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自己难得找到沧离这样的,有足够的野心和实力,还愿意相信赤帝书的人,怎能就此作罢。况且,洞冥国无论在任何一方面,在大陆上,都是首屈一指的。即便是如今的雁行国版图不断扩张,势力愈见强大,却也不见得有足够的力气与之相抗衡。

惟有借助赤帝书的神力。

所以,蝶羡偷偷地出了皇宫。她有很好的功夫底子。而新旧更迭,正是皇宫里守卫最薄弱的时候,她费了一番心思,总算有惊无险。

待沧离发现他的犯人逃跑了,愤怒之余,却更加忙着策划出征的路线。已经无暇顾及了。

第65节:半朽(6)

【 麒麟 】

别后半年。

没有想到,蝶羡会在那样狼狈的时候,又遇见逐峰。这一次,她是他的俘虏。因为误闯了他领兵驻扎的军营重地。

彼时的逐峰,受了洞冥国皇帝的圣意,在边境抵抗屡屡进犯的雁行军。

因为军营附近不但派了士兵把守,还设有陷阱和毒阵。蝶羡不高不低的武功,终未能抵抗,在毒阵中昏迷过去,醒来时,她并没有受到太苛刻的待遇,因为,逐峰还认得她。逐峰就像谨慎而专注的实验家,盯着她,她在床榻上浑浑噩噩地醒过来,看见男子一双探究的眼睛,突然有些慌,红了脸,噌地坐了起来。

逐峰问,你来军营做什么?

蝶羡始终记得当初逐峰对她的冷落和嘲讽,她讪笑着看对方,说,如果我告诉你,我来这里找赤帝书,你相信不?

逐峰笑了笑,说,你无须再多言。

蝶羡说,大将军的耿直忠正,我已经见识过了,你放心,我不会再鼓吹什么得赤帝书得天下,你就好好地为你的皇帝陛下卖命吧。

说着,站起身,施施然地往营帐外走。

逐峰却拦住蝶羡,问,你去哪里?蝶羡不屑道,自然是离开这里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谁知。

逐峰却急急说道,这里四周暗布毒阵,战祸亦未平息,你出去,随时会遇到危险。蝶羡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意外地抬头迎着对方的目光,问,你这是关心我?还是你假做好心,其实是害怕我探听了你的军情,向你的敌人通风报信?

逐峰的面色冷下来,没有回答。而是唤进两名士兵,吩咐道,好好地看着她,别让她离开军营。

蝶羡觉得可笑。她所遇见的两个男子,都莫名其妙地想要将她禁锢,就算是她看上去并没有利用的价值,或者她其实也并不对他们构成威胁。她觉得他们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可他们偏偏就是做了。异曲同工似的。令她哭笑不得。

但你若有张良计。我则自备过墙梯。

蝶羡得意地想,区区几名士兵,如何能留得住她。她可以从森严又逶迤迷乱的皇城里逃出来,这般小帐篷,小守卫,又何足挂齿。

是夜。

蝶羡便逃了。无声无息的。按照地图的指示,赤帝书藏匿的位置,就在军营范围以内的这片山区。到黎明的时候,蝶羡就已经找到古墓所在的那片竹林。

天光熹微。

橘色的,柔柔袅袅,从缝隙中透进来,露珠儿都像水晶一样闪闪发亮。远处还有轻纱似的薄雾,像云片般缠缠绕绕,竹林如梦似幻。

蝶羡走了许久,沿途用小刀在树上刻下记号。这竹林是天然的。没有任何人工的布置。所以,蝶羡没有像入了迷宫一样走回头路,但她也始终看不到古墓,就如之前来过这里的人所言,没有青草红花,没有飞禽走兽,连一块小小的鹅卵石都没有。

第66节:半朽(7)

也没有尽头。

突然,天色就像瞬间蒙上了一层黑幕,光线黯淡得有如阴雨天的黄昏后。蝶羡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似是狮子吼,也像老虎的咆哮,还夹杂着鸟的嘶鸣。

