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紧。”她没脱口而出叫“岑戈”已算不错。

直到上了公交车,他才稍微放松一些,转过头,郑重地向赵苏漾道歉:“抱歉,刚才不得已。”

其实我感觉挺好的…赵苏漾心里说,表面只能笑笑,“我也抱歉,害你破费。”

“值得。”岑戈一语双关。

不仅值得,岑戈。你发现了线索、奉献了爱心、搂了人家的肩膀、握了人家的小手——这叫物超所值。

“挺可疑的,他们有自己的医疗设备和手术室。回去是不是能申请搜查令?”赵苏漾用手掩住嘴,说得很是小心。

岑戈问:“你也留意到犬舍里那只‘藏獒’?”

“真的是藏獒吗?好像不是啊。”

“是卡斯罗,大型猛犬之一。”岑戈原来在缉毒局的时候见过不少缉毒犬和警犬,其中就有一只卡斯罗。卡斯罗的厉害,他心里清楚得要命。队里那只名为“威风”卡斯罗经过了严格的训练,为抓捕立下了汗马功劳,就是性子太烈太执着,头几次碰见挣扎较激烈的贩毒人员,差点没出人命。

“卡斯罗对自己的主人或饲养员忍耐度比较高,对陌生人却没那么友好,不加以约束,见了陌生人就发动攻击。如果调.教不好,它有时连主人都咬。卡斯罗不适合当普通人的宠物犬,如果用做护卫,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赵苏漾怀里的猫似乎特别喜欢岑戈,一直往他怀里爬,最后干脆就钻到岑戈双臂之间赖着不走了,瞪着大眼睛望着他,好像一个学生在认真听讲。岑戈说了一半,就这样停下来,屈起食指刮了刮猫咪的下巴,不得了,猫咪无比娇嗔地伸着脖子让他摸,舒服得眯上了眼睛。赵苏漾嫌弃地看着那只大白猫,抓住它的尾巴,它倒好,灵活地将尾巴抽出来,搭在岑戈的大腿上,还扫了两下,好像要把她的手给扫开。

“这是只母猫。”赵苏漾撇嘴,不爽地说。

岑戈偏头看了看她,将手搭在猫咪的背上,“要让遭受挫折和抛弃变得多疑的流浪猫变得亲人,需要很长的一个过程。益慈对这些猫狗的救助,算是落在了实处。如果不是卡斯罗和那个‘白主任’的出现,我会先将疑虑放在一边。那条卡斯罗皮色油亮,身材健硕,警惕性非常高,所在的那间单独犬舍条件比外面好。最重要的是,攻击性这么强的獒犬没被铁链栓起来,这说明它很有可能不是被救助的流浪狗,而是有专人饲养的护卫犬,它认得饲养员,所以不需要把它栓住。至于白主任…”

“那个白主任确实怪怪的,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在试探,还故意诈你,看你会不会上当。”赵苏漾不能同意更多,“收容所里摄像头不少,捐赠处也有一台,我怀疑他就坐在监控室里,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八成觉得我俩很可疑,就亲自过来问问。对了,那什么食品厂,是真的吗?”

“假的。”岑戈回答,“以前办案时询问过一个食品厂厂长,但他的厂在什么位置、叫什么名字,我记不清。白主任说厂长有个儿子前,眼球向右移动了一次,之后就假笑着注视我的脸,观察我的表情,但因为他根本不认识什么厂长,显得不太自信,只能假笑。”

“可你为什么不顺着他说‘老板的儿子如何如何…’呢?”

“顺着他的话说,是帮他圆谎,他得到肯定后会变得强势,顺势接着问,我只会越来越弱势;否定他的话,才能加强我的‘威信’,让他不敢再就‘老板’的家人一事发问,就算接着问,我也能对答如流——因为,我认识的那个食品厂厂长确有其人,而他口中的‘老板’子虚乌有。”

赵苏漾受教点头的同时,心想,以后还能在你面前毫无顾忌地撒个小谎吗?

