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师生

第二天晨会,郭安民头一次迟到了五分钟,脸色阴沉的走进来,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跟着他进门的还有失联了一晚上没找着人的郑明辉。

他还穿着昨天中午的那身衣服,衬衣上有淡淡的红酒渍,头发也未梳理,整个人恍恍惚惚,酒气很快扑满了整个办公室。

秦司漫已经快四十八小时没有正经的睡过一场好觉,可见此景,一下子提起了兴趣。

她觉得自己糟糕的境况,终于迎来了一个转机,还是送上门来的。

郭安民扫了一眼众人,最后把停留在自己的爱徒身上,恨铁不成钢的说:“交班之前,宣布个处分决定。”

除去昨晚值夜班的医生护士缄默不语,其余人皆是不知所云。

“眼科郑明辉在昨天的门诊中误诊漏诊,并且在晚上夜班期间擅自离岗,严重违反医院二线班制度,经院务会商议决定,扣除半年奖金,并录入档案。”

全场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郑明辉擅自离岗不是第一次了,科主任护着他,科里的人员虽然嘴上不敢发话,其实心里早就对他不满许久。他这次总算装在了枪口上,差点造成病人的失明,任凭郭安民再怎么说好话也护不住了。

扣半年奖金都是次要的,最要命的还是录入档案,不管是年底考核还是之后评职称,都会受影响。辽西这次是狠了心要把郑明辉当成个典型来以儆效尤。

郑明辉耷拉着站在一旁,不敢吭声,郭安民将手中的文件贴在了身后的公布栏上,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在今后的工作中,我不希望再看到类似情况,不论职称高低,只要犯了错都是一视同仁。”

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

跟秦司漫预想的一致,郭安民丝毫未提昨晚自己和沈琰参与手术的事情。

交班过程中,秦司漫几次想要打断都没找着合适的机会。

直到护士长白秋蕊说到昨晚那个暴发型青光眼的情况,她正欲开口,就听到:“昨晚秦大夫和沈大夫的那台手术的病人术后恢复效果尚好,各项指标正常,应该能转入普通病房了。”

这护士长看起来已经年过四十,平日里接触不多,晨会除了必要的内容从不多说一句话,秦司漫原本以为她和郑明辉一样,都是郭安民那头的,可目前这情况来看,这女人倒有几分跟郭安民抬杠的形式。

郭安民微微攥紧了拳头,心里转过好几个念头,面上一切如常,笑着说:“那就好,得亏护士长提醒,险些忘了。”他转过头,看着秦司漫,态度颇为关切,“小秦先去住院部轮转吧,昨天那个青光眼病人就交给你了,跟着简大夫好好学。”

秦司漫求之不得,刚想答应,简卉抢先反驳道:“主任,我觉得我资历有限,估计带不了秦大夫。”

秦司漫可不是一个任由别人踢来踢去的皮球,简卉不乐意带她正中她下怀,:“既然简大夫觉得我愚笨,那我听从科室的安排。”

简卉气得不打一处来,指着她说:“我什么时候说你愚——”

秦司漫不等她说完,直接打断:“我研一的时候有幸来到眼科实习,那时候是沈大夫带的我,如果他不嫌弃的话,我很愿意跟着他学习。”

郭安民今天本就被郑明辉的事情弄得心烦意乱,眼下还见一个主治大夫跟手下的住院医这么较劲,不愿再参与这些是非,一锤定音,“行,小秦你就跟着沈琰,那个莫新,你去跟着简卉。”

沈琰可不愿意接手这个烫手山芋,准备拒绝,郭安民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暗示这事儿没有商量的余地,之后便散了会。

秦司漫无视掉简卉的白眼,等同事都走得差不多,凑到沈琰跟前,“沈老师,这以后我可是你的人了。”

沈琰看见她这张脸,不受控的回想起昨晚在走廊的那个吻,心情更加复杂,头疼的扶了扶额,跟她摊开底牌,“秦司漫,你可能不了解我的情况。”

秦司漫摇头,“我了解。”

“我离过婚,今年已经三十。”

“嗯,我知道。”

“你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

秦司漫挑眉,“性别不对?”