她四处搜看。

远远的,薄雾里,出现了一颗硕大的头颅。然后是身体,翅膀,尾巴。那看上去似乎是传说中的麒麟,她从未见过如此惊人可怖的怪物,拔出剑,一边向后退,一边试图抵挡对方的进攻。

但麒麟的步伐越来越快,攻击也愈加猛烈,蝶羡却开始觉得疲惫,渐渐的,难以招架。这时候,旁边嗖地窜出另外一个影子。

是一个人。

手里面刻着龙纹的剑,哪怕在黑暗中,也耀着清冽的白光。

蝶羡看清楚了,那竟然是逐峰。她惊骇得很。不知道原来逐峰一路都尾随着她。她看着他跟麒麟搏斗,撕杀,心突突地跳着几乎要迸出胸口。某个对抗的间隙,逐峰回过头来,对着蝶羡喊,快跑。

蝶羡却在原地不动。

她痴痴地看着男子奋力挥动长剑的样子,他的战袍随着剑气的涌动仿如置身于猎猎的风中,他的身影像救苦救难的佛,覆盖着她,她心中升腾起一股微妙的情绪,支撑着她,怂恿着她,决不能在这时候弃男子而去。

于是。

蝶羡也舞剑迎了上去。说来也怪,她跟逐峰从未配合,却仿佛心有灵犀,两个人的剑招在此时相得益彰,威力增大了好几倍。

渐渐的,那麒麟开始退缩了,逐峰死死地追上去,刺它的身体,四肢,脑门,还有眼睛。最后的一剑,从眼睛里拔出来的时候,带着红色的灼热的液体,喷射到逐峰的手臂上,他的手臂一阵剧痛,身体下坠,被对方以触角相抵,重重地摔了出去。

天色骤然明亮。

那麒麟,跟着逐峰的身体一起,轰然倒地。蝶羡匍匐在地上,大口的喘着粗气,看见逐峰受伤,她正要奔上去,却又见麒麟的身体里流出银色的血液,那些血液很有规律的排出一条蜿蜒的曲线,像小溪的水流一般,延伸着,向竹林的深处而去。

蝶羡和逐峰对看了一眼,各自踉跄地站起来,便沿着那条银线缓缓地走。

那应当是蝶羡在逐峰的面前最得意的时刻了。因为,麒麟的血引导着他们来到地图中所标示的古墓。她真的拿到了传说中的赤帝书。

乍看去,那外观有点似皇帝颁布的圣旨。

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复杂,巍峨。

逐峰看了半晌,嗫嚅道,这就是赤帝书?蝶羡挑了挑眉毛,很是得意,说道,你现在是不是后悔当初没有接受我的建议呢?

逐峰不做声。

蝶羡突然感觉到一阵警戒肃杀之气,她想问,你要做什么,但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手脚一僵,竟然被点了穴道。

第67节:半朽(8)

