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晴仓促地低下头,双手绞紧衣角,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两人走到房间门口,蓝斯率先推门进去,叶晴在门口踟蹰片刻,也跟了进去。

房间里的布置简洁而男性化,除了原木的颜色,其余的东西基本都是黑色,应该是蓝斯本人的房间。床头站着一个穿着护士装的年轻女孩儿,正在小心翼翼地调整吊瓶。另一个岁数看起来大一些的护士则在轻声地念着故事书。

叶晴战战兢兢走到床边,几乎不敢正眼去看躺在大床正中的女孩儿。直到蓝斯开口问了声:“今天感觉怎么样?”

“很好呀。”温软的声音一如往昔,在见到叶晴之后,明显添了几分活泼:“咦?叶晴,你也来了!”

叶晴抬起眼,泪珠控制不住地簌簌落下。每往前走一步,足下都仿佛又千斤重,女孩儿苍白而恬静的笑靥在眼前清晰,又模糊…叶晴飞快抹了把脸上的泪,顾不得这样粗鲁的动作会牵扯到身上的伤,几步走到床边,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躺在床正中的女孩儿,仿佛稍不留意,她就会在自己眼前凭空消失一般。

“叶晴姐姐怎么哭了呢?”蓝岚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是不是哥哥又欺负你了?”

蓝斯站在床的另一侧,听了这话,双目径直看向这一端的叶晴。

叶晴摇了摇头,想朝蓝岚弯出一抹笑来,下一秒,却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只能连忙用手捂住嘴,深吸两口气之后,才放下手说:“没有。我是…看到你没事,太高兴了。”

蓝岚杏眼微弯,唇边绽着一抹恬淡的笑:“我本来也没事啊。我听哥哥说,你这几天一直在生病,身体好些了吗?”

叶晴连连点头,身后传来一声猫叫,一旁的护士毫不吃惊,走到门边抱起一只大黑猫,边哄着边走回来,笑着朝蓝岚说:“它还真是准时,每天中午十二点,一准儿会叫着要吃东西。”

蓝岚笑着轻声说:“因为它第一任主人就是这么教它的啊,一日三餐,晚上还要来一顿夜宵。要不你看它怎么长得这么壮,是不是啊,蝴蝶?”

房间里另外几个人仿佛都习以为常,附和着蓝岚的话露出笑容。唯独叶晴一个激灵,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猫问:“它叫蝴蝶?”

蓝岚轻轻点了点头:“对呀。上次你在我房间住,不是已经见过它了吗。”

叶晴怔怔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年轻女孩儿怀里的黑猫。这只猫的体型已经很大,尤其是肚子,圆滚滚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怀着小猫儿。一双眼碧幽幽的,如同上好的翡翠宝石。叶晴向来对猫有些畏惧,第一次在叶晴房间里见到这只猫时,就吓了一跳,也下意识地疏远它。后来有两次在客栈看到它,也都是匆匆瞥过,从没把它正经当回事儿。

直到蓝岚叫出它的名字。

难道这才是叶宇留下讯息的真正含义?

刚才蓝岚说,猫的第一任主人…除非那个主人是叶宇,否则还有谁能让她这般念念不忘。叶晴大脑一片空白,蓝岚一连叫了她几声,才回过神来。

蓝岚清了清嗓子,小手拍了拍床铺,说:“叶晴,你过来这边坐。”说着又转脸看向蓝斯,“哥哥,我有些话想跟叶晴姐姐说,你能不能先出去。”

蓝斯看着叶晴,眼神有些复杂,点了点头:“五分钟。”

叶晴明白他的意思,也跟着点点头。

两个护士跟在蓝斯身后出了屋。叶晴坐在床边,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就听蓝岚轻声问了句:“叶晴,他们说的是真的吗,你其实是警察?”

叶晴点了点头,看着蓝岚澄澈的眼,感觉每吐出一个字都很艰涩:“蓝岚,我…”

蓝岚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你就是夜雨怀表照片里的那个女孩,对吗?”

