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信:“那让我去干什么?”

我只好说:“老师要和每个同学的家长都聊聊。”

她将信将疑:“真的?”

我点点头。

她一只手抓着碗边,另一只手用馒头去蘸盘子里剩下的菜汤,边蘸边问:“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4点,在高一年级组办公室,就是我们班教室对面的那间办公室。”

“噢,晓得了。”她嘟哝着,我抬头看看她的脸,什么表情都没有。

那天晚上,我写完作业走出房间,听见外婆在给我妈打电话。我趴在门缝上,耳背的外婆嗓门很大,所以我听得清清楚楚。

外婆说:“老师让家长去,本来该是你们做父母的出面的,到头来还要找我这么个什么都说不清楚的老太婆,真没有你们这么做父母的……”

她唠唠叨叨地抱怨着,抱怨父母把我扔到她身边,抱怨父母很久没有回家,抱怨他们走得太远,对自己的孩子不管不顾……

我听不下去了,还是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觉得鼻子有点酸,我看着桌子上的“全家福”照片,很用力地想要回忆起爸爸妈妈的样子。

可是很遗憾——如果没有照片,我总是记不清父母的模样。

只是听外婆说过,10个月,我刚刚断奶,妈妈就去了大西北;1岁3个月,爸爸也去了大西北。从那时候开始,我一个人学习长大——不太懂得什么是孤独的年纪里,孤独已经无处不在。36号院的殷然每个周末都有妈妈陪着去艺术学院附小学画画,她还时常发牢骚,想尽办法旷课。她当然不知道我也很喜欢画画,可是压根没有人关心我这所谓的爱好。到了上小学,我迷上了电子琴,可是也没有爸爸送我去学琴。渐渐的,除了读书,读很多很多的课外书,我似乎也就没有了其它的乐趣。这样想想,我的童年多么乏善可陈。

不过,好在,我有很多很多的书。

我的爸爸妈妈,他们远在半个中国之外,不了解女儿的成长,也并不敢完全依靠外婆老眼昏花的管教。他们唯一的对策便是那些花花绿绿的书本后,那些充满诱惑的阅读世界。于是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便反复强调阅读的幸福感,他们希望用这种方式规范我的行为,在我成长的岁月中止步于胡闹、顽皮之外,而只是静静地、安宁地翻阅书籍。他们应该感到庆幸,他们成功了——今天,对我而言,只有在看课外书的时候才可以感受到快乐。因为每到这个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在和书里各式各样的朋友在交谈。

可是渐渐地,我的生活也因此而越来越单调、孤僻。我似乎已经完全离不开这些色彩斑斓的课外书了——我上课时候看课外书,下课时候还看课外书,回到家里继续看课外书。就这样,72个人的高一(12)班,我的成绩一路跌到六十几名并稳居此列。这种状态基本可以用一句古诗来形容:“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因为书,我是孤独的,可是又并不孤独。

我的朋友们,它们站在我的四周,静静地注视着我的成长——在我的房间里,四面墙上全都是书。书架是爸爸亲手做的,每个书架都有5层,爸爸小心翼翼刷上白色的油漆,让它们看上去显得明亮精致。然后,我们一起把上千本图书摆上去,仄密地挨在一起,如同整齐的队列,秩序井然。

我每天早晨起床,看见这些书,就会觉得很幸福:是这种没滋没味的生活里,单纯的幸福;是除了关于王子的幻想之外,我最美好的幸福。

我似乎从来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梦想成真会怎样?

尽管,我总是那么偷偷地在日记本上记录那些与张怿有关的段落,悄悄地观察他——他读书的样子、他笑起来的样子、他皱着眉头作题的样子……可是,优秀如他,对于我这样平庸、自卑的女孩子而言,好像可望而不可及的山峰,遥远模糊。

从来没有想过,我们的距离,会在50厘米之内。

所以,当我听到班主任宣布让张怿做我的同桌的时候,根本就是大吃一惊!

所有同学,都大吃一惊!

我甚至根本没有想到,下午四点钟,外婆与班主任老王的见面,会改变我一生的命运。

后来听外婆讲,老王那么恳切地给外婆讲了一个左撇子女孩的故事与尴尬。她想征求外婆的同意,让我自己单独坐一张桌子,在讲台旁边。

外婆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她只是自顾自地讲起一个小姑娘的童年:小时候身体不好,时常发高烧,甚至昏迷;父母不在身边,从小跌跌撞撞地长大,所有知识的学习过程都是同龄人的几倍长;终于学会写字,却还是个左撇子,怎么打都改不过来;不漂亮、不聪明的左撇子女孩,上学后总是被同学嘲笑,胖乎乎的脸上渐渐没了笑容……

她说,她从来不期盼自己的外孙女能考第一名,她唯一的心愿就是这孩子能健健康康地长大,识几个字就可以……

最后,外婆哭了,王老师也哭了。

外婆说,王老师是个好心的老师。她当场表示:不仅不能让已经很孤独的我一个人坐,同时还要让她最得意的学生张怿做我的同桌!

