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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犹不解恨,“我要是她妈,知道自己女儿闯这么多祸,早气死了!”

“杨焕你够了没有?”吕品激动起来,“你以为袁圆都不知道吗?你以为她不后悔吗?她只不过是还想给自己一个念想,让自己觉得她做的事情就算错了99%,至少还有1%的用处是救了她妈妈!14年,你觉得14年的日子好过吗?出来时她大半辈子都过去了!你就不能让她还有这么点安慰,在里面撑住她自己吗?”

杨焕亦是怒目相向,他当然知道自己说的话伤人,可那又如何,那又如何?如果没有她袁圆引发的连锁事件,吕品会那么坚定地要和他分手吗?他到手的老婆飞了,现在还要被利用来去安慰肇事者,还不许抱怨两句?

然而看到吕品强忍泪水,双唇颤抖的模样,他心底也像被砸了一记猛锤。

杨焕不再说话,伸手便揽过她的头,摁到自己怀里。

“她妈妈......”吕品整个人都在他怀里颤抖,眼泪染湿他身上的棉T,就在胸口,那个离心脏最近的地方,温热濡湿,“她妈妈,前几天......并发症......就是昨天......”

“她14年,就换来她妈妈半年不到的命......”

“我们以前也在寝室煮火锅......总是在争粉条是先放还是后放,抢几颗牛肉丸......每次蘑菇还有腥味就被我们抢出来......土豆要么就是生的,要么黏到锅底......”

吕品泣不成声。

杨焕也想哭,不知道为谁。

来的时候碰到钱海宁,走的时候遇到高工,向吕品解释说:“刚安顿两个孩子的午饭,我......我跟他们说袁圆出差了,你......你以后别说穿帮。”

他形单影只,身形佝偻,像是衰老了一大截。

第二天杨焕睡到自然醒,窗外刺目的阳光,忽然就刺得杨焕眼睛发晕。他开着车往吕品住的酒店去,琢磨着见面该跟吕品说些什么。

“我就无脸无皮,你在这里一天我赖你一天,你明天走我今天晚上还拖着你,怎么地了?”

还是干脆一哭二闹三上吊?

在前台看到钱海宁,正在什么簿子上签名,杨焕不自觉就昂首挺胸起来,一股盛气凌人的气势:“Morning!”

钱海宁抬起头,诧异地望着他,好久才疑惑地问:“你今天怎么没送师姐呀?”

杨焕定住,愣愣地瞪着钱海宁,钱海宁经此一事仿佛顿悟一般,迅速悟到可能发生过什么,便解释道:“景总工那边让她提前过去,早上的飞机,她说收拾得匆忙有东西忘了拿,让我帮她寄过去。”

一瞬间杨焕有立刻飙车到飞机场上演一场追机表白狗血大戏的冲动。

然而钱海宁抬头瞟过大堂挂钟,一句话扼杀了他的所有希望:“八点四十七的飞机。”

现在是十点五十九。

杨焕脚跟似被钉住,一动未动,无悲无喜。

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

已记不清是第多少次,她吝啬到连背影都不肯留给他。

来的路上他已想好了要说什么。

他想说老子这辈子就他妈跟你耗上了,什么相爱不能相守那都是文艺青年用来自虐无病呻吟的,我就是不信邪,就是不信邪,我从小就不信邪,怎么着?你不要我不是,我让你看着我打光棍、看我家老娘抱不到孙子死不瞑目,我看你有何面目去见江东父老,我就这么不要脸就这么死乞白赖你能把我怎么地?

从流氓手段到悲情路线他还另备了几手候补方案,可是,可是——她压根就没给他发挥的机会!