回到局里,岑戈把猫送给食堂时,那群小妹、大妈固然高兴,大白猫却叫得哀怨,爪子紧紧勾着他的衣服,好像被心爱的男子玩弄一番后狠狠抛弃了一样,惨烈的喵喵声汇聚成一首大家耳熟能详的歌曲——“出卖我的爱~背着我离开~最后知道真相的我眼泪掉下来~”

很久以后,赵苏漾才知道大白猫是只公的,还是个太监猫。这是题外话。

言青和凯利查出了电话亭附近摄像头范围内的报案记录,数年来竟只有两起。一起是一个夜归女子被抢了手提包,另一起是一辆小轿车被人恶作剧给划了。这两起案件的共同点就是因为视频不清晰都没抓着人。

凯利在判断死者身份时失了面子,这次很想“将功赎罪”,所以格外认真。他的小本子上密密麻麻记了不少信息,听言青说,这两天他跑了好几个地方,有所收获。

“报案的那个女的是个打工妹,已经去到另外一个城市结婚生子,目前第三胎都偷偷怀上了,我想,她自顾不暇,没空到我们长宁为非作歹。车被划了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的,叫马子燃,登记的职业是个体户,开了个便利店。当时他的大众朗逸被人用刀…可能是锐物吧,围着车门划了一圈,气得要死。现在他已经不开朗逸了,换了辆A6,黑色的。这个人的便利店位置很偏,我盯了一天,买东西的顾客不到十个,他几年内从朗逸换到A6,难道就靠生意差得要死的小店?我查了交通探头,去往那个电话亭的必经之路上,拍到了他的A6!从通话记录上看,车祸前几天,他跟韫安医院的副院长廖纪打了十五个电话,还有六个电话,车祸前两天和车祸当晚打给了一个叫做白俊溪的人。白俊溪的职业是慈善基金会的什么主任,我看看…”凯利咬着笔头翻了翻本子,“哦,益慈基金会下属收容中心的总务主任。”

“白主任!”赵苏漾脱口而出。

凯利停下来,茫然地点点头,“嗯…应该是这么叫的。”

杂乱的一团线,只要牵起了正确的一根,顺带的各种关键结点就被一水儿拉了出来。

坐在会议室圆桌一端的岑戈举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凯利坐下,“目前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一个医院-黑中介-隐藏在慈善收容所内摘肾手术室的器官买卖团伙。韫安医院以副院长廖纪为‘经办人’,马子燃是黑中介一员,又或是头目。益慈收容所情况比较复杂,我们不能确定基金会会长董佳益对此知不知情,因此,先申请搜查令,让马子燃、白俊溪到局里来一趟,白俊溪由鸿朗和…”岑戈环视一圈,“苏漾,你们俩进行问讯,让他说说益慈收容所内共有几个人参与此事,除了流浪汉外,所里的孩子们是否也遭到过毒手。言青、凯利负责马子燃,问一问他和韫安医院的合作流程和资金分配。”

商鸿朗问道:“顾明还没找到?他会不会被…”他手指并拢作刀状,往脖子上一抹,“灭口?”

“极有可能。”言青担忧地说,凯利插嘴,胡乱猜测道:“说不定角膜都被卖了呢。”

仿佛刮来一阵北极风,令人毛骨悚然。

大家分头行动。岑戈清点探员人数准备前往益慈收容中心,赵苏漾站在门口,探出个头:“岑队,我…我能去吗?”

“不能。”回答得斩钉截铁的。

“可是我昨天不也…”

“今天,他们一定会把那只卡斯罗放出来。”岑戈摆摆手,让几个探员下楼等他,轻车熟路把弹匣装进手枪,发出“咔”的脆响,右手随即握着枪往腰侧黑色枪套里一.插,自一股潇洒气。往前走了几步,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挑眉看她,“另外,你叫我什么?”

赵苏漾一愣,跟他大眼瞪小眼。

“事不过三,再叫错我的名字,同样没‘下次’。”

他的背影消失到办公室门口,赵苏漾还觉得特委屈——当着那么多同事的面,“姓+职务的组合”不是显得对他尊重点么?