叶晴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嗯。”

蓝岚并没有她想象之中的失望或者难过,眼睛里反而流露出一种非常柔和的光,攥了攥叶晴的指尖说:“真好。”叶晴愣愣看着她,蓝岚笑着看住她,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枕畔,“真好,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夜雨珍藏在心底的那个人。”

叶晴连连摇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蓝岚摇晃着她的手说:“叶晴,你真的很勇敢。你是为了任夜雨来的,对吗?”

叶晴捂着嘴,泪水无声地落在两人交握的手,蓝岚的声音轻而软,别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坚定:“我一早看到你,就觉得很熟悉。我知道叶晴你是个心地很好的人。夜雨能有你这样的爱人,是他的福气。跟你比起来,我太怯懦了。除了每天每天地想着他,好好养大蝴蝶,好好保管他留给我的这条项链,其余什么都不能做…”

叶晴哭着摇头打断她:“我不是他的爱人,我是他的姐姐。”

蓝岚缓缓睁圆了眼,重复着她的话:“姐姐?”

叶晴捂着眼睛,快速地低声说:“我是他的亲姐姐。他的本名也不叫任夜雨,而是叶宇,叶子的叶,宇宙的宇。不过他没有骗你,他确实是出生在一个雨夜。除了他的身份,其他的所有他都没有骗你。他是真的爱你…”叶晴一口气把埋在心中许久的话通通说出来,最后才放下手,看着怔怔流泪的蓝岚:“我们两个上小学时,父亲就因为执行公务去世了。他跟你说我是比他性命还重要的人,是因为我们两个从小就相依为命长大的。他可以为了我放弃性命,同样的,我也可以为了他,豁出去这条命。可是我只是他的姐姐,他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就是你。”

从蓝岚房间里出来,叶晴并不意外蓝斯就站在门口等。两人面对面站着,许久都没有人讲话。最后还是叶晴先道了声谢。

蓝斯眼神复杂地看着她,良久才说:“你回房间换好衣服,待会儿有人送你下山。”

叶晴不明所以地抬起眼看他,蓝斯却已经率先移开视线,唯独紧攥在腿边的拳头泄露了他此刻的心思:“走吧。再犹豫,说不定我就反悔了。”

叶晴扯了扯嘴角,她跟这个男人之间的账,这辈子是算不清了。最后看了他的侧脸一眼,又说了声“谢谢”,叶晴头也不回地下了楼梯。

初秋将至,连续几场大雨,让下山的路变得分外难走。半个多小时过去,车子还没行驶到主干道上。叶晴额头敷着纱布,颈间也贴着两块药棉,身上的白裙令她看起来格外苍白,好在准备衣服的人帮她多备了一件针织外套,一路过来也不觉得冷。

车子在一处拐弯处停了下来,叶晴敏锐地觉出不对,转脸看向驾驶座那个叫做溜子的男人。男人从后视镜与她对视一眼,咧了咧嘴角,却绝对称不上是在善意的微笑。

“叶小姐,对不起,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时间太短促,叶晴甚至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如果男人此时一个枪子儿崩了她,她大概也只有直挺挺受着的份儿。

出乎叶晴意料之外的,那个叫做溜子的男人撂下这句话,便打开车门下了车。很快,两个男人先后坐进驾驶座,以及她身旁的座位。车子重新启动,溜子的脸在玻璃窗上一闪而逝。坐在她身边的男人一语不发,也没有拿出东西来绑她的手。

叶晴透过车前的后视镜,盯着开车的那个男人看了一会儿,终于记起来对方的脸:“你们是郝临江的人。”

坐在她身边的男人开口道:“老板的意思是让我们把你带过去。不过路上如果你有任何异常的举动,我们两个可以自行决定怎么处理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叶晴从蓝岚的口中得知,码头上混战的那一晚,郝湘儿意外被他们自己人的子弹击中头部,现在还在医院疗养,听说很有可能一辈子都躺在病床上当植物人了。这种情形,郝临江硬要从蓝斯手里抢人,也不是什么意外之举。

