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退后了一步避开。

她的确有个胎记藏在耳后,平时把头发放下来根本看不见,就算是扎起头发,一般人也看不见的,除非是熟悉亲近的人。

中年男人指着他心脏的地方说:“我这里明天就要动刀子,还不知道能不能出来,没想到在那之前还能见到你……我怕以后再没有机会了,就想跟你说几句话而已,行么?”

他后面的话,成功让连翘想起了贺骏驰给她说的那个没能走出手术室的年轻男孩。她定定地看着他鬓角的那颗肉痣,那是她最能认出他的标记。她的确曾经喊过这个人做“爸爸”,不过那时候她以为他是来接她和妈妈的,最后希望落空。

连翘觉得可笑,她哪里来的爸爸?

“我赶时间,你有什么话就快点说。”

一分血缘,终究换得一时恻隐。

她就是输在心不够狠。

从一楼收费处的通道一路往外走有个小门,走出去就是医院小花园,连翘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走路急得像一阵风,等到了外头,才发现身后的人蹒跚着赶来,就是走这几步路也带喘的,她想起他刚刚说的明天要做心脏手术,就是说他的身体出毛病了?

真是现世报。

秋日里,没有阳光照到的树荫底下,风吹过沙沙的温和声音,稍微平复了连翘焦躁的情绪。

连翘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个在她生命里一直缺席,却还有脸面自称是她“爸”的男人。他叫付崇光,就是他,毁了她妈妈的一辈子。

付崇光病号服外头只披了件皮夹克,似乎觉得冷,两手一直互搓着,犹豫的表情好像在思考从哪里开始讲合适,连翘的冷漠让他想好的一肚子话无从说起。

“如果你无话可说,我就不奉陪了。”连翘对这种人没有一点耐心。

“不是的,有话咧,有话咧……”付崇光一着急,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就现了出来,他捏了捏夹克的口袋,才开口,“眨眨眼你都长这么大了,那天看你抱着孩子……应该是结婚了吧?瞧我都不知道。”

眨眨眼?连翘听他对过去这般轻描淡写,语气更加冷:“你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问,你知道什么?”这一刻,连翘身体里潜藏的刺全都冒了出来。

二十多年前,还是保守传统的时代,未婚生子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们那里地方又小,镇上一下子传开了,说她妈是第三者,不要脸,那些时候她这个“爸爸”可没有露过脸,全让妈妈一个人承受了责难。

外公外婆都是当老师的,被人戳着脊梁骨说枉为人师,于是她妈妈一个人带着她生活了十年,就是艰难到揭不开锅了,也没有吭过一声,妈妈说是她自己信错人,理应付出代价。

可是代价太大了,一生啊。

他成了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爸爸再出现在她们面前,还有什么意思?

“我……”付崇光有些灰败的脸显得无奈,“对了,你妈妈身体还好吧?你们搬走以后消息就断了,托人四处打听也就知道你舅舅一家到了上海,有号码也不肯接我电话。”

以前隔一段时间总能收到只言片语关于她们的消息,不过几年前就没有了,每次送去的钱也都退了回来。

“你还关心我妈做什么?她听不到也看不到了,你的假仁假义就收起来吧。”

“你说什么?看不到是什么意思?”付崇光难以置信地倒退了几步,几乎要站不稳。连翘的妈妈,比他还要小上几岁……

“还听不懂?人都不在了,你就不必再这样假惺惺,既然你不知道,?就请你继续你的不知道吧,以后也不必再见了,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念及他有病在身,她才忍着不让自己再说些难听的话。?

“是我对不起你妈……”付崇光喃喃。

呵呵,现在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她妈妈不会活过来了。

快步越过付崇光,连翘一言不发地往回走,哪知付崇光小跑了两步追上:“小翘,你等一下,我有东西给你……”这回他用了点劲儿,一只手紧紧拽着连翘的包,另一只手则从夹克内衬的兜里拿出一包用红纸包的东西,长方形厚厚的,继而说,“这个给你。”

连翘推开他,冷声说:“放手,我不要你的东西。”

那大包啪嗒一下掉到地上,包装散开了,露出一叠红色大钞的一隅。

付崇光咽咽口水弯腰捡起来,讨好地笑着:“给孩子买点好的,算是我这个当爸爸的一点心意……拿着吧……”他说着就要把钱往连翘的包里塞。

这种已经过期的补偿并不能温暖连翘的心,她也不可能成就他这种补偿了自己心里就好过的行为。

“都说了我不要,你听不懂是吧?”连翘手一甩,红纸里包的钱就撒了一地,甚至引来了路人的侧目,她却没有心情管,也不再搭理付崇光,转头就往门的方向走去。

可门口内侧站着的蒋凤麟,让连翘的脚步一怔,他什么时候来的,看到了多少?

