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eryl-Ann推门进来,看见我,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打开排风扇,点燃一支细长的香烟。

我梳了梳头发,从镜子里看她,然后问她:“你知道Rona Morgan吗?”在脑子彻底清醒之前,话已经说出口了。

她脸上控制不住的笑意让我意识到自己有多蠢,问了一个最最不该问的人,从这间房间出去之后,Lyle会立刻知道我们每一句谈话的内容,甚至还有可能添油加醋。

“他们定过婚。”CA告诉我,“只差一点点就结婚了。婚礼之前,L扔掉将近三百张请柬,他们住的那栋公寓的垃圾管道堵了一整个礼拜。”

我觉得自己似乎很早就知道,Lyle不可能生来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他曾经也有一辆车,一间公寓,一个真正的住所,一个长期交往的女友,未婚妻,就要结婚,甚至正在计划一场至少三百个人的盛大婚礼…

“你知道为什么吗?”我不管不顾的问下去。

“天知道,不过既然那个人是Lyle。”她看了我一眼,“对他来说最动听的是飞机引擎的轰鸣和女人叫床的声音,反正不会是教堂的钟声。”

我回给她一个笑容,收好东西走出去。心里好像被刺了一下,可悲的是还感觉不到痛。

Lyle在走廊转角处一扇落地窗旁边等我,从衣领到袖口到鞋子都整洁低调,精致到不真实的地步。“对他来说最动听的是飞机引擎的轰鸣和女人叫床的声音”,当然不会仅限于同一个航班,同一个目的地,或者同一个女人。

我走过去,在CA对他说什么之前就先坦白了,“我当了一回八婆,”我对他说,“问了Cheryl-Ann一些关于Rona的事情。”

“很好的问题,下次记得先来问我。”他说得很温和。

“我更喜欢从不同侧面了解你,既然你说过我们应该试着互相了解。”

“这话说得我很感动。”他笑了一下,更像是个嘲笑。

“不过你放心,我不是那种牵牵手就会想到教堂和红地毯的姑娘。”

“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从Cheryl-Ann或者这间房间里的任何人那里听到的话,都会让你都对我草草的盖棺定论。”

我想问他,我的结论对你重要吗?没来得及问,他就说,凌晨3点之前派对都不会散,而他现在很想要我。我们没有跟任何人告别,就悄悄的离开了那间面积惊人的顶层公寓。我还是不太了解他,但难免对我们之间的关系有了一个潦草的结论。

23)礼物

Lyle后来并没有跟我说更多的关于Rona的事情。周一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我毫无悬念的又看到Rona,成熟漂亮,声音轻柔,有些事情只有她出面才搞得定。一个傻乎乎的念头冒上来,让我对自己提问:如果Lyle在婚礼之前不要我了,我会是怎样一个结果?真的是一个傻念头,我想象不到自己怎么样才能成为Rona那样的人。同样的,我和Lyle无论如何也走不到婚礼的那一步。

到那个时候为止,我还没有机会独立接一个案子。不过我依旧是最抢手的Second chair。因为我做事很下功夫,从来没有对上司的要求说过不字。每天8点左右进办公室,只要手头有事情,就会一整天不说一句废话,工作工作工作。我甚至因为一个夸张的举动而在整个纽约office小有名气:我用一只一点五升的大水壶装水,为了节约往返于办公桌和茶水间当中的时间。我常常在床上看打印出来的资料,直到身边的亲吻和抚摸让我再也不能集中注意力,不过半夜里,我还是会跳起来,查收Blackberry上的新邮件。这个半疯狂的世界里总是有人比我更夸张,凌晨了还在发信。

11月中旬是他的生日,就我们两个人一起过,也没有吹蜡烛,因为他说他这样的年纪开生日派对实在太老了。一个6寸的巧克力蛋糕,几乎全是我吃的。我很想送点什么东西给他,但不知道送什么才好。他没有爱好,从来不戴任何饰物,没有特别喜欢的书或是CD。我绞尽脑汁,最后竟然又是一次BJ了事。我看起来既放纵又无所谓,其实却有些伤感,不知道哪一天,我们不在一起了,甚至没有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可以让他想起我的。