她对外婆说,她相信张怿脾气好、有气度,他会对我这个从小孤独的左撇子女孩宽容一点、包涵一点的。

就这样,在这个11月,冬天的第一场雪还没有落下来的时候,左撇子的我,有了一个新同桌。

他叫张怿,他是高一(12)班最帅、最优秀的男孩子,是我浅绿色带小锁的日记本里,像小白桦一样挺拔的秘密。

2-1

刚成为同桌的那段日子,我每天静静地坐在张怿的右手边。

很多时候,我都佯装低头看一篇其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的课文,而我的眼睛连同心灵,都在偷偷看着他。

他的笑容、他的声音、他的任何一个细小的动作,都在我的关注范围之内。

有时候习题做不出来,会看见他紧紧皱眉头,用迷茫的目光盯着黑板。他的手里常常会握一支笔,笔尖在纸上无意识地一顿一顿,阳光从窗口倾泻进来的时候,他在阳光的瀑布中沉默着思考。我一转头,可以看见男孩子青涩的喉结,一上一下地运动。

这一切,都在我的余光中。从来没有直视,却悉数铭记。

又过几周,班里调整座位之后,夏薇薇坐到了张怿的左边。

他们之间隔一条窄窄的过道,每隔两周还可以做一次“同桌”。夏薇薇对这个结果显然是非常满意的,她和张怿讨论习题,谈天说地。他们的每一句话都自然而从容,而我,不过是个低着头佯装看课本的偷听者。

我为我这样的偷听感到羞耻。

可是,在那个年纪,那样的我注定无法拒绝——无法拒绝他的声音、他的样子、他的每一个微笑。

倘若,你16岁的时候也偷偷喜欢过什么人的话,或许就会明白:有时候,有些喜欢,就是心底深处悄悄开放的花,掩藏在自卑的岩石后面,羞涩地露出一两枚花瓣,期待阳光的降临、神的青睐。

我从来没有指望张怿会和我说什么话,假使不说点“借橡皮用用”、“喂,你有三角板吗”之类的话,我们之间,或许更多的还是静默的姿态——静默,就是明目张胆的忽略,名正言顺的忘记。

直到那天的数学课。

数学课上我正在埋头苦读《平凡的世界》。老师在黑板上做板书,讲正弦和余弦函数。我把课外书压在代数课本下面,专注而投入。

然而,几乎是突然地,听到左边有人咳嗽。

我扭头,看见他歪着脑袋,身子微微伏着,缩在课桌上一大堆书本后面,从而躲避讲台上老师的视线。

他小声说:“小心点,老师刚才看你了。”

我心里猛地一热,好像“呼拉”一下子,有一扇窗户猛地打开,泻进来一室清新的空气、柔和的风。我的脸那么不争气地红了,我小心翼翼把课外书塞到了书包里,然后抬头听课。我得承认,很久以来,这是我听过的极少数课之一,尽管心猿意马。

下课后,他没有和我说话就去外面打球了,我甚至没有来得及对他说声“谢谢”。

那天的日记里我悄悄写道:“这是我们成为同桌之后他第一次为我打掩护,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大概,有点感激,也有点难过。感激的是他救了我,让我免于被当众责罚;难过的是,我终究没有办法成为他心目中美丽、智慧和带有强烈自尊的女孩子。”

是的,因为张怿,我开始尝试着思考自己被人排斥的原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心灵好像会突然变得敏感。于是我渐渐猜到了同学们排斥我的原因:当我从老师一次又一次的批评与责罚中走过来的时候,当我一次又一次因为看小说的缘故而写检查的时候,在所有人眼里,我已经是个没有自尊,也不知道羞耻的女孩子。

16岁,因为高考的缘故,每个人都活得那么斗志昂扬。可是,相比他们而言,那令所有人一路奋斗着的高考、令所有人都为之拼搏的梦想,对我来说,不过是空谈,是海市蜃楼,看得见却摸不着。

所以,从一开始,我能回忆起的这个故事,或许就是一个没有梦想的故事。假使梦想能令我们的青春以及回忆变得五彩斑斓,那么从一开始,我的青春就苍白而又贫瘠。

但是我不知道,张怿的这次掩护,是否意味着他不像夏薇薇那么厌恶我?

