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柯与林芑云两人驾着驴车,一口气跑出五、六里路,可怜驴子累得几乎快要口吐白沫。眼看着树木参天,已是到了密林深处了。再驶过一个小山头,一条横着穿流过森林的小溪陡然出现在面前。

这小溪清澈见地,中有无数鱼儿在色彩斑斓的彩石中游来游去。本来遮天避日的密林,在这里露出一个空地来,恰好正午的太阳刚从浓云中露出脸,阳光直射下来,照得溪流上一片流光飞舞,好不动人。

林芑云一声欢呼,抓住阿柯的手,说道:“好美…行了行了,都跑了四、五里路了,谁还来追咱们呀──这里风景如画,休息休息吧。”

刚才逃命之时,好几只箭就擦着阿柯头顶飞过,这会儿兀自惊魂未定,叫道:“跑…跑…再跑…”

林芑云怒道:“跑跑跑,你就知道跑!你不休息,驴子还累呢。要是驴子累死了,你可得把车拉出去!下车,去打点水来。”

阿柯这才拉住驴子,小心翼翼往后面打量半晌,又侧耳听了会儿,道:“没…没有追来。”跳下车去,将驴子解开缰绳,让它自己到一边喝水吃草。他伸手到车里拿水壶,正准备去打溪水,却被林芑云一把抓住,一迭声地道:“快,快,背我到溪边去。”她见溪水清澈,实在忍不住要去玩一玩。

阿柯刚把林芑云背到溪边放下,她便一声欢呼,向前一扑,几乎跌进水里去。阿柯忙一把扶住了,先服侍她喝了几大口,自己也捧了一口在嘴了,只觉一股极清极寒的凉气直冲下腹中,不禁“啊”的一声叫出来,随即感到通身说不出的舒坦,疲劳也一扫而光,不觉大喜,干脆将头埋入水中,痛痛快快的喝起来。

喝够了溪水,阿柯躺在溪边草地上,眯眼望着天上的云慢慢飘过头顶,说不出的惬意。林芑云抿着嘴四处打量,过好一会儿,拍拍阿柯的头,问道:“这周围没什么人来罢?”

阿柯懒洋洋的道:“哪…哪里会有。这里要有人,也…也没这般好的溪水了…这叫…嗯…得天独厚…哎哟!”

林芑云拧着他耳朵拉他起身,道:“得天独厚用在这里有什么意思?说不来话就别献丑了!去,到那边去…”一指溪流的下游。

阿柯自知自己肚子里那点墨水没法跟林芑云比,也不争辩,只是对躺得好好的被硬拉起来颇有微词,赖着不走,道:“到那边干什么?”

林芑云脸上一红,道:“你…你只怕有二十多天都没好好洗一下了…一股子怪味,这里溪水正好,到下面洗洗去。”

阿柯想想也是,当即站起来,一边向下游走去,一边咕哝道:“那…那也好…你想洗洗也好…哎哟!”已被林大小姐飞石击中,赶紧头也不回的跑了。

林芑云脱了外衣,把脚抱着放进水里,溪水清凉之极,她忍不住呻吟一声,轻轻洗起来,只觉身心舒服至极。她洗过了一会,依在溪边,惬意的望着天上的白云,心里想:“我的脚明明有感觉,却始终无法动弹,看来毒性不是散布在经络之中,却是集中在某出穴位周围,阻扰内气运行…这可不好办,需得有内力深厚的人运功打通,让精气上行才好…哎,这几年跟爷爷一道尽是往深山里钻,好多有功力的叔叔伯伯都已没了联系了…”

突然头上“呀呀”几声,只见几只大鸟高叫着飞过头顶,随即远远的听见阿柯大声叫喊,似乎溪水太冷,他一下子跳进去,冷得直哆嗦,不禁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想:“这家伙倒是快活…这几个月来亏他照顾,虽然做事糊涂,又怕死得要命,总算也是个正人君子…哎,要怎么才能替他解毒呢?这两个月来看了他毒发时的样子,真是可怕,却一点眉目也没有,这下毒手法高明的人又是谁呢?如果爹爹还活着,说不定认得…这小子,到底是真傻还是装的?刚才却…”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拍着溪水玩。

忽然不远处一丛灌木“呼”的一响,阿柯赤着上身,手里抓着衣服,慌慌张张向她直冲过来。林芑云身上只穿着贴身小衣,“啊”的一声惊呼,想要抓旁边的衣服遮体,阿柯已冲到身旁,一把抱住林芑云,扛在肩头,转身便向驴车跑去。

林芑云怒气勃发,伸手在阿柯头上狠狠一敲,却见阿柯咬牙不出声,第二下便打不下去,低声道:“我的衣服!快把驴子牵过来,拿草喂它,别叫它出声!快!”