逐峰一脸苦涩的笑意,说道,对不起,我不能让赤帝书落在敌人的手上。仪妃娘娘。只能委屈你,暂时留在军营里了。

呵,蝶羡冷笑道,看来你的消息不算闭塞。

逐峰皱了皱眉头,说,人人都道仪贵妃蝶羡是雁行国的第一美人,只能说,是这名声传得太响亮,我不得不听到。

难得我们不过有一面之缘,你也记得我。蝶羡不无嘲讽地说。再以余光瞥向逐峰,发现他竟不敢直视自己,仿佛被戳中心事一般,眼睛里,有莫名的闪烁。

【 半朽 】

日复一日。

那场仗,随着雁行国不断的扩充兵马,洞冥军且战且退,僵持了快半年。逐峰不但退出丘鹿山地界,甚至退到千里以外的洞冥河。

两军隔江相望。

未几,京中有消息传来,洞冥国君接受了雁行使者提出的要求,将洞冥河以北,原本属于洞冥国的领地,尽数割让予雁行国。

逐峰扼腕不已。

怨自己没有办法击退敌军,也怨朝廷的软弱妥协。他曾经试图逼迫蝶羡告诉他使用赤帝书的方法,但蝶羡不从。

蝶羡只是轻轻的拒绝他,他都无可奈何。

这半年,他对她,不以严刑,以礼相待,犹如上宾。他们朝夕相对,偶尔饮酒对棋,一点也没有剑拔弩张的紧迫气氛。

他是君子。蝶羡常常这样想。他不似一般的武将,粗暴,残忍,反倒是风度翩翩,温文尔雅,可一旦披上战甲,却又气势凛然,不怒自威。

次年春天。

洞冥河的河水尚未解冻,战火却又猛烈的烧了起来。这一次,据闻雁行国君沧离为了鼓舞士气,亲自领兵。

他就站在那为首的船只上,远远的,着一身华丽的战袍。

而逐峰,破天荒的,将蝶羡带在身边。

仿佛示威。

沧离越过攒动的人头看见那绝色的女子,毫无预备,有短暂的促狭。但随即,他有些担心,担心蝶羡已经找到了赤帝书,担心她会掉转枪头来对付自己。所以,那一场仗,有一半的心思,沧离放在了蝶羡的身上。

尽管如此,沧离还是胜利的。

雁行国的军队或许真的是因为受到皇帝陛下的重视和嘉奖,顿时士气大增,勇猛无比。逐峰的军队死伤惨重。

又退后了十里。

这已经是他半年内第五次向朝廷申请援兵。可是,朝廷却迟迟不见动静。愚蠢懦弱的皇帝宁可将大批的军队用以留守皇城,他已无心抵抗,他以为不断的割地赔款,就真的能求得对方的饶恕,他以为自己的国家钱财土地皆丰富,能抵受得住微小的蚕食。

当沧离十万大军越过洞冥河,逐峰身边,只有寥寥的三万人了。军营中,死气沉沉,纵艳阳高照,也仿若阴云密布。

第68节:半朽(9)

你要放弃了么?蝶羡问。

逐峰苦笑,无论如何,也要撑到最后一刻。这样的话说出来,蝶羡并不惊讶。大半年的相处,她已愈加了解面前这男子,他和她初初见面时一样,忠心,勇猛。纵然他所依附的并非明主,纵然他可以有更好的前途,他却偏偏要将自己押在这场愚蠢的赌局。

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

那是信念。

譬如你,你不也是坚持着你的仇恨么?

蝶羡没有反驳,她认同他,但不是赞同。她的心里翻江倒海。曾经的某一个瞬间她想过要用赤帝书来帮逐峰挽回败局,可是,她一旦那样做,或许就再没有机会颠覆她仇人的江山。她感到矛盾。挣扎并且哀伤。

三万。两万。一万。

最后,五千。

短短的两个月时间,这残局,逐峰输得彻底。当朝廷拒绝增援的消息传来,他的心一灰,卸去了最后的坚持。

他对蝶羡说,你走吧。

蝶羡望着他,他的低沉,沮丧,还有他脸上细细的胡茬,一时间,仿佛有针在她的心里轻轻的扎了一下。

可是,逐峰说得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她的信念,仍然屹立着。她说,可以,但是你要将赤帝书还给我。

逐峰摇头,说,不可能。

那我也不走,你活着一天,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直到你死了,我就能拿回属于我的东西。蝶羡讪笑着。她知道逐峰为了防备她盗走赤帝书,一直都将赤帝书随身携带着,她的身手不及他,无法夺回这件宝物。

而逐峰。他以为蝶羡真有那样的耐心守着他。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预计到蝶羡会用最决绝最残忍的方式对待他。

却原来,他高估了自己。

他永远都会记得,当他的伤口以猩红的姿态绽放,蝶羡隐忍的眼睛里闪烁的泪光。她轻轻的,向他说了一声对不起。

剑上的毒,叫做半朽。是没有解药的。蝶羡从逐峰惊愕的哀伤的表情里,看到自己所谓的坚持,所谓的信念,她仿佛也如同中了毒一般的难受。

她问他,为何不躲?