沈琰一时语塞。

秦司漫拍了拍他的肩头,不知是在安慰还是什么,“只要性别是对的,那就没什么问题了,你别有心理负担,我不嫌弃你。”

沈琰感觉每次跟她说话就和对牛弹琴差不多,他也不知道秦司漫的执念从何而来。

“查房吧,有空再聊。”

秦司漫拿起病例,先行走在了前面,就像从开始到现在瞎掰扯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见状,沈琰站在原地,几欲张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简直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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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琰的带教方式一点都不轻松,秦司漫就算做好了心理准备,也累得够呛,被骂得够本。

一丁点儿在她自己看来根本不算事儿的小错误,在沈琰眼里会被无限放大,当然这不是针对秦司漫一个人,另外一个同为沈琰手下的住院医钟向文的境况也好不到哪去。

都是受罪,秦司漫的感受是甘之如饴,钟向文却是苦不堪言。

钟向文是个话唠,就算秦司漫从办公室走到食堂,一句话都没搭腔,他一个人也能聊得声情并茂。

“秦姐,你去年发表在医学杂志上面的论文我看了,写的真好,你的研究方向是什么?”

“我选的眼。角。膜。移植,沈大夫在这方面可是专家,可我从没选上过他的课程,去年好不容易选上一次,不知道什么原因临时取消了,你说说这都什么事儿。”

“听说你年年都来辽西,每个科室是不是都走得差不多了,沈大夫之前带你——”

秦司漫觉得耳边吵吵的厉害,抬头看他,神色不耐:“我们同龄,不必叫我姐。”

钟向文见她终于搭腔,兴致更盛,“不不不,咱们系的人私下都这样这样叫你,年年第一可不是吹的,我都听护士说了,你昨晚配合沈大夫做了手术,真是厉害啊。”

秦司漫对陌生人这种热情笼络实在是提不起兴趣,放下筷子,问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钟向文一愣,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梁,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我想着你和沈大夫熟一些,毕竟他带过你实习,你能不能去跟他说说,下次有眼。角。膜。移植带我上台,我想见见世面......”

秦司漫撇嘴,重新拿起筷子扒拉饭,直接拒绝:“别指望我。”见他一脸失望,又补了句,“带过我实习又如何,他让我回炉重造。”

“怎么可能!?”钟向文明显不信。

秦司漫没再说话,胡乱的吃了几口,拿起餐盘先一步离开。

一路上,三年前的往事涌上心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

秦司漫大学从没回过家,一年四季都住宿舍。

从大一开始就来辽西实习,大大小小科室走了个遍,研一那年本该轮到心外科,奈何实习名额全被应届毕业生霸占了个干净,最后留给她的只有眼科和骨科。

她不愿去骨科替人看手看脚,肢体触碰过多。也不愿意去眼科这种没有施展手脚地方的科室浪费时间。可比起回家,她最后两相权衡下,选了眼科。

没去到最想去的心外,被发配到一个不喜欢的科室,秦司漫提不起兴趣,连带着工作热情都直接削减了一大半。

报道当天她睡到了日上三竿,到医生办公室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一点。

门没关,她敲了两声门,“请进。”

声音清冷,有些沙哑,似沙漠中一颗绿芽破土而出。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弓着身站在饮水机旁,接了杯子一半的水量,仰头喝下,喉结顺着水的流动不停滚动,他喝的急,短短几秒钟水就见了底,他将水杯放在桌上。

转身看过来,许是觉得眼生,问:“你找谁?”

声音比之前清晰了一些,听着生脆。

他额头不窄,利落的背头造型衬得两行浓眉更具男人味,眼眸深陷于鼻梁两侧,显得幽暗深沉。黑色衬衣的衣扣从头系到尾,无一遗漏,衣角扎进皮带里,精致平整,禁欲气息十足。

那是秦司漫第一次见到沈琰。

她见到过太多人的穿白大褂,可都没有他这么相得益彰,白与黑的经典搭配,将他的身材轮廓展露无遗。

秦司漫不自在的揉了揉鼻头,收起心里的小心思,向前走了几步,把包里的推荐信递给他,“我是医科大过来实习的,我叫秦司漫。”

沈琰接过,快速的扫了眼,点点头。

“你迟到了三个多小时。”

秦司漫说谎都不带打草稿,张嘴即来:“路上堵车。”

沈琰“哦”了一声,“你住外省?”

