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柯恍然大悟,脱口道:“这、这是‘海若经络’!”遂将辩机教他的奇门运功之法说了一遍。

刘志行仍然不信,又探了他几处穴道,果真察觉在他奇经八脉之外的脉络中,潜藏内力,皆因平时并不如其它门派内功一样沿大、小周天运行,故而表面看上去与不会内功者一般无二,但在拼斗中,这股内力却自然而然从手少阳、手少阴、足少阴等经络发出,游历全身要害穴位,有如突然功力倍增。

刘志行啧啧称奇,捻须叹道:“这位辩机大师真乃高人,竟能从这些旁门中演化出如此精妙的内功,想来他的造诣已臻化境。阿柯,你能有此奇遇,屡次化险为夷,可谓命大。”

晚饭之后,刘志行继续教阿柯剑法。阿柯想要偷懒明日再练,刘志行却一改谦和温顺的脾气,连拉带扯,非要他今晚就学完不可。阿柯只有强打精神,听他详细道来。

不过从这开始,刘志行不再要求他马上练习,只要他记住每一招的基本运剑方法,以及各路变化要点,却绝口不再谈攻击与防守重点,或是他自认为领悟的诀窍,一切都听凭阿柯自己理解。

这后面二十四招较之前面的招式更加犀利,招招都是攻多守少,变化也越来越多而繁琐。阿柯一边听着,一边在心中默默比划,实在想不通变化时,便站起身来,或平空虚刺几剑,或一动不动站着发呆。刘志行知他在钻研其中的奥妙之处,也不言声,下决心将自己的迂腐带到地底下去。

不知不觉几个时辰过去,篝火也渐渐暗淡,只剩些微暗火,不时“劈啪”一声,冒些火星。阿柯已将这一套剑法的大致招式学完,连贯起来演练一番。刘志行再指点几处漏洞,两人都是疲惫不堪,倒地便睡。

第二日一早,刘志行梦中隐隐听见练剑之声,睁眼望去,发觉阿柯不知何时已起来,正手持短剑,有一招没一招的舞着。刘志行不动声色,依旧躺在地上,冷眼旁观。只见阿柯似乎有什么问题想不通,舞几下剑便停下来苦苦思索,不时又挥几下。

他挥的招式全无定法,有时根本一招接不上另一招;又或出剑时是第十三招“云升霞蔚”,待得收招之时已变成了第二十七招“雾锁深谷”;或是一剑刺出,姿势上看像是以守为主的“寒起渊潭”,可是架式却如同攻击般,连连前冲。

有时看上去怒气勃发,却又反剑在背,只是一个劲的往前冲;忽而又一个翻滚,急急如丧家之犬般奔回,剑光闪动,将后路封得严严实实。特别是在三十三招之后,阿柯的动静愈怪,往往平平刺出一剑,半天不动,忽又一模一样的刺出。明明是同样的角度,同样的姿势,同样的力度,在刘志行看来,却像是完全不同的两招,甚至如完全不同的两人刺出一般。他心中惊疑不定,不知阿柯究竟在练什么,不知不觉已坐起身来,凝神细看。

此刻太阳已然自东边山坳露出一角,道道光箭穿过密密的树丛,照得干燥已久的土地上到处是斑驳的影子,斜斜的光柱里流光飞舞,如云如烟。阿柯越舞越快,短剑在这光影阵中飞旋,不时反射出一道道眩目的光线,照在刘志行脸上。刘志行眼前渐渐一片模糊,只看得见无数七彩光点闪烁不定,他却痴了一般,仍是眨也不眨地盯着前方…

“志行啊,你来看为师这一招如何?”

“是,师傅。”

陈海山背剑在手,屏气凝神,眼半眯着,不知在注视哪里,半晌一动不动。初升的太阳从他宽阔的肩头露出一角,映得他脸颊一侧通红,大部分脸却因此而潜藏在阴影之中,看不分明。四周万籁寂静,微风不起。

刘志行深深的吸气,心中怦怦乱跳。他站得远远的,仍能强烈的感受到自师傅那里传来的逼人剑气,整个空间似乎因为这气势的逼迫而沉静起来。

突然,没有任何先兆的,陈海山刺出了一剑。

“嗖”的一声,墨剑又缓又慢划过几尺的距离,简简单单的平刺前方。刘志行虽然早有准备,耳中仍是“嗡”的一声响。那一剑隔他老远,且完全刺向另一个方向,声音并不大,却如利刃直接割到他耳朵里般,刺得脑袋一痛。他双手急速交叉,刚一运气,“噗哧”几声脆响,肩头、手臂处血珠飞溅,已被那道无形而猛烈的剑气划破。他硬着头皮顶下来,缓一口气,叫道:“好剑!”