他凄凄的笑。他竟没有想到蝶羡会用这样的方式对他。他的防备,早已对这女子卸下。如今后悔,却也太迟。

他更加没有想到,剑上淬了毒。

是无药可解的巨毒。

他突然仰天大笑,那笑声,惊起了山林中栖息的飞鸟。他问蝶羡,复仇,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蝶羡说,这是我生存的惟一价值,除了复仇,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逐峰的眸子黯淡下去。蝶羡看着他的身体慢慢倒地,她感到害怕。是前所未有的恐惧。她慌慌忙忙的从他怀里掏出赤帝书。

然后,跌跌撞撞的,冲出了营帐。

第69节:半朽(10)

但逐峰的笑声却一路都在头顶漂浮,她摔了很多次,又爬起来,一身都是伤。

【 白发 】

洞冥国亡了。

半年之内,雁行国的军队犹如天降的神兵,战无不胜,功无不克。当蝶羡痴痴的站在牟郦皇城的最高处,俯视脚下这片因战争而潦倒混乱的土地。

她的心,空空的。

曾经以为,复仇,是人生里最痛快的一件事情。但这愿望达成,她却犹如失去了生的意义。不知道何去何从。

当初,她离开逐峰的军营,拿着赤帝书投奔沧离,沧离盛情的款待了她。也是在那一晚,她留在他身边,男子以暖暖的唇,温柔的爱抚,告慰她这一路的艰辛。

她在他的怀里,仿佛要被揉进他的骨头里。

那样激烈。

那样深挚。

但她却在恍惚的呻吟间,听到自己的唇齿里爆破出另一个男子的名字。沧离也许听到了。也许没有。而她的眼角,倏而就溢出泪水来。

然后。

沧离的野心并没有得到满足。他亲自率领了军队,继续朝着洞冥国的南面而去。在那里,还有逻劫、笸苏、复狸等等十余个巴掌小国。

蝶羡亦随行。

她需要在适当的时候协助沧离使用赤帝书。她就像沧离的左膀右臂,毫无知觉的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士兵倒在血泊里。

三千枯骨。漫漫黄沙。

当军队行至复狸国境内驻扎。某夜。军营里来了刺客。起初,蝶羡看见的只是一个矫捷的身影,和一头白如雪的头发。

刺客是蒙面的。

但是,某一个瞬间,刺客拔剑朝着沧离而来,蝶羡看见他剑上的龙纹。她犹如被雷击中。僵在原地。不做任何的抵抗。

剑身四周散发的戾气几乎要伤到她。

那一次刺杀是不成功的。沧离毫发无损。他在营帐中质问蝶羡,你刚才为何走神?你认得那刺客?蝶羡淡淡的说,不,不认得。

但她不敢去看沧离的眼睛。

似是心虚。

夜色更深的时候,蝶羡走出营帐,抬头望天空有阴翳的云层,和月亮稀疏的光。周围都是杂乱的野草。在远处一片树林的边境,有很多萤火虫,上上下下飞舞着,织出一条发亮的绿色丝带。

蝶羡呆滞的走过去。

她记得以前跟在逐峰身边的时候,也常常经过深夜有萤火虫的风景。逐峰似乎特别喜欢它们。那神态,就像在欣赏一幅优美的画卷一样。她于是学着逐峰当初的样子,站在萤火虫的包围之中,任由那些小东西停在她的发钗上,钻进发丝里。

突然。

蝶羡看见树林中有人影慢慢的透出来,萤火虫的光,将对方照亮。她怔住。看着男子满头的白发,犹如心口受了重击。

第70节:半朽(11)

他真的就是逐峰。

他没有死。

但逐峰却不告诉蝶羡,这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那无药可解的巨毒没有拿走他的命,为何他满头的青丝染了雪,为何他又要出现在这里,刺杀沧离。

无论蝶羡怎样问,逐峰都只是冷冰冰的说,我希望你不要插手这件事情,尽管你对我下毒,我却不希望你死在我手里。

就像一个耳光。

辛辣的,狠毒的,落在蝶羡的脸上。

未几。

沧离攻下了复狸国的都城,将雁行国的大旗插在城墙上。为了犒劳军士,他在京中设宴,三日三夜,歌舞不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