“好戏看完了,还满意吗?”连翘苦涩地看了他一眼,“这就是为什么我说贺骏驰才是琪琪的爸爸,因为他给了她站在人前的机会,因为你不知道,非婚生的孩子会活得有多艰难,你没有了资格。”

她比她妈妈幸运,在最绝望的时候有贺骏驰搭一把手,让琪琪免于承受她所经历过的痛苦。

蒋凤麟握了握拳:“翘翘,不管你信不信,我想娶的,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他今天来,本来是想告诉她,联系好的脑科权威可以来沪给贺骏驰看诊。

他想做他能为她做的一切,只想求她回头看他一眼。

他在原地等她,把贺骏驰治好,把一切回归原地,把感情重归于好。

不过再多的解释都是苍白的,对现在的连翘来说,就算蒋凤麟解释得再好,她也听不进去。

“我今天没心情和你谈这些,你让我静一静。”连翘推开他,“我还要去接琪琪。”带她回家洗了澡收拾几件衣服,再送去苏琳家住两三天,等贺骏驰妈妈出院再回来。

“我和你一起去……”被连翘瞪了一眼,蒋凤麟的话没说完,又改了,“我有车,接送方便,停在巷子外还不行?难道你一个人还带她挤地铁吗?”

以前都是贺骏驰来接的,这几天她带着琪琪搭公交地铁,的确有些不习惯,主要是孩子太小,人一多就怕被挤到了,眼睛一刻不敢放松。

连翘已经累得不想说话。

他想送就送吧。

看到连翘被逼无奈的样子,蒋凤麟心里很不是滋味,像是热烈的感情遇上寒冷的冰雪,把一切都尘封了。

偏偏还是他自作孽不可活。

?

琪琪穿着灯芯绒的裙子,还带了帽子,十分的可爱,见到连翘就蹦蹦跳跳地奔了过来,让连翘郁闷的心情好上不少。

“妈妈看,小红花!”琪琪指了指贴在自己衣服上的两朵红色小花,是幼儿园老师鼓励孩子的小法宝,每次琪琪得了花都高兴得不得了。

连翘摸摸她的头,笑了笑:“我们宝贝儿好乖,来,妈妈亲一个!”

琪琪笑呵呵的顽皮躲开了。

连翘带着孩子七拐八拐到跟蒋凤麟说好的巷子口,然后飞速上了后车厢。上了车她才发现,蒋凤麟的车竟然还安了儿童座椅,她抬眼看了看他,神色复杂难辨。

蒋凤麟的注意力却被琪琪吸引了,正想开口,却听到琪琪歪着头问:“妈妈,爸爸呢?”孩子很敏感地察觉这辆车并不是往日里来接他们的车,也没见到爸爸。

蒋凤麟身体一僵,笑容也淡了下来,像被斗败的狮子。

“爸爸去奶奶家了,今天是叔叔来接我们,你们前天还见过的,还记得吗?乖,快叫叔叔好。”

连翘这么哄着,蒋凤麟却觉得她一口一个叔叔是故意的,可是又发作不得,一口气全憋在肚子里,脸色越发难看。

琪琪疑惑地看了看妈妈,半天才娇声喊:“叔叔好。”

蒋凤麟脸色变了几变,终于挤出一个还算合格的笑容:“琪琪乖!”

从后视镜里,蒋凤麟看见连翘笑得很淡很淡,只因为噎了他一下?他不由得一愣,然后所有不满的情绪都在这个笑容里消散而去。

听着琪琪在叽叽喳喳地说着今天发生的事,听着连翘耐心温柔地对答,蒋凤麟觉得此时美好得不真实。

可好时光是有限的,不过二十分钟的车程。

连翘先下了车,蒋凤麟趁机抱了把女儿,琪琪不认生,顺当就趴在他肩上,黑溜溜的眼睛机灵极了。

“琪琪,你喜欢叔叔吗?”

