“是。”吴锡还是这一个字。

“但你那天说,六七年前我们就分手了,为什么两年前她还是我女朋友,难道我们没分手?”

“你们分开了四年,但你回国以后又把她追了回来。”

苏南停了片刻,“隔了四年,我还去把她追回来,难道我很爱她?”

“是。”

“有多爱?”

“爱到你管不住自己的地步。”

苏南像是不相信,停了几秒,他才又问:“我爱她,她爱不爱我?”

吴锡犹豫了一下,“也爱。”

苏南察觉到了他语气里的迟疑,“贝贝刚才说,我车祸是她造成的,她想要我的命,这又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了。”吴锡叹一口气。

“那你就慢慢说,一件件说给我听。”

十分钟以后,办公室里寂静无声,只有桌上一个金属永动钟摆在无声的左右晃动。最终是苏南打破了沉默,“这么说来,是我先抛弃了她,然后又不舍得放手,最后设计得她结不成婚,间接害死了她母亲,是不是这样?”

吴锡点了点头,想到他看不见,又说了声“是”。

“所以她才恨我,想要我的命,是这样吧?”

吴锡无奈的又答一声“是”。

“我明知道有危险,还赶着去,我真的爱她到那种地步吗?”

吴锡又说一声“是”。

“既然她这么恨我,为什么又要来照顾我?”他终于回到现在。

吴锡没作声。

他又说:“是不是看见我变成了瞎子,起了同情心,于是忘记了恨。”他顿了一下,“是因为内疚吗?”

“苏南,”吴锡望着他一脸纠结的表情,“爱恨有时候是很模糊的。”

“她现在人在哪?”

“走了。”

他最后问了一句,“那家馄饨店,我是为她买的吗?”

“是。”吴锡给了他回答,“你花了很多心思,才派人找到了那对卖馄饨的夫妇,他们已经回了苏州老家,是你亲自去把他们请回来的。那家店的租金,一年只有一万,在那个地段,现在只相当于是一个月的租金。你是专门为了她买的。”

苏南再没有说话。

方圆回家就睡觉了,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的,没想到却睡得很好。可是白天睡觉的结果,就是导致晚上睡不着。半夜她爬起来做清洁,去阳台上拿拖把,白晃晃的一丸月,照的夜空格外透亮,星星犹如被一个艺术大师镶嵌在墨蓝色的背景墙里,看着不像真的。她对着夜空看了半天,鼻尖却没来由地酸楚起来,耳畔传来午夜的虫鸣,风吹过枝头,窸窸窣窣的响。她想起母亲,又不能不想苏南。

回到屋里她拖地,又蹲在卫生间把每块瓷砖都擦得蹭亮。

第二天是周末,她一直睡到中午,孔灰带着女儿来找她。她把小丫头往她手里一塞,自己脱了外套就躺在了床上。

“吴锡个王八蛋,自从让他上了我的床,我就没睡过一天安生觉。”孔灰在她面前,一贯是口无遮拦的,也不管方圆是什么表情,她扯过被子,自顾自地说:“我要睡一会儿,你帮我看着蒜瓣。”

吴锡的女儿小名叫蒜瓣,原因是孔灰生她之前做了一个胎梦,在梦里,她见到自己生了一枚白生生的蒜瓣,可怜的小姑娘,就得了这个名字。

方圆抱着蒜瓣,孔灰转过身真的就睡觉去了。方圆无语的看着她,再看看手里白嫩的小姑娘,她伸出手指逗了她一下,小丫头露出甜甜地笑容,可或许这就是朋友。

其实孔灰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来找她了,今天却突然跑来,方圆知道不是无缘无故的,她肯定是听到吴锡说了什么。

她带着蒜瓣在客厅玩了一两个小时,孔灰睡了一觉,等她睡醒了爬起来,两个人就带着孩子去了趟超市,她买了菜,准备晚上招待孔灰一顿。

回到小区,刚走近公寓楼,孔灰就“咦”了一声。方圆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见楼下停着一辆车,孔灰对手里的女儿说道:“你爹真烦人,你妈只有离开地球才能躲开他。”

两人上到楼上,果然看见吴锡在门口站着。

进屋以后孔灰在客厅照看孩子,吴锡照例又到厨房来帮她的忙。

她洗菜,吴锡切,切到一半停了下来,“方圆。”她抬起头看吴锡,她早就知道他有话要说。

“苏南让我带个话,他说想和你谈一谈,要是你愿意的话,他让你礼拜一去找他;要是你不愿意,他也不勉强,说以后他不会再烦你。”

