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被他这样白白浪费掉一个名额,当初还不如让给别人,说不定就是我走了。”许馥芯突然沉静下来说,看得出颇为惋惜和遗憾。

子言抬起头看着她的朋友,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忧伤:“芯儿,你就这么想走吗?我可舍不得你走。”

“开玩笑呢,这世上哪有如果的事儿啊?”许馥芯笑笑。

子言突然也笑:“是呀,这世上就没有如果的事儿,哪来那么多如果啊?”她觉得自己真可笑,竟然会疯狂的想:如果,如果那晚她没有看见,如果她什么也没有看见,林尧留下来的消息,会带给她多大的冲击,又会留给她多少绮丽的梦想与憧憬!

然而,这一切,如今于她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林尧毕竟是林尧,Z大还没有看在眼里,他对老师说,他的目标是B大。”许馥芯神情有些佩服,“换成是我,早就走了。”

这样的话,的确也只有他说出来才不让人觉得狂妄,可惜,子言清晰的了解,他留下来,不光是因为B大,还因为一个女生晶莹剔透的眼泪。

那个女生,并不是她!

只有那个女生,才有与他并肩考上B大的资本,换作任何人,都达不到这目标。

心还是不可避免被尖锐的钝器刺伤,她的平凡与没落,恰是苏筱雪最好的陪衬,青春刚刚绽放出一点光,就瞬间被扼杀的干干净净。

桂花吹断月中香(2)回到教室,一枝新鲜的栀子花正带着朝露插在自己的书架上。

她回头看了一眼段希峰,微微一笑。

这种暗流涌动的关心代表了什么,她不愿意去探询,也没有力气去探询。自身的痛苦还异常清晰的在心底翻腾,尽管那晚的记忆已经有点模糊。

她知道,从此以后,自己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笑得没心没肺。

最近她都是这样,无论上课下课,恍惚的出着神,龚竹一双纯净的大眼睛在她面前忽扇忽扇了老半天,她都没看见。

直到龚竹摇一摇她的胳膊:“子言,放学后去看我们班的足球赛好不好?”

“好。”她清醒过来,微微一笑,她是这样喜欢龚竹干净无暇的眼神,美好而纯粹,如一江春水,如一鸿清泉,教人怜惜,也令人沉醉。

“嘻嘻,我们借了你们班的段希峰,这小子踢球帅得很。”龚竹说。

坐在操场的台阶上,子言才发现自己不该来。

她不知道,原来林尧除了乒乓和篮球,还会踢足球。自己对他,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一向缺乏了解。

依然是醒目的白色运动衣,他的位置是前锋。

龚竹惊讶的说:“原来不单我们班借人,他们也借人,这也假的太厉害了,林尧谁不认识?什么时候成了他们班的了?”

球赛开始的时候,子言的眼睛只死死盯着段希峰的身影,其他人,连眼风也没扫一下。

最可笑的事情莫过于自作多情,她已经可笑了五年之久,难道还不够她清醒?

没有什么心思看下去,她起身去买水。

回来的路上意外遇见苏筱雪,手里也拿着两瓶水,她笑笑,苏筱雪也笑笑。

八月末的天气,苏筱雪穿一件鹅黄色的连衣裙,旁人穿这种娇艳的颜色只会喧宾夺主,唯独她,衬得肌肤像淡淡点了一层金,璀璨得有点耀目。

并肩走在一起时,苏筱雪忽然浅浅一笑说:“其实我根本就不爱看足球。”

子言回答不出来,眼前这个女孩身上所焕发出来的一切,都让她有种敬而远之的感觉,不是自卑,而是自卫,虽然,苏筱雪面对她的大多数时候都很善意。

大概是中场休息时间,子言往球场上看去,球员都已三三两两散开。林尧与队友说笑着什么,正迎面走过来。

子言有些惨然的想笑。多好!狭路相逢,恰巧可以让他从容的作个对比。她站在苏筱雪身边,恰如绿叶衬红花,只有傻瓜才会选她。

她尴尬的移开视线,妄想找根救命稻草,然而仓卒之间,奇迹没有发生。

感觉林尧的眼神从她身上扫过,最后落在苏筱雪身上:“你好些了吗?”和煦的问话,关怀之意溢于言表。

苏筱雪笑起来,像冰雪在阳光下初绽:“嗯。”她把水递过去,“给你买的水,看你这一身汗。”

子言麻木不仁的望着地面,阳光明媚,头上的桂枝刚刚垂出累累的米粒,像要开始芬芳校园的季节,每个人脸上都在笑,唯独她身处暗黑冰窖,周身覆满冰霜。

“沈子言,我渴死了。”是谁在对她说话?她茫茫然把手中的水递出去,才发现是段希峰。

他看起来是渴坏了,顺手拧开瓶盖,子言才反应过来:“段希峰,我刚喝了一口,再给你买过一瓶吧。”