阿柯也不答话,把林芑云往车上一放,转身拿了衣服,又牵过驴子。林芑云在车里面红耳赤的穿好衣服,方问道:“什么动静?”

阿柯从车外伸进头来,道:“刚…刚刚听见声音,西…西面有十几个人过来…”

林芑云不待他说完,干净俐落一记耳光打在阿柯脸上,口中却道:“是什么人,你瞧见了吗?他们瞧见你了吗?”

阿柯给她摔打惯了,既不避也不挡,镇静的道:“没…没看见,却听到他们说话,好…好像也发现这条溪流了。”

林芑云拉好衣衫,略一思索道:“别慌,不定是刚才那些人呢,况且也不一定见面就杀吧。把驴子套好,我们沿着溪流向上走一段再说,也许他们只是想找地方歇脚喝水而已。”

阿柯小心的拖过驴子,套好车驾,向上游走去。在林中越走越深,不一会儿便停了下来。林芑云探出去看,只见前面森林茂密,地上天上到处布满了藤条枝干,驴车已经无法前行,只得叹一口气道:“没办法了,还是回头走吧──我就不信,只是过过路而已,会追这么远来杀我们。”

阿柯却颇为胆小,提议道:“不…不如今日先歇歇,明日再动身吧?”林芑云想了半天,只得答应了。

那天夜里倒也平静,并未有人追来。阿柯神情紧张,林芑云却是神情尴尬,两人半天说不上一句话,早早的睡了。

第二日一早,阿柯偷偷回了趟小溪,见溪边几堆灰烬,自是有人昨夜在此歇息,不禁暗自侥幸。林芑云看不惯他怕得要死的样子,催着上了路,一路上欺负阿柯。但阿柯似乎只要性命得保便兴高采烈了,任由林芑云瞎搞。

走到中午时分,两人已辨出一条山间小路来,都是一阵欢喜。阿柯拿出干粮,两人便在车中吃起来。林芑云不知怎的,一看到阿柯便不由自主脸红,后来干脆将阿柯赶下车去吃。

她一边吃,一边盘算道:“这里离洛阳大概还有三、五天的路程,看来赶得及在月圆之前找得解药了。这种定期而发的毒,说不定在解药中便暗含了毒药,哼…定要想个什么法子,让使毒的人自己说出来…说不定洛阳那个什么老头便知道一些…”

突然间阿柯跳起身来,还未开口说话,远处林中一大群鸟“噗啦啦”地飞起来,从他俩头顶掠过,跟着便传来一阵兵器交接之声,数人长声惨叫,显是中了埋伏。林芑云叫道:“快,离开小路…不,沿着路走,被追杀的人会往林子里去的!”

阿柯跳上车来,鞭子猛抽,驾着驴车向前冲去。堪堪赶出十几步,后面脚步声急,林芑云往后望去,只见一名农夫打扮的人,身宽体壮,威猛异常,手持明晃晃的钢刀紧紧跟来。那人步子又快又大,初时离驴车还有十几丈,只赶得几步,便已赶到车边,对着阿柯大叫:“停车!停下来!”

林芑云不管三七二十一,顺手抓了一包药粉向来人洒去,喝道:“看毒!”

那人一长身,已纵到车篷顶上,林芑云一惊,往前望去,忽觉脖子一凉,一柄刀已架在咽喉处,身后一人冷冷说道:“小兄弟,最好立刻给我停车,不然她脑袋搬家可别怪我!”

林芑云向下望去,只见阿柯不知什么时候也已钻进车里来,手中鞭子指在那人小腹之上。阿柯叹一口气,回转身去,拉着驴子停了下来。

那人道:“小兄弟,你手脚不错嘛,那条道上的?”突然提高嗓子,叫道:“主公!这边有驴车!到这里来!”

