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高远辽阔,白云温软如绵,微风拂起发梢,面对着不远处波光粼粼的玄武湖,子言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空气。

季南琛接过她的行李箱,“先去学校,然后请你吃饭。。

子言欢呼一声,“我要先去夫子庙吃鸭血粉丝。”

许馥芯忍笑看了一眼季南琛,“被我说中了吧。,,季南琛笑着摇头,他的目光分外柔软,一直停驻在她脸上。她略略有些不自然,别开视线的一刹那,眼角的余光仿佛瞥见许馥芯也微微转过了脸。

像许多历史悠久的学校一样,N大也有许多老房子,老砖墙爬满了青苔,飞檐拱脊下有岁月的沧桑与风尘,夜晚草间的虫鸣幽邃,平添了月色的柔美。

“真美,季哥哥,我现在知道你当初为什么想考N大了。”

季南琛淡淡笑起来,晚风拂起他鬓边一缕乌黑的头发,“那你当初为什么想考北京?”

子言瞪大了眼睛。

“又想什么话蒙我呢?当初就是这样把我蒙去R大的。”他亲昵地刮一刮她的额头。

“R大不好吗?”子言就势挽住他的手,笑着轻轻摇了一摇,“不去R大,你怎么会认识你女友?”

“子言,我没有女友。”季南琛缓缓地说,声音低沉,像大提琴的和弦,在她心头拨过,“…从来就没有。”

夜色沁凉,朦胧的月光如银如沙,温柔地洒在肌肤上。

这一刻,已经不需要任何言语。

她抬起头,静静地望着他,他的目光柔和,微笑淡如清水。

她的季哥哥,相识十数年,她从未敢如此直接地看过他。

不敢看,是怕自己一旦看了,就会有一枚种子在心中生根发芽。

她将他的掌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季哥哥,你感觉到了吗?我脸红了。。

他的掌心本来温暖干燥,因为她的话,开始微微沁出一点湿意。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很久了。”

“很久是多久?”

他哑然失笑,“总之不是一见钟情。”

她也跟着笑起来,“季哥哥,你相不相信缘分?”

“我相信。”

“那你又相不相信,如果命运让我在遇见他之前先遇见你,我一定会爱上你,而且是一见钟情?”

他怔了一怔,良久,才回答她:“…..我相信。”

“如果我先遇见你,那该有多好?”她深深地、深深地叹气。

“子言,你这算是再次婉拒我吗?”他的目光闪动,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

“不,我这是在向你表白。”子言皱眉摇头,表情很严肃。

他的手指轻轻从她的脸颊滑过,为她理出一缕被风吹乱的长发,然后无声无息地微笑起来,“好特别的表白。”

“季哥哥,能够遇见你,真的是我这一生当中最幸运的事。你对我的好,为我做的点点滴滴,我都记在心里,从来没有忘记过。起先,我是因为爱上那个人,所以没有走近你;后来,是因为好朋友,才拼命推开你。我们之间,总是因为什么东西阻隔着,才一直站在了原地。

“如果不是因为先爱上了那个人,我相信,即使我再努力再抗拒,也会身不由己地爱上你——季哥哥,你要知道,要狠得下心来不爱你,需要有多大的定力?

我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又不是神。”

他的面容笼罩在月华里,眼睛乌黑润泽,瞳仁里唯一的光芒,仿佛全都凝聚在她身上,“子言,说下去。”

“我不想再辜负你,辜负你这么多年来的感情,我是真的很想很想陪着你,和你手牵着手.一直走下去。”她一口气说到这里,舌尖都没有打卷。这些话,似乎早就在心里在脑海里酝酿了很久很久,所以才能说得如此顺畅、流利。

“可是,我先遇见的是他,我浪费了十年的时间,将他辜负得那样彻底。起先我一直不肯相信他也爱我,他身边站着的女孩,无论哪一点都可以将我比得黯然失色。我一直在自欺欺人,一直在矛盾纠结,一边在固执地等待,一边在迟疑地退避。到了最后,当我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远隔重洋,这么遥远的距离,令我再也无法逾越。

“他说要我忘记,他说他不爱我,他说他会放弃得很彻底。可是我不甘心,我不相信,过去的我那么懦弱,一直被动地等待,从来没有为他、为自己争取过一回。这次,就算他真的放弃,就算他真的不再爱我了,我也要试一次。我要凭借自己的努力站在他面前,让他看着我的眼睛,当面再说一次!

