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也没得选。

“支点招?”

如果她没有记错,从她来辽西这半年以来,还没听说沈琰接到过哪个病人的投诉。

就连上次在门诊室闹事的那个带老母亲来看病的男人,最后也没有投诉他。

“其实很简单。”沈琰放下笔,抬头看她,“把他们当做你自己来对待,知冷知热,万事上心,尽你所能让病人早点痊愈出院。”

-

就算听沈琰那么说,秦司漫还是无从下手。

实践见真章。

秦司漫只好跟着一直受病人青睐的钟向文以及其他几位医生一同查房了几天后,总算学到了几分要领。

嘘寒问暖这些事做起来依旧别扭,可她也不像之前那样抵触。

一周多下来,还真没有收到哪个病人的投诉。

无功亦无过,已是非常难得。

今天没有轮晚班,秦司漫忙完刚好到下班点,收拾好东西离开,还没走到电梯口就被沈琰拦下。

“换衣服,大学路发生连环车祸,赶紧去急诊接病人!”

事态紧急,秦司漫没来得及多问。

跑回办公室以最快的速度换好了衣服,来到急诊大厅的时候,场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秦司漫,来这边——”

沈琰起先还洁白如新的白大褂,不到十分钟已经沾满了血渍。

秦司漫跑过去,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拿过消过毒的手套和口罩带上。

“给他做清创,然后送手术室,你负责开台。”

秦司漫拿过器械,听到后面一句话一愣,“我一个人?”

“对,你一个人。”沈琰脱下满是血的手套,冲人群里的莫新招了招手,“莫新你来给她做助手。”

“你不怕我搞砸吗,我一直都是做你的助手……”

“我对你什么都不放心,唯独医术最放心。”

沈琰一口气打断她未说完的话,转身走向了另外一床。

每个医生都忙得不可开交,不是在台上就是在准备开台,不然沈琰也不会让她来上场了。

秦司漫深呼一口气,接过护士递过来的消毒水,动作麻利的为患者做了最基本的清创,防止进一步感染。

做好最后一步,她放下纱布,“可以了,送手术室。”

见病人被推走,她也不敢多耽误,抬腿往手术室走去。

莫新跟在她身后,有点紧张,“漫漫,我会不会给你帮倒忙……”

“我是主刀。”秦司漫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对我有点信心。”

莫新纵然对自己没什么信心,可对秦司漫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质疑。

“那你别紧张。”

秦司漫听着笑了,“小手术而已,我们又不是实习生。”

是安慰莫新,也是安慰她自己。

秦司漫心里有一百个把握,可却是第一次一个人主持一台手术。

这种责任感是一种压力,更是沈琰对她的肯定。

她绝不会辜负。

对比秦司漫那边的顺利,沈琰这边的情况堪比一潭死水。

钟向文实在是没辙,把沈琰叫过来,语气凝重的说:“沈老师,她是这批人里受伤最严重的……”

车祸过程中眼部收到重创,目前已经导致眼。角。膜。破裂。

现在虽然强制性止住了血,可却不是长久之计。

除非在24小时内找到与之配置的眼角膜,进行移植,才有可能保住这个年仅二十岁的姑娘的视力。

沈琰检查完病人的情况,脸色变得异常的难看。

半天没说一句话。

钟向文在一旁干着急,“沈老师您是眼。角。膜。移植的专家,我已经给器。官。捐。献。中心打过电话了,他们在寻找,这台手术只能您来做。”

“我做不了。”

钟向文几乎怀疑自己听岔了话,“老师您说什么?!”

沈琰面色发白,死死盯着床上陷入昏迷的女大学生,哑着声重复了一遍:“我说我做不了这台手术。”

“怎么会呢,我看过您以前的手术录像,比这个情况复杂好几倍的移植你都拿下来了!”

“监测病人指标,这台手术你去找别人做。”

“沈老师你——”

“我跟你说了我做不了这台手术,我他妈的更不是什么专家!”