居然和钱海宁聊起天来,钱海宁说,一千从来也没真正想过自己想做什么,家里宠着他,什么事情磨一磨也就到手了。家里不许他读天文,他就来了拧劲儿,非学不可。袁圆整日里和他说吕品的好处,听多了就以为自己也喜欢了。

然而那么多事,等明白的时候,已悔之晚矣。

可是我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杨焕想,我一直都知道,只是那个傻妞以为我不知道。

Memory是他们几个人许多年的心血,他确实舍不得,更何况如今公司步履维艰,他不能这么没义气。

可吕品又怎么知道,他不是没试过放弃她。

刚分手后很多次在路上“偶遇”,他就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一次你再不来,我就彻底放弃,再不等你,永不等你。

偶尔带个美女到她面前招摇,他也会对自己说,这次你再不吃醋,再不吃醋,我就忘记你,忘记你,永远忘记你。

只是所有的尝试,都可耻地失败了。

钱海宁在告别时又叫住他,问:“你知不知道......师姐当时为什么从天文台出来?”他蹩脚地组织着语言,想告诉杨焕吕品其实有多爱他,想告诉杨焕他不能就这么放手。杨焕笑笑,说:“我知道。”

钱海宁愕然,问:“你怎么知道的?”

杨焕又笑,很多事情要知道又有多难?只要你想办法要知道。

“那——”钱海宁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彼此知道得这样清楚,却是这样的结局。

“她以为我不知道。”

吕品知道她于杨焕是很重要的,然而她从不曾知道,那程度究竟如何衡量。

她不知道那样的感觉,她不知道他看着她、爱着她、守着她的那种感觉,像在深夜的海上潜行,听到海水被船划开的声音,便足以引起他心底无法遏制的悸动。

纵然他并不知道,那艘船将驶向何方。

纵然他们只是在这茫茫深海上漂泊流离,无处停靠。

他只知道,他们相逢于这黑夜的海上,从此之后,他会载着她,替她抵挡所有海浪的冲击。

杨焕默默开车回公司。

各路风险投资商又闻风而动,纷纷向Memory伸出橄榄枝,但有意向离最终能真正签合同有很大的距离。调研分析谈判又折腾了几个月,最后诸人一致相中的是CMR资本,该公司是一家老牌的香港公司,在大陆的业务近些年做得风生水起,据说成功上位的中华区总裁叫殷取中,正是之前曾对Memory表示过意向的一位高管。夏致远看中的是CMR资本雄厚,且以前曾对Memory表示过意向,杨焕动心的原因则是——殷取中一贯的风格不是投钱走人,而会对被投资公司给予全程的顾问服务,Memory高层多由技术出身,在管理上难免有阙漏之处。

谁知这次又在接近尾声时谈崩,对方派来代表说:“殷总认为现在不是最成熟的投资时机。”

再问进一步的原因,对方代表也不知所以然。杨焕十分恼火,虽然也有其他的风险投资商开出优厚条件,但杨焕深知公司管理层需要合理搭配。比如原来左静江执掌技术架构,夏致远总领全局,他和辛然在外面跑市场公关,这都是各人性格所决定的。夏致远对内保守,杨焕对外自由,这是左静江很早便定下的方略,他杨焕达不到夏致远行政上面面俱到的层次,同样夏致远也不可能有他那么多旁门左道以及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经验。

杨焕早听说殷取中投资谨慎,但一旦出手便会全程培养——也只有这样,自己才能放心地离开Memory。

可惜此君神龙见首不见尾,用尽诸般方法都没有联系到,最后终于打探到殷取中要在某重点大学做演讲,杨焕便直接杀到会场围追堵截,这一次居然颇顺利。殷取中似乎并不意外杨焕的出现,他接过杨焕准备好的材料,随意掂掂后轻哂道:“杨总,老实说,你们公司的材料,已经是第三次出现在我的办公桌上了。”

杨焕尚未明白殷取中的意思:“所以?”

殷取中笑笑,“能让我斟酌超过三次的公司,真不多。”

杨焕微微沉吟,问:“我想知道三次令你放弃的原因。”CMR资本共有12只基金,在香港的总公司有超过20亿美金的总资本,投资超过300家公司,有超过三分之一已成功上市,这其中又有一半CRM资本已完成投资周期成功退出。在风投界,成功几率能超过10%已是极难得——Memory究竟有什么地方,三入殷取中青眼,又三次让他放弃?

“第一次,是在你们公司参加一个叫起跑线的创业节目前。”

“参加节目前?”杨焕暗暗吃惊,那时的Memory还是家风雨飘摇的小游戏网站,朝不保夕,他们连自荐去找风投的信心都没有,又怎么会通过层层筛选进去殷取中的考虑?

