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有数学天赋而不自知的人。
这个结论不需要过多证据来佐证，明屹辅导过她，因此他很清楚。
许多常规的奥数题，她之前从未接触过，但却能给出十分惊艳的解法。
明屹心里无比清楚，这个姑娘需要的只是时间。
给她足够的时间，她的目标不是全国联赛、不是CMO，甚至也不是IMO金牌。
只要她付出足够的时间和努力，整个数学王国的大门都会为她敞开。
可惜此时的乔皙对这些都一无所知，她的所有认知都被眼前这张九分的试卷所蒙蔽了。
最后那一天，她也没等到明屹说出更多的话，就将那张九分的试卷一撕撕成两半，扔在了他的面前，然后哭着跑走了。
如果第二天她继续来奥数班上课的话，那么她就能听见老师会花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来讲解乔皙同学对第三大题给出的全新解法。
甚至，将目光放得更长远一些。
这天深夜，为了这一张九分试卷躲在被子里哭了一整夜的姑娘，也绝想不到，在二十年以后，大家再回想起这个夏天在A大附中举办的华北奥数集训营，她和这个教室里的其他几位同学……
会被所有人誉为，中国数学的黄金一代。
***
周末的时候，盛子瑜神秘兮兮地给乔皙打电话，说是现在有一大票高二高三的学长想要认识她。
乔皙是大晚上从图书馆回来后才瞧见她的这条信息的，看见后她只以为是盛子瑜逗自己玩，当下便笑道：“好啦，你别耍我了。”
怕她不信，盛子瑜信誓旦旦：“是真的！我骗你是小狗！”
顿了顿，盛子瑜又解释道：“你过生日那天不是唱了首英文歌吗，当时挺多人都录了下来的，这几天不知怎么传到高年级那里去了，所以我才说很多学长都想认识你嘛！”
乔皙愣了愣，然后赶紧道：“还是不要了，看见真人他们会幻灭的！”
盛子瑜在电话那头笑嘻嘻道：“我就喜欢wuli皙皙美而不自知的样子！”
这样就不会有人和她争夺校花宝座啦！
只是……挂掉电话后，电光石火之间，乔皙脑海里闪过了一丝东西。
乔皙想了想，又将手机拿出来，去翻菀菀的朋友圈。
她一路往前翻，果然在自己生日的那天，发现菀菀发了一条朋友圈视频，视频正是自己当时唱歌的内容。
“不过他倒是和我说起过你，说你唱歌很好听，你不知道他那个性格多难得夸人。”
她的脑海中蓦地浮现起颜夏那天对自己说过的话。
恰在此时，她的手机低低震动了一声，正是颜夏发来的消息。
对方很喜欢玩一些K歌软件，刚才就是给乔皙分享了一首她自己录制的歌。
乔皙看了一眼对方发过来的歌名，想了想，然后回复道——
“我不怎么会唱华语歌的。”
难得见她如此迅速地回复消息，颜夏立刻回了过来——
“那你一般唱什么歌？欧美还是日韩？”
乔皙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点动了几下——
“明屹不是都和你说我唱歌好听了么？难道他没告诉你我只会唱藤田惠美的歌么。”
那天她在KTV，在菀菀的朋友圈视频里，唱的便是藤田惠美的那首《Down by the Salley Garden》。
对方有短暂的沉默，但很快消息便又发了过来——
“他提过，但我记性不好嘛！他还说你生日时还当众唱了那首《Down by the Salley Garden》呢。”
她从来没有听过藤田惠美的其他歌。
她喜欢《Down by the Salley Garden》，是因为叶芝，而不是藤田惠美。
乔皙的脸色慢慢冷了下来，手指停在屏幕上方良久，然后发过去两个字——
“骗子。”
颜夏在她面前所营造出来的一切，不过就是以那一条朋友圈视频为圆点，漫天散发出的幻想。
下一秒，乔皙便干脆利落地将对方拉黑了。
第25章 Chapter 25
Chapter 25
尽管之前就对颜夏不怀好意的窥探有所察觉, 可直到试探出对方话中的漏洞, 乔皙才终于将自己这毫无根据的预感转为确信。
确信了对方不安好心，不用再与对方小心翼翼地周旋……乔皙颇有几分如释重负。
等到周末, 乔皙才回到明家，就和菀菀一起被祝心音开车带出去了。
祝心音笑得很温柔：“晚会时间不就在下周吗？主持人怎么能没有一条好裙子来配呢？”
乔皙愣了愣。
其实艺术团给每位主持人都提供了服装, 但这些礼服已经用过很多届, 几乎算得上是“前清遗物”，款式早已过时。
又因为学校经费所限，礼服的质感也十分一般，因此想要伪装vintage风格也不成。