钟向文和周围的医护人员直愣愣的看着沈琰,似乎不敢相信一贯好脾气的沈大夫,居然会在这个时候情绪失控。

沈琰无力的摆摆手,说了句抱歉,渐渐的走出了急诊室。

任凭钟向文怎么呼喊,也没有再回过头。

如同一个行尸走肉的傀儡。

-

秦司漫在手术结束后去了趟病房,确定病人状况一切稳定后,才算是真正松了口气。

回到办公室换了身衣服,看时间已经过了晚上九点。

一直没吃晚饭,胃饿得有些难受,秦司漫已经没什么力气去外面觅食,随手拆了盒办公室常备着的方便面,准备将就一顿。

把面刚泡上,还没得来得及吃第一口,就看见钟向文火急火燎的跑进来。

“秦姐你总算下手术了,快去看看沈老师吧!”

秦司漫放下叉子,“ 他怎么了?”

钟向文三言两语把之前在急诊室的事情说了一遍,“他一直在办公室里,就没出来过,你劝劝他吧,这个病人真的等不起。”

“眼。角。膜。配型找到了?”

钟向文摇摇头,“还没有,不过这边也需要医生随时准备就位,整个眼科沈老师是最擅长移植的,而且那边的学生家长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这个消息,也非要沈老师来做手术。”

抛下病人不管,还大发脾气。

这实在不是沈琰的作风。

秦司漫眼下也没了吃面的心思,跟着钟向文一同来到了沈琰的办公室。

投过门缝也没有看见有灯光透出来,秦司漫敲了几下门也无人回应。

“你确定他在里面,会不会出去了?”

“不会的,护士站的人看见他进去的,这期间一直没出来过。”

秦司漫又试着喊了几声,依旧无人应答。

“备用钥匙呢?”

钟向文从兜里拿出来,面露难色:“他毕竟是我们的上级领导,这样贸然进去是不是不太礼貌……”

“礼貌能抵命还是能换钱?”

钟向文讪讪的低下头,不再多言。

秦司漫用钥匙打开了门,入眼一片黑暗,若不是投过落地窗照进来的月光,她还真没发现坐在地上的沈琰。

“我跟他说,你先出去吧。”

钟向文本来也不想得罪沈琰,听到这话求之不得,脚底抹油立马就溜了,还识趣的带了上门。

秦司漫放轻了脚步,朝他走过去,随后蹲下,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沈琰听到她的声音,才回过神来。

痛苦的抓了抓凌乱的头发,“你怎么来了……”

秦司漫靠在他身边,席地而坐,“钟向文把下午的事情都跟我说了,这不是你的作风。”

沈琰自嘲道:“这手术我真做不了。”

秦司漫怎么会相信在医科大都赫赫有名的眼角膜移植专家,会做不了这最简单的一台移植手术。

“如果你有什么顾虑,不妨说给我听听。”

秦司漫握住他冰凉的手,轻轻的搓揉着,“这里没有别人。”

不知过了多久。

沈琰抽出已经被秦司漫搓得发红的手,怔楞着。

往事涌上心头,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最后秦司漫听见他说:“我已经治瞎过一个人了,不能再害第二个。”

第38章 解脱

秦司漫脑中的几条思绪混成一团, 乱如麻。

沈琰看着窗外, 缓缓开口:“三年前我接手了一个病人, 同样是这样的连环车祸,眼部受到重创,眼。角。膜破裂, 身体多处骨折……”

“然后呢?”

沈琰愣了愣, 继续说下去:“她比这个姑娘幸运, 车祸中当场死亡的一个人在生前签署了器官捐献协议,经家属同意后,将他的眼。角。膜。捐献了出来。”

那还真是好运气。

秦司漫点点头,却没有出声打断。

“她身体的不同部位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那是一台复杂的手术,不过我跟几位科室大夫配合顺利, 那次手术下来, 挽救了她的性命和视力。”

“这不是好事吗?”