汗珠凝在头发梢上,段希峰的脸刚踢完球有些泛红,“不用了,哪儿那么多讲究?”说着仰脖咕嘟喝了一大口。

子言觉得自己被人望了一眼,她迎上那道灼人的视线,就算早有心理准备,不知道为什么,心还是狠狠的抽搐了一下。

林尧的目光微微有些锐利,有些隐藏的暗流起伏,像是极力在压抑着什么,他避开她的视线,随即望向段希峰。

他只看了段希峰一眼,有种近似于恍惚的神情,然而只维持了转瞬即逝的两秒钟,眼神便已恢复清静澄澈。他点头,微笑,然后对苏筱雪说:“谢谢了。”和队友转身离去。

高傲、自尊、虚以委蛇的礼貌,在林尧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子言惨然一笑,原来现在他连表面上的掩饰都懒得费功夫去做给她看了。

只是,她的心为何还要那么痛?

为一个根本不会与她有交集的陌生人,把心痛成这样!

这一年的高三生活,从一开始就惨淡的不可思议。

大考小考月考模拟考,差不多要把高三生考糊,每个人课桌上的书架都高高垒过了头,子言每晚做梦都会梦到这书架倒塌,压在自己身上,死沉死沉。

只差一根稻草的重量,她怀疑自己就会轰然倒下。

整个校园飘满桂香的时候,她的一篇作文拿到了一个全国作文大赛的一等奖,喜报贴在公告栏才三天就让人给撕了,她本人没有很在意这件事,倒是龚竹显得很气愤。

段希峰说要给她庆功,子言笑笑说好,叫上龚竹吧。

“敢不敢喝酒?”段希峰问。

那天下午没有课,子言平生第一次喝酒,只是一点啤酒,就喝醉了。第一次发现,醉酒的感觉这样好。懵懂不知的糊涂,如坠云雾中的模糊,化作一片轻飘飘的羽毛,遮盖住了自己早已疲惫的睫毛。

稀里糊涂睡了一下午,临近傍晚的时候才缓缓醒来。

她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好像是住校女生的集体宿舍,坐在床沿看着她的人,是季南琛。

光线有点暗,他背光坐着,一动不动看着她,身后是一天中最华丽的日光,如细碎的沙金一样铺了满室。

她的酒意还没有完全褪去,宿舍里的一切都笼罩在金栗色里,像披上橘红色的一层薄纱,有点模糊。

挣扎着要坐起,季南琛一只手不着痕迹的扶住了她。

“醒了?要不要喝水?”他温和的问。

“我怎么会在这里?”头还有些晕眩,她半靠着床头,有些懒懒的说。

“下午你和段希峰都喝醉了,龚竹没有办法,打电话给我。考虑到把你送回家不太好,怕你父母责怪,所以,我借了一间宿舍让你好好休息。”他的语速很平稳,不紧不慢,让人安心而沉静。

“现在什么时候了?龚竹呢?”她喝了一口季南琛递过来的水。

他露出一点笑意:“守了你一下午,刚刚我让她上晚自习去了。”

“呀,我迟到了,忘了晚上有自习。”子言差点从床上弹起来。

季南琛按住她的手:“我让她给你请假了。” 他的眼睛凝视着她,慢慢倾身过来,彼此呼吸声可闻,几乎近在咫尺:“沈子言,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你脸色很差。”

她不安的移动了一下身体,瞪大眼睛看着他,感觉瞳仁慢慢在收缩,渐渐浮起一层水光,要狠狠咬住嘴唇,才没让眼眶泛红。

季南琛温热的气息就在眼前,她浑身没有一丝力气推开这温暖,手开始抑制不住地在他手里颤抖。

桂花吹断月中香(3)“我就是觉得压力太大了。”她半天才挤出了这一句。

季南琛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安,缓缓把手移开,子言这才发现,手心里已沁出了冷汗。

他微微一笑,没有再追问下去。

“出去走走吧,吹吹风。”季南琛说。

子言点点头,跳下床,在这狭小的空间,只有她和季南琛两个人,确实令她感到有些莫名的不自在。

“每个人都有压力,但要学会正确释放自己的压力。”季南琛边走边回头看她一眼说,“不过,喝酒可不是一个好法子。”