立时有人在数十丈外回应。不一会儿,十数人护着一男一女匆匆赶来。当先那名青年一身白衫,眉目甚是清秀,手里握着一把折扇,虽是危急之中,仍显得气度从容。他身旁那女子长发披肩,一对弯弯的细眉,长得说不出的娇艳动人。其余的人有好几个看得出已经受伤,身上沾满血迹。

那女子一见驴车,便道:“甚好,主公乘车走,阿大,阿三,阿四,你们三个就地散开,如还有追兵过来,便用疑兵之策,务要使敌人不敢轻易通过这里,拖到天黑,你们自行撤到戚县去,明白吗?”有三人同声答应,分头去了。

当先抢车那人伸手入怀,掏出三十两银子,算来够买十辆这样的驴车了,递到林芑云手中,道:“这车我们买了,快快滚下车走吧。”

林芑云大怒,道:“强买强卖吗?这驴车是我们的,却不想卖给强人,有种便杀了我们,自己拿去呀。”反手将银子远远抛去。

那人提起刀来,刚要发作,那青年人已躬身钻进车来,说道:“住手,这是别人的车,我们能借便借,岂能强人所难?人家不愿给,我们便走路又何妨?下去!”那壮汉恭恭敬敬地一弯腰,出车去了。

那青年向林芑云一拱手道:“姑娘受惊了。我等遇上劫匪,勉力逃到此处,马匹辎重却已丢光了,不知姑娘肯否让我们借车一用?只待出了这山林,定有重谢。”

林芑云见来人年轻俊美,举手投足间显得风度翩翩,心中便先生了几分好感,眼见着四周十几个凶神一般的拿着刀子盯着自己,当下脸一红,轻声道:“这位公子,即是事情紧急,小女子怎敢不允…”

那人微微一笑,道:“如此最好,有劳姑娘了。”

这一来阿柯赶车,林芑云与那对青年男女坐在车里,周围十几人护着,向山下赶去。林芑云端出水来,递给那女子。那女子却先让那青年喝了,这才自己喝。她眉头紧皱,不时伸出窗外,向外面的随从打探消息。那青年甚是随和,与林芑云天南地北的说着话。

林芑云道:“敢问公子大名?二位似是长安一带口音,不知到这深山,有何贵干?”

那青年道:“敝姓黎…单名一个自字,这位是我的…家姐。我们本是长安城里做丝绸生意的,这次本欲到苏杭一带进货,不想遇上强人,还被他们连路追杀,实在是…呵呵,让姑娘见笑了。姑娘与这位小哥是…”说着打开扇子,不紧不慢的搧起来。

林芑云一笑,道:“哪里…小女子与…阿哥一起,是这附近卖药为生的,今天上山来,本待采些山药的,不想能帮上公子的忙,真是荣幸之至。”伸手慢条斯礼地整整衣衫。

黎自笑道:“难怪这车里堆满了药材。姑娘说不出的清秀脱俗,必是高人了。”

林芑云道:“不敢,小女子只是继承家父遗志,替人看些寻常头痛发热而已…公子在藏龙卧虎的京城里做生意,见识当然比我这等山野村妇要高得多了,就是这份于危难之中仍能如此镇静的气度便不凡…”

林芑云态度出奇的好,那公子也颇有教养,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居然甚是合拍。

走出四、五里路,渐渐的树木稀少,看样子大路便在前方。那女子显是略略松了一口气,也开始与林芑云攀谈起来。她自称黎约,长黎自两岁。

再走得一阵,后面有人赶上来,向黎约报告,说是一路上并无动静。黎约道:“很好。李…掌柜的请来没有?”

那人道:“已在路上了,如果没有耽搁,应该要到了,只怕李…掌柜的走大路,赶到前面去也未可知。”

黎约道:“不妨,李掌柜为人精明能干,他如能赶到前去,便证明这路上没有危险…”

话音未落,前面赶车的阿柯大叫一声,往车中一扑,将林芑云和那女子同时扑倒。只听外面“噗噗”声不绝于耳,四面八方无数箭激射而来,顿时便有数人躲闪不及,被插得似刺猬般,哼也来不及哼一声,倒地便死。跟着数十人齐声吆喝,从林中杀出来。剩下的几个人拚死抵抗,其中一人大叫:“快驾车走!快驾车──”乱叫声中,已被人砍成两段。

阿柯一跃而起,手中鞭子乱抽,驾着驴车向前猛冲。左边路上两人提着刀赶来,阿柯长鞭挥动,将一人抽翻在地。另一人一刀砍在车驾上,阿柯一闪,那人向前一扑,抱住车驾。

阿柯转过身,鞭稍一卷,正中那人眼睛。那人大声惨叫,剧痛之下手一松,跌落下去。驴车猛的一腾,从那人身上辗过去,顿时流血满地,眼见不活了。那驴子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拉着车跑得飞快。