陈海山轻轻摇头,重又收剑在背,低头不语。俄顷,同样没有先兆的,他又一模一样的刺出一剑。

这一剑平顺至极,毫无花俏,简直就如一个从未使过剑的人随便举剑一挥般,既无杀气,亦无剑气。刚才那逼人的气势转瞬间消失的干干净净,以致正全神贯注抵御的刘志行冷不防往前一扑,跨出一步。

“师傅?”

陈海山轻轻一笑,自己道:“好剑!”

“嗖”的一声,阿柯刺出一剑,阳光照耀下,那剑犹如游龙般奔走飘忽,闪烁不定,忽然一顿,凝势不发。

刘志行望着那剑纹丝不动,心中蓦地生起一个古怪感觉,仿佛这剑上的反光是它的魂魄般,虽然滞伏不动,仍然巡视着世间万物,随时可自三尺白刃中飞出,予胆敢窥探它的人致命一击;却又似随意的一刺,毫无力道毫无准头,如风中飞絮般既不知其去亦不知其返,飘飘渺渺,渐渐离尘而去,只剩天地苍苍,四野茫茫。

他打自心底深处叹出一口气,道:“好剑!”

早饭的时候,阿柯照例拿了几个烧饼走到马车前,飞快的丢进去,撒腿就跑。过了半天,里面却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担心的偷偷摸到车旁,贴在木板车厢上,仔细听去,里面那少女正呜呜咽咽的边哭边吃,过了一会,抽泣道:“好硬的饼,呜…”

阿柯心中欢喜,拿了水袋跑到车门边,道:“有、有水,喝水就不硬了…哎哟!”又被一飞木击中,只听那少女怒道:“小贼,好不要脸,偷听我的话!呜…”

阿柯捂着头回来,见刘志行负手站在火堆前,面露微笑,似乎有什么高兴之事,便问:“大哥,什么事这么高兴啊?”

刘志行道:“做大哥的是高兴啊,能有你这样一位至纯至性的兄弟,又能让无归剑找到它真正的传人,实在高兴,太高兴了,哈哈哈哈!如此,我可以放心去了!”

阿柯茫然道:“去?到那里去?”

刘志行眼光越过阿柯头顶,望着前方层层迭迭苍茫的群山,道:“我这就要走了,阿柯。我要去找我的三位师弟去了。”

阿柯吃了一惊,问道:“这就去找?你伤势未好,怎、怎么能行?不如我下山去找找吧!”

刘志行一手轻轻搭上他的肩,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中温情流露,道:“阿柯,你不明白的。我与三位师弟十几年同门,情同手足,这次都是因我之迂腐而命丧他乡,我的罪万死难辞。但现在还不能死,我是说什么也要带他们的尸骨回师门,好好安葬。我已将无归剑传予你,而你的资质悟性亦无愧做无归剑的主人,我最大的心愿已了,也可安心见师傅去了。阿柯兄弟,我乃不祥之人,咱们就此别过,从此天涯一方,若是有缘再会吧。”

阿柯心中一颤,刘志行说这番话时,语气神情竟与当日段夫人临终时,对他说那些关切之语一般无二。他霎时间明白刘志行已真当自己是兄弟般对待,亦明白他决心已下,万难更改,不禁眼圈一红,哽咽道:“大哥,我…我笨手笨脚的,还有好多没有学到。”

刘志行哈哈一笑,道:“阿柯,你的悟性远超我想象。你若还说未学到,我这几十年就算白活了。大哥只有一句话送你:霜雪坠地,永无归途!这便是霜雪无归剑的真谛,你千万记住,以后慢慢领悟吧。大哥已没有东西可教你了。”

阿柯喃喃道:“霜雪无归…霜雪无归…大哥,这剑叫‘霜雪无归剑’吗?霜雪坠地,永无归途,是否就如一剑刺出,非死即伤?”