男主持人倒还好，对礼服的要求并不高。
倒是和乔皙一起搭档的季融融，好几天前便约了乔皙这周末一起去挑演出时穿的裙子。
在附中待了这么长时间，耳濡目染之下, 如今的乔皙已经能认出许多奢侈品牌子了。
虽然大家每天穿的都是统一的校服, 但乔皙已经能够认出来，季融融脚上穿的鞋子是Tod’s的，腕上戴的手表是Longines的。
……和她一起逛街？
乔皙想也不想便拒绝了季融融的这个提议。
当然，此时此刻, 坐在祝阿姨的车上，乔皙的心理压力同样很大。
她知道自己现在每个月的花费都是一大笔钱, 也许对明家并不算什么，但她却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
学费生活费便也罢, 像礼服这种无所谓的花费, 自然是能免则免。
想了想, 乔皙还是试探着开口道：“祝阿姨，学校会提供服装的……而且我已经试过装了，艺术团的老师也帮我拿去改大小了。”
当然，还没等祝心音出声，一旁的菀菀便已经叽叽喳喳的先开口了——
“哎呀，小乔姐姐你不要自作多情了！又不是特意为你买的，是妈妈要帮我买衣服，所以才顺便带你来的！你是沾了我的光好不好！”
看着面前这个脸颊鼓鼓、看起来如同一只生了气的小松鼠一般的菀菀，乔皙的眼眶忍不住有几分发热。
……她知道的，菀菀是为了照顾自己的自尊心才特意这样说的。
乔皙借着低头的动作，极轻地吸了吸鼻子，然后轻声道：“我知道啦，那……我就沾菀菀的光啦。”
不过，虽然话是这样说，可菀菀还是半件衣服都没挑，一行三人一进商场便直接进了Donna Karan给乔皙挑裙子。
祝心音的眼光是极好的，她挑出了几条裙子让乔皙去试衣间换，每一套的效果都很好，问小姑娘喜欢哪一件，小姑娘却犹犹豫豫地表示都不太喜欢。
一见乔皙这样，祝心音不用想便猜到了，小姑娘多半是嫌贵。
她略想了想，然后便在乔皙刚才试过的裙子里挑了那件宝蓝色的长裙，“就这件吧，颜色是有些老气，不过主持晚会的话，就要这样的颜色才压得住，而且宝蓝色也显白。”
等到乔皙去试衣间换回了自己的衣服，祝心音又笑眯眯地问她们：“那你们两个现在是想去吃东西还是想去哪儿玩？”
这会儿时间还早，菀菀举手提议道：“我想先吃甜品，然后再去看电影！”
“那行，你们自己商量。”祝心音从钱包里拿了张卡递给乔皙，“阿姨待会儿还有事，皙皙，你带着妹妹玩，玩好了就早点回家。”
虽然祝心音对乔皙很放心，知道有她在不会出什么乱子，可到底还是两个小女孩，于是临走前她又叮嘱道：“超过八点的话，就打电话叫哥哥来接你们，听见了没？”
菀菀的一颗心已经放飞到天际，这会儿自然是不耐烦听唠叨的：“知道啦知道啦！”
祝心音嗔怪着拍了拍女儿的脑袋，这才转身离开。
等祝心音一走，菀菀立刻放飞自我，拉着乔皙在甜品店里又是自拍又是发朋友圈的。
发完了朋友圈小丫头还不消停，又吵着要小乔姐姐帮自己的朋友圈点赞。
乔皙无奈笑道：“好啦，一会儿就帮你点。”
“不行不行！现在就要！”说着明菀便拿起了乔皙放在一旁的手机来，“我自己点了哦。”
乔皙笑了笑：“随便你。”
迅猛地给自己点了个赞后，明菀又顺手开始翻起乔皙的朋友圈来。
看到那张万年不变、永远排在时间线第一位的人狗合影后，明菀有些不满地嘟囔道：“你怎么老也不发朋友圈呀？”
乔皙想了想，无奈道：“可我也没什么有趣的东西可以发呀。”
难道每天发图书馆定位么？
正说着，明菀突然惊讶得“咦”了一声，“……你怎么有小夏姐姐的微信？”
乔皙愣了愣，然后才想起来，自己虽然已经拉黑了颜夏，但她给自己朋友圈的点赞还是可以看到。
想了想，乔皙便将之前颜夏的事情简单同菀菀说了。
一听她说完，菀菀立刻连连摆手撇清自己：“我没有把你的微信号给她哦！”
“我知道啦。”
以她对菀菀的了解，如果微信号是菀菀给的，恐怕她一早就自己说了。
想了想，乔皙还是开口问：“她……之前在你们家住过很久么？”
她并非是对颜夏好奇，而是想知道颜夏为何对自己如此好奇。
听她这样问，明菀想了想，然后说：“她爸爸妈妈去世之后，她就住到我们家来了，住了有两三年吧。”
顿了顿，明菀又继续道：“只是去年的时候……前一天晚上还好好的，结果第二天她突然就从我们家搬走了——”
要说搬走也不大合适，因为颜夏走的时候，她的东西几乎还全留在明家。
菀菀挠了挠头，显然也是很费解——
“我都没见到她她就走了，之后又突然说是出国念书，也没再回来过，连她的东西都是妈妈让人打包好直接寄回她家的。”
乔皙慢慢的“哦”了一声。