她的手机早就落在郝家的别墅里,个别小的通讯设备,也在那晚的混战中丢的丢,坏的坏。蓝斯放她离开,已经是网开一面,自然不可能给她任何通讯工具。回想起刚刚和蓝岚的谈话,叶晴不禁惨然一笑,尽管不知道那枚琥珀项坠到底有没有价值,她现在也想不明白叶宇留下的hudie字样到底指的是哪样,至少从目前大家的情况来看,她干得还不赖。Kevin Lee死了,Q集团也因为这场恶战伤了元气,郝临江和蓝斯之间徒生嫌隙,伤害叶宇的元凶虽然留了一条命,却也跟死没甚差别,最让她感恩的是,蓝岚尽管伤得不轻,到底还是保了一条命下来,她对叶宇,对蓝斯,对蓝岚本人,应该可以说是无愧于心了…

如果今天就是她生命里最后一天,恐怕她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在死前见顾梓晟一面。

这些天她在昏沉间隐约也知道,蓝斯让手下人搬着她的病床,东躲西藏换了好多个地方,昨天夜里才回到温泉旅舍。郝临江和KEVIN LEE火拼的事肯定瞒不住人的,又是在码头边,找不到她的尸体,或许黎睿他们早就放弃,以为她尸沉大海了也不一定。

至于顾梓晟,她甚至不确定他会不会找她,会不会为她的失踪焦急伤心,如果哪天得知了她的死讯,他会不会为她掉泪。大概是身体还没有完全复原,连精神也跟着脆弱了不少。叶晴擦去溢出眼角的泪,弯起唇自嘲地笑了笑。真是没出息,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为了这些儿女情长掉眼泪。当初决定加入警队,替叶宇完成他未竟的心愿时,不就已经做好思想准备了吗?

车子驶入主干道后,径直驶向郊外,叶晴透过车窗扫了眼车子前行的方向,心沉沉地往下直坠。额头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意识昏昏沉沉,脑海里闪过三年来的种种:叶宇肩上落着洁白芳香的槐花,脸上洋溢着阳光的笑;黎睿把她和母亲叫到警局,眼底沉重的哀恸;自己一身泥水,冒着暴雨爬铁丝网,在训练场上摸爬滚打;毕业后进入昌华,萧朗和萧夫人无微不至的关心,以及自己临去顾氏前,萧朗忧虑的目光;在KTV昏暗的走廊里,蓝斯捏着一根香烟,肆无忌惮把她摁在墙上强吻;顾梓晟腰间围着小熊维尼的围裙,做好晚餐后,站在点着蜡烛的客厅,望着自己微微的笑;最终定格在眼前的,是与顾梓晟在别墅分开前,透过镜片与自己视线交缠的眼…叶晴缓缓闭上眼,放松了身体,索性靠在椅背沉沉睡去。

身边的男人有些惊愕地扫了她一眼,与前方开车的男子在后视镜中交换一个视线,摇了摇头,示意无恙。

叶晴被反锁在一间小木屋里,之前与她同来那两个男人,开车的那个守在门外,另一个搬了把椅子,背靠着门,坐在房间里看守着她。中午饭是一份盖饭,一瓶矿泉水,一个橙子。盒饭和矿泉水,叶晴都没有碰,她知道,即便矿泉水的瓶盖不开,这些人也有办法把东西弄进水瓶。橙子她仔细检查过,没有针孔,便用手剥开果皮,慢慢吃完。

那个男人见她不吃,也不勉强,从门口把盒饭和矿泉水递了出去。

房间也就十来平大小,没有窗,水泥地面有些潮湿,头顶一盏有些刺目的白炽灯,除了两把椅子,一张长条桌,没有任何其他家具。叶晴和那男人面对面坐着,抱着手臂,双目低垂,自始至终都没有讲过一句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突然响起几声急促的敲门声,男人打开门,开车的男人朝他努了努嘴:示意他把人带出来。

男人点了点头,转脸看向叶晴:“起来。”

叶晴眼皮儿都没抬一下,顺从地站了起来,走到门边。

门外那个人已经钻进车里,身边的男人看着她的侧脸,低声说了句:“有什么话想我帮你带吗?”

叶晴抬起眼,男人样貌平平,看着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怜悯,压低声音说:“家人,朋友,或者是爱人,有什么话需要我帮你带吗?”