“一位朋友推荐给我的。”殷取中轻轻一笑,看似温和的笑容中透出无与伦比的掌控力,“几个游戏做得都不错,确实很有创意,我让人评估过,从技术层面你们也算是好手。我放弃的原因是......觉得你们太过理想化,人又年轻,公司做得像游乐场,听说你们周五还允许员工带孩子上班?这样的公司,说起来很新鲜很有吸引力,但是我怀疑你们的长久性。须知能走到最后的公司,往往不是在创意或技术上取胜,而是持久性和执行力。”

杨焕闻言笑起来,殷取中所言不虚,这亦是他引以为傲的地方,从这一点上他更是佩服左静江。技术太好的人往往失之于偏执或过度理想,而左静江在创业初期便立定市场为王的现实大旗,不消说,第一次是殷取中自己看走眼。

殷取中亦坦然承认:“第一次是我看错。你们夏总和左总参加起跑线的节目,中途颇受刁难,评委当中有我的朋友,你们的表现令我刮目相看。我第二次考虑向Memory注资。”

杨焕觉出不对劲来,疑惑道:“第二次......难道不是......”,他印象里,第二次是辛然花了好大功夫牵的线,殷取中摇摇头:“辛总账算得很不错,我差点就被她说服,很可惜,那个时候我已经决定放弃你们。我去和你们谈,只是想......大家神交已久,也该见个面。”

殷取中看杨焕抿唇不语,笑道:“今天我和你说这么多,和上次去找你们一样——既然都花了这么多时间,我也希望你们落个明白。其实第二次放弃和现在的原因是一样的,问题出在你们管理层身上。”

杨焕不动声色,内心却诧异得很,Memory在外素以领导层的团结一致自傲的,不少人称夏致远、左静江和他的组合是“铁三角”。如果不计他要撤退的私心,能有什么问题?

“到现在我也不怕说给你听。”殷取中在走廊长凳上坐下,示意杨焕也坐下来,“其实第二次,我们已经做好意向书,准备和你们开始条款谈判了。”

杨焕更是诧异,联想那一时期所发生的事,问了一个试探性的问题。殷取中不置可否,杨焕也确认心中的怀疑,难怪那段时间左静江极度烦躁,想来是因为前女友的事,牵连到公司发展,让左静江左右为难。他默叹一声,问:“上次就不提了,我想知道这一次......殷总所谓的管理层的原因,在什么地方?”

“你们对事业没有野心。”

杨焕险些失笑出声:“我们没有野心?”

“你们公司的战略计划,我不否认,很有野心。”殷取中不疾不徐地说,“但你们管理层,时常把个人一时的情感得失凌驾于整个公司的发展之上,令我非常不安。”

杨焕皱起眉,不解道:“我不认为这次......”

“这次的原因在你。”殷取中神色中显出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恼意,“你居然在拿这份proposal给我的时候,同时向你的合伙人出售你所持股份?你以为你和辛总的私下交易能够完全瞒过我们的调研团队,吗?你这是对自己公司没有信心的表现!如果作为决策者之一,你都没有在这个行业称王称霸的打算,投资者为什么要对你有信心?”

杨焕连忙解释道:“殷总,这是我的个人原因,你不能因此而否认我们整个团队的进取心。”

殷取中唇边显出讥诮之意:“我很担忧,如果你们轮流个人原因一回,这家公司还要怎么继续下去?”

杨焕张张嘴,一时想不清要用什么理由来反驳他,这样欲言又止,殷取中已站起身来整整袖口,“老实说我觉得以你们的行事风格,能在这么激烈残酷的市场环境下存活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奇迹。”

殷取中正欲告辞,杨焕下意识地拉住他:“殷总,我承认你所欣赏的那种方式,在当今社会中更容易取得成功。”殷取中也不答话,慵懒笑意中那一丝讥诮更明显地浮现出来。杨焕接着道:“但这并不代表,我们的方式就毫不可取。殷总你在VC界沉沉浮浮也有十几年,曾有人说如果你早年肯自立门户,今天的成就绝不止CMR资本的中华区总裁。我不清楚你坚守在CMR资本的原因,但难道因为这个,我就可以说殷总你只想当一个好士兵,而没有做将军的野心吗?”