刘志行看着阿柯,一时不知道该叫他天才还是怪胎好。他沉思片刻,叹道:“阿柯,大哥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不过,大哥要你记住当年创这剑法的人说过的一句话:杀人的剑法,永远都不会成为天下第一。你若善用此剑,它会助你达成心愿,但若用它滥杀无辜,它亦会让你永无归途!好了,我能说的只有这些了,你…你保重吧,大哥走了。”

不待阿柯说话,一摆手,转身即走。

阿柯呆了一呆,虽知无可挽留,心中仍是不舍,一转眼见墨剑插在一旁,忙提剑追上去,叫道:“大哥,你的剑!”

刘志行浑身剧震,猛地回头,眼中寒光闪动,一把抢过墨剑,顺势剑柄一戳,封了阿柯“天枢”、“风府”、“灵池”几处要穴,顿时让他动弹不得。阿柯刚一张嘴,哑穴亦被封住。

刘志行道:“兄弟,得罪了。”擎剑在手,仰天长笑,良久不息,内力所到之处,周围山峦应和,天地间一时间都回荡着他那嘶哑绝望的苦笑。

刘志行忽地住口,喝的一声低呼,左手一挥,剑光闪动,右手已被齐肩斩断,断臂飞出老远,洒了一天的血雾,跟着手腕一抖,“叮叮叮叮”一阵响,墨剑寸寸碎裂,闪着依稀的青辉,飞入四周草丛之中。

阿柯心中狂跳,却动不了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刘志行撕下衣裳,将伤口处勉强包起来。他转过头,脸色白得可怖,慢慢道:“阿柯兄弟,勿要怪做哥哥的鲁莽。我实在不配用剑,不但害己,更会害人。自今日起,天下再无霜雪四剑了!你的穴道几个时辰后自会解开,大哥这就走了,保重啊!”一转身,蹒跚的走入林中,转过几棵大树,终于不见。那一路暗红的血,也渐渐渗入泥中,变成暗红的一块,再也看不分明。

第六章 报君

敬事堂掌事太监张六一一手提衣,一手扶帽,小跑步穿过长长的长春殿外的回廊,进到殿中。他刚一进门,门边管事太监已提起金锤,在身前的铜锣上重重一击。那铜锣乃上等黄铜锻成,又大又厚,重两百五十斤,声如轰雷般,震得殿中站着等候的一百多位贵妇人们耳中都是嗡然作响,忙不迭的收了环扇香囊,整顿衣冠,纷纷肃立。

只听张六一拉长了公鸡嗓子,大声宣科:“圣天子殿下祭祀太庙,跪——”尖利而沙哑的声音在森然的殿堂中隐隐回荡,倒也颇有皇家风范。

“铿——”又是一声悠长绵然的锣声,张六一领头朝向殿外跪了,支着干瘦的脊骨深深叩下头去。于是听得大殿中衣袂扑扑、佩环叮当之声不绝于耳,贵妇人们已如割倒的麦子般一排排跪下,叩头,齐呼万岁。

林芑云愤然道:“不跪!”

然而身后秦夫人早得李洛吩咐,哪容她争辩,一把推着跪了。左面刘夫人伸手拉住她,低声哀求道:“我的大小姐,你好歹忍耐过去,等祭天结束了再发脾气不迟!”林芑云待要开口,身前身后几位夫人都是李洛特意安排的,当即遮的遮,挡的挡,推的推,拉的拉,硬是把林大小姐压服下去。

这一众娇生惯养的贵妇人们自早上卯时开始就在这殿中,等候皇帝祭天。每过一个时辰,就有太监来报圣驾已到宫门,圣驾已移驾怀仁宫,圣驾已至应天门…扫尘、大赦、接受百官朝拜、阅兵…一件件走马灯似的报来,贵妇人们也只有跟着一次次的行礼。耳边“铿”的一声锣响,便跪,呼“万岁万岁万万岁”,“铿”的又一声响,便起,立…倒也简单。如此三番五次,中途虽有短暂休息之时,但按礼也“心从”的站了一上午,到此刻已是又累又乏又饥,这“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喊之中,未免就夹着不少呻吟哈欠之类的怪声。也有人乘机整顿松散的云鬓,搓揉酸麻的腰,伸伸僵硬的腿脚;也有人使劲吸两口鼻烟解乏,或是猛按太阳穴,擦些迷炼膏药;有的干脆头歪在地下打个盹,反正这一跪至少是一刻钟的时间,起来时自有旁人提醒。