叶晴张了张嘴,面前浮现顾梓晟那张俊美的容颜,哑然一笑,摇了摇头,轻声说了声“谢谢”。

男人站在原地没有动,叶晴明白他的意思,乖乖地走在前面。

夜幕低垂,放眼望去,目所能及的地方尽是一片空旷的原野,空气里漂浮着混合着泥土的草木清香。叶晴轻轻吸了口气,微仰起脸,发现这一晚的星空竟然分外明媚。苍穹广袤,星子繁多,远处隐隐传来蛙鸣蝉叫,一切都是那么静谧而美好。叶晴不由得就想起小时候,约莫也是这样夏末秋初的季节,父亲领着她和叶宇去乡下野游的情形。B市郊区的夜晚,也是这般清净祥和,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青草香,除了蛙鸣蝉叫的合奏曲,还有她和叶宇嬉笑打闹的声音。父亲总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姐弟俩,会教他们钓鱼、捕虾、捉蛐蛐,告诉他们怎么在夜晚辨别方向,北斗七星,还有秋季才能看到的飞马座和仙女座。

最后望了一眼天边熟悉的景致,叶晴钻进车里。路上,身边的男人接了一个电话,催促同伴再开快些,又转脸看了叶晴一眼。

叶晴朝他微微一笑,轻声说:“我能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那男人迟疑了下,把手机屏幕转向她的方向。八点三十五分。叶晴道了声谢,再次闭上眼。郝临江让这两个男人把她带到郊区看了一整天,这个时间又突然叫人把她往回带,唯一的可能,就是拿她当人质跟警方谈条件。这么说来,那枚琥珀项坠应该是有作用的吧。

让叶晴意外的是,车子最后停靠的地方,竟然是郝家在郊区的别墅。

开车的那个男人走在前面引路,始终与她坐在一起的男人架起她的胳膊,三人从侧门进到别墅里面。乍然回到光线充足的地方,叶晴下意识地抬手挡着眼,被男人一路连拉带拽走到一处停下来。郝临江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你们要的人。”

叶晴抬起脸向前看去,第一眼看到那个人,叶晴还以为是自己视力出了问题,连连揉了几下眼睛,终于看清站在黎睿和陈局中间的确实就是顾梓晟。叶晴整个人傻了一般,讷讷喃道:“你怎么…”

郝临江在她身边怪声怪气地笑了一声:“叶小姐,你还真是好命。三番四次死里逃生,KL舍不得动你,蓝斯也不忍心亲手结果了你,这群条子也够有人情味儿的,非说要见到你,才肯放我和我女儿一条生路。就连顾梓晟,都投诚到警方那边,宁可舍去半数家产,只为换你一条命!”

叶晴看着面前鬓发霜白、老态毕显的老人,到了这个时候,才看出他确实是年逾花甲的岁数了。郝湘儿的事应该对他刺激很大,跟KEVIN LEE的火拼也正式宣告他与A国那边交易破裂,家庭事业双重打击,如今又被警方包围在自己家中…眼角余光扫到倒在客厅正中的男人,叶晴蹙起眉,金发白肤,明显既不是Q集团的人,也不是警方的人,这是怎么回事?

冰冷的枪口紧紧抵住太阳穴的位置,这些日子过来,叶晴对这种感觉已经丝毫不陌生了。郝临江看起来老迈颓唐,力气还是很大的,一条手臂勒住叶晴的脖颈,强迫她跟着他的步伐步步后退。

“郝临江!”陈局的声音听起来冷静又充满威严,“放开人质。别忘了,你的女儿现在还人事不知躺在那里!”

叶晴往大厅的一旁看去,果然看到郝湘儿躺在一张医用带滚轮的护理床上,旁边还蹲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小护士,以及前不久才见过的那个人——郝临江的家庭医生。他脸色微白,额头冒出一层汗,眼神慌乱地在来回看着,仿佛也拿不准主意到底该怎么办。

郝临江一声怒喝:“章楚!你和那个丫头把床推过来,跟我走!快!”

被叫做章楚的男子慌忙点了点头,和那小护士相互搀扶着站稳,一人在前,一人在后,推着郝湘儿的病床走到门边。

“走前面!上直升机!”

那章楚脸色看着尚且镇定,一双腿却已经抖如筛糠。与其说是他手推着床走,倒不如说是他倚着床才能站住:“可、可是…先生,我、我不会开飞机。”

郝临江脸颊的肌肉狠狠一抽,双眼迸出几乎能吃人的光:“你说什么!”