逃避总不是办法,即使变成路人,也该有个了结,就当是给自己一个交代。吴锡是这样劝她的。

礼拜一,她走进了苏南的办公室。上午十点,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往常的这个时候,里间一般有人说话,如果没人说话,那么,苏南肯定是开会去了。

他大约不在,也许她要等一等。

她向里间走去。

门虚掩着,开着两指宽的一条缝,她推开门,满室的明亮像破晓的霞光扑面而来,为了力所能及的看清楚一点,苏南的这间办公室总是亮满了灯,一片耀眼的光芒里,她看见落地窗前的一个身影转过了头来。

方圆怔在门口,她以为他不在的。

“是你吗?”苏南说。

方圆喉咙一哽。他怎么可以这样问,是你吗?好像他一直在等她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姗姗来迟…难产…

42性荷尔蒙

苏南的办公室里,方圆忍住了涌上喉间的涩意,回答说:“是我。”

苏南缓缓地走向她,离着两米远,他站住了。

“我不记得你了。”他说,“很抱歉,我把什么都忘了。”

他说道:“我很抱歉原来对你做的那些事,你母亲的去世,更是我无法弥补的,你恨我,是应该的。所以现在我站在这里不记得你,也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你,这都是惩罚。如果这样能缓解你的痛苦,让你不再恨我,我想,原来那个深爱你的苏南他会愿意用这种方式和你交换。只要你能原谅他,我想,无论让他做什么,大概他都是愿意的,所以他才会不顾一切的去见你,所以今天的我才会忘记你。”

方圆脸上已流下两行眼泪。“对不起,我也很抱歉。”她沙哑着嗓音说。

她没有举手去抹脸上的泪,苏南看不见她的眼泪,她可以让它肆意地流淌。

苏南的目光停在她身上,焦点不明的视线,反倒让人感觉他的目光很柔和。

“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已经原谅我了?”他问道。

“对不起。”她又说。

“不用再对我道歉,是我先对不起你,你原谅了我,我也原谅你,以后我们都不要说对不起。”她说不出话,苏南又说:“你不反对,我就当你同意了。”

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苏南又继续说道:“从今天开始,我们算重新认识,以前的一切一笔勾销,我这个建议,你愿不愿意接受?”

她愣了一下,给不出回答,脑子里回旋着四个字,“一笔勾销。”

听见苏南又说:“我知道我这个建议是自私的,对我来说,它很容易,可是对你而言,也许很难。但这段时间和你在一起,你这样细心入微地照顾我,我才敢斗胆提这个要求。”

他停了一会儿,似乎下定了决心。

“我想请求你留在我身边,不要离开,直到我接受眼睛复明手术的哪一天。”

他说:“现在我是个瞎子,不知你能不能理解一个瞎子的心情,因为看不见,什么都要依赖别人,无论是穿衣还是吃饭,都要别人照顾,就是把饭泼在了地上,给照顾自己的人带来了很多麻烦,自己也是不知道的。”

“这种感觉其实是很无助,也是很被动的。我从来都不愿意对人说,包括吴锡,我也没对他说过。被一个陌生人看着自己穿衣吃饭,像婴儿一样无助,那种感觉并不舒服。这一个多月以来,我已经习惯了依赖你,再换一个人,我又要去适应。所以我想请求你,不要离开,继续留在我身边,直到我接受眼睛手术,这个时间也许要不了多久。”

他顿了顿,语气微微有点变化,“在知道了我们俩以前的关系之后,我心里反倒踏实了,也许,没人比你更了解我,所以我才能厚下脸皮来请求你,我知道我很过分,你要是不愿意,我也能理解。”

他的手慢慢地握了起来,屏住气,他等着方圆回答他。所有能说的,他都说了,他只剩下等待。

方圆却长久地不说话,办公室寂静无声,两人静静地立着,空气像是凝固了,他看见对面罩着一圈光环的影子动了一下,仿佛她抬起了头。他屏住了呼吸,觉得时间很漫长,可是又怕时间过得太快,下一秒,她就会说“对不起,我不能够。”

外间传来的脚步声救了他,有人在走进来,他轻舒一口气,一直憋胀着的胸腔,顿时舒缓了一下。

门上轻轻地响起几声叩击,他喊着:“进来。”

推门而入的是Anne,她身后跟着员工餐厅的经理,她叫了声“苏总”,已看见了方圆,微微一愣,她就对方圆说:“我当你今天不来了呢,你没去餐厅点菜,经理专门上来了。”

餐厅经理已走到方圆身边,一边把菜单递向她,一边转头对苏南说:“苏总,今天想吃点什么?”