门口站着的管事太监早收了银钱,睁着两眼只盯紧着锣,任这些小姐太太们撒野。

只苦了林大小姐,脚伤并未痊愈,稍站得长点就喊腿软,这一上午若不是身旁的几人连搀带扶甚至带背,早趴下了,要长跪那是说什么也不成。此刻干脆躺在地上,已是“一腔孤魂兮游四方,两眸寒星兮睁半只”,拿着手绢一个劲的抹汗,心中自是对那坐在金銮大轿里,被人到处抬着显威风的皇帝老子愤恨不已,念头转动,已盘算好了数十种要那皇帝老子好看的毒药,正想着要找谁做替死鬼。

周围几个命妇人也各自脸青面黑的擦汗,那刘夫人乘前面的人直起腰再拜时,附在林芑云耳边低声道:“要不是今年要大庆皇上凯旋,早就该完的。林丫头,你再撑一会?”

林芑云怎么擦也擦不完虚汗,干脆甩了手绢不擦了。她神色惨淡,额头鬓边的头发被汗湿,软软地贴在苍白的脸上,长一口短一口的出着气,道:“什么劳什子的祭天!哎…看来我今日小命是要断送在此了…”

正说着,殿门处人影晃动,张六一站起身来,扯着已近嘶哑的嗓子道:“起——有旨:圣驾祭天,汝等立而从之,钦此。”念完圣旨,他转身要退出去,不料又跑又跪的忙了一上午,此刻一时脚软,被高高的门槛绊住,一个踉跄飞出门去,只听门外摔得山响,数名太监侍卫慌忙冲上去搀扶。

林芑云听到这声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撑地板直起身,看着门口,确信那人当真摔了,咯咯一笑。

忽感衣裳一紧,几个命妇抢上来死力将她扯倒,更有一人伸手捂住她的嘴。林芑云自知理亏,也不挣扎,一转眼,却见到殿中倒有一大半的人正掩嘴葫芦而笑,不禁大是高兴。

又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到了下午,张六一方一瘸一拐的进来,宣布:“圣上祭天礼毕,有旨:宣汝等入明云殿侍候——”

说是侍候,其实只是几位娘娘出来接见一趟,完事后就可休息一阵了。众人差点欢声雷动,第一次心悦诚服的将头磕得山响,随即搀老扶幼,一起涌出殿门。

林芑云总算松了一口气,但转念想到马上就要见到武约,心中说不出是怕是恨,刚两眼一翻想要装昏,几个命妇左右一夹,不待她开口,已飞也似的跟着众人去了。

山林之中,风云变幻无常。刚才还是晴空万里,不知什么时候已浓云四合,寒风凛冽起来。天地似乎顷刻间就变了脸色。山头四处游走的云雾一点一点,悄无声息中将这林间空地严严实实围了起来。

阿柯穴道仍未解开,泥塑般立着,无力的看着四周再度变成白茫茫的一片。雾气很重,他的衣服很快便湿了,贴在肌肤上,被寒风一吹,冻得他直哆嗦。

可还是动不了!阿柯鼻涕眼泪一起下来,拼命打着喷嚏,忽然觉得脸上一凉,接着又是重重的一下——这次是冰寒刺骨的水直接打在头上。

下雨了。

一滴接一滴,虽缓却重的打在阿柯头脸部分。周围的草地上也响起了一阵沙沙的声音。

冬季的雨,照理不该这么大才对啊。阿柯眼睛翻上去,才发觉原来是高大的树在做怪。那雨其实早已下了一阵,只是仍未枯黄的树冠接住了大部分雨水,汇集之后,再沿着叶片的边缘一颗颗的滴落。

刚才还勉强能见的山头,此刻已彻底被纷纷扬扬的雨丝笼住,天地间除了眼前这块苍绿,便只剩下白、灰、黑单调而生硬的颜色,在刺骨的雨与肆虐的风中若有若无的舞动。

冷啊冷啊冷!