殷取中面上搐,旋即敛起情绪,以颇自矜的口吻道:“你也可以看作我宁为牛尾,不做鸡头。”

当然,这句话只有在一个人做到牛头后,才有资格说。

一瞬之间杨焕脑子里变过千百种主意,显然殷取中对Memory内部运作已了解到极细致的地步,多说无益,但思来想去又无法找到任何新的理由来说服他。到绝望之际,他觉得自己在殷取中面前,像个幼稚的小孩。“我知道在你看来我的决定有些可笑,甚至不值得......但殷总你刚刚说你宁为牛尾不为鸡头,难道你在CMR这么多年,唯一的追求只是现在的位置吗?如果你真的将事业作为你的全部而只做到今天的层面,那大概是对殷总你能力的一种侮辱吧?”

殷取中微蹙眉心,却并未反驳,良久才轻声问:“杨焕,你创业的目的何在,你人生奋斗的目的又何在?”

他问得很认真,且这次没有客套地叫他杨总,而是直呼其名,杨焕打点起精神的同时也暗自窃喜——不怕你看我不顺眼,就怕你对我不感兴趣!

他换上一张赖皮的脸孔笑道:“女人。”话音未落殷取中已蹙起眉来,很有些看不上的意思,杨焕接着又笑道:“也许所有男人的人生目的都是女人,只是有的人的理想是很多女人,而我的理想是一个。”

杨焕看到殷取中笑了起来。

殷取中的笑容是打从心底觉得好笑,连忍都忍不住的那一种,他抿着嘴强忍了好一阵才恢复过来:“年轻人你将来会后悔的,即便照你的说法,你们会成功,可那个时候,这份成功已经不属于你了。”

杨焕竖竖后背,又认真起来,“条条大道通罗马,事业上有一百种成功的方式,但感情只是一段独木桥,我今天不过,明天它断了我就没有机会。殷总你或许认为男人就该为事业不惜一切,可我们还有句话,叫‘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人人都活着,但究竟有几个人,觉得自己真正活过?”

殷取中眯起眼,消瘦的身躯不自觉绷直,用一种倨傲的口吻嘲讽杨焕:“年轻人,你是在教训我吗?这种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惆怅情怀,放到耄耋之年跟儿孙讲述你一生功绩的时候再说吧,你还不到那个年纪,也没有追忆似水年华的资本!”

教训完杨焕后,殷取中傲然离去,杨焕懊悔又失掉一个机会,却也无可奈何,灰心丧气地回公司,等进公司门时还不得不打点精神哼两首小曲,生怕被员工们看出什么不妥来。

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就有CMR资本的人过来,要进行细节条款谈判。杨焕草阅过来,条款固然苛刻,倒不至于完全无法接受。夏致远赞他,说老杨搞外交还是你最拿手你可千万不能抛下哥们儿兄弟呀,杨焕却暗地纳闷,殷取中前后的表现反差,也太大了点吧?

等他找到殷取中一探究竟已是一周之后了。一条条款谈判十分痛苦,每个细节死抠起来都要人命,他不亲自把关是不放心的;二来殷取中并不实际参与谈判过程,据CMR资本的谈判代表说,殷取中拍板Memory网的融资计划后就休假了,目的地未知。

殷取中当时在拍婚纱照,修身的意大利手工西装,中年男人的成熟韵味,在殷取中这里算是发酵到极致。杨焕连忙致贺:“恭喜殷总,日子订在什么时候?”

殷取中见是杨焕,显得颇不耐烦,甚至有点羞恼的意味,神色冷冷的。恰巧穿着婚纱的女人从楼梯上下来,十米开外就让人闻到一股子颐指气使的气味,“取中,这件怎么样?”

杨焕偷眼望去,暗赞一声:真是个尤物,眉梢眼角尽是说不出的风情。那女人瞥见杨焕,只一眼就像要酥到人骨子里去,“取中,你有事要忙?”