孩子很简单,对她好的她都喜欢,于是点头说:“喜欢啊。”

蒋凤麟心里高兴,又忍不住再问:“那……如果叔叔当琪琪爸爸,好不好呀?”他的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这个软绵绵的小丫头,是他的女儿啊。

可惜琪琪这次没有配合,摇摇头:“不好,琪琪有爸爸啦!”

蒋凤麟叹了口气,大的哄不了,小的也不好哄。

难了。

第28章 打算

古明芳做了系统的身体检查,住院观察了几天,身体已经没有大碍,医生这才批了出院,不过医嘱写明了注意饮食均衡,不能劳累,更不能受刺激,贺骏驰一一记下。

在古明芳出院的前一个晚上,她和贺骏驰母子俩谈了好长一段时间。

经过这几天的思考和冷静,古明芳已经慢慢地接受了现实,只是心里头依然觉得难受。好好的儿子身患重病,孙女跟自己也没有血缘关系,本来和睦幸福的一家子,感觉就要散了。

“骏驰,你老实跟妈说吧,你往后打算怎么办?”古明芳拍拍他的手问,见儿子欲言又止,她又苦笑了一下,“说吧,你妈活了几十年,什么风浪没有经历过?受得住的。”

贺骏驰看着母亲瘦得骨头都凸起来的手,眼眶有些热,做儿子的让她老人家担心成这样,真是不孝。

“妈,我想跟小翘离婚。”贺骏驰第一句就这样说,然后还把他当年遇到连翘的情况简单说了出来,想博得老人家的原谅,“我们本来是想等琪琪上了户口就离的。”

“你舍不得了。”古明芳看着他叹了口气,“真是胡闹,这种事你们也敢做!”在她的眼里,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过当了一辈子的教书匠,她和老伴都很少跟人红脸,就是教训人说的话也都是板板正正的。

“琪琪那么可爱,您也舍不得的对吧?”贺骏驰想转移话题。

古明芳不买账,睨着他说:“我看你是舍不得小翘,你骗得了别人,还能骗得了我?”儿子是她生的,什么秉性她很清楚,就算开始他只是想帮助连翘,可天长日久相处下来未必没有处出感情,不然她怎么会察觉不出他们是假夫妻?

贺骏驰急了:“妈,您想到哪里去了,我和小翘不是您想的那回事!”

“是不是你自己清楚,总之你们这次是真的伤了我的心了,别以为我这是原谅你们了。”古明芳的语气冷了冷。

贺骏驰沉默了好一会儿,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似乎是在回忆,古明芳见他眼神放空,板着的脸不得不软下来。

“妈,一开始我是真的是想帮一帮她,一个女孩子多不容易。”贺骏驰眼神开始有了焦距,定定地回望着他母亲,母子俩的手交握着,温暖着,“小翘人好,心好,至于琪琪……我当她就是我的亲生女儿的,跟她们相处下来,我觉得原来日子这么平淡地过下去也不错,我知足了。”

古明芳用力回握了他的手,想说些什么,见儿子摇了摇头,便又忍住。

医院清一色的白,将这个夜晚衬得更加清冷。

“您问我打算,我能有什么打算?本来以为这几年恢复得很好,可是谁想到它会突然复发呢?这样子的我,再多的打算都是徒劳,我不想再耽误她。”

古明芳忍不住落下泪:“傻孩子,你说这都叫什么事儿?”她想起来昨天他不在的时候,有个人来探望她,就哽着喉咙说,“你不知道,昨天婉瑜来瞧过我,不知道是谁告诉她我住院了。当年你们也是突然分了,她问我是不是因为你的身体,才这么决定的,我都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她。婉瑜也是个好孩子,她好像还没结婚,要是你还跟她在一块儿该有多少,至少是真的……”