第35章 35|死魂灵(7)

岑戈说得没错,搜查益慈收容中心这天正好赶上周末,威风凛凛、眼神冷酷而凶狠的卡斯罗伫立在铁门之后,脖子上虽戴着项圈铁链,计算一下铁链的长度,它绝对可以将来人扑倒并狠狠咬得遍体鳞伤。

因为卡斯罗的低吠和瞪视,郁郁葱葱的收容中心大门口多了一丝肃杀。

探员用事先准备好的毒药干倒了卡斯罗,十七八个人鱼贯而入,对收容中心进行了细致的搜查。让岑戈意外和欣慰的是,中心里被救助的几个孩子并没有收到虐待或者惨遭器官买卖团伙的毒手,他们懵懂而开心地在划定的区域玩耍,保姆在一旁看着,告诉他们,四处走动的探员叔叔们只是在打扫卫生。

探员们在靠后些的医疗楼里有了重大发现,一是顾明没有死,他被关在仓库里,睡得很沉,看来有人每天都给他注射安眠药剂,让他安安静静地避过风头;二是另外一个被摘肾的人找到了,他确实还在恢复中,但他不是个流浪汉,而是为了钱自愿卖掉一个肾脏,跟他签约的人就是白主任。三是医疗楼里有一个可以进行器官移除的手术室,手术室外的草坪上发现了狗啃剩的骨头,大抵在进行手术时,卡斯罗充当了保镖的角色,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

白俊溪灰头土脸地被拷走了,他盯着岑戈看了很久,似乎认出了对方的相貌,又是忿恨又是苦恼,却只能由探员押着走。

收队的时候又路过孩子们玩耍的空地,他们脸上洋溢着天真的笑容,笨拙又乖巧地向探员们挥手打招呼。不知道他们的父母为何抛弃这么可爱又可怜的孩子们,而他们身在魔窖一样的摘肾手术室外竟然这般安然无恙,岑戈想,其中或许有什么他们没想到的内情。

白俊溪被押到刑侦中心时,韫安医院的副院长廖纪、黑中介马子燃也相继归案,他们三人分别向探员供诉了自己的犯罪事实。马子燃是黑中介的头目,几年来专门联系人体器官的供方和买方,他手下有十八个人负责收集信息、核实并组织交易,顾明只是一个小喽啰,负责本地器官运送,且刚干没两年,比较生疏胆小。他是韫安医院和益慈收容中心的中间人,两头都熟识,出车祸后,马子燃感觉大事不妙,马上通知了白俊溪,联系上顾明后骗他到收容中心来,软禁了他。

韫安医院的常务副院长廖纪主要负责接收需要器官移植的病人,暗地里介绍马子燃给他们认识。这是增加收入的一个途径,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就是“非法来源做治病救人的善事”。常规器官捐赠需要多项审批,但非法来源的器官不需要这么复杂的程序,也节省了不少时间,来钱也更快。

人需要器官移植才能保命的情况下,花多少钱都愿意。他们利用自己的手术室和设备等等,为配上型的病人做移植手术。当然,器官的非法来源并不只有益慈收容中心一个,马子燃还联系着几个卖肾场所,所以,韫安医院这项“额外收入”一年还不少。除了廖纪外,院长也知情,两人动员了医院里几个外科医生、护士参与此事,为了不引人怀疑也确保安全,时常也邀请外地的医生过来做手术,并支付丰厚的车马费。几年来,他们移植过肾脏、肝脏、眼角膜甚至心脏,每台手术要价几十万,再按照事先约定的比例分给黑中介和器官供体。讽刺的是,损失最大的器官供体只能拿到区区几万元,而中介和医院则分得数十万元不等的不义之财。

“你要等器官捐赠,等配上型,多难?”接受审问的廖纪发出了一声感慨,爱马仕皮带,欧米茄手表,浑身的名牌散发着金光,又隐隐透出些许血色。“有人还没等到配上型,就一命呜呼,再多钱都没用。有人愿意卖就有人愿意买,既然钱可以救命,为什么不花在刀刃上?你们截住了两个肾脏,就意味这两个人暂时没办法延续生命,可能他们以后再也等不到合适的肾脏,会因此死掉!资源也好,生命也好,本来就是根据钱的多少而划分的——穷,你就最好不要生病,不要跟富人谈什么平等。”

言青气不过,说:“穷人富人都是一条命,真得了绝症再多钱都救不了。命运就是这么公平,谁都会生病,谁都会死!”