“我、我之前…是、是骗先生的,我、我、我其实只坐过副驾驶,没、没、没开过飞机!”

郝临江喉咙间的喘息急剧得如同急速拉动的风箱,叶晴见他猛然把手枪从自己太阳穴拿开,枪口对准章楚,尖声喊道:“我会开!”

郝临江和那章楚都是一愣,叶晴飞快地道:“你不能杀他,杀了他就没人照看郝湘儿的状况,那个护士你可以把她放掉,我和章楚抬床。上飞机后,我来开,章楚照顾你女儿!”

豆大的汗珠顺着郝临江耳鬓滚落,显然章楚不会开飞机的事对他的打击很大。叶晴的安排是否可行,他心里也直在打鼓。郝临江瞪着一双眼,那目光残戾如刀,缓缓从章楚身上挪开,复又看向叶晴,几乎没有任何颜色的唇微微抖着:“你会开?”

“是,我会开!”

“叶晴!”“小叶!”顾梓晟和黎睿几乎同时喊了出来。顾梓晟满脸胡茬,双眼熬得通红,身上尽管依旧是衬衫西裤的打扮,整个人看起来却好像连着加班半个月都没回过家似的,全然不复从前清贵骄矜的商界巨子模样。那张在叶晴记忆里俊美得让人不敢正视的容颜,此时因为焦急和恐惧微微扭曲,他紧皱着眉大声喊道:“郝临江,我跟她交换!”

郝临江灰白的眉毛一挑:“你会开飞机?”

顾梓晟脸上的神情痛悔又不甘,如同一个被母亲无情抛下的孩子,双眼直直望着叶晴的方向,嘴角紧紧抿着说不出话来。

黎睿在一旁立刻接道:“我们这边有人会!”一边说着,一边朝后面招手,几个男人荷枪实弹,站出来一排。

郝临江眉头压低,神情也比顾梓晟好不到哪儿去。如果顾梓晟能开,那自然再好不过。毕竟叶晴可是警方的人,让叶晴去驾驶飞机,无异于把自己和女儿的命交到敌人手上。他实在不愿意冒这个险,但相比较换做其他警察,叶晴总比那些五大三粗的男人要好控制一些。两害相权取其轻,再者,时间上也容不得他迟疑下去,所以他再次把枪口对准叶晴的太阳穴:“走!”

“我替她。”蓝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大门的位置,双手高举,神色坦然,“我会开。”

郝临江眼睛一亮,随即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你这个傻小子!为了这个女人,你把几十号兄弟的命搭进去,害了湘儿,害了你自己的亲妹子,现在还要顶替这个女人送死!我过去怎么没看出来你还是个痴情种子!”

没有人知道蓝斯是怎么进来的。正门内外已经被武警团团围住,刚刚叶晴和那两个男人从侧门溜进来后,黎睿又派了几个人到那边防守。蓝斯的出现,几乎在所有人意料之外,没有黎睿的命令,其中一组小队的成员自动把枪口对准他。

蓝斯扫了一眼顾梓晟的方向,复又看向郝临江:“义父,让我开,总比让她开安全得多。无论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害您。”

“你害得我还不够惨吗!”郝临江怒斥。

“义父,我早跟您说过,我们的钱已经够多了,没必要再做这种生意,您说再做这最后一次就收手,您说KL心太大,妄想吃掉咱们所有的货,我答应帮您把他解决掉。但是您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收手吧。湘儿能跟KL搭上线,完全是因为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您拿她当饵,引KL上钩,也不过是想黑吃黑,吞掉他手里的资源,一批货两手卖,同时还联系上M国的买家…”

“蓝斯,你翅膀硬了。”郝临江冷笑,“都懂得回过头来对我指手画脚了。你不要忘了,没有我,你九岁那年就饿死街头了!”

“我没有忘。”蓝斯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一直很平静,“正因为我没有忘,所以我回来,帮您最后一次。”

郝临江拿枪口点了点叶晴的太阳穴,眼神讥诮:“你回来是为了救这女人吧!”