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上课的时候,我小心再小心,还是听到安静的教室里,“啪啦”一声清脆的响。

老师在讲台上激情四溢地朗读课文,被这响声打断,有点没好气地看着讲台下面发出声响的地方。前排几张脸扭转过来,好奇又有点幸灾乐祸地看着张怿。夏薇薇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稍纵即逝,却还是被恰好转头过去的我看到。

可是,我却没有胆量看看张怿此时的表情。因为窘迫,我飞快埋下自己的头,一边在心里,第一次那么深切地痛恨自己是个左撇子。

这样想的时候,我可以用余光看见,张怿弯下腰,在那么多人的注视里,低头捡自己的笔。

我一低头,就可以看见他黑色茂密的头发,在我左手边,微微晃动。他穿着咖啡色的高领毛衣,在他弯腰的这瞬间里,他的背,勾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

老师又开始朗读课文了,前排几个人也把脑袋转回去重新盯着自己的课本。只有我,尴尬而窘迫地,在朗朗读书声里,偷偷看我的同桌。

他捡起笔,用手擦了擦,几乎什么表情都没有,又开始看课本,记笔记。

我的心,忐忑地上窜下跳。

我下意识地把凳子往右边挪了挪,让自己的胳膊离他远一点。我这样移动的时候他看过来一眼,我低下头,感受到自己左脸颊燃烧的红。

下课铃响后,同学们绝大多数已经忘记了上课时候的小插曲,可是夏薇薇记得。

她看看张怿,再看看我,微笑着说:“张怿,你的脾气可真好。”

我狠狠瞪她一眼,觉得夏薇薇那张白皙粉嫩的脸蛋在这一瞬间好像老巫婆一样难看。

可是,张怿居然说:“她又不是故意的。”

我愣了。

夏薇薇也愣了。

过几秒钟,夏薇薇回过神来,对张怿说:“要是每天都这样你也受得了的话我就请你吃饭。”

她顿了顿:“我请你吃3块钱一份的辣椒鸡。”

她边说边笑,她笑起来的样子或许也算可爱,假使我不是那么讨厌她的话,我想单是因为她笑起来的样子,我就该会很喜欢她。

可是更让我吃惊的是张怿,他居然表情诚恳地对夏薇薇说:“夏薇薇,要是你不这么刻薄,我请你吃3块钱一份的辣椒鸡,怎么样?”

“啪!”我听见夏薇薇把笔狠狠拍在课桌上的声音。前后排的同学显然被吓到了,三三两两的人扭转头看着她,然后再饶有兴趣地看看张怿。没有人看我,我是每个故事里的局外人,理所当然的无关紧要。

我看见夏薇薇的脸色涨红,她怒气冲冲地看着张怿不说话,而张怿若无其事地大声读课文,他的英语发音那么好听。我的心,小心眼的那颗心里,突然满满地溢出温暖的感觉来。

上课铃打响的时候,我照例是把凳子往外挪,我这样做的时候张怿看着我,他说:“陶滢,你这样坐不别扭吗?”

他比划一下桌子的大小:“这么大的桌子,往里面坐一点也没关系。”

他看我不出声,接着说:“不用怕,笔掉了可以捡的。”

就是这句话,让我突然,感觉到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湿湿的,迅速蔓延。

我抬起头看着他,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真诚的光,还有淡淡的笑容,浮现在脸上。

直到后来,我还是不可扼制地,很多次想起那一天——我生命中盛开着金色阳光的那一天,在我16岁的那一年,凝结成为一桢永远美好的照片。尽管,时间像条蜿蜒的河流,慢慢地淌过去,不再回头。可是,这张老照片却因为水流的濯洗而越发清晰、温暖、和煦。

相片里镌刻着那个课间,那个男孩子、那个女孩子,那句平凡的话——“不用怕,笔掉了可以捡的”。可是,就是这样的平凡里,却镌刻着骤然盛放的温暖。

如果你没有经历,你便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盛大的感动,汹涌涨潮!