廖纪不屑地笑笑,回了一句:“快和慢而已。”

快了,他们就赚不了多少钱,慢了,才能一步步将病人的钱转移到自己口袋里。

在韫安医院,这类非法的器官移植手术被称为“改善”,是他们内部的一个“黑话”,只有参与此事的人才听得懂。他们以“这是治病救人”为价值观,大行敛财之事,生了锈的柳叶刀,早就让“白衣天使”的名号蒙上一层黑色的污点。

益慈收容所这里,文章就大了。白俊溪交代,他就是一个执行者,幕后黑手竟然是基金会会长,本市着名的企业家董佳益。他们利用收容所里的手术室,在周末实施器官移除手术,仅有几个人知道这勾当。卡斯罗是董佳益养着的,跟岑戈预料的一致,它不但充当看门犬,还在手术时护卫里头的人,以免谁忽然闯入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除了摘取器官贩卖外,他们竟然还将前来打工、暂住的妇女卖到发廊从事卖.淫活动或边远山区给单身汉当老婆。

“我们老板只接收一些自愿出卖器官的,中心里收容的那些流浪汉、孤儿,老板不让动。那个…那个死掉的乞丐是我自作主张配型给卖了的,没想到他会死…对,我从来没遇见这样的事,有点害怕,就…就给扔了。钱?有的,约定好了,是35万元。这事,我们老板不知情。”白俊溪没有了当日的威风,驼背弯腰低着头,低声交代着自己所做的一切。

商鸿朗万分不解,“你们老板真是猫哭耗子假慈悲,拐卖妇女、买卖器官,还建个什么收容中心,收养那么多猫啊狗啊的,到底有没有对孩子们下手?有没有卖孩子!老实交代!还有,他缺钱吗?他那么大的企业干嘛的?干一票他能得到多少钱?”

白俊溪微微叹了一口气,“我们老板…说实话我也搞不懂,他的意思是,慈善是慈善,那个事是那个事,分开做,不耽误,也不能混为一谈。那些钱吧…他也没要,都投到基金会去了。”

“哇靠,还有这样的人?”商鸿朗很吃惊,有点口不择言。

一旁的赵苏漾暗暗也觉得惊讶,大企业家董佳益参与买卖器官和妇女的事本来就很不可思议了,竟然还不是为了一己私利,那么他费心做这些事究竟图个什么?

这边,审讯工作还未完全结束,侦查局大厅导问台的小石电话通知案件主办人岑戈,“岑队您好,我们接待了一个叫做董佳益的人,他说要就您负责的案件自首。”

坐在监听室的岑戈道谢后挂了电话,走到电梯口,只见一个中年男子刚走出电梯,Clarks短袖衬衫和西裤,手拿一个LV男款小皮包,长相虽不出色,胜在稳重,就是看上去精神状态不是很好。

想必这就是董佳益。

董佳益没有带律师,信步跟着岑戈走进一间审讯室,在等待其他参与审讯的探员到位时,他递给岑戈一张名片。岑戈的目光落在他的左手腕上,名贵手表的遮掩下,还是露出皮肤上两道不是很整齐的划痕,许多割腕自.杀的人都留下这样的疤痕。怎么,他曾经想不开要走这条路?或者他跟许多成功人士一样,竟患上抑郁症?

听说企业家董佳益个人资产上亿,仅收容中心的基建投入就达近1亿,如果说马子燃、廖纪等人的违法乱纪是为了钱,他又是为了什么?这些都是谜,只能由他自己揭开。

不多时,商鸿朗走进来,在岑戈身边坐下,赵苏漾则坐在他们斜对面负责记录。

董佳益见他们人来齐了,清了下嗓子,“我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早来晚来都一样,还不如我自己过来。我做了一些坏事,违反法律,有时候很后悔,有时候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惩罚了我觉得该惩罚的人就好。”

“你跟那些卖肾的什么仇什么怨?”商鸿朗一直很好奇,现在能直面董佳益,自然迫不及待发问。

岑戈拍了拍商鸿朗的手臂,示意他按照常规讯问步骤来,不要随意发挥。商鸿朗自觉失言,又说:“董先生,你是来自首的,请直接跟我们说说你做了什么违法犯罪的事。”

董佳益沉默了一会儿,思路整理清楚后,才开口道:“我这些年为了报复我们村那些贪得无厌的老乡,不光把他们送过来想要借打工之名不劳而获的女儿卖给人贩子、发廊,如果配得上型,还把他们能用的脏器给卖了,别说肾脏、肝脏,就是心脏,我也卖。这就是我的初衷,至于后面那些自愿卖肾的人,顺手助他们一把而已,我没亲自做,都交给底下人了。”

赵苏漾愣住了,下意识望向岑戈,得到他的允许后问:“你真的卖过别人的心吗?”