子言低下头。

“把手伸出来。”季南琛忽然说。

她慢慢伸出手去,以为或许会挨一下他打手心的惩罚。

几颗牛奶糖落在她手心里,她惊讶的抬起头。

“吃糖吧,很甜的。”他微笑着说。

她没有告诉季南琛,其实自己从不爱吃糖,只是听话的剥开糖纸,丢一颗到嘴里。

她的手指依然攥着那张糖纸,玫瑰红的底色,衬着暗红的描边,把它摊开来对着夕阳看,有种红彤彤虚无的美。

“真甜,甜倒牙了。”她噗哧笑出来,回眸嗔了季南琛一眼。

季南琛的眼神幽暗而深远,他看着她笑,瞳仁深处如绽烟花。

这个男生,眉如墨色,英气逼匝,偏有双比女人还漂亮的眼睛,形若秋水。子言躲开他的注视,低头说了一句:“今天的事谢谢你,当我欠你一个人情。”

“我最不喜欢别人欠我人情,你记得早点还。”季南琛笑笑说。

子言头一回在季南琛面前有些放不开,笑得很矜持。

第二天段希峰对她说,“以后再不让你喝酒了,你喝醉的样子好丑。”

“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子言白了他一眼。

他笑一下,“哈,我是男人,丑不丑没什么要紧。”

她随即苦笑一下:“其实我也没什么要紧。”

九校联合模拟考前一天,他们班爆出一件极大的新闻。

一个平时看起来老实憨厚和子言关系还不错的女生,被一群无聊男生撬开了抽屉找小说看,不小心翻出一本日记来。

日记的主角通篇都是季南琛,这本来也没什么好奇怪,只是,还多了一个女配角沈子言。

在这本日记里,出于嫉妒与怨恨,沈子言这个名字被她用极近刻薄与尖酸的文字尽情嘲弄了个够。

季南琛和她的关系,再怎么皓如日月,清白如水,原来始终都没有人肯相信。那一晚的流言,如乌云一般沉沉压在这两个名字上,成为从此后她面对季南琛时心中抹不去的一道伤。

这本日记的其中几页,被恶作剧的男生贴在黑板上亮相,子言极其镇定的看完这些文字,眼看着那女生趴在课桌上嚎啕大哭,一语不发,扬长而去。

学校对于这次高考前的最后一次模拟考试极为重视,高三全体学生都被打乱班级按抽签顺序在不同教室考试。

当天上午考语文,在陌生的教室,子言笔触极稳的写下作文最后一个字,眼泪终于掉落下来。

如潮的感慨,沉重的压力,终于压倒了她最后一根稻草。

泪水浸湿了贴在考场桌角上的名字与座号,她呆呆看着自己的名字,忽然感觉极其陌生。

走出考场时,下起一阵小雨。浓云密布,显然,还有一场大暴雨紧随其后。

下午要考的是数学。中午她吃过午饭,对母亲说一句“我去学校了”,就拿着一把雨伞出了门。

顺着沿江路一直走,雨已经开始下大了,她撑开伞,数着地上溅起水花的人行彩砖,数到第三百八十一块的时候,她停住了脚,往左一拐。这是一个长条形沿江而建的开放型公园,设计者对于取名字这回事显然不是很在意,总之子言认为沿江公园算是个很偷懒的命名。

公园中心有座小小的亭子,回廊型,四角飞檐,中间一个宝塔尖,常见的样式。她随便选了个地方,安静的坐了下来。

时间过的很慢,不像在考场上,总觉得时间不够用。四周静寂,只听见哗哗的大雨声,林木葱茸,雨水倒挂一样刷下来,洗得地面发白。

她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很缓慢,很平静。

原来逃考做坏学生的感觉这么好,她闭着眼睛笑起来,两手紧紧抱着文具袋,静听这雨声,什么也不想。

那一个下午,在昏昏欲睡的平静中过去了。醒来的时候,雨差不多停了,天空有种苍白的颜色,白的有些发青。她看看表,差不多是考完的时间了,便起身站起来慢慢往回走。

母亲看她脸色平静,问她考的好不好,她胡乱点点头,说,“晚上还有自习。”吃过晚饭便又出了门。

其实并不知道往哪里去,她有种天地之大,无处容身的感觉。

刚走出大门没几步,子言就被一个低沉的声音给喝住了:“沈子言!”她认识这个声音的主人,所以没有很惊慌,回过头去看他。

季南琛大步走上前来,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简直要把她的腕骨给掐断,子言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却没有叫痛。

她踉踉跄跄跟着季南琛的脚步,身不由己被他拖着走,不知道要被他拖到哪儿去。

等到两人的脚步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子言才惊奇的发现,又是沿江公园里的小亭子,这种巧合令她哑然失笑起来。

“沈子言,你还笑得出来?”季南琛的脸色很不好看,“为什么不去考试,你下午去哪儿了?”