12月,圣诞夜他和家里人去乡下过,但凌晨2点半又开车到布鲁克林,花了20分钟按门铃打电话,把我从床上叫起来,拖下楼,在朦胧的月光下面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法语。逐渐西沉的月亮想黑丝绒幕布上一点微微化开的水渍,每天的那个钟点总是最的时候,路边的一点点薄雪又正好在融化,我睡眼惺忪,穿着薄薄一件运动衫和毛袜子,的发抖,狠狠地踢了他一脚,他当真生气了,我又去哄他,钻到他的大衣里面抱住他。不出一秒钟,我们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中间热吻,然后去他那里一直搞到天亮。

2005年的2月,我得到一次破格提升,一般情况下总要至少一年时间。我吃的跟从前一样多,睡得一样香甜,Lyle告诉我,我摸起来光滑的不像真的。我知道自己金色的年纪还没有过去。与此同时,也发觉自己对两样东西上了瘾:工作和Lyle。两样都是有害身心,却又共生共亡的东西。我不是不知道怎么戒,哪一天我放下工作,在Lyle身边墨迹,掏心掏肺的把藏了好久的话都将给他听,求他永远不要离开我,求他说爱我,第二天,他一定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装着一沓现钞的信封。

24) 情人节

不管我愿不愿意,2005年的情人节来了。我不知道我们会不会过这个节,也仍旧不知道该送什么礼物。

前一周是春节,我刚刚休完一个礼拜的假从上海回来,星期天下午到纽约,没有人来接机,因为Lyle去出差了,也不在本城。我坐出租车回家,在车上就迷糊过去好几次,回到家里洗了个澡,倒头就睡。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晕晕乎乎的不知道是几号几点钟。找手机看时间,才发现还没有开机。打开手机,星期天晚上9点钟。一会儿工夫涌进来几条文字短信,一条留言信息。文字信息大都是同事或者客户发过来问工作上的事情的,只有一条是Lyle的,只说他明天回来,再没有其他。留言的是Nick,除夕夜祝我新年快乐的。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回香港过年了,还是打了他的手机试试看。

他看到我的号码,接起来就说,“笨蛋是你啊。”

“是啊,笨蛋。”我回答,那段时间,我们总是互称Nut。

聊了一会儿过年的事情,他开始埋怨我没有叫他去接机。然后没来由的突然问我,明天晚上有没有活动。我说不知道。

“跟我去吃晚饭,看电影吧。”他说。

“我的意思是我还不知道明天晚上有没有活动。”

他沉默了一回说,“明白了。”笑了笑又说,“我真的变成笨蛋了。”

“现在有什么电影可以看?”我换了个话题。

“没什么好看的,外星人和魔法师都没有,这段时间只有言情片。”他回答,“每个戏院都在放The Wedding Date。”

“好看吗?”

“不知道,应该是挺开心的看过就忘的片子。”

我们又扯了一会儿,说晚安,挂断了电话。我睡不着,打扫了房间,又把邮箱里信都读了,可以回的都回了才睡觉。到早晨又觉得很困,用水洗了脸,化妆穿衣服去上班。9点钟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接起来,是一声轻而遥远的“你好,宝贝。”是Lyle。

“我很想见你,可以请假吗?”他说,叫我难以抗拒。

“一点钟,在房间里等我。”我简单的回答,完全事务性的口气,干脆的挂了电话。佩服自己的涵养越来越好了,如果这也算是涵养的话。

放下听筒,突发奇想,发了一条信息给Nick,“帮我买The Wedding Date的电影票。”他的办公室在一间不错的电影院附近。信息发出去才发觉忘记说是一张还是两张,担心他误会了我要跟他去看电影,再解释又怕是自己多事。直到快午休的时候,收到快递,信封里是两张当晚9点半的电影票。我打电话过去说谢谢。他说不用客气,后排的已经没有了。他自己买的两张也是第三排的。