嘲讽之意不言而喻。

秦司漫装傻,“不,我住五环,一路堵车堵到了一环。”

沈琰大抵是从未见过这么理直气壮诡辩的人,怔愣了片刻,随后说:“去把一病区的地拖了,垃圾倒了,顺便消毒。”

“你说什么?”秦司漫怀疑自己听岔了话。

沈琰把推荐信放进自己的抽屉里,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扫地倒垃圾消毒,做完后我检查,达不到医院的卫生标准,你就可以回你的五环了。”

秦司漫头一遭被人噎得说不出话,却怎么也气不起来。

这人好看得真他妈犯规。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了一些老朋友,挺开心的。

也欢迎新朋友,多多留评,我们互相眼熟一下。

第7章 不甘

沈琰好看归好看,心肠可不软。

秦司漫按照沈琰的要求将一病区弄得一尘不染后,整个人直接瘫坐在了地上,身上的工作服沾满了灰尘和消毒液水渍,狼狈不堪。

沈琰利用下午上班前的空隙,绕着一病区检查了一圈,最后满意的点了点头。

走到秦司漫面前,扔给她一瓶水和一袋干面包,说:“干得不错,去换身衣服。”

秦司漫早就饿过了头,哪还有什么胃口,用手撑住地,一鼓作气的站起来,拿着手里的干粮晃了晃,跟他讨价还价:“我劳动了这么久,你就给我吃这个?”

沈琰看了眼腕表,“还有十分钟,两点半上班的时候我希望能在门诊室看见你。”

秦司漫拧开瓶口,喝了一大口水,装作没看见他胸牌上的名字,漫不经心的问:“您怎么称呼?”

“沈琰。”

“得嘞,沈老师。”秦司漫见他要走,出声叫住,问了句题外话,“老师你有对象吗?”

沈琰转头看他,脸上闪过一丝怪异,随后了然,语气比刚才冷了几分:“你还有九分钟。”

啧,真小气,瞎正经。

秦司漫拍了拍裤子的灰,脱了全是污渍上衣外套,连同手中的水和面包一起扔进了垃圾筒里,穿着一件黑色吊带大摇大摆从沈琰身边经过。

紧身吊带将秦司漫的小蛮腰包裹其中,身段窈窕,事业线隐约可见,这么招摇带点小性感的上半身,下面却配着一条土得要死的工作裤,整个人看起来乖张怪戾,惹得路过的人纷纷回头观望。

沈琰脚步一顿,不知作何反应。脑子里在想,这种装扮算不算违反了医院规定。

还没开始带教,他就已经产生了让她走人的心思。

骄傲难驯,这种人注定是个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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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司漫研究生选的是心外方向,对眼科的研究不多,但好在基础知识都懂,一个多月下来也没酿成什么大错,不过无关痛痒的小错误倒是犯了不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高调追求自己实习老师的缘故,沈琰对她的惩罚力度只增不减。

本意是想要借此让她知难而退,中途退出实习或者申请更换带教老师,结果秦司漫除了笑着接下所有招数,一丝退缩的意图都没有。

这才是让沈琰最为头痛的。

好在实习期即将结束,他的生活马上也会归于平静。

这天,秦司漫按照沈琰的吩咐,去给几个术后的病人换药。

真本事没学到,护士的活她倒是做得越来越多,秦司漫腹诽。

“13床,换药了。”秦司漫将推车推到床边,拧开消毒水盖子,懒怠的提醒着。

病人家属扶着病人从床上坐起来,见秦司漫丝毫没有要来搭把手的意思,有些不高兴:“你这实习生摆个臭脸色给谁看呢,帮忙弄下床啊。”

“没看我忙着吗。”秦司漫拆开一袋棉签,放在一边,上前几步拆开了病人眼部包裹的纱布,见伤口有些红肿,问,“早上吃的什么?”

“稀饭和小咸菜。”家属挑眉看向桌子,冲她示意。

秦司漫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桌子上放着一瓶老干妈,气不打一处来,“他还没拆线,盐都最好别吃,沈大夫不是叮嘱过吗?”

家属不以为然,反驳道:“这不是有医生吗,他想吃我就给他吃了,就一点点,应该不碍事吧。”

“你这么懂医,你来?”

秦司漫最烦这种自以为是的人,仗着在医院就随心所欲,医嘱在他们眼中根本是废话,最后出了事三言两句又把责任推到医生头上来。

家属更加蛮横,指着她的鼻子质问:“你这实习生怎么回事,吃火药了!?”