“…如果,如果他的感情已经消磨殆尽,如果,如果他已经真的决定不再继续下去,那么,季哥哥,”她握住他的手,眼中闪烁着泪光,“到那个时候,如果你还在,如果你还愿意,我希望你能给我时间,能让我握着你的手重新开始,学着你的样子,慢慢爱上你。”

“子言,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傻,这样傻呢?”季南琛的眼睛像跌进了星子,有细碎璀璨的光芒,他的语气温软而和煦,就连微笑都温柔得不可思议。可是我却偏偏拿你没办法,偏偏喜欢这样的你。”

子言抬起头看着他,扑哧一笑,“这回别说我蒙你了,我觉得你好像是心甘情愿当候补的。”

“是。”他~本正经地点头。

“委屈您了。”她装得很温良贤淑,嘴角却露出调侃的笑意。

“不委屈。”他配合着她的表情,很正经的样子,“就是请您加快点速度,不要让我等到发如雪、鬓成霜的那一天就谢天谢地了。,,她龇牙咧嘴作势要去咬他,被他轻轻一让,就势拖入怀里。

没有任何杂念,只觉得温暖安心,他的怀抱清凉舒爽,令人沉醉。耳边是他的呼吸和低语’“子言,你知道吗,其实我倒情愿没有当候补的那一天。因为在这个世上,最美好的爱,就是让自己爱的人,找到她的爱——只要你幸福,我就幸福,不管你在谁的身边。”

忽然间心头一颤,她的眼眶又开始发酸,“季哥哥,你好讨厌,又开始煽情了,煽得我都想哭了。”

没有来由得想起季南琛曾给她吃过一颗糖,她素来是不吃糖的,所以那次印象竟那样深刻。那一直甜到心里去的味道,令她以后每次去超市,只要看见那种糖纸包裹着的糖果便会心里一甜。

原来令她感觉甜的,并不是糖果本身,而是来自于季南琛的呵护与关怀,尽管由始至终跟爱并没有什么关联。

此情不干风月,此中情致却已远胜风月。

她心念激荡,忽然踮起一点脚尖,在他的嘴角蜻蜓点水般一吻。

季南琛的嘴唇,—如想象中温暖柔软。

她笑吟吟地看着他愕然的模样,看着他轮廓鲜明的脸在如银的月光中一点一点地被染红。

子言的研究生生涯,过得惬意而安宁。

有季南琛这样一个师兄伴随在左右,子言身边从来都不缺乏热切的目光,只是那些目光,都不是投向她的。

“以后不跟你一起吃饭了。”子言又一次抗议。

季南琛的筷子停了停,“为什么?”

“吃不下饭,”子言哭丧着脸说,“我快被周围女生万恶的目光和口水给淹死了。”

“你原来不是说我秀色可餐吗?”

她托腮思考了一下,“…,我错了,我已经很瘦了,不想减肥。你就行行好,让我吃顿安生饭吧。”

“…好。”他皱眉答应。

子言大喜过望,眼巴巴地盼着他起身。

他果然站起来,“还不走?”

“啊?”没有明白过来。

“我们去宿舍吃。”他砰的一声盖上她面前的饭盒,显然没有给她商量的余地。

她只好灰溜溜地跟着站起来。

原来耍心眼论腹黑,他和林尧,根本就是不分上下。以前不了解,现在有充分的时间供她深入、彻底地了解。

许馥芯并不常来N大,倒是子言经常去D大找她。

“芯儿,明天我们去紫金山玩吧。”

“你和季南琛去吧,我还有事。”

“周末能有什么事?”子言很不解。

许馥芯笑一笑。

子言发现她最好的朋友在她面前越来越温婉沉静,沉静得宛如碧玉,连话也越来越少。

“叶莘明年元旦要回家结婚了?”许馥芯转换了话题。

“嗯,他通知了你没有?”