“当然不是同一个厅。”他补了一句。这么说,他也有两张票,和一个候补的约会。

午休的一个半小时,在Lyle的床上度过。他知道我是不可以饿一顿饭的人,点了一份午餐在房间里等我。奶白色镶银边的骨瓷盘子、水晶杯子和银质刀叉旁边放着一枝细长小巧的白玫瑰。做完他想做的事情,那朵玫瑰被揉的粉粹,鲜嫩的花瓣撒在床单上。我盘腿坐在床边上吃饭,他帮我把难切的鸡肉从骨头上拆下来一块一块的分好,这种情况下刀叉怎么用我还是学的不地道。吃到一半,我把电影票拿出来给他看。

“去吗?”我问他。

他点点头。一次不清不楚的情人节约会,也是我们第一次去电影院。

25)1985年7月的超人

下午又有事情交我手上,加班到9点多。在楼下买了一个三明治一杯橙汁,在Lyle的车上吃。到了电影院,我东张西望的找Nick,很好奇他会带谁来看电影。但连个影子也没见到。Lyle则显得和这个爆米花软饮料的世界不太合拍。电影开场,我们在黑暗里十指相扣,吻的有些过头,相比之下银幕上的情节实在没有什么吸引力。一个半小时下来,只知道里面有个男的也叫Nick,好像算是主角。

电影散场,走出放映厅的时候,我看见Nick,一个棕色卷发身材苗条的女孩子跟在他身边。他也看见了我,穿过人群打了招呼,介绍了身边的人。我的Lyle,他的Alice。互相说认识你很高兴,然后道别。

“如果不是你,今天我可能跟他在一起。”上了车,我对Lyle说。

他笑了笑,说:“松针和雪。”

“你鼻子真好,记性也不错。”

“气味总是最难忘记的。”他回答:“所以最好别用香水。”

“怕被记住?”

“怕被误解。”他纠正我:“香水是字典里的词,顶多是一句现成的句子。而人本身的味道是一串密码。”

“我的密码是什么,你解的开吗?”

他靠近我,轻轻地说:“欲望和迟疑。或者介乎于者之间的东西,我一直在努力。”

子夜时分,他送给我情人节的礼物,一枚花型戒指,他帮我戴上,花茎把中指和无名指绕在一起。我中指的手寸是8.5到9号左右,在美国是很少有的小尺寸,他估的很准。

我说:“我没有礼物送给你。”

“没关系。”

“我很想送,你喜欢什么?或者你曾经喜欢过什么吗?”我坐在他腿上问他,“不要告诉我是女人。”

“从前我喜欢冲浪板和漫画书。我有1976年到1988年出版的每一本超人。”他告诉我,“除了1985年7月份Crisis on Infinite Earths的第4期。”

“为什么没有那本?”

“那个夏天,我在尼斯,回来的时候那一期已经卖完了。”

“1988年以后的呢?”

“我长大了,兴趣变了,我去了英国。”

我像吐出一口气一样轻轻的说出一个名字:“Rona?”我看着他,他点点头,我变得灰色而僵硬。

“我们是1985年7月在尼斯认识的。她跟她的祖母在那里过暑假。一个一本正经的姑娘,在海滩上读严肃的书,中东问题,宗教冲突。跟我完全不一样,不过我还是被牢牢地吸引住了。” 我很意外,他会继续说下去,“我很熟悉酒店里的那一套,搞到一身咖啡厅侍者的制服,每天早上去她们的房间送早餐,告诉她们是免费的。她早晨总是喝Earl Grey,往面包上涂黄油的样子很可爱。一个星期之后她们离开尼斯的时候,她已经是我的了。我们通了三年的信,直到1988年我去英国上大学。”

“你们有三年没见面?”