原来……是被明家赶出去的。
明菀吸了一口面前的果汁，然后道：“她走了之后妈妈就不准我提这个人了，一提她就要生气的……你也别提她哦。”
***
两个小姑娘看完电影出来，已经将近九点了。
电影开场前明菀就给自家哥哥发了短信，告诉了他影院位置和散场时间，让他到时候来接她们。
两人出去的时候，明屹已经等在了那里。
大概是因为从家里出来的缘故，他今天没穿校服，而是穿了一件连帽衫和一条五分工装裤。
身形修长的少年站在影院的大厅里，背靠在大理石柱子上，头微微垂着，嘴唇抿得很紧，低头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等再走近了些，乔皙才发现他耳朵里塞了耳机，手里拿着手机正在玩游戏。
明菀蹦蹦跳跳的走过去，拽下他左边耳朵的耳机线，“我们走吧！”
他抬起视线，正撞上乔皙的目光。
这样的四目相接不过一瞬，下一刻，两人都迅速移开了视线。
自那天的“九分试卷”事件过后，乔皙便再没有和他说过话。
哪怕就在食堂里擦肩而过，两人之间也没有只言片语。
乔皙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她并不是记仇的人，可每每面对到明屹，那张九分试卷、那天他对她所说的话，那天所有的一切带给她的那种避无可避的羞耻感，便会飞快地涌上心头。
明屹摘下右边耳朵里的耳机线，退出了屏幕上正在运行的游戏，率先转过身，双手插兜，“走吧。”
这里是北京的地标之一，晚上九点自然是打不到车的。
所幸地铁站就在前一个路口，菀菀提议道：“坐地铁吧，反正现在人也不多。”
明屹又看了一眼手机，系统预计的打车时间已经排到了一小时后。
他将手机放回裤兜，点点头，“走吧。”
繁华的路口车水马龙，一条横穿而过的铁轨将道路分为两侧，这里是北京城内仅存的几个平交道口之一，每天都有数十趟火车从中呼啸而过。
一行三人走到路口时，蜂鸣警报声“嗡嗡”响起，电动闸栏缓缓关闭，道路边的喇叭里传来提示音——
“行人车辆请注意，火车就要开过来了，请在栏杆外等候，不要抢行，不要翻越栏杆。”
明菀走在最前面，趁着电动闸栏未完全关闭时，和身边的人一起小跑着穿越了路口。
等她在路口边站定，再回头时，发现自家哥哥和小乔姐姐被留在了闸栏的另一头。
她很无奈地鼓起脸颊，双手圈成一个喇叭，冲着他们这边喊：“你们是老年人腿速吗？”
明屹提高了几分音量：“别乱跑。“
乔皙的语气有些急：“你好好待着别动。”
两人同一时间开口，一时间气氛再度变得有些尴尬。
乔皙率先转过脸去。
不知过了多久，列车由远而近缓缓驶来，轰鸣声越来越响。
站在她身侧的明屹突然开口道——
“和解吧。”
乔皙愣了愣，然后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身旁的人。
明屹也转过头来，目光同样聚焦在她的身上。
“我那天说的话没有错，”顿一顿，明屹补充道，“我只为我的态度道歉。”
乔皙咬紧了嘴唇，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明屹将目光收回，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前方。
“你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法语老师？外交官？翻译家？还是其他什么？”
乔皙被他这个问题问得一怔。
……她也不知道。
明屹突然抬起头，看向虚空中的某一处，语气淡淡：“你想成为的那些人，其实都和她一样。”
乔皙顺着他的视线方向看去，发现明屹口中的“她”，是不远处巨幅电子广告屏上巧笑倩兮的女明星。
“没有她，这块广告屏也还是会在这里，只不过换成另一个明星。”
“法语老师、外交官、翻译家……全都一样。没有他们，也会是其他人。”
“没有瓦特，也会有蒸汽机；没有莱特兄弟，也会有飞机；没有贝尔，还是会有电话……他们都无足轻重。”
“可数学不一样，它是不可替代的。”年轻男孩转过头来，素来清冷的眼底，在这一刻却有不知名的光芒在闪烁，“高斯只能是高斯，牛顿也只能是牛顿。”
轰隆隆的火车驶近，在震耳的轰鸣声中，乔皙的脑海中回荡着他刚才的话——
高斯只能是高斯，牛顿也只能是牛顿。
他们才是独一无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