“卖过。”

“人的心被取出来后,活不了的。”赵苏漾有点难以置信。

“活不了就不要活了,有些人活着也没用。”董佳益冷冷地回答,他一直都是带着这种冷峻的表情说话的,好像只是在讲一个从别处听来的故事似的。

负责审讯的三人意识到,董佳益的罪行没有买卖器官、贩卖人口那么简单,他可能还是个直接或间接杀人犯。

第36章 36|死魂灵(8)

“不知你们有没有调查过我,我是白手起家,父母都是农民。 我上初中前,几乎没有离开过我们村子,枋径村,你们肯定没听过,在桐州靠西北边的一个镇里。”

一提到桐州,赵苏漾就想起几个月前自己和一琴在龙葳古城旅游时遇到的觋族火灾案。不过,桐州那么大,小小一个村,如果不出点特别的事情,谁会知道?

地名也同样引起了岑戈的注意,他抬眼望向赵苏漾,正好,她也朝这里看来,四目相对,她心知肚明地微微一笑,低下了头。岑戈想起她当时心心念念的“兴奋剂”,不禁也莞尔。不知那时她能不能想到,几个月后的今天,两个人坐在同一间审讯室里,再次为了一个案子而殚精竭虑。

“我们家很穷,底下还有一对龙凤胎的弟弟妹妹,不过,很不幸,他们在很小的时候生了场病,都没了…我爸身体不好,干不了体力活,一年365天有300天都病躺在床上。”董佳益放松了些,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平放在跟前的小桌子上,“初中我是去镇里上的,高中去了县里的一中。毫不夸张地说,我读书很刻苦,因为我知道自己不能一辈子留在村里,靠种菜种果园为生。可是我考上首都的一所重点大学时,跟所有贫困生一样,学费和生活费的问题摆在了我父母和我面前,那时比较早,助学贷款什么的,我们不懂。这些费用是村长帮忙解决的,村里人你家五十我家一百地凑,我妈欠条一张张写,连二十块钱的都写,最后总算凑齐了。我去上大学后,家里又少了一个劳动力,生活更不好了。我没闲着,勤工俭学,一点一点地还村里人的钱。”

同样是欠着学费,前几天抓获的“划脸男”尹斌和董佳益的处理方式完全不同,一个好吃懒做,能拖就拖,不能拖就怪学校怪社会;一个勤工俭学,辛辛苦苦如滴水穿石地还着。侦办尹斌案的赵苏漾感触颇多,尹斌又懒又可恶,可犯下的罪行比当初勤工俭学的董佳益轻许多。世事多变,用曾经的行为来评判今天的罪犯,看上去毫无价值。

“我推销过牛奶、英语报纸、手机卡,还做过很多,我也忘记了。”董佳益摇了摇头,接着说:“反正,钱我是一点一点还完了。毕业后我找到一份工作,收入还可以,从那个时候开始,很多东西就不一样了。有些老乡写信或者打电话给我,问我借钱。”

正在记录的赵苏漾抬头看了看他,觉得他眼中的冷峻更甚。

“那时,对于他们,我是怀着感恩之心的,年轻啊,讲义气,讲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甚至觉得,为了偿还他们的恩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毕竟当年没有他们凑钱给我交第一年的学费,我连大学都上不了。他们只要开口,我就借给他们,一开始,一百两百的,没打借条,也没说什么时候还,我咬咬牙也就自己挺过去了,毕竟钱可以再赚,大不了吃得差点就是了。村长也找过我,说要修条路,让我出资3000,我也交了。我刚把钱给他不到一个月,我爸生了场重病,我把他接到首都医院,可我手头基本没什么存款,只能先向我的同学、同事借,好不容易把我爸的住院费那些给垫了。我爸的病好了回去,我妈又病了,还得治。等我把我妈送回村里,村里人夸我孝顺之外,觉得我有本事,有钱,父母连着生病,还能这么快治好。他们不知道我那时过得多拮据,欠了别人将近两万块钱。那时的两万是笔巨款,我不吃不喝拿半年工资才能还上。我又为钱发愁,刚好我有个同学在长宁,说有个项目问我愿不愿意辞职跟他一起干,回报率很高,我答应了,因为我得赶紧把人家的钱还上。我搬家那阵,连续吃了一个月的泡面,别说肠胃怎么样,膝盖都发炎水肿了。我都这样了,还是陆续有一两个老乡问我借钱,一开口就是一两千,说家里要办喜事缺钱。我实在没钱给,他们可能去我家对我父母说了什么讽刺打击的话,我妈哭着给我打电话,骂我不能这样没良心,忘恩负义。”

商鸿朗有些动容,眉头微皱,眼神复杂地望着他。如果不是心理变态,人不会无缘无故以残害他人为乐,董佳益这段不为人知的灰暗过去,或许就是导致他走向极端的导火线。

董佳益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吐出来,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包烟,很有礼貌地看向赵苏漾,“不好意思,我能不能抽根烟?”