冷…

“啊…啊…”阿柯仰头,阔嘴微开,鼻子里奇痒难忍,全神贯注的等着那惊天动地的一下。

“阿柯…好冷啊。你进来啊。”林芑云没有鼻音的声音自车内传来。阿柯吁一口气,强忍打喷嚏的欲望,抹了抹脸,低头钻进车中。只见林芑云裹着重重迭迭的被子、布料及能找到的衣服,隐约露出口鼻,缩成一团的坐在大堆药材之中。她一见阿柯进来,伸出一只白得耀眼的手拍拍身旁。

“坐…啊。”

阿柯一屁股坐下,使劲揉鼻子。

“来…”林芑云用手捅捅他。

“嗯?”阿柯一回头,见林芑云指指旁边一件衣服,便抓过来胡乱披在自己头上。

“喂…”林芑云继续用手捅捅他。

“干嘛?”

“替…替我搭上啊。”林芑云又指指自己脑门。

“哦…”阿柯伸伸舌头,半弓着给她搭好,再把她身上一些未盖好的被子拉好。干完这一切,又龟缩着坐到一边。

“喂。”林芑云脑袋蠕动,从厚厚的衣服被子后露出眼睛来:“你不冷吗?”

阿柯使劲吸鼻子。

“哦,这样啊。”林芑云僵直的想了一下:“你靠过来点吧。”

阿柯挪挪屁股,靠林芑云近些。

“再过来点啊。”

阿柯再挪挪。已经要靠到林芑云身体了。

“再过来点。”林芑云一双清澈的眸子在暗中隐隐发光。

“哦。”阿柯扭扭身子。

在这个位置,已经可以很清楚地闻到林芑云身上那股淡淡的草药馨香。阿柯通常以此为界,阻止自己再靠近。

林芑云不再说话,却低低的叹了口气。阿柯耳尖听见了,心中不明所以,又偷偷往外挪了挪。他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秋雨,看着似被水墨淡染的画卷般败叶枯枝的森林,看着那顺着篷顶一滴一滴落下的水珠,随着风斜斜地溅落在车前的横木上,破碎成更小的水珠,融入阴冷潮湿的空气中。那寒润的泥地上便升起了雾,顺着草黄露莹的林间空地悄然弥漫开去。

“阿柯,我冷。”林芑云也使劲的吸鼻子:“还有多久才能到下一个集市?”

“快了…明天吧。”阿柯拿不稳。

“可你昨天就说过明天了,明天到底是哪一天?”

“这…这不是雨淋坏了路,把车子陷住了吗?”阿柯翻动面前的包袱,一边道:“这里还有一块饼,你吃点吧。”

“不吃!哈——啾!哈——啾!呜呜呜…帮我一下!”

阿柯忙转身,帮林芑云擦拭打得到处都是的鼻涕,一面道:“你还冷啊?再喝点药吧?”

林芑云满脸绯红,脑袋缩得更进去,就只剩张嘴露在外面,嘶嘶的吸气,道:“没…没有了。那药再过一个时辰才能喝…你别老看着我啊!”

阿柯哦了一声转过去,继续看车外的秋雨。他一边盘算一边说:“到、到了洛阳就好了。洛阳地方大,人也多,我们卖药赚点钱,就买辆新的牛车,不会再这么漏风漏雨的。那儿也比这里暖和,你也不必再病了。”

突然一双柔软温暖的手自背后绕过来,将他轻轻环在臂弯内。林芑云将螓首埋在阿柯惊慌的背上,低声道:“傻瓜,我身子弱,要生病,到哪里都是一样的…你靠着我,就不冷了…”

阿柯头中嗡的一响,只觉背上靠着的人似火一般,烫得他几乎脑门冒汗。但他不敢稍动,只暗暗用力挺直腰身,让林芑云靠得舒适一点。

“阿柯…你干嘛在抖啊?”良久,林芑云模糊的问道。

“啊?我、我、我没有抖啊?”阿柯愣了片刻,突然道:“我没抖,是你在抖!”