“随便您怎么想。”蓝斯看了一眼郝临江的身后,“义父,拖得越久,您越危险。我跟她的事,是我当初没听进您的劝,连累了大家,可是不管怎么样,我从来没做过对不起您的事。”

郝临江瞪着他看了良久,一咬牙:“好!你走前面!”

蓝斯的目光淡淡掠过他夹在臂弯里的叶晴,郝临江哂笑:“到外面院子我就放了她!放心!多一人多个累赘,我还没那么傻,拎个定时炸弹在身边!”

蓝斯点了点头,转身朝外面的庭院走去。

郝临江侧过身扫视一圈,黎睿抬起手示意:“所有人原地待命。”

章楚和那小护士一前一后,推拉着护理床跟在蓝斯身后,郝临江拖着叶晴,始终侧面对着黎睿等人,走得最慢。

在蓝斯的帮忙下,护理床终于顺利抬进机舱,蓝斯站在驾驶舱旁,看着郝临江掼着叶晴,走到自己身边。黎睿和顾梓晟不敢追得太紧,走到大门边就不再走动,两人均目光灼灼看着这边。

蓝斯朝顾梓晟微微一笑,垂放在大腿边的左手飞快做了个动作。顾梓晟目光沉沉,下颌微微一点。黎睿也注意到他的小动作,知道他跟顾梓晟之间已经有了默契,所以佯装没有看到,以免被郝临江看出破绽。

那小护士瑟瑟发抖,委在章楚身边,章楚依旧那副怕得要死的样子,结结巴巴地说:“先、先生,您、您要不先把小李放了吧。”

郝临江已经拽着叶晴走到机舱旁边,见状微微一笑:“不行。”

“可可可是,您、您刚才说…”

“此一时,彼一时。”郝临江缓缓地道,“那时说的是她开飞机,现在我干儿子来了,不能带她,我总得多个人质,警方才有所忌惮啊!”

那小护士一听这话,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却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恼了郝临江,被他一枪子爆了头。

“义父,上来再说吧。”

“好,好。”郝临江笑着连道两声好,原本对准叶晴太阳穴的手枪缓缓放下来,眼看手垂到半空,突然又快速扬起,对准叶晴颈侧就扣动扳机。蓝斯一双眼就从没离了郝临江的右手,早在他手又往起抬的时候就一步冲上前,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向外扳。

空旷的庭院里,一声枪响打破了夜空的宁静。郝临江一只手越过叶晴的脖颈,将人紧紧扣在自己怀里,右手食指接连扣动两次扳机,又是两声枪响。 那小护士吓得连声惊叫,章楚一反之前的胆小怯懦,扛起小护士就往黎睿的方向跑。黎睿和顾梓晟在蓝斯动手那一刻,几乎是肩并肩地朝这边直冲过来。

叶晴被郝临江勒住脖子,几乎窒息,那一声枪响却让她骤然清醒过来,抬脚狠狠一跺郝临江的左脚,向下弓着身体,就要从郝临江怀里松脱出来。

郝临江到底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哪里架得住叶晴和蓝斯两个人的力气,不多时就松了手。叶晴身体失去平衡,直朝地上摔了过去。郝临江见状,左手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把刀子,扬手就往叶晴背心扎去。蓝斯看到时已经来不及抢夺,只能虚手艺抓,手掌紧紧攥住刀刃,鲜血立刻顺着他的指缝冒了出来。

叶晴摔倒后就地一滚,躲了开去,顾梓晟和黎睿一左一右,抓住郝临江手臂,制得他动弹不得。哪知郝临江一声大吼,手里的枪再次开火,一连三枪,径直打在蓝斯胸膛。黎睿想要夺枪早已经来不及。几人眼睁睁看着蓝斯胸前绽开朵朵血花,右手虚攥,鲜血淋漓,双目直直看着前方,笔直地跪了下去。

初时怔愣过去,叶晴连滚带爬到了蓝斯面前,肩膀顶住他的躯体,双手捧着他的脸颊,摩挲着,拍打着,起初的声音很小,小得连她自己都听不真切:“蓝斯,蓝斯…”叫了两声,那声音逐渐变得尖锐,最后一声凄厉得几不敢闻:“蓝斯!”