林芑云还未坐直身子,只听身边黎约大叫一声:“主公!”声音凄惶。她抬头看去,只见坐在靠后的黎自不知什么时候背上中了一箭,伏倒在车里。

她慌忙叫道:“扶过来,让我看看!让我看看!”黎约已是满脸泪水,将黎自拖到林芑云身边。

林芑云摸出银针,下手如风,瞬间已封住黎自背后几处大穴,道:“不要紧,没中要害。”

前面驾车的阿柯沉声道:“拿我的剑来。”

黎约头皮一麻,往后看去,只这一忽儿,自己的家臣们已经全部被杀,数十人正飞也似的追上来。她四下里一打量,一把抓住靠在窗边的铁剑,便要给阿柯递过去。

林芑云突然从旁边一把按住剑,颤声道:“别…别拿剑!这些不是寻常强盗,你怎么打得过?赶紧投降,还有机会逃的,要是拿着剑,那便非死不可了!”说到最后,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阿柯道:“拿剑来。”

黎约扯了两扯,林芑云放声大哭,抱着剑死不放手。正在这时,后面有人试图用鹰爪一类的东西抓住车子,拉得车子一晃,更有数人抓住车子外蓬,爬了上来。黎约更不迟疑,猛的一拳打在林芑云脑袋后面,将她击昏过去,这才拉出剑,递给阿柯。

阿柯转过身,劈脸一巴掌打在黎约脸上,直打得半边脸顿时青肿。黎约眉毛都不皱一下,似乎早知阿柯会如此行事,扑上去拉住缰绳,叫道:“你殿后,我驾车!”

阿柯擎剑在手,掂了两掂。他一言不发,一纵身翻上车顶。不知为何,黎约突地感背心一凉,一股杀气扑面而来,竟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颤声道:“小…小心…”

“心”字一出口,便听见车后“啊…啊!”惨叫声不绝,跟着“砰砰砰砰”四声,四个爬上车来的人一一落地,奇怪的是没听见一声兵器相交的声音。有人大声叫道:“这小子棘手,先废了他!”

黎约虽是慌乱之中,也忍不住回头望去,正看见阿柯纵身跃下驴车,脚一着地,立时跌一大跤,在地上滚了几圈,挣扎着爬不起来,显是跌得不轻。她心中暗叹,想:“这小子虽是勇敢,终究身手太差,只怕凶多吉少。那少女倒是挺知道他的…”

四个人一拥而上,将阿柯团团围住。黎约不忍再看,转过头拚命抽打驴子赶路,只求阿柯能挡多久挡多久,自己能护着那青年离开。

阿柯长剑一递,刺中当先一人脖子,跟着斜挑,刺中左首一人脖子,剑身微斜,避开横着砍来的一刀,再向前一送,刺中使刀之人的脖子。他头也不回,反剑,剑身斜上,刺中身后那人的脖子。

这几剑快捷准确得无与伦比,四道亮光一闪,四个人中竟只有一人来得及出了半招,便全被刺中颈部要害。旁边的人从他们身边跑过,浑然不知四人在这一瞬间已然毙命。待得跑了几丈远,听得身后“噗通噗通”一阵响,转过头来,只见到那个冒失的少年缓缓站起身来,自己这边四个人整整齐齐倒在四个方向,脖子处鲜血狂喷。

众人顿时大惊,一起站住了。其中一个领头的眼睛睁得铜铃般大,说什么也不相信。呆得一呆,猛的狂叫一声,手中一柄六十斤重的厚背大刀舞得密不透风,合身向阿柯扑去。

阿柯微退一步,手中长剑干净俐落地往下一拉,那领头的便斜着横飞出去,身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创口鲜血四溅,眼见不活了。

另一人凄然叫道:“老大!”手中长剑一抖,“嗖嗖嗖”地抖出数十个剑花,直向阿柯刺去。这一击内力十足,剑气激荡,站在离他两丈远的人也感到剑气逼人,不禁退后两步。

阿柯不退,反进,单刀直入,一长身已深入剑花之中,只听见那人惨叫一声,剑光顿息。他的长剑离阿柯头颈只有不到一寸距离,然而一柄冰凉的长剑已从自己胸口处对穿而过,说什么也再找不到一丝力气递出这一寸,头一歪,翻倒在地。

站在边上一人手中长枪急刺,叫道:“我跟你──”阿柯闪电般回转身来,众人只觉眼前亮光一闪,那人喉头竟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般,紧接着的一个字无论如何也喊不出来,呆得一呆,“噗”的一声,一根又粗又猛的血柱将他脑袋冲起丈余,等到跌下来,满头满脸已被鲜血覆盖,再也看不出模样。尸身兀自走上两步,扑地倒了。