身后“咕咚”一声,林芑云滚落下去,露出被子的通红脸上全是虚汗,已然昏厥过去…

“啊!”阿柯手往前一伸,突然身子剧震,一步跨了出去——原来是穴道终于解开了。他站了几个时辰,脚下酸软,一个踉跄摔在泥水中。冰寒刺骨的水一激,阿柯立刻又跳起来,一抹脸上的雨水,呆了一呆,“呵呵呵”地叫着往车冲去。刚冲到车前,却又突然一个急煞,险些再摔一跤。他扶着车辕想:“那丫头会不会再给我一下?”但此刻被雨水打湿的衣服似已将全身的热气都耗尽了,连肚腹之中都是冰冷一片,也顾不了许多,一翻身爬上去。

“喂喂喂!别、别打,别打!我绝不碰你一根头发!你再来,我…我不客气了!”阿柯闭着眼,弓着身,捂着脑袋一阵乱喊,想来个先声夺人,同时一只脚踩在外面的车辕上,预备随时逃命。

过了半晌,并无一人应声。

阿柯睁眼一看,吓了一跳——那少女斜着靠在车篷上,早已昏死过去,胸口衣襟敞开,那晚阿柯给她包着的布也被松开了,胡乱的搭在胸前,血流了一身。想是她自己给自己换药,但伤重乏力,终于晕倒。

阿柯慌忙凑上前去,先摸摸她的额头——似火烧一般,再将那布扯掉——果然,伤口处已溃烂老大一块。阿柯冷汗一下袭上头顶,他知道,这条弱小的生命已在须臾之间。

阿柯环视左右,除了那瓶什么归元散,并无一可用之药。他略一迟疑,猛地一咬牙,似下了决心,伸手入怀掏出火熠子,一怔,失望地丢在地下——那火熠子已被雨水浸湿了。他心中乱跳,想了一想,将那柄短剑咬在口中,跳下车,往早上烧的那堆火跑去。

那火此刻早熄了,只剩一缕若有若无的烟尘仍在细雨朦朦中低回萦绕。阿柯不顾一切跪在冰冷的泥地上,小心用手拨开湿灰,露出下面略干的一点碳。他轻轻的吹,一口接一口,直吹得脸颊发酸也不停下。

好一会儿,忽然一粒火星一跳,只晃得一晃便即消失。但阿柯心中却因这一火星重新燃起希望。他继续小心的吹,待得有几块炭终于渐渐变红,他再加大力气吹,一边弓起身子,遮住这保命的火种。过了片刻,一股青烟冒了起来——火又重新燃起来了。阿柯小心地用碳灰将微弱的火苗围起来。他站起来四处打量——到处是阴湿的雨,阴湿的雾,再难找一块干的柴了。他转了两圈,忽地一拍脑袋,飞奔到车驾前,一弯身钻入车底,拿剑又捅又砍,弄下老大一堆干柴,在车底用剑细细劈了,再拿到火边支起来。

火苗婉转盘旋,时熄时燃,好像也在回避这阴沈的天。阿柯拼了命又吹又赶,前后折腾了半个时辰,全身湿透,也不知是汗是雨,那火终于再度熊熊燃烧起来。他喜得几乎忘了寒冷,双手擎剑在火上烤。待那剑烤得一侧通红,才转身向车驾快步走去。

他刚一蹬上车,那少女一动,已然醒了过来,模糊中只见阿柯拿着柄红红的东西正迅速靠近,不觉一惊,再低头一看,自己胸前大片肌肤都裸露在外,只道阿柯对自己又做了什么,惊呼一声。但她伤重之下,连抬手的力气都使不出来,只觉四周事物在眼前不住旋转,泪水夺眶而出,再也看不分明,哭道:“小贼,你…你杀了我吧…啊!”突感伤口处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跟着是一阵火烫,直烫得她五脏六腑都似烧起来一般。这一下痛楚非同小可,脑中嗡的一响,几乎要炸裂开来一般。

“啊呀!”