黑蓝色的眼珠缓缓转动,最终对准叶晴的方向。叶晴见他嘴唇轻轻蠕动,却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立刻点头安抚他:“你说,你说…我能听到。”

叶晴紧紧盯着他轻轻蠕动的唇,就见他说:叶宇,是我开枪,打死的。

叶晴睁大眼睛,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疾速滚落:“你说什吗?”

蓝斯嘴角翘起一个微笑的弧度,双目紧锁住她的视线,但是从他逐渐扩散的眼瞳可以看出,其实他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了:照顾蓝岚…对不起…

最后三个字,蓝斯没有说完。

可是叶晴看着他嘴唇的蠕动,知道他其实是想说“我爱你”三个字。

其实他完全不必说。那天清晨,在郝家的后院,他亲口对她允诺婚姻的时候;狂风暴雨那晚,他在船上恨不得一只手扼死她的时候;今天上午她醒过来后,他一语不发目送她离开的时候;还有刚刚,他明明没必要来,他明明可以置身事外,却偏要代替她开飞机,偏要徒手攥住刺向她的尖刀,偏要为了她,跟自己的养父周旋、算计、甚至最后真起手来的时候;她已经知道,他是爱她的。

沉重的头颅倚靠在她的肩膀,如同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压在她的心上。与她隔着布料相贴的身体,温热的濡湿,腥而甜的味道,弥漫在鼻端。叶晴紧紧环着他的肩膀,眼泪成串地落在两人的衣襟,落在他逐渐冰冷的身上。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在这一刻静止了。飞机的盘旋声,郝临江恶意的大笑声,黎睿指挥下命令的声音,周围人来回走动的声音,以及,顾梓晟站在自己的身后,嘶哑唤着她名字的声音…她能听到所有的声音,可所有的声音都离她那么远。脑子茫茫然一片空白,如同落满大雪的江河,白雾茫茫,什么都辨不真切。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哭,是为蓝斯的死,是替蓝岚感到难过,还是替自己和叶宇感到不值。当蓝斯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她应该是恨他的,他亲口承认开枪打死叶宇,他曾经对她做下那样让任何女人都无法原谅的龌龊事。可是在死亡面前,所有的爱恨嗔痴,所有的不甘和忿忿,都显得那么渺小。如果她要怨恨蓝斯当年开枪打死叶宇,那么蓝斯是不是也应该恨叶宇欺骗蓝岚的感情,背离Q集团所有人的利益?如果她因为蓝斯强迫她的事恨不得他即刻就去死,那她为了完成任务不择手段,骗得一个原本心高气傲的浪子对她亲口说出结婚的允诺,她是不是也该一死以谢天下,才能对得起蓝斯对她的一片情深?

而这个男人,最终真的为她而死。

叶晴张开眼,猝然看到天际明亮的天马座,爸爸,叶宇,我终于替你们完成了心愿,可是谁能告诉我,这样不计一切代价的筹谋和复仇,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顾梓晟曾经对她说,这个世上,本没有黑白好坏之分。再坏的人,也有亲人爱他;再好的人,也会做错事,也可能害死人。没想到,竟然一语成谶。从前在她的心里,蓝斯绝对算不上是个好人。可就是这样一个算不上好人的人,三番两次地救她,捧出一片真心来对她,最后还为救她送了命。而她这个应该代表正义一方的“好人”,除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连累无辜的人,到底还做了什么好事?

叶晴在顾梓晟的搀扶下站起身来,眼看着他们扶住蓝斯的尸体,放任他缓缓躺倒在地上,白茫茫一块布遮住他的脸,随后被两名武警抬了出去。

顾梓晟抱着她的手臂微微颤抖,看着她的眼血红一片,且隐隐含着水光。叶晴感觉到自己的腰腹被他手臂勒得发痛发麻,脸颊,嘴角落下一个又一个的轻吻。身上落下一件警服外套,叶晴任由他拥着走出这间院子,警车的鸣笛声此起彼伏,每个人都步履匆匆,每个人脸上都是如释重负的表情。叶晴穿越过层层人群,坐进警车,曾经会让她感到无比心安的狭小空间,此刻却让她从骨子里涌起一股恶寒。叶晴缓缓脱掉身上那件警服,裹紧身上的针织外套,侧面靠着椅背,怔怔遥望车窗外B市的夜色。