顷刻之间,谁也没看清楚眼前这少年如何出的手,便有十一人惨死,连老大老二都赔了进去。这人出手之狠之快,众人也是刀口上滚惯了的人,今天这一幕却是生平仅见,稍微胆小一点的已是湿了一裤子。驴车的跑远,也没人去理会。十几个人手握刀剑将少年团团围住,然而人人心中说不出的惶恐,倒似觉得自己赤手空拳面对数十人、数百人一般,僵在当场。林子里刚才还杀声震天,此时已是一片寂静,只听见有人牙关咯咯作响。

阿柯眼睛无神的直视前方,脸上看不清是什么表情。他站着不动,周围的人一根小指头也不敢胡乱颤动,只怕哪里动一下,下一刻哪部分就没了。

过了好一会儿,一阵风卷着满地枯叶掠过人群。阿柯看看满地尸骸,突然一怔,似是想起什么事来,“铛”的一声,长剑坠地,重重太息一声,低头道:“走吧。”

此言一出,众人如蒙大赦,当下个个奋勇,人人争先,各施轻功绝技,剎那间跑得干干净净,林中除阿柯外,已再无一个活人。

注:贞观十九年,唐军远征高丽,虽有胜绩,然而遇大雪而止,太宗皇帝不得不提前下令班师。其实太宗皇帝乃有史以来中国最有德行的皇帝之一,在他治下的二十年,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政同人和的年代,贞观四年处决的死囚竟只有二十九名,不是绝后也是空前了。

这么一位皇帝统治下,究竟有没有大规模逃难的事情呢?我翻了不少书籍,如资治通鉴、新唐书等,在太宗这一段几乎没有这样的记载。然而皇帝毕竟只是人,天灾人祸可不是以统治者仁德之心而定的,黎民百姓遇到了,除了等死便是逃亡了,再好的皇帝也管不到每乡每村来的。所以,姑且认为有这么样的逃荒发生罢。

说这么一位深受我尊敬与喜爱的皇帝的故事,偏偏要加上这么些悲观的东西,确实有些难。

第四章 生天

那天傍晚,阿柯驾着驴车,来到一处树木茂密的地方歇脚。林芑云悠悠醒来,脑袋后面老大一个包,疼得她嘶嘶作声。她却弄不明白究竟是谁敲晕自己的,也不明白怎么逃出重围的。问到阿柯,阿柯只含含糊糊的说什么有人爬上车来,用刀柄打晕了林芑云,亏得自己机警,用药粉撒过去,弄翻两个人后,其余的人惧怕有毒,才没追上来。

林芑云对阿柯有这么聪明将信将疑,一双眼睛上下打量阿柯,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幸好黎约在旁帮腔,这才没再追问了。

黎自身上中的箭原本是从车篷漏进来的,势头大减,故而只伤到皮肉,并未及骨。阿柯替他剜出来,他虽疼得几欲昏倒,倒也硬气没哼一声。林芑云好不容易见到这么血肉模糊的伤口,大感兴趣,将阿柯赶到林中砍柴,自己在黎约的帮助下替他疗伤。

林芑云下起手来轻重不知,好坏不论,医得有滋有味,可怜黎自不堪其痛,终于放声惨叫起来。

阿柯独自在周围漫不经心的砍了一会儿柴,便停下手来,看着逐渐黑下来的森林发呆。不一会儿,身后脚步声传来,他转过头去,却是黎约移步来到身后。她的长发用一根金色丝带系了,松松的搭在胸前,随着脚步在晚风中一飘一荡的,煞是动人。

阿柯舔舔嘴唇,也不说话,继续砍自己的柴。

黎约走到阿柯身旁,盈盈一拜下去,轻声道:“小女子代我家…家弟,谢过壮士救命之恩。若我与家弟脱得此险,必当重谢!”

阿柯也不阻拦,也不回礼,眼望旁边,道:“这没什么,大家都是逃命,也不用分什么救不救命的。”

黎约站直了身子,仔细打量阿柯,只觉这山野村夫身上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她刚才驾车逃命,没有看到究竟阿柯是怎么退敌的,这等拚死博命的大事,阿柯却只字不提,好像生死与他无关一般。在车上阿柯那份镇静与果敢,黎约自问便远远不及,如果不是对自己十足把握,常人是决计做不到的。

然而这小子在林芑云面前却又说不出的笨拙,连说话都是结巴。这兄妹俩衣着破旧,形容憔悴,却一个视钱财如粪土,一个视生命如儿戏,唯一相同之处便是架子比皇帝老子还大。黎约摇摇脑袋,越想越糊涂。

她站了一会儿,阿柯却一言不发。黎约只得先开口问道:“今日敌人来势凶猛,不知壮士是如何退之的?”