“他为什么要通知我?”许馥芯微微一笑。

“你说呢?”

“你这死丫头!”许馥芯终于忍不住,扑过来撕她的嘴。

“有人恼羞成怒,想杀人灭口了!——哎哟,我又没说什么,好冤啊!”子言躲闪不及,挨了一下。

嬉闹了好一阵,子言才恢复了正常口吻说话,“说实在的,芯儿,不是我夸他,我这个弟弟也算是人中翘楚了。读书的时候不提了,大学毕业才几年,有谁能像他,就已经做到五百强企业的高管,现在还筹备着和人开公司,创自己的事业。再怎么说,也是外人眼中的天之骄子了,你当初,就没动一点心?”

许馥芯也收起了玩笑的表情,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也记得当初对你说过,快要坚持不下去了。我也好多次失望,好多次想放弃,好多次说服自己,想屈从于身边那份最稳妥最温暖的现实。可是,子言啊,你我终究都不是那种现实的人。”

“别人再好,再优秀,只因为不是他,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子言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好友,她骤然发现,许馥芯的性格其实和她是很相像的,一样的温和安静,一样的单纯固执,一样的隐忍坚定。

“芯儿,希望那个人,能够早一天发现你的美好。”她抱住好友,轻声说道。

旧时明月照扬州叶莘结婚的这天,子言很忙碌,抱着新娘换下来的衣服捧花,拎着相机,招呼宾客,几乎脚不沾地。

元旦确实是个好日子,同一家酒店门口,站了三对新人,加上伴郎伴娘,整个大门几乎被塞得水泄不通。

第一次看见季南琛穿得这样正式,西装挺括,雪白的衬衫,领带上一道银色的领带夹,映着阳光,有细细的银光流动。

她扑哧笑出声来,“季哥哥,你比叶莘更像新郎。”停一停,又补充了一句,“真想不通,叶莘居然会要你当伴郎,他倒是不担心自己的老婆会见异思迁!”

季南琛咳嗽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身后。

“我可告诉你啊姐,”叶莘忽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身后,“要不是联系不上林尧,我才不会让这小子当我的伴郎呢。”

这个突然之间跳出来的名字,令她的心跳都几乎停滞,呛得几乎咳嗽起来。

来不及说一句话,旁边就立刻有人“咦”了一声,“你是…沈、子、言吗?”

说这话的人身穿中式大红旗袍,盘着新娘髻,珍珠点缀在鬓边,丰润而柔美。尽管化了妆,身量脸容都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她还是辨认了出来,“小蓓?”

“天啊,子言是你啊,真是不敢相信!”裴蓓惊喜地握住了她的手,久久没有分开。

与小蓓的重逢就是这样的戏剧性,她居然会和叶莘同一天在同一家酒店摆酒宴,巧合到不能再巧合。

“要不是听见有人说林尧的名字,我还真没认出你来。”裴蓓解释说。

“嗯。”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点头。

“来,我们过来说会儿话。”裴蓓似乎完全忘记了今天她是新娘子,拉着子言的手走到门后稍僻静点的地方。

“你现在在哪儿呢?”子言问她。

“大学毕业后在重庆工作,我先生是重庆人。”裴蓓和小时候一样爽朗。

“重庆啊,李岩兵好像也在那儿吧?你们有联系吗?”

“有啊,他在重庆只待了一年,后来就到北京去了。”

“怎么他不是一直待在重庆的吗?”子言有些惊奇,皱了皱眉。

“哪有?我和他一直有联系的啊,你要的手机号吗,我给你。”裴蓓热心地说,“对了,子言,你呢你呢?”

子言边输入手机号码,边回答:“我还在读书呢。”

裴蓓像是想起了什么,“你后来…没有和林尧在一起?”

有谁在用小锤子锤她柔软又坚硬的心房外壳,哔哔剥剥,渐渐裂开一条大缝。

她笑着摇一摇头,像要否定的彻底一点,又再次摇一摇。

裴蓓怔了怔,“他不是小学时就喜欢你了吗?”