秦司漫缓了几秒,使劲压住心头的火气,伸手从推车上拿过棉签和消毒水,准备开始换药。

刚把棉签伸进消毒水瓶口,还未浸湿,身后就有人命令道:“秦司漫,把你手上的东西放下。”

沈琰见她没有动作,脸上更添了几分冷然,走上前伸手拿过棉签和消毒水,二话不说直接扔进了垃圾桶,转头对一旁的护士说:“去拿新的,你来帮他换药。”

秦司漫一头雾水,正想跟沈琰争辩几句,余光瞟到了不知何时散落在托盘上的棉签,愣在了原地。

她刚刚拿的棉签,是落在托盘的那两根。

换药讲究个无菌操作,力争在最大程度上避免病人的二次感染。而这种术后的伤口,一点小感染就可以恶化成失明。

秦司漫无从解释,她刚才犯了个有多弱智的错误,不用沈琰说,她自己都门清。

沈琰从秦司漫跟病人争论开始就站在病房外,他这段时间虽然对秦司漫苛责有加,但她在医学方面的天赋还是无可挑剔的,本想借实习这段时间对她严格些,正好磨磨她的性子,没成想她竟能因为跟病人拌了几句嘴角,直接影响身为医者的专业水准。

沈琰很失望,可理智支撑着他在病人面前为秦司漫保留最后的颜面。

沈琰绕过秦司漫,看了眼病人的伤口,语气温和的叮嘱了几句,却不失严肃,家属听了很受用,甚至跟他说了声抱歉。

“没关系,这是我应该做的。”话毕,沈琰直起腰,冲家属点了点头,准备离开时,冲秦司漫递了个眼色,让她跟自己出去。

秦司漫百口莫辩,决定态度诚恳的认个错。

出了病房,她还没开口,就听见:“你实习结束了,下午不用来了。”

“你说什么!?”

沈琰面色不善,冷着声重复了一遍:“你下午不用来了。”

秦司漫自嘲的笑笑,不由得提高了音量:“这就是个意外,再说了那个病人不听你的医嘱自作主张,我还不是因为要帮你才——”

“如果我没阻止你,这就是个能让他失明的意外。”沈琰打断她。

秦司漫气得胸口疼,笑容凝固在脸上,“你就因为这点可能性要赶我走?”

沈琰睨着她,似答非答:“你是很优秀,但只存在于学识层面。”

秦司漫这才切实的感受到,眼前这个男人打心底就瞧不上她。她一直以来被老师赞赏有加的专业水准,在沈琰眼里,完全不能成为弥补今日这个失误的借口。

“医院不是实验室,病人也不是小白鼠,他们只有一次机会,如果医生都不重视,那么,”沈琰上前几步,伸手直接替她取下了白大褂上的胸牌,“作为医学生的你可以回炉重造了。”

秦司漫有一万句话可以用来反驳,可委屈、羞耻、不服、后悔,种种情绪交杂在一起,让她吐不出一个字来。

到底是个女孩子,有脸有面,被自己喜欢的人批得这般体无完肤,再心高气傲也克制不住心头的情绪。

秦司漫不顾周围的人来人往,当场脱下了这身白大褂,早上随意绑得马尾松散的垮在脑后,她觉得更烦躁,索性扯下橡皮筋,及腰的长发挣脱了束缚,在脑后铺散开来。

她来不及整理耳边的碎发,抓住沈琰的手,将衣服放在上面,两眼被气得发红,深呼一口气,一字一顿的说:“我做错的我认,今天我可以听你的离开这里,但其余的事情,沈琰你说了不算。”

衣服上还有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沈琰看见小姑娘扭头离去的背影,黑色如瀑的长发似为她披了件黑纱,随风而动。

她不哭不闹不折腾,沈琰反而不适应。

如此一想,沈琰觉得手上的白大褂似乎比平时重了些,如同他今天对这个小姑娘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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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司漫收回思绪,推开办公室的门,拉开椅子坐下。

中午没有吃饱,她打开抽屉倒腾着里面放的小零食,伴随着食品包装袋相撞的清脆声,从身后隐隐约约传来阵阵啜泣声。

秦司漫起先还以为是自己听错,可声音不断,她停下手上的动作,过了几秒,原本被掩盖的啜泣声,在这寂静的办公室,显得异常清晰起来。

秦司漫站起身,看向身后,却空无一人,沉着声问:“谁在那里?”

无人回应,就连啜泣声都销声匿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