听到唐婉瑜的名字,贺骏驰讶异地怔了一下,无意识地拿纸巾给母亲擦眼泪,心里想到唐婉瑜,眼神又是一黯。

当年他们几次分分合合,最后虽然是她先提出的分手,可是他没有任何解释就答应了,终究是对不住她,他在感情上的温吞迟疑,造成了这样不上不下的局面,可如果让他重来一次,或许他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他那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及时手术失败,不知情的她能毫无负担地找到一个更好的人,活得更幸福。

同样的,现在他也希望连翘不要被他们这段权宜之下的婚姻困住。

“妈,您别这么想,是我没有那个福气。”

“胡说八道!我儿子怎么没有福气了?人好脾气也好,一直没让我们操过心,又孝顺……”古明芳老泪纵横,几次说不下去,“咱有病就治,一定会好的,妈还指望你给我养老呢。”

贺骏驰只觉得心酸,他何尝不想好好活着?

第二天贺骏驰去办理出院手续,路过护士站的时候护士长递了一包东西给他,说刚才有个人放下这包东西让她们转交就走了,指明要转给他们这一床的病人家属。

贺骏驰拿来一看,只见上头第一层用报纸包着,写了“交给连翘”,也没有落款,捏了捏是纸一样的东西,心里虽然觉得奇怪,但是还是没有拆开。

回去连翘已经到了,在帮古明芳收拾东西,病房里安安静静的,她们两个人似乎都没有说话,古明芳对连翘还是有气的。

后来还是古明芳先开口问了一句:“琪琪呢?”

连翘和贺骏驰才松了口气,还愿意说话关心,老人家的心还是软的。

“您别担心,她在小姨家呢,就是天天惦记着你做的香菇鸡丁烩饭,我做的她不爱吃。”连翘的语气尽量地轻快一些。

“这还不容易,等我回家就给她做去,几天没见这丫头,怪想念的。”古明芳不想儿子再操心自己,情绪缓了又缓。好好的儿媳妇、孙女都跟自己没什么关系,还要通情达理地接受,真不是那么容易的。

连翘感激地看着她,用力地点头,悬着的心也悄悄放下了。

陪贺骏驰送了古明芳回家,安顿好又做好了饭连翘才走的,怕古明芳有个万一,贺骏驰得在她这边住下来,不回去了。而且现在窗户纸捅破了,两个人再住同一个屋檐下,好像不是太好。

临出门前,贺骏驰把连翘叫住,从装着古明芳住院东西的大袋子里又翻出了一个小袋子递给连翘。

“这是今天有人放在护士站那儿交给我的,上面写了你的名字,你瞧瞧是谁送来的,怎么送到那里?我也没好先拆看看。”

连翘心里一跳,把报纸掀开看到里面的红纸,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匆匆把东西往包里一塞。

“我知道是谁送的,我先拿回去。”

贺骏驰关心地再问:“没什么事吧?”她脸色并不好看。

连翘不想贺骏驰担心:“放心,没事呢,我先走了,还得把琪琪接回家,到了给你电话。”

贺骏驰送走连翘,才回去扶古明芳出来吃饭。

古明芳才吃两口就停下,长吁短叹的:“没有胃口。”

心里装着一车的心事,哪里还吃得下饭?尤其是见到连翘以后,心里又开始不自在了,气她借了儿子过桥,骗了自己骗了所有人,可儿子又是自愿的,还有那个粉嘟嘟的小孙女,心里一直矛盾打架。

“我就怕您这样,当初才一点儿都没敢跟您提起来。”贺骏驰叹了口气,“我暂时就住您这儿了,把房子留给小翘和琪琪。等办了手续,我们对外就说是因为没了感情离的,这年头没人会在意。”

古明芳握着他的手都有些抖,看着眼前热腾腾的的饭菜,心却是凉的,抿着唇说:“那你怎么办?反正她也一个人,还带着琪琪,不如……”人心都是偏的,一想到贺骏驰的病,古明芳的心就一阵一阵地抽疼。

“我已经决定了,这么做是最好的。”贺骏驰摇摇头。

正好蒋凤麟要见他,或许他们想的都是同一件事。

晚上,等琪琪睡了,偌大的房子安安静静的,暗柔的灯光照出桌上厚厚一叠的百元大钞,终于将连翘孤独的情绪引至极限。

她没由来地觉得害怕,她都分不清楚,是女儿需要她,还是她更需要女儿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