苏南说:“还是让方助理决定吧。”

这种情形之下,方圆只能拿起菜单,她心里很乱,随手勾了几样。经理接过去看了看,又征询她的意见,“今天的鲈鱼很新鲜,要不要尝一下?”

她愣了楞,便点了点头,那经理又问:“清蒸?”她又点了下头,经理说:“好,我这就去安排。”

调头告别了苏南,餐厅经理就跟着Anne退了出去,办公室里又归于沉静,几秒钟之后,苏南说道:“谢谢,谢谢你还愿意留下来。”

她又坐在了外间的办公室里,方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答应的,但这却是真的,她没有走,她又留在了苏南的身边,仿佛又一次,她又身不由己了。

虽然这个苏南,并不是爱她的苏南。

吴锡中午就知道她留了下来,他什么都没说,午饭是他们三个人一起吃的,她还是给苏南添饭添菜,三个人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谁都不提起从前。只是吴锡不再像往常那样吃完就走,他一直陪着苏南说话,两个人谈的全是工作,直到苏南吃完站起来,吴锡才离开。

从这一天开始,吴锡每天中午都和他们一起吃饭,仿佛苏南刻意地在和她保持距离,留她在身边照顾着他,但两人之间再也没有像以前那种轻松愉快的交谈,更多的时候,他们之间是沉默,单独相处的时间只剩下苏南在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

这时候,她不说话,苏南也很少吭声,偶尔的几句交谈也是她告诉苏南给他拿的是什么衣服。两人看似疏远了,但方圆却知道苏南对她已有了改变。

他不再像原来那样嘴里说着亲切的话语却与她保持着礼貌,现在的苏南,穿上衣服就等着她上前替他系领带,系扣子,他只一动不动地站着,手都不抬一下,甚至连袖扣,都等着她来帮他系。

杜贝贝看见她还在苏南身边时非常吃惊,当时她正在帮苏南系领带,更衣室的门一下被她推开,吃惊地看着他们两人,杜贝贝就对苏南说:“她怎么还在这里?”

苏南听见说话声音才知道是她,他微微皱了一下眉,“你怎么不打个电话就来了?我请她留下来的。”

杜贝贝根本不顾忌她的存在,提高了嗓门,“你忘了她对你做的事了?”

苏南又皱一下眉,扭头对她说:“你先出去。”

方圆转身走出了更衣室。

出来就碰到了吴锡,他是来等苏南去开会的,方圆见他直接去向更衣室,伸手拦住了他,“杜贝贝在里面。”她声音很低。

吴锡一下站住了,“她又来了?”她点了下头。

“有没有为难你?”吴锡又问。

她勉强笑一下,“我没事。”两个人就走到了外面的会客间。

她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吴锡看着她,“你不用理她,她对你和苏南的事并不了解,再说现在她也不是苏南的什么人。”

她抬起头,“我也不是苏南的什么人,照顾到他做手术,我们之间就没什么关系了。”

吴锡看了她两眼,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却开口告诉了她苏南和杜贝贝解除婚约的原因。竟然是因为杜贝贝有吸毒的习惯。

“她抽大麻,苏南那时候经常头疼,结果她有一次就拿着大麻想让苏南也试试。苏南非常震惊,以前不知道她吸毒,他做康复治疗的时候杜贝贝一直陪着她,要是她不吸毒,苏南也许不会和她解除婚约,他对杜贝贝还是心存感激的,她照顾了他半年多。”

方圆瞪大了眼睛,她实在看不出杜贝贝是有毒瘾的人,看着是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吴锡说:“你当然看不出来,你的生活圈子那么单纯,所以我很放心把孔灰交给你。”说完他咧开嘴笑,然后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时间,“开会时间快到了,苏南怎么还不出来?”

更衣室里,苏南被杜贝贝缠住了,她吊着他脖子不放,苏南拔开她的手,她又搂了上来。

“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她问着苏南。

“没有。”苏南又去拔她的手。

杜贝贝搂住他不放,“你别骗我了,你要是不喜欢她,你怎么会把她留在你身边?”

苏南用力掰开她的手,“你是不是还在吸毒?”

杜贝贝顿了几秒,并不瞒他,“偶尔吸一下,吸得不多。”

苏南神色凝重,“贝贝,听我一句话,你去戒掉,别吸了!”