“哈哈,”她只能用这样夸张的笑声来掩盖内心的虚空,“小蓓,谁说的!”

“纸飞机说的,”裴蓓慢慢地说,“他在翅膀里面写了四个字——你真可爱。”

哗啦一声,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想要奔涌出来,她背过身去。正逢迎客的鞭炮声噼噼啪啪响了起来,烟硝与红屑漫天飞舞,这世界真热闹,真…可爱。

天气寒冷,回程的时候子言就咳嗽个不停。火车站对面就是省城最大的一家药房,季南琛叮嘱她站着别动,从人行道小跑过去给她买药。

候车室里的空气不太好,她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就拖着行李走出了候车大厅,站在检票的大门口,看了一眼对面。

忽然全身一震,如同置身梦中:一个熟悉而清隽的身影,倚着一辆全黑的轿车车门,正和季南琛面对面粘在一起,似乎在说着什么。

手指紧张得几乎痉挛,隔着川流不息的人头与车流,子言砰的一下丢下行李箱,有一个巨大恢弘的声音在脑海不停盘旋,“林——尧!林——尧!”

她怔怔地望着两个男人说话,然后道别,季南琛转身向着人行地道的入口走去,而林尧身后的车门忽然打开,一个女人动作小心地走下车来。

是个极年轻的女子,剪着干练的短发,相隔甚远,眉目有点模糊,能清晰看见的,是她的腹部微微隆起,大概有四五个月的身孕。

林尧不知道说了什么话,逗得那女子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拿手指轻轻戳着他的肩头,亲昵熟稔至极。

两人并肩走进了那家药房。

都说从此天涯陌路。原来,眼睁睁看着你转身,背向我,牵着另一个人的手,这一刻才是天涯陌路。

子言站在原地看了许久许久,无数人在她面前经过,她都毫无知觉,直到季南琛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列车刚到站,连行李都不放,子言便拉着季南琛去吃酸菜鱼火锅。

又酸又香又辣,辣得连舌头都是麻的,火锅的热气一扑,全省肌肤都在热烘烘地冒汗,不知不觉就喝了好多啤酒。

“别喝了,你身体不太好,这个喝法会醉的。”季南琛皱眉说。

后来果然就醉了,怎样回的宿舍,她已经完全没有印象。

那晚她好像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仿佛梦见了林尧,她恨得牙痒痒,扑过去咬他的嘴唇,咬他下巴,拼命捶打发泄,最后累极,趴在他怀里呜呜痛哭起来。眼皮沉重,好多次试图勉力睁开眼来,却始终没有力气睁眼。

“对不起,我昨晚喝醉了,很丢人吧?”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让季南琛道歉。

“…不丢人,很可爱。”他说得很含糊。

“啊?”她懊恼得几乎要咬掉自己的舌头,一定很失态很丢人。

“子言,你昨天晚上叫了林尧的名字。”说得很慢,他似乎考虑了很久。

她如同被点了穴,僵直着说不出话来。

季南琛出现在她面前时,嘴唇上还带着新鲜的伤痕。

她没有问,他也没有提及。

“季哥哥,对不起。”她再次认真地道歉。

他的脸色有些黯淡,原本深黑的眼睛因为缺乏睡眠显得愈加浓烈,璀璨的阳光照在两人身上。他望着她,眼神从未如此直白深沉。

“子言,我是真的很羡慕他。”他的脸容有着一丝模糊的惆怅,唇边却凝着一个温柔甚至可以说温暖的笑容望着她,“其实我只是比他晚一些才遇见你,是不是?”

微风袭来,拂动发丝,仿佛温柔缱绻,心底却分明地悲伤起来,忽然就有些辛酸之意。她“嗯”了一声,便局促地低头,模糊回想了一阵,脑海里一片杂乱,只想起那个大雪过后的中午,那时候她正闷闷地生着气,季南琛也是这样站在她面前,峻秀清朗,笑容一如雪后初霁的阳光。

她缓缓拉住他的衣袖,“季哥哥,你别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