殷取中权当杨焕透明,只笑笑说:“花样太繁了,我看还是刚才那件好。”

“我就喜欢这件。”那女人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一侧首又冲杨焕笑道,“你觉得这件怎么样?”

杨焕觑这情景,哪敢搭她的腔,只赔着笑,“听说这里婚纱品质一流,排队预约都排不到,还是殷大哥牛气。”

“挺会说话的啊!”那女人笑得妩媚,眉眼又是一挑,却是冲着殷取中,“写张帖子给他哦。”

杨焕直觉浑身一哆嗦,一为这女人话中的慵懒风流劲儿,二为…背后殷取中那实在称不上善意的目光。

拣了一箩筐的吉利话奉送出去,只落得殷取中极不屑的一声冷哼,“年轻人,不要以为你每次都能这么幸运。”

不出一个月,杨焕还真收到喜帖,找内部人士打探新娘的来历,八卦来的结果却让杨焕大跌眼镜。原来那新娘子和殷取中交往十余年,在外风评却并不算好,说得好听叫风流,说得不好听一点叫风骚。而让杨焕更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以他的观察,殷取中在工作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倨傲、骄横,以及他一贯向创业团队所灌输的狼性文化,到这位完全算不上graceful的女人面前,竟收敛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杨焕不敢相信的愧疚、补偿…甚至是怜惜的神情。

殷取中对杨焕仍没有好脸色,说话亦冷冷的,给他安排的席位却不错,身旁非富即贵,随意结识几位,对以后公司发展总有点好处。

杨焕仍未弄清楚殷取中改弦更张的原因,婚礼极尽奢华,新郎新娘敬酒时出了点小插曲,所幸很快过去。等敬完酒后杨焕寻至酒店的休息室,预备找殷取中专程致谢。走廊里很安静,杨焕也轻步过去,休息室的门是虚掩着的,杨焕一时没合拢嘴——新娘子正歪在沙发上,殷取中埋头在她怀里,任她戳戳点点,拨来弄去,一声嗔怪也软到人骨子里,“你看你,白头发这么多,快成小老头了!”

杨焕悄无声息地退出来,心里却敲起小算盘——得好好叮嘱辛然,对这位殷总,以后大概要走太太路线了。

婚礼结束时杨焕又听到一些闲言闲语,大概是议论新婚夫妻的,不意间飘过一句“真不知道殷总在想什么”,杨焕笑起来——这世界上有多少人,真正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呢?

谁能比殷取中这样的人,更明白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

我明白自己要什么,这就够了,杨焕想,世上有一半的人不明白另一半人的幸福,这句话是谁说的来着?不记得,反正是以前吕品看完后讲给他听的。

那天吕品落在酒店的是《海上钢琴师》的原声带CD,钱海宁将之转交给杨焕,现在,他终于可以把它寄出去了。

吕品给邮包拆封的时候,正好有同事进来,递给她一摞文件,“小吕,你把这些讲义看看,月亮城那边有个学校,问我们这边能不能节假日的时候派几个人去给学生们上堂课,就讲讲什么天文基础知识之类的。邀请了几次,院里觉得也不影响工作,算给小学生们培养培养兴趣吧,还专门捐了两架望远镜,到时候有司机开车送你过去。”

啪的一声,CD跌落桌上,同事问:“怎么了?”吕品连忙摇头:“没什么,没什么。你刚才说…什么时候来着?”

只是不敢相信,这张CD有回到自己手上的一天,钱海宁明明说被杨焕要走了的——然而大半年都没有消息。

同事讪笑两声,“中秋节。”

吕品心下明了,同一科室的同事基本都是有家有口,只有自己孤家寡人,自然是派她去。她也不以为意,点点头嗯了一声。

倒是同事更觉不好意思,只好扯别的由头来解释:“是个搞IT的青年企业家半年前捐建的希望小学,所以地方上比较扶持,这不原来你做过老师吗…”

吕品笑着点头,拿着CD盒却不敢开封,犹如在深海中泅游已久的人,突然递给她一支桨,竟不敢伸手去接,只怕这是幻梦一场。

CD的内页上是很多年未见过却依然熟悉的笔迹:“你上终南山,我下断龙石,花花世界——也没什么了不起。”

记忆中的某一页忽然被翻开,依稀是读高中的时候,周末,做完作业,他们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每个电视台都在放古天乐和李若彤演的《神雕侠侣》,小龙女赶走杨过,抱着和李莫愁同归于尽的决心,放下断龙石。

杨过在断龙石落下的最后一刻翻身滚进活死人墓,决意和小龙女同生共死。

吕品看得泪水涟涟,却在片尾曲放完时就抹干眼泪说:“都是编来骗人的。”

“为什么?”