阿柯也一声惨叫,那少女的手指死死掐住他的手臂,长长的指甲直透肉中,怎么甩也甩不掉。阿柯也没时间来扯她的手,强忍痛楚,用剑沿着她锁骨下的伤口继续剜,要把那些烂掉的肉尽数除去。少女被这撕心裂肺的痛楚折磨得几欲昏死,好在也明白过来,知道自己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她咬的下唇一片血肉模糊,手亦越掐越紧,几乎要捏断阿柯的骨头,却拼命硬挺着胸,让阿柯一剑剑切下去。

阿柯咬着牙关,勉强道:“丫头…撑住啊…”下手愈来愈快,切得好几处都露出白骨来。约莫一忽儿——阿柯觉得已过了三百年——终于做完,手一扬将剑甩得老远,一把抢过归元散的药瓶,管它多少,一古脑全洒在伤口处。

阿柯沉声道:“放手!我替你裹伤!”

少女不放,一双大大的眼睛瞪得浑圆,透过车内隐约的白烟,死死盯着阿柯——那羞愤痛楚之情,若是寻常人见了,胆小一点的说不定会吓死。

阿柯喝道:“放手!”用手拼命扳那只冰冷的小手。但那手似铁铸一般,纹丝不动,一串串的血顺着阿柯的手臂流下。

阿柯吐一口气,右手颤抖着四下乱摸,摸到一根那少女准备打他的木头,掂一掂,一棒敲在那少女头上。

不放!

再敲!

还是不放!

那少女泪如泉涌,全身抖得似筛子一般,却怎么也放不开手。

阿柯不知为何,眼泪也一下涌出眼眶。他颤声道:“放了啊丫头,别怕,死不了的…”牙关一咬,重重一棒下去,那少女眼睛一翻,终于晕厥过去。

阿柯慢慢拔出她僵直的手,自己整个左手臂已被捏得乌青,还有三个血洞。他强忍痛楚,拿出早准备好的干净布料小心地替她裹上,一面哽咽道:“好…我们走,管他有没有人要杀我们呢…到镇上找大夫去!”

雨越下越大,雾也越来越重了。数十丈之外就是一片苍茫,道路泥泞不堪,崎岖的山坡上到处是混浊的水坑。

“冬天不该有这样的雨啊。”阿柯一甩马鞭,驾着车歪歪扭扭地向来时的路上走去,一边想:“他妈的老天爷真要让我死么?他以为就可以这么要我的小命么?哈哈哈哈…”

“滚一边去吧!”

他抹一把泪,在风雨中昂然驾车而行。

“我将我享,维羊维牛,维天其右之——”

一名军前书记官模样的人跨前一步,手持绛节,长声吟来。他的声音沙哑,低垂,却透着说不出的沧桑浑厚,在大殿内悠然回响。大殿内的人都是一凛,那一瞬仿若见到大漠苍苍,黄沙万丈。

那人对着北面重重帷幕深深一躬,转身下去了。大殿内随即寂然一片,但在这寂然之中,隐隐约约潜藏着一股躁动的空气,似乎人人都被那苍凉的嗓子吼得有些坐立不安,都是目不转睛的盯着中间那块红毯铺就的场地。

“咚!”

“咚咚咚咚…”忽如其来的一阵鼓点,敲得正凝神注目的人们心头一跳。这鼓较之寻常花鼓简单多了,变化极少,又无任何转折、跳跃之处,但自有一股激昂、粗犷之气铺天盖地而来。每一击下去,都带着一去不回的决心,生死等闲的豪迈;每一声响起,仿佛三尺青辉横空而出,映得血光万丈,又如狂沙千里,掩得垒垒骨骸。随着鼓声愈近,声势愈大,震得大殿内一时隆隆作响,竟似千万铁蹄正从众人头顶横过一般——原来是营中军鼓到了。

“喝!”

又是一声简单干脆的呼喊。但这一次是数十人一起吼出,更比那一人独喊有力了许多。众人眼前一亮,只见十三位黑盔黑甲的军人,迈着整齐的步伐自两旁的回廊内齐步走出,手持长剑举在胸前,一般的高,一般的壮,一般的威武,一般的磅礡大气。

李洛只瞧了一眼,便知道这是真正在塞外效过死命的军人。他心中暗赞了一声好!

“李洛,李洛!快给我讲讲,这些是什么人?”旁边的林芑云兴奋莫名,一把握住他的大手,道:“是不是真正的军人,嗯?”