“呃…行。”赵苏漾点点头。她入行不久,像这样彬彬有礼的罪犯,十分少见。不过,她码字时,心理越扭曲的人,就越描写得风度翩翩,这种反差感她也不算完全没经历过。

商鸿朗高兴了,把夹在耳朵上的烟也拿下来,正要点,余光瞥见岑戈偏头直直看着他,那眼神挺严厉的,就默默把烟放到了桌面上。

一根二手烟和两根二手烟有区别吗?显然,某人认为有。

“谢谢。”董佳益颔首,点着了烟。

“我最后还是把钱给了他们。”他夹着烟,见桌上没有烟灰缸,就用口袋里掏出一张自己的名片,讽刺地笑了笑,把烟灰掸在背面,“可能是因为幸运,我跟我的同学合作的那个项目赚了一大笔钱,可以说是‘第一桶金’,我也摸到了一点门道,决定以后自己单干。在这期间,老家的人但凡有什么要求,其实就是借钱,我有求必应,尽管我知道他们从我这里拿到的钱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年我爸妈向他们筹借的学费。我成了‘提款机’一样的人,肩负着全村人的生活开支,我答应‘借给’他们的钱,晚一两天没到账,他们直接找我爸妈问。我问我爸妈,你们不觉得村里人有点过分吗?他们老实巴交的,只跟我讲,村长说了,我是全村人供出来的大学生,没有他们就没有现在的我,我的一切都是村里人给的,该还,就要还。”

“这也太过分了。”商鸿朗嫌弃道,“强盗逻辑!道德绑架!”

对于探员的认同,董佳益不以为意,望着天花板一角,眼神淡漠、语气平淡地说:“从一开始的几百,到后来说要盖房子缺的几万,我做生意赚了不少钱,渐渐觉得这些钱不是个负担,可他们三天两头的要钱已经让我心中的感恩消失得无影无踪。人的耐性都是有限的,我给他们钱,就是在打发乞丐。我们那个村一直富不起来,大抵跟村里人习惯于向乡里要贫困拨款、向我要钱有关。可是,人言可畏,我爸妈还住在村里,村里人的言论对他们二老来说比什么都重要,那是他们的‘名声’。我想过要把他们接过来,可他们住了几天就嚷着要回去,说钢筋水泥的楼房,邻居碰面招呼都不打,太不习惯,坚决不肯留下。”

有的人仗着自己曾经给人的一点恩惠,就觉得别人应该倾其所有一辈子报恩,得寸进尺。甚至认为,因为你富有,我贫穷,你就应该帮助我,不帮就是你为富不仁,丧尽天良。当这种观念盘踞于一群人的意识形态里,就会演变为十分可怕的价值观,让那个被他们这样要求的人痛苦不堪。

要钱果然只是一个开端,董佳益说,村里人求他办事,生病了,就千里迢迢拖家带口跑到长宁来要求住在市医院,还不能是普通病房。一个人住院,其他人就住在他家,跟旅游似的,让他出钱玩遍吃遍长宁。有时一顿豪华大餐后,几个村民咬着牙签,眼神清高,“其实大城市的东西也没什么好吃,不如我们原汁原味的土菜!”董佳益只能赔笑。

一个病好了,回去一宣传,老董家的儿子怎么有本事,怎么有票子,长宁怎么繁华怎么好玩,一个月至少两拨人到他家落脚,胡吃海喝,临走前带得带点什么洋酒好烟。

他父母的“地位”在枋径村高得要命,基本没有劳动能力的父亲还当上了挂名副村长。别说村里,连乡镇、县里都有人过来攀亲戚,这种“荣耀”对老董家来说是前所未有的。

乡里的学校要翻新,董佳益,你这个大企业家能不能赞助些,你可是我们乡里学校培养出来的呀。

县里的图书馆要增购些东西,董佳益,你这个大企业家是不是该捐些书桌书柜,没有我们县一中,你也考不上大学不是?感谢信已经寄到你老父母那儿去了,捐不捐的,你看着办。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董佳益的一双老父母享受村里、镇里人不知真假的尊重目光,住进了新盖的二层小楼,也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儿子有本事,却不知道董佳益在恩情和厌恶的包夹下渐渐患上了抑郁症。