“我被禁止去欧洲,因为我父亲当时在那里工作。”他停了一下,告诉我,“他拿最后3年的探视权换了一笔钱。很划算的交易,不是吗?”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习惯性的说:“我很难过。”

“没必要,他至少最后带我去了一次尼斯,只有我,没有Cheryl-Ann。” 他挥挥手说。在我印象里,他总是沉着而有风度,说话很少带手势,“而且,后来我开始在酒店业工作,很多地方都有人知道Ultan,那实在是一个自成一格的小世界。”

他声音温和,表情平静,但我还是情不自禁的觉得这是一场悲伤的谈话。他的父亲,还有他们,Lyle和Rona,认识的时候不过十五、六岁,他们是彼此的第一个爱人,情人…hatever。而那个时候,我还只有五岁,不去幼儿园的时候就在家里练习巴赫的加伏特舞曲,因为那是钢琴三级的考试曲目。好笑的是,听起来我跟Rona真的有点相像,我十五六岁的时候也是个一本正经的姑娘,读过《宽容》,《夜深沉》和《霍梅尼》,不同的只是,我没有遇上Lyle。

晚些时候,我们在床上躺在黑暗里的时候,我又很突然的问他:“你们后来为什么没结婚?你跟Rona。”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的回答像是个玩笑:“请柬,太多了,我们吵了一次架,我把请柬扔了,之后谁也不愿意再写一遍,所以我们取消了婚礼。”

26)工作

那本漫画书其实并不难找。我很快就在Amazon上花175美元买到了全套12本的,1985至1986的first prints,二手的,但看起来很新,送货上门,第一本的扉页上还有Marv Wolfman的签名。我想有些东西其实并不是找不到,只是不想去找,让它缺在那里好记住另一些事情。出于同样的理由,我只送了第四期给Lyle。装在一个透明文件袋里,外面包的像一份真正的礼物。剩下的十一本放在我书架的最底层。这样我就有一样东西在他那里,他也有一些东西留在我这里了。我甚至开始在心里玩味着这样一个场景,许多年之后,我跟另一个男人解释,为什么我没有Crisis on Infinite Earths的第四本。

书送出去,得到一句“谢谢,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不管实际上他说的真不真心,反正我不太相信。

2005年春天来临的时候,我开始有意识的做一些国际性的案子,如果可能,我想离开美国,至少离开纽约。我没有告诉Lyle我的打算,我们还是在一起,贪恋着彼此的身体。同时,来自工作上的压力变得越来越大,我吃得没有从前香,睡得不如从前好了。有的时候,一次登峰造极的高潮才能让我放松入睡。只有Lyle。不过我知道,他扮演的是浮士德当中恶魔米费斯特那样角色,送我礼物,打扮我,给我很多很多亲吻和爱抚,一直到达最深处。腐化我的意志,渐渐的让我陷进去,直到有一天不能自拔不能停止。

某天,我跟Nick说起想去别的地方工作,香港、新加坡,或者上海,任何和这里有12个小时以上的时差的地方。他说会帮我留意合适的机会。之后就开始有猎头的电话和邮件陆陆续续的过来,虽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谈成,我还是请他吃了一次饭算是感谢。

“你跟Alice怎么样了?”吃甜点的时候我问他。

他在我的香草冰激凌上加了好多糖霜和巧克力浆,回答说:“不是Alice了,现在的叫Young-Na,韩国人,来纽约读MBA的。”

“你怎么也这样?”我笑起来,鄙视的看他。

“还有谁是这样的?”他没有笑容,看着我的眼睛问我。

我愣了一下,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加这个“也”字。不过我很快就反应过来,推了他一把说:“我呀。”

他没有理会,兀自发了一通感想:“男人其实很奇怪的,最喜欢的永远是一见钟情的那个女孩子,或者那个类型的。”

“你肯定你的Young-Na不是整容整成你一见钟情的样子的?”我很不厚道的嘲笑他。

“这有点像你们女孩子买衣服,最喜欢的那件没有了,总想找相似的,其实不用找了,找不到的,最喜欢的已经没有了。”他拿手机出来给我看和Young-Na的合影,笔直的黑头发的姑娘,披在肩上或是梳个马尾。他自己也看着,过了一会儿说:“她有点像你。”

我不想在说下去,触到那个总是若有似无的雷区。不过那天晚上,我还是有点义无反顾的对他说:“如果我哪一天离开纽约,一定让你知道。”

“当然要让我知道。”他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