沈琰苦笑着摇摇头, “一年后移植产生排异反应,发生角膜血管化, 新生血管严重,已经不再适合做第二次眼。角。膜。移植。”

秦司漫心里一惊。

眼。角。膜。移植的排异反应有多种,其中最可怕的就是角膜血管化。

人的角膜本身是没有血管的, 毛细血管围绕角膜边缘生长, 若是血管超越角膜边缘进入透明区,维持角膜无血管的平衡性就会被破坏,从而血浆渗漏, 造成角膜水肿严重影响视力。

这本身不是什么难以治愈的疾病,可发生在一名接受过眼。角。膜。移植的病人身上,那无疑于是一个噩耗。

治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哪怕再进行第二次移植,术后排异率高达70%,极有可能引发新生血管粘连。

这分明就是一道无解的题目。

“可她本人坚持要做,我作为医生只能遵从病人的意愿,找到合适的配型之后,我为她进行了第二次移植,第二次手术的难度远远超过第一次,最后勉强成功却无法尽善尽美。”

说道关键处,沈琰的神色变得痛苦不堪,“术后不到一周,再次产生排异反应,这次之后再无移植的可能性,没多久她就彻底失去了光明。”

“可她不做手术也会失明啊,你为她进行了第二次移植反而是一线生机不是吗?”

“不是这样的。”沈琰不由得攥紧了拳头,从嗓子眼里憋出一句话,“如果不是我给了她希望又让她绝望,她最后不会落得自杀的结局。”

原来心理阴影是在这里吗。

秦司漫努力不去看他现在这幅狼狈的样子,别过头,对着无尽的黑暗缓缓开口:“我记得大一的第一堂专业课,老师跟我们说了一句话。”

沈琰没有吭声,但秦司漫知道,他在听。

“作为一个医生,除了医术和仁心之外,还需要习惯面对生死。”

秦司漫当时初入医学院,压根没把这些话放在心上。

大道理谁都会说,听多了早已厌倦。

可在今天这个夜晚里,这句曾经让她不以为然的道理悄悄从记忆里冒出了头,并且让她感慨颇多。

原来大道理听着厌倦,只是因为自己没有经历过。

“受得起救人一命的光荣感,也担得起无力挽回性命的负罪感,这便是医生的一辈子。”

“情形或许相同,可结局不会由历史决定,而是由你决定。”

秦司漫言尽于此,沈琰是个极其骄傲的人,他不会希望在这种时刻得到来自任何人的安慰和鼓励。

她站起身,拍了拍满是灰尘的裤子,言语间是从未有过的肃穆:“上次你能给她的只是一线生机,而这个小姑娘如果等到了配型,由你来完成这台手术,她就会重生。”

一个是一线生机,一个是重生。

沈琰,你会怎么选。

秦司漫离开的时候刻意的放慢了脚步,可等到关上门的那一刻,她也没看见沈琰有何动作。

他依然坐在那里,像一个木偶。

秦司漫看不穿他在思考什么,甚至也无法保证自己说的话能打破他内心的牢笼。

只是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

从沈琰办公室离开后,秦司漫去了顶楼的ICU。

换上无菌服走到那位等待移植的女孩病房前,秦司漫却失去了打开房门的勇气。

女孩身边放满了检测仪器,身上插着不同类型的管子,而眼部包裹着几层白色的纱布。

就这样躺在病床上,只有心电图上的波动曲线还在证明着这个生命的存在。

距离车祸已经过去了四个多小时,如果在剩下的二十个小时内找不到配型,她以后漫长的几十年就再也看不到一丝光亮。

“你是……眼科的大夫吗?”

秦司漫擦了擦眼睛,转过身看见一位满脸沧桑的妇人,想来应该是这个姑娘的家长。

“我是。”

妇人抓住秦司漫的手,“眼角膜配型有结果了吗,我闺女是不是有救了!?”

秦司漫咬了咬嘴唇,“还在寻找,你别着急,应该快有消息了……”

妇人颓然的放下秦司漫的手,靠着墙壁缓缓的坐下,眼神黯淡无光,“大夫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你们尽力了……”

秦司漫见惯了太多大哭大闹,不分青红皂白职责辱骂医生的病人家属。

可眼下这位通情达理的母亲,却让她觉得比面对那些无理取闹的病人家属更加揪心。

“还有时间,我们再等等。”

“都怪我,今天非让她回家吃饭,要是待在学校什么事都没有……”妇人说到这,崩溃的哭了。

怕吵到病床上的女儿,刻意压低了声音,哭声时断时续,秦司漫听着心都快碎了。

冠冕堂皇的说辞有很多,安慰的话也有很多,可秦司漫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没有找到配型,说什么都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