“抑郁症使我总是觉得自己走在一片看不见尽头的荒漠里,我经常浏览一些鼓吹自杀的论坛和悲观厌世的帖子,我的抑郁越来越严重,一直用药控制着,最严重时,我重金聘请的顶尖Psychological doctor(心理医生)一周过来三次。”董佳益的一支烟燃到了尽头,快烫了手才晓得摁灭。他摘下昂贵的Breguet手表,左手腕上狰狞的割腕疤痕清晰地暴露出来。“我的灵魂已经死了,肉体还活着罢了。在我眼中,他们也是一样,只是可供买卖的奴隶。”

第37章 37|死魂灵(9)

过了两年,董佳益的父亲重病难治,终于去世了。 老母亲一个人住在小楼里,由他请来的两个保姆照顾着。村里人偶尔去看看,送点瓜果,就又算是“恩惠”了,好像帮着他赡养母亲似的。老母亲不愿离开村子,不知究竟是舍不得住了一辈子的小村,还是舍不得村里人欣羡的目光和“大企业家之母”的光环。

有时候,吹捧和崇拜是一种比金钱诱惑更让人难以自拔的东西。

“我家二丫昨儿个上你那儿去了,你帮忙着谋个工作,也好让她贴补些家用。”当初“赞助”了20块钱学费的一个老乡某次打电话给董佳益,撕开了一道“帮村里人进城打工”的口子。谁都知道,他们家二丫出生时母亲难产,有点缺氧,导致脑子不太好使,小学勉强读完了,连镇里的初中都没去上。

这样一个智商有缺陷的女孩,莫说赚钱贴补家用,连独立生活都很有问题。这分明不是要找工作,而是叫董佳益替他们养着这么一个累赘啊。20块,就算20000块都不足以让人这么“帮”你,恩情变成了要挟。

那时,事业有成的董佳益正操心着慈善收容中心的用地审批。他建立收容中心绝对不是虚伪慈善,多年没找对象的他曾经养过一只狗,可惜在村里人进进出出中,狗从家里跑出去,再没回来过。他想,如果狗真的被人捡走了,希望能受到好的照顾。久而久之,他将自己这份怜悯和希冀投射到无家可归的猫狗上。

“跟人相处久了,越来越喜欢狗。”董佳益冷笑着说。

竟然跟我不谋而合——赵苏漾挑眉,感觉岑戈在看自己,八成也想起自己曾说过基本一样的话了。

他做慈善是真的,且认认真真在做,小猫小狗,无微不至,连别人丢在门口的弃婴也宽容地收进来养着。在他看来,这些才是真正需要帮助的,每收养一个弃婴,他就能睡一晚上的好觉,抑郁症在孩子们无助而纯真的笑脸中有所放缓,至少他不再想着一下子把安眠药都吃完睡死过去,永不醒来。

为了在收容中心里建立孤儿院,还得扩大占地面积。董佳益脸上浮现了一种报复的快.感,“我把二丫送给了负责用地审批的某个人,告诉他,这是个处.女,好好享受。”

听了这话,赵苏漾脸色一凛,露出几分不悦。

这是董佳益走向极端的第一步。二丫被几个人陆续玩.弄,审批下来了,孤儿院得以开工建设。他把二丫送进了某声色场所,跟老板说好,让她卖.淫,每个月那被故意苛扣得很微薄的收入他一分不留,全部寄回了她爸爸那里,二丫爸爸还真以为是董佳益给的呢,高兴得要命,好似找到了致富门路,经他大嘴巴老婆一传扬,全村人都开始盘算着送孩子或者老婆“进城打工”的主意。

一面来自二丫他爸假惺惺的“知恩图报”锦旗送去了董佳益老母亲那里,她喜滋滋地挂了起来。家里整整一面墙都是各种各样的暗红锦旗,当初她男人去世前,也是望着它们幸福地阖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