阿柯眼望着远处渐渐露出山头的残月,过了好久,才叹出一口气,道:“我…我不会撒谎,也不爱撒谎。”

黎约会心一笑,似乎早就知道答案。她再拜一拜,转身去了。

晚上,黎自包好伤口,衣衫已湿透好几回了。他咬牙谢过林芑云,在车里沉沉睡去。阿柯将林芑云抱到火堆旁,与黎约一道吃起干粮来。

黎约咬了几口,满腹心思,怎么也吃不下,干脆坐在一边沉思起来。阿柯凑近了林芑云,关切地道:“你…你脑袋没事吧?”

林芑云瞪他一眼,道:“这点伤算什么?等明日几十个人追杀上来,那才有事呢!”她一拉阿柯衣襟,压低了声音道:“今日叫你别拿剑,为什么不听?这些人要的又不是我们,大不了投降叫冤,说是他们胁迫我俩赶车,不就行了么?这下倒好,无缘无故的便被人追杀了,你呀…”说着狠狠一拧阿柯手臂,疼得阿柯大叫起来。

黎约远远的说道:“林家小妹,这位小哥,此事本与你们无关,是我们拖累二位了。咱们就此别过,我与家弟向北走,你们只要尽力向南,当可平安走出这森林的。”

阿柯待要说话,林芑云已经一脸的义愤填膺,道:“黎姐姐说的什么话?这等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事,既被我们看见了,说不得,怎么也不能袖手旁观的。况且黎大哥现下身上有伤,你一个人带着他怎么脱得了身?黎姐姐是嫌我们兄妹俩手不能敌脚不能跑,反倒给你们添负担吧?”

黎约道:“哪有这种事!你们兄妹俩能于危难之时挺身而出,这份胆色小女子自愧不如,这份救命恩情…怕只有来生再报了。只是追杀我们的人实是厉害,我们四人加起来,也不过是送羊入虎口罢了。这事根本与你们毫不相关,何必再多害人命呢?小女子请两位即刻离去,走得越远越好。这点银两,拿出来只怕羞辱两位,但小女子现下只有这些了,还请包涵。”说着一拜下去,站起来时手中已捧了厚厚一迭金叶子,少说也有二十几两,按当时市价,可换六七百两银子了。

阿柯见她出手大方,这么大票金子自己还是第一次看见,不觉吞口口水。站起来刚要说话,林芑云已是勃然大怒,道:“姐姐这么瞧不起人么?我们兄妹虽是出身卑微,却也不是那种见利忘友、自顾逃命的人!姐姐既这么看我们,明日便先死在姐姐面前,倒也省心!”

黎约深深拜下去,哽咽道:“姐姐错怪妹妹了,姐姐真是无颜见人…只是我们四个人,手无缚鸡之力,哪能说打就打?倒是有救援在这附近,然而我们又怎能逃得生天,去找救援呢?姐姐我…我…思之良久,苦不得计,不得不出此下策,我…”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

林芑云道:“岂不闻人定胜天,何况几个毛贼?他们看似气势汹汹,却连我们四人也逮不住,只怕现在也在哪里惶惶吧,哼哼。”

阿柯眼皮一跳,慢慢坐下来,道:“这些人能…能在密林之中,轻易找到我们,布…布下埋伏,如此料敌先机,倒也不能小瞧…”

林芑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今日我见到不少贼人身宽体壮,头发金黄,想必是西域那边的人。我听爷爷说,西域人擅长喂养猎鹰,在大漠上,就算隔着几十里地,也能从猎鹰行动上料知敌人所在,例无虚发。而且我还听说,西域人中有不少人长年打猎为生,练就的鼻子能闻出一、两里外的猎物气息。我们车上大包小包的药材,这气味只怕五里外他们都能闻见。说什么料敌先机,你当他真是诸葛孔明么,呸!”

黎约一下扑在林芑云身前,两眼放光,道:“这…这个我却没注意到…想来定是如此,难怪我们几次都没逃脱呢…可是,纵使我们知道这些把戏,也不能真刀真枪的与他们斗呀?我们的救援虽是厉害,但他们只是沿着大路行走,怎么才能吸引他们到林子里来呢?”