“我管不住自己。”她说道,“男人都是骗子,只会骗我的钱,就你不骗我,可你又不爱我,失忆前你不爱我,失忆后你还是不爱我,你要是爱我,我就为你戒毒。”

苏南早已不相信她,“这话你说过多少遍了,可你哪一次戒掉了?”

杜贝贝扯着他的领带,“我知道你又喜欢上她了,你就是不愿意承认。”

苏南推着她的手,“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你别乱猜了,我要去开会了,你放开我。”

吴锡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了,杜贝贝扭头看见他,总算松开了揪着苏南领带的手。苏南趁机向外走去,吴锡笑嘻嘻地站在杜贝贝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贝贝,你又在淘气了。”

杜贝贝抬眼望着他,富家小姐的脾气露了出来,“我就剩苏南这一个朋友了,我跟他撒撒娇,淘气一下不行吗?”

吴锡满脸堆笑,“行,行,谁说不行!不过你别耽误他正事,几十个人正等着他去开会呢。”

杜贝贝斜了他一眼,转身走到沙发那儿,拿起自己的包,她伸手在里面掏着。

吴锡已知道她在找什么,抢先一步从身上拿出了打火机。

杜贝贝摸出一合烟,从里面抽出一支,坦然地让吴锡帮着点上,吸一口,她望着吴锡,“你能不能给我个解释,苏南为什么又会喜欢上了她?”

吴锡还是一脸笑嘻嘻的样子。

“据说有一种叫性荷尔蒙的东西,它在遇见自己喜欢的对象时,会分泌出睾酮、雌激素,还有多巴胺、血清胺等一类物质,这些物质能让人陷于冲动,甚至是疯狂的状态。科学家曾做过实验,把一只正在分泌性激素的雌性动物关在笼子里,然后放出几只雄性动物,喜欢那只雌性的雄性动物就在笼子外面打得一塌糊途。苏南遇见她,就是遇见了自己的这种性本能,这是一种自然本能力量,没有理由的。”

杜贝贝一脸黑线地看着他,隔了好一会儿,才说:“理由真充分,你几乎说服了我。那现在你能不能回答我另外一个问题,你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要这么帮着苏南呢?”

吴锡满脸没个正经,“我也是因为性荷尔蒙的原因。如果不是我老婆,我肯定会爱上苏南…”他停了一下,仰起脸沉思着,“要真这样,那我女儿就来不到地球上了。”仿佛像才明白过来似的,他用力摇了一下头,“这太可怕了,幸亏我遇见了我老婆,迷途知返,没有爱上苏南。”

杜贝贝拿起手边的包打了他一下,起身向外走去,吴锡在她身后跟着,嘴里还在说:“你猜猜我要是爱上了苏南,谁会是那个妻子的角色?会不会有可能是苏南,虽然可能性不大,但是一切皆有可能啊。”

杜贝贝忍无可忍地喊了一声,“你给我死远点!”吴锡哈哈大笑。

电梯里,方圆帮苏南整理着被杜贝贝扯歪了的领带,苏南静静地站着,任她摆弄着。方圆整好以后,才按动了电梯,两人一声不吭。出了电梯,方圆带他去向会议室,Anne已在门口等着,她把苏南交给Anne,转身刚想离开,苏南突然说道:“你别上去了,去隔壁的小会议室等我。”

方圆愣了一愣,随即就明白过来苏南是怕她再碰到杜贝贝,她说了声“好”,就站住了,苏南这才走进会议室。

从这次以后,她再没见到杜贝贝,她再没来苏南办公室找过他。

就在这种微妙又带点压抑的日子里,一个月一下过去了,苏南的眼角膜移植手术却突然有了消息。

电话是管家冬叔打来的,医院的电话打到了家里。吴锡立刻去了一趟医院,获悉有一个弥留的患者愿意捐献眼角膜。捐赠人是个年轻的学生,身患骨瘤癌,全身器官已衰竭,但眼角膜是健康的,医生说他最多还有三四天。

苏南详细问了男孩家里的情况,吴锡说他是个独生子,家庭很贫困,父母就这一个孩子,苏南说:“以后他的父母,我来养。”

第二天苏南就要住院,一下午,他都在安排工作,办公室里一直有人进进出出,直到下班时间才安静下来。

只剩了他们三人,吴锡说:“庆祝你眼睛即将复明,今天我们去吃一顿,我请客。”

没有人反对。

三人坐着吴锡的车,去了一家五星级酒店的西餐厅,苏南拿着刀叉自己切着牛排,没有让他们帮忙。

席间,就吴锡一个人在说话,苏南慢斯条理地吃着,方圆只默默地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