第二十六章 异国重逢

威尼斯秋日的午后,阳光明媚,微风拂面,古老的石桥上,两人紧紧相拥,人生再美,也不过这般风景了。

“叶晴,这个先扣在我这。局长已经特批你一个月的假期,我这里还能帮你再宽限半个月。你回去好好休息,或者出去旅旅游…”黎睿晃了晃手里那封辞职信,继续苦口婆心地游说着。

“我已经休息得很好了。”叶晴面容平静,脸色看起来仍旧有些苍白,但是经过半个月的休养,身上的伤几乎已经痊愈。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大大方方穿着警服从家里出来,堂堂正正地走入警局;也是最后一次,穿着这身警服,以市刑警大队队员的身份与黎睿对话。

黎睿仍旧不甘心:“小叶,你这次九死一生,好不容易侦破了这么大的案子…”

“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叶晴淡淡地打断。

“可是所有最重要的线索都在那条琥珀项链里!”

“但是也只有一半。”

黎睿深吸一口气:“一半也很不容易了。章楚这些天正在研究郝临江家里那些蝴蝶标本,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了。小叶,不要逞一时之气。”

叶晴平静直视着他的双眼:“你觉得我是?”

“不是逞一时之气,为什么要那样对顾梓晟。”黎睿几乎要抓狂了,被局长施压务必要留下这个倔丫头已经够让他头疼的了,现在还要撇开各种不自在为曾经的情敌说好话,他从前怎么没发现,当刑警除了不惜命,还得做这么多不要脸的事。黎睿长叹一声,和缓了口气说:“你在医院住着那些天,我看顾梓晟天天都去看你,有几次我晚上过去,他就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听护士说,一坐就是一宿,几乎就没见他阖过眼。小叶,就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都能看出来,他这次对你是认真的。”

黎睿见叶晴不讲话,觉得她应该是有所松动了,便又一连串地解释道:“你也知道,咱们局里有郝临江那边的眼线,所以陈局请顾梓晟帮忙的事,只有他们俩本人,还有我知道。之前我没跟你透底,说他只管帮忙引荐,其他一律不管,一方面是因为这也算是高度机密,另一方面,是顾梓晟也跟我说,为了你的安全,很多事还是不让你知道的好。小叶,我们都是为了你好。顾梓晟这个人,不管外界怎么传,就我跟他接触的这么几回,我能看出来,他其实是个重情重义,也重承诺的人。当初他之所以答应陈局会全面配合,必要时候还把顾氏扯进去,是因为当初跟叶宇一拨进入Q集团执行任务的人,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好哥们儿,他死的…很惨,因为当年郝临江把他交给了A国的人。”黎睿斟酌着词语说,“那个人家里只有他这么一个孩子,他父亲知道这件事的当晚就中风了,他母亲身体常年不好,这么多年都是顾梓晟在照顾。陈局跟顾梓晟他父亲有点交情,年前经人介绍,跟他谈了这件事。顾梓晟答应了,也真的做到了。”

黎睿又拉拉杂杂说了许多,大多是跟这次任务相关的细节,且都是叶晴从前不知道的。比如顾梓晟当初之所以答应与郝临江合作收购南栅那块地,本身就是与警方协商后,精心布下的一个局。她把项链偷运出郝宅那一晚,顾梓晟后来并没有在郝宅过夜,而是连夜驱车赶回市里,天快亮时又赶回去,还有第二天一早急匆匆地离开,都是因为Kevin Lee在捣鬼,顾梓晟一方面要作为顾氏企业的老板出面应对,另一方面又要顾忌不能因此而让郝临江有所怀疑。至于郝临江那边,蓝斯死的那天晚上,警方趁郝临江与Z国军火贩子进行交易时,把人逮个正着,Z国此次派过来的人也被武警人员一枪击毙。郝临江狗急跳墙,为了跟警方谈判,才派人把叶晴押过来作为谈条件的筹码。可能如果不是交易失败,郝临江原本是打算按照当年对待顾梓晟好友的方式对待叶晴的,不自己沾手,又能把人处理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