林芑云得意地道:“这就要看谁能真正料敌先机,出奇制胜了。”她抬头望望四周,又俯身下去,摸摸周围的野草,捏了一把泥土在手里把玩。阿柯偷眼看去,只见黎约紧咬下唇,左手抓住了头发用力往下扯,一张粉脸上全是冷汗,显是心中激动不能自持。

林芑云撅着嘴考虑片刻道:“此处位居低地,四周树木林立,这山中遍布泉水,可谓阴冷之处。我观察天象,明日必有大雾,我们趁这雾走,对方就算放出十只百只猎鹰也没用。”

阿柯道:“是么?要是真有雾就好了。”

林芑云横他一眼,道:“你不相信?”

阿柯抓抓脑袋,也捏一把泥土,拿到鼻子前闻闻,东看西看。林芑云知他看不出什么,不过装装样子而已,得意洋洋。

黎约沉思道:“有雾气自然最好…但如果对方有能嗅出味道的异人呢?”

林芑云道:“真要如此,正好报我头上这伤的仇!”说着摸摸头顶,恶狠狠地指着篝火道:“明日他们要想闻着气味而来,一定会翻动这篝火查找线索,哼哼,只需在里面放上几味药剂,待他们翻动时喷将出来,是毙命当场还是半身残废,可得看本姑娘心情了。”

她说得凶狠,阿柯知她只是小孩子气话,一笑而已,黎约脸色却突地变得苍白,呆得一呆,便即恢复,点头道:“果然是好法子…”

阿柯道:“可…可是,总这样在山里乱晃也不是办法,雾气总要散啊。待到太阳出来了,不是一样要被发现吗?”

林芑云道:“是啊,有猎鹰在,是个致命的威胁…对方只需守住了路口,一段一段搜过来,终究会找到我们的。这是逃命关键所在了…明日大雾,我估计当可维持到中午之前,我们提早出发,能有四个时辰可以利用。现在至紧要需要外援,否则凭我们几个,断断不能杀出重围的。”说着皱眉沉思不语。

黎约心中一动,向阿柯望去,却见他也蹲在那里冥思苦想,一脸焦急之相不似装的,不觉微感失望。

林芑云想了半天,突然抬起头来问黎约道:“黎姐姐,那什么…李掌柜的,他来能抵御这么多人么?”

黎约道:“能!肯定能,此人有万夫之勇,况且他尚有百来名好手相助,在这周围都是眼线。只是我们受敌人围攻,已偏离向西,他们一时间找不到而已。只要能让他知道我们的位置,短者半个时辰,长也不过一、两个时辰,定会快马赶到驰援的。我们明日一早便向大路方向走去,幸运的话,大概能在雾散之前走出森林,那时召唤他便容易得多了。”

林芑云苦笑道:“能这么容易,我们也不必坐在这里了,索性今晚动身不更好么?这山林甚是险峻,这两天我们一路走来,到处是悬崖峭壁,除了这一条小路外再无另一处出口。敌人要找不到我们,只需前后一堵,我们便只有长翅膀飞出去了。明日大雾,敌人肯定会在路口按兵不动的,此计断断不可行。”

黎约脸色微变,林芑云却没注意,歪着脑袋看着阿柯,过一会又歪过头来,看着跳动的火舌,喃喃自语:“外援…外援…”

火中一块木柴“啪”地一响,林芑云突然大叫一声,道:“啊,我想到了!”

黎约与阿柯同时叫道:“怎样?”

林芑云却又犹豫了,道:“这…这法子虽然能吸引外援,却也同时能招来敌人…真是让人犯难…”

黎约脱口而出道:“放火!”

此言一出,三人同时脸色大变,都是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黎约毅然道:“此为非常之法,能在敌人发现之前逃出去最好,实在不行,咱们在大路边上放火,赌上一把,总比坐着等死要好!林妹妹这法子虽是艰险,却也大出敌人意料,只要支持到李掌柜的到来,那就平安了。”一长身站起来,道:“今晚小女子真是大开眼界,受益匪浅。”

便在此时,车中黎自“啊”的一声呻吟,黎约当即转身向车子走去。

阿柯刚要站起来跟过去看,被林芑云一把拉住。他回头一看,林芑云眼中精光闪动,一脸怒容,不觉吃了一惊,复又蹲下来,却又不敢多问。

林芑云待黎约走入车中,方低声道:“这女人好生厉害!”

阿柯没想到她突然没头没脑冒这么一句话来,吓了一跳,道:“为什么?”