子言用自由的那只手指了指脚下的地:“就在这儿啊,我觉得心情不错,下午就在这里坐了坐。”

季南琛的眉头紧蹙,好半天才说:“上次我就跟你讲过,要学会正确释放自己的压力,喝酒不是好办法,逃考更是糟糕透顶!”

子言斜起眼睛来看他,唇边带着笑意:“你消息还真灵通啊,这么快就发现了…还找到我家来了?”

“咳咳,”季南琛有些狼狈,脱口而出:“你都不知道我跟你在同一个考场吗?”他的眼神随即有些黯然:“我好容易问了叶莘才知道你家…对不起,因为我,带给你这么多困扰。”

“不关你的事。”子言不愿意把自己的烦恼强加给别人。

“怎么不关我的事?我…”他的表情突然变的有些奇怪,像是有话哽住了。子言顺着他的眼神回头一看,也有些尴尬,就在她身后的黑暗中有一对紧紧抱在一起的恋人,难怪季南琛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变了。

他拉着她走远了几步,镇定了一下,才温和劝说道:“沈子言,不要让关心你的人失望。任性了一下午也该够了,明天一定要回学校考试,好不好?”虽然四周很黑,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却如宝石般闪亮,一眨不眨盯着她看。

她有那么一阵子的迷惑,手腕还被他握着,只是力道已经松散,有个可怕的疑问眼看就要呼之欲出,她张口结舌,完全不知道自己居然会问出口:“为什么对我这么关心?”

他的手蓦然一松,静默良久,轻叹一口气:“这次的事,你是因我而受累,我有责任…”她立刻打断他的话:“被人暗恋并不是你的过错,你对我没有任何责任。”他固执的坚持:“如果不是因为我,你怎么会…”这个人的思维还真是奇特,子言摇摇头:“你真的没必要这样歉疚,难道要把每个同学的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扛你才甘心?”

“同学?”他的身子动了一动,胸膛微微起伏,像是呼吸不均,他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黑暗中忽然绽出眩目笑容:“子言,我没有把你当同学。”

子言的呼吸都好像停顿,被他松开的那只手腕开始麻麻的有点痒,她下意识往后倒退了两步。

自今岐路各西东(1)季南琛眼睛里的光一闪即逝,转眼又幽深得晦暗不明:“我一直把你当…妹妹。”

意料之外的回答,子言松了一口气,心里不可避免又承认有点隐隐的失落感,面对这样优秀的一个男生,虚荣感暂时冒出来也是件极正常的事吧。

暗夜里,她的双耳有些发热,为了掩饰些许的不安,她咯咯笑出声来:“季南琛,就算你想,我也不愿意随便就认个人当哥哥呀,你真逗。”

“就当你还我的人情吧。”季南琛微笑,嘴唇上翘,洁白的牙齿若隐若现,好像蓦然轻松了许多。

“这是你的一厢情愿,我可没承认。”子言叹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很抵触这件事。

“不管怎么说,你明天都得乖乖回学校去考试,我的好妹妹!”感觉季南琛说到“好妹妹”这三个字时咬字特别狠,她心里一颤,试探了一句:“如果我不去呢?”

他幽幽叹了一口长气,“高考前这样自暴自弃,你到底是和谁赌气呢?”

子言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她没有赌气,她只是放弃。放弃了一段若即若离的痛苦感情,放弃了一个重重刻在心里的名字:林尧,我放弃你!放弃曾经期待的一切!放弃曾经幻想过的所有美好未来!

只是,从心上活活剜去的滋味,好痛,然而,只是她一个人痛!

她必须发泄出来,用一种特殊的方式,纪念这放弃,纪念这痛,不单是她!她要他陪她一起痛!最后任性的一次发泄!

除了语文,科科缺考,科科零分!够特殊了吧,够破天荒了吧,够让你记一辈子了吧,林尧?我就是要这样任性,这样惊世骇俗!我就是要你不安!就是要你内疚!就是要你难过!

子言强迫自己心底那个微弱的声音沉下去,沉下去,一直淹没在沼泽里:其实我只是要你最后还能记得我!我这样无能,这样卑微,只有用这样的方式,才能让你,记住我!

她垂下头去,夺眶而出的泪水坠落地面,她不想被人窥见这脆弱,尤其是季南琛。

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季南琛已经上前一步,扳过她的双肩,强迫她抬起头来面对:“子言,听话,不要让我…和龚竹担心了。”他哄劝的声音很温柔,沉静的眼神莫名让人安心。

“好。”她敷衍答应一声,同时扭动一下身体,示意他放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