2-2

从那以后,每天的每天,我都在忐忑不安里生活。

我小心翼翼对待我的新同桌,很在意地,使自己不要碰到他。他似乎也看出了我的窘迫,有时候他什么都不说,只是看我一眼,无声地告诉我:没关系,别担心。

我很感激。

可是,我能做的,就是尽量在每天早晨早到一点点,帮他把课桌、椅子擦干净;上课的时候尽量斜着身子写字,这样撞到他的几率或许会低一点。我们就这样继续着我们的同桌关系,一个月过去了,他没有提出换同桌。

可是,我和夏薇薇彻底结了梁子。

从那天以后,夏薇薇再也不正眼看我一眼,甚至也不看张怿了——我们之间突然间就结上了厚厚的冰墙,并且,矛盾的进一步激化来得更加突然。

这天中午,下课后我们都去食堂买饭。长长的队伍里,她端着饭盒站在我前面。她声音清脆地说:“一份辣椒鸡。”

我探头看看盛辣椒鸡的盆,一共也就剩一份的份量而已。后面的同学看见了,也纷纷露出失望的神色。

食堂里乱哄哄的,所有人都像没头苍蝇似的在买菜。夏薇薇买好了菜,转身要走。

我正要抬手给卖饭的师傅指我要的菜,突然,我的手臂一热,“咣当”一声,夏薇薇的饭盒就掉到了我脚下。

这是个多么意外的意外!

我完全愣了——这是个戏剧性的事件,可是多么不幸,戏剧的另一个主角居然是夏薇薇!

我在内心里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是谁不好?为什么偏偏是她?

我们的队伍出现了少许的安静,紧接着就是骚动,站在我身后的男生一个劲催促:“快买饭,别站着不动啊!”

可是我几乎完全傻掉了,关键时刻,我就是这么没用。

我抬起头,看见夏薇薇铁青的脸,从她的表情中能看出来她在努力压抑着怒火,她指着地上的饭盒,还有洒了一地的菜,一字一顿:“你赔我的辣椒鸡。”

我根本没有时间关注自己被烫红了的手腕,只能在心里暗暗叫苦——让我从哪里再弄一份辣椒鸡?

我呆呆地看着夏薇薇脚下的饭盒,还有洒了一地的辣椒鸡,甚至听不到周围的响动。

我只是尴尬而局促地站在那里,压根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候,卖饭的师傅开始敲着大勺子喊“下一个,下一个”,我身后的男生终于等不及我的拖沓,越过我开始买饭。买饭的队伍自动顺延到了后面,只留下我和夏薇薇,在卖3元菜的窗口守着一份辣椒鸡进行不同风格的哀悼。

她还是重复:“你赔我的辣椒鸡!”

我叹口气,低头捡起夏薇薇的饭盒。然而也是在这个时候,张怿居然走过来,走到我们身边,站住了。

他看看夏薇薇,看着她气鼓鼓的脸,又看看地板上狼狈而凌乱的饭菜。

或许只是几秒钟之后,他举起手,把自己的饭盒放到夏薇薇面前,在他的饭盒里,赫然是一份冒着热气的辣椒鸡!

夏薇薇吃惊地抬起了头,她看着张怿,而张怿微笑着。

他说:“已经没有辣椒鸡了,你要是想吃,我的这份给你。”

我有了短短的窒息,我猜夏薇薇也是一样吧?

可是马上,我看见夏薇薇嘴角嘲讽的笑容。她说:“张怿,真是奇怪,你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张怿的语气那么平静:“都是同学,何必过不去。”

他的手还在擎着自己的饭盒,他把它端到夏薇薇面前:“快吃吧,再不吃就凉了。”

我手足无措地站着,眼前的这幅场景突然让我那么憎恨眼前这个狼狈而无能的自己。

我抬头看看夏薇薇,却恰好撞上她怨恨的目光。

那目光,凌厉而尖锐,令我莫名地打一个寒噤。然而,就在我僵立的时间里,夏薇薇从我手里抢过自己的饭盒,转身离去。

走了几步她转过身来,看看还停留在原地的我们,大声问:“张怿,你对她这么好,是不是心里有鬼?”

我的脸“腾”地红了,我看见周围有人停下了步子,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们。

可是接着,张怿说出了一句让我一辈子都会记得的话:“她是我同桌。”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微微上扬,带一点微笑,很浅,然而清晰和煦。

我抬起头看着他,愣了。

夏薇薇重重地跺了一下脚,重重地“哼”了一声,走远了。

我的眼睛,悄悄地就蒙了层雾气。

我低下头,努力抑制眼眶里一些液体的分泌。然后我听见张怿熟悉的声音:“快买饭吧,都快卖完了。”

说完这句话,他走了。

我抬起头,透过迷蒙的视线,我看见他挺拔的背影、坚定的步伐,就好像12点的王子,他一转身,灰姑娘便有了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