林芑云道:“此人三言两语,便将我们套住,替她出谋划策,手腕当真高…本姑娘原想连夜逃脱的,这下子说了狠话,还怎么走得了?这两人行踪诡秘,还自称什么卖丝绸的,什么兄妹…哪有带这么多好手出来经商的?哪有自己妹妹叫哥哥主公的?胆敢骗本姑娘…”说着咬牙恨恨不已。

阿柯心想:“你自己爱现,心甘情愿上了套,那有什么可说的?要是不争硬气,说了要走还不是一样?咱们不是兄妹,也不是采药的,不也说得脸不红心不跳么?”却不敢说出来。

夜里,林芑云与黎约俩人姐姐妹妹的叫得好不亲热,在火堆边挨着睡了,阿柯坐在驴车旁,也凑合着打盹。

过了一会儿,林芑云早已睡死过去,车中黎自也是鼾声阵阵。黎约翻来覆去想着这两天来的经历,一会担心明天能否顺利逃脱,一会又想这对古怪兄妹的事,怎么也睡不着。直挨到下半夜,只觉头脑中一片混沌,正待昏昏欲睡,突然听见驴车那边“叮”的一声轻响,似是兵刃之声,她吓得浑身一震,偷偷转头望去。

月光下,一道蓝荧荧的光一闪,黎约被这光照到,全身如临冰窟一般,不由自主打个寒颤,头脑顿时清醒过来,只觉一股逼人的杀气扑面而来。再定睛看时,见阿柯慢慢向林中走去,手中拿着的是他自己那把毫不起眼的铁剑。但这平时看似锈迹斑斑的铁剑,在月光照耀下却显得格外寒气逼人,皎洁的月光反射在上面,竟变成幽幽的蓝光。

黎约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悄悄翻过身子,趴在地上,注视着阿柯。只见阿柯慢步走到林中,渐渐不见身影。突然林中飕飕几声,跟着“砰砰”几声沉闷的响声,似乎有人从树上落了下来。又有人压低了声音在叫着什么,偶尔有兵器相交之声,接着便有几个人粗声粗气的叫道:“…是我!”

透过层层树叶,黎约不时见到一道阴冷的蓝光闪过。这道蓝光一闪,便有人的惨叫声或是重物倒地之声传来。林子中有怒吼声,也有惊慌失措的叫声,间或更有骨胳断裂之声、鲜血喷涌之声,不绝于耳。自己这边只有阿柯一人,那死的自是围攻的人了。

黎约自问在尸骸遍地的沙场上也谈笑风生,使阴谋诡计,诬陷栽赃那是家常便饭,就算是亲手杀人也不眨一下眼睛,此时却打心底升起一股寒意,仿佛这耀眼的蓝光一闪,便看见林子中有阴魂升起一般。不经意间已是全身冰凉,手足止不住的乱颤。

也不知过了多久,黎约昏昏沉沉,渐渐眼前模糊起来…突然间警觉,猛一撑地坐起身子,只见阿柯瞪着雪亮的眼睛,站在自己面前,一瞬不瞬的望着自己。黎约一时之间头脑一片空白,只觉自己一条性命已完全掌握在阿柯手心之中,怔得一怔,立时昂起头来,沉声道:“你要怎的?”

阿柯伸出手,顺着黎约脸上被冷汗贴住的一缕秀发轻轻抚摸了几下,道:“睡吧,没什么好怕的。”转身走到驴车旁,坐下便睡,不一会已鼾声大作。

黎约一听到旁边林芑云梦中呻吟,说道:“冷…冷…爷爷…”她转身紧紧抱住了林芑云,眼睛一闭,居然立时便睡着了。

第二日清晨,大雾,五丈之外便不见人影。阿柯与黎约早早醒了,驾着驴车偷偷顺着小路走。林芑云与黎自兀自在车中埋头大睡。

黎约坐在阿柯身边,偷眼瞧着阿柯,却怎么也无法将眼前这个浑浑噩噩的人与昨晚那个诡异至极的形像合起来想,心中暗自想道:“难道昨晚是在作梦?”但自问自己实没有那个勇气去探阿柯口气。

走了一个多时辰,仍未见到敌人,黎约心中暗道:“果然被那小姑娘料中了,敌人挡在路的出口设埋伏。如果我们在边上烧火,敌人岂不是早一步赶到?”脸上阴晴不定。

旁边的阿柯突然道:“别…别慌,林…我妹子说了,点火当有点火的办…办法,敌人也不敢贸然攻过来的。”

黎约忍不住道:“敌人不敢贸然攻过来,怕是担心其他的事吧。”

阿柯脸上说不出有没有变化,淡淡一笑,道:“总之不用担心。我们且找…找一处地方,找些结实的木头,将…将车篷加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