“杨过怎么可能会舍得外面的花花世界啊!”

“你怎么知道他不愿意?”

“谁会愿意,换做你你会乐意?”

吕品撇撇嘴,从书包里翻出另一科目的书开始预习。

杨焕却歪着头,托着腮帮子,良久才轻声笑道:“你上终南山,我下断龙石,花花世界——也没什么了不起呀!”

好像又听到杨焕在说:“你当老师?你当老师我就当校长,罩着你和我妈!”

记忆中的影像都重合起来,层层叠叠,交错纷乱,分不清是幻是真。

同事满怀期盼又不敢确定地问:“吕老师,那我把你的名字报上去了啊?”

吕品望着他半晌,神游天外,尔后笑着点点头,坚定地点点头。

外篇 一生所爱 >>>

冬至认识殷取中的时候,早已过了花痴少女二八芳龄,而是实打实的二十八岁。

那天是她在CMR资本的最后一轮面试,和大部分公司仅仅随意聊天走过场的终面形式大不相同。CMR资本的终面实行的是一票否决制,大中华区五位SVP一字排开,任何一人投否决票则直接出局,半年内不再接受此人简历。

所以高薪也不是随便拿的,最后面试时冬至还未进办公室,手心已出了一手汗。问题也不算难,不过随意拣了近年来的几个融资案例,要她谈谈自己的感想,明明来之前早已做足功课,等进了那间办公室,整个脑袋就像被洗过一样,什么也不记得。

原来考的不是业务能力,而是重压之下的心理素质,冬至说到三分之一就卡壳了。偏此时,正中那位李柏安,就着她卡壳的地方抛出一个极尖锐的问题,要她即时阐述。轰的一声,冬至的脑袋里就炸开了,手心的汗涔涔直冒,她脑子里什么也想不出来,只有一个念头——早知如此丢脸,恨不得压根就没来面试过。

就在冬至预备回去后给自己做个洗脑手术,彻底抹去这不足一刻钟的痛苦回忆时,最左侧的殷取中朝她微不可察地笑笑,递给她一个宁神安定的眼神。

冬至忽然就静下心来了。

一个星期后收到CMR资本的正式offer,惟有遗憾的是,她的直接汇报人李柏安,恰是殷取中团队的平行竞争对手。

风投界在外人看来是“人傻钱多速来”的典范,只有内行人知道,这里是角斗场,倒下的人死,留下来的人还要不断厮杀,方得一条活路。

原来大学的死党们,也在毕业后这些年,结婚的结婚,生子的生子,最不济也捞了个男人在家当宠物。等冬至终于在CMR资本站稳脚跟,预备和死党们联络联络感情时,才发现已经没什么人有空搭理她了。除了唯一单身的石头妹,正在酒吧看地下乐队演出,冬至开车过去,酒吧里灯火摇曳,人人脸上都变幻出魅光惑影。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冬至忽然看到一张熟脸,稍一回想便记起来,原来是行政和人力资源的总管丁零。冬至赶紧别过头去,石头妹见她神色诡异,问:“什么事?”

“没什么,看到同事。”

“不过去打招呼?”

冬至哂笑,出来玩遇见同事找炮友,你还过去打招呼?

之所以认定是炮友,是因为她见到丁零身旁不同的男人,已不止一次。

公司里丁零的绯闻也常常传得甚嚣尘上,每次男主角都是响当当的角色,做实业的、搞投资的、唱歌演戏的——丁零的裙下臣,真是三十六行的状元大聚会。也不知道是她眼光高,还是什么其他原因,每一段绯闻都不长久,却走马灯似的一段接一段,当真精彩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