李洛看她一眼,见她平素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一双晶莹剔透的眸子里似乎透出光彩来,不禁一笑,道:“你倒是观察入微——不错,这确是真正的军人。来,你看:这殿中如此多的达官宠臣,名流贵族,论穿着,无不极尽所能的奢侈华贵,论佩戴,珠光宝气璀璨绚烂,恐怕天下间莫此为胜。但这一群人上来,目不斜视,耳不旁听,行便行,立便立,唯命而行,若非在极苦之地历经生死的人,绝难做到。

“妳再看:他们握剑的手青筋突起,却绝不是使蛮力握紧,而是力量张驰有度,随时可以动手,亦随时处在休整之中——那是只有无数次握剑杀敌的人才能对剑有如此领悟。我敢拿脑袋跟你赌一票,绝对是刚从边疆回来的军人。右武卫、葛将军真是有心人,上次见到的时候还只是让人扮演军人,没想到他真的弄来这么些军人表演,当真出人意料,却又撼人至深。普通戏子,哪有这份荡气回肠的魄力?”

林芑云点头道:“果然如此,呵呵,真正冲锋陷阵的军人,气质果然比那些个什么城防啊、巡视啊、只知道欺压老百姓的兵们高太多了。”

李洛听惯了她出言讥讽,傻傻一笑,也不往心里去。他刚要伸手端茶,突然察觉到林芑云的小手仍握着自己,看得入神了,全没有收回去的念头。他感到那柔弱的手心传来的温度,甚至微微颤动的血管,心中不知为何一阵急跳,甚至有些口干舌燥。他舔舔嘴唇,不敢移动分毫,就任她那么握着。

那十三名军人往台中一站,“喝”的一吼,一股立千军万马之前毫不动容的气势,顿时扑面而来。只听那鼓声愈响,如奔雷、如速电、如狂风骤雨,震得这皇家大殿似乎都晃动起来,人人脸上都是肃然。听那鼓声阵阵,如直接敲在自己心头一般,不由得心跳加快。忽地重重两下鼓点,跟着一声炸雷般的锣声,刚才那老者在这叫人心荡神摇的当口大喝一声:“祀!仪式行文王之典,日靖四方。”

他说到这“方”字结尾时,鼓声锣声便与他的声音一道嘎然而止。这一切突然的来又突然的去,众人似都被这鼓声震得呆了,竟无一人发声,全场剎那间就由极震撼转为寂静,静到针落可闻的地步。

就在人们还沉浸在刚才那响彻天地般的鼓声中,不少人抚胸自静时,忽地一声苍凉如歌般的声音平空响起,凄厉而悠长,恰似一道轻烟突入沉静如水的天幕,旁横旋绕,不住拔高,直没天际。所有人都是怵然而惊。李洛感到握着自己的手一紧,便低声道:“是羌笛,西域之乐器。”

只听场中十三名黑甲军士同声唱道:“伊嘏文王,既右飨之。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于时保之!”声音低沉,略带沙哑,更带着一些生疏,词亦是诗经周颂里的老句,说不上华丽堂皇。但凄婉动人的羌笛之声却如利刃般,将这一字字、一句句深深刻在众人心头,让人感到说不出的豪迈,那一幕幕金戈铁马、血泊黄沙,就这般简单而深刻的呈现在众人眼前。

接着鼓声又起,十三名军人唱一声喏,迅速分开,就在场中舞起剑来。一时间剑光闪动,黑影飘忽,看得文官贵妇们眼花撩乱,就连内行武官们也暗自赞叹,知道这一招一式乃战场上拼杀所用,难得的是这十三名军人练得如此纯熟,一起舞剑,规则同一,如一人舞动般整齐。

这舞剑对李洛来说,可远不如那鼓声吸引人了。他耳边听着犀利的剑舞之声,一边放眼往那低垂的黄绢锦帘望去。他心中略有些奇怪——也许大殿之中绝大部分人都是同样的奇怪,为何一向亲近臣子、素好与民同乐的皇帝,当此祭奠之日却一改常态,待在幕后一直未曾现身。他不经意的想起了一些在宫廷内传言已久的话:“皇上病了…病得很重…”

“听说圣上猜忌某位大人…”

“听说,祸患就在内城之内…”

“牝鸡司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