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本多情 作者:未再

岁月如歌,谨以此小文献给淞沪抗战七十周年纪念!

孤雏篇 满目繁华何所依

一 何所依

那年的上海,似乎还在睡,似乎已经醒了。烟波浩渺的黄浦江天际,露出霞光,是撕破天边的利箭,也破开散不开的浓雾。一路照到蜿蜒流转的苏州河。上海就这样被南北一分,霞光虽普洒,但南北是有别的。南边多是红瓦老虎天窗与霞光街头接头。齐整,也料峭,朝一个地方耸立。是霞飞路上暗堡似的石库门。规整得一丝不苟,远看,也像鸽子笼。这里的人们,大多斯文,过着摩登都市里敦实的生活。男士们有体面的工作和体面的社会身份,每天按时拿着公文包上下班;女士中有独立的现代摩登人儿,不甘在男人之后的,也有安分于一所小石库门中的。这里还有一些思想进步的人,在霞光初露之际,察觉不安,他们焦躁彷徨。这一方天地太小,他们是要挣出去的。不管怎么说,这里的主人大多是新派的,家里或还留旧习,招个苏北来的女人作佣人,统称之为“娘姨”。于是在早晨,这些粗壮的娘姨用劳作开始为石库门的清晨奏序曲。

狭窄的弄堂会首先热闹,娘姨们努力而勤恳,就为这方寸间的安身之地。

她们同南北难民一致,是九一八事变以后,蜂拥来这十里洋场。大家都传“上海遍地是金子”,离开了家园,躲开日本人的飞机大炮,都愿意来上海拣金子。可一到上海,哪里有金子?宽宽的南京路、爱多亚路、霞飞路,条条名字嘀溜响当,座座招牌霓彩璀璨,看久了要头晕,可连容身之处都没有。这里的马路终日有扫街夫清洁打扫,整得比家里的客堂间都要干净。逃难的人有的实在太累了,把铺盖一滚,想就着这温暖的太阳在干净的地头睡个午觉,立刻就有穿制服的印度阿三来赶人,挥舞警棍,敲在背脊上,就是一条深深的红印子。于是,他们又仓皇地南北分散。有的被石库门收容,有的就被赶到了苏州河的北边。朝霞初起,也会照到这里――闸北大片空地上黑黝黝的蚕茧似的“滚地龙”。上海人要捏着鼻子叫这名儿。这里终年潮湿,散发腐败气味的小窝棚,是把几根毛竹用火烘弯成弓形,插入泥地里当作架子,盖上芦席搭成的。这种窝棚没有窗,挂个草帘当门,只能弓着背进进出出,屋子里面除了睡觉的铺盖便没有别的东西了。但总算也是个落脚的地方。这里的人们大多是无暇学习新派的,生存是更大的压力。男人们大多去码头做扛包工,或是人力车夫,都要卖力气的活儿。女人们也必须有活儿干,胆子大手又巧的编织草鞋,挂了满身,去南京路附近的人多的地方售卖;只安于住家方圆内的便聚集在某一处石库门弄堂口,拿着针线给人缝缝补补,做“缝穷婆”。世道虽然艰难,但有一席安身地,能平静度日,他们就能意足。上海滩上,也有人没有安身地。是孱弱的老人和幼小的孩子,他们只有石库门弄堂转弯抹角处能收容。用捡来的竹竿和麻绳搭一个小小的担架,腾空搁在那些能避雨的檐廊下,乞讨些破棉袄旧棉絮,铺在上头,也能当作一个避身的小小的天地。小云的“小天地”是这大上海中千千万万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们中的一个。她的“小天地”搭在四马路会乐里一个有转弯角的弄堂口。这个地方人烟稀少,是小雁找了很久,认定是个很妥贴的地方才安置了小云的。睡在这“小天地”里的小云正发烧,身上裹着旧的棉衣,破的棉被,满身都是棉絮,但又处处漏风,在这水露似的清晨,冻得抖霍霍。小小的脸颊红彤彤,是焦的,嘴唇青紫紫,几乎开裂。

她并没有睡实,紧紧皱着眉头,恍然之间渡过几个恶梦,只无力地喃喃呼唤着“小雁,小雁”。

小雁这时候正在会乐里的一个石库门的天井里升煤炉,通天的烟,熏得自己直打喷嚏。

她在给这石库门的唐倌人熬菜粥。在火旺的煤球炉上放上小铜锅,注了水,把青菜、塌菜、鸡毛菜的碎丁子与大米一起放在锅内煮。唐倌人喜欢在菜粥里加个蛋,才来四天的小雁就记得在粥将沸之时敲个鸡蛋进去,用筷子往粥里滑两下,心里却盘算怎么把这锅子可口内丰富的菜粥盘剥一点给小云带去。幽蓝的火苗在扇子上下窜动。她小小的心里也上着火,担心着睡不实的人儿,不由下了重手用蒲扇掀起一阵升腾腾的火焰。火焰逼迫人,小雁赶紧用扇子挡着眼前的烟火。她怕这烟火。那天,长春的初秋已经萧瑟得像深秋了。她的家起了腾腾的大火,远远的就像火龙的舌头,也有逼迫人的炎热。她被爹紧紧抱在怀里,奔进了断壁残垣又绫罗锦绣的“上海绸布店”。这里的料子是给女人们做旗袍的,如今被人从矮柜子里扯出来。矮柜子用来躲人。那些拿刺刀的,像进了村的黄鼠狼似的的日本兵,在街上扫荡。每个人脸上都有兴奋到了极处,五官纠结到一起的,像见到肉骨头的狗似的神情。他们躲的柜子之上,有个萝卜短腿的日本兵压在绸布店掌柜的年过四十的二姨太的身上,一下一下,起伏自己的身子。小雁听到他发出属于野兽的嘶吼,怕得要尖叫,但是嘴巴被爹紧紧捂住。

千辛万苦,爹爹带着她逃到那艘逃难船上。船被挤得满满当当,满眼皆是愁眉苦脸。

爹告诉她,这船将要去上海,上海有金条。天空里,日本鬼子的像灰色蝙蝠一样可怕的轰炸机不时隆隆开过。船上的难民都蹲下,抱着头,也抱着全副家当。她的爹爹只抱着她,将她护在自己身下。日本轰炸机阴魂不散,盘旋着,呼啸着,卑鄙地吓唬着这船上已经流离失所的中国难民。船上倒是静得出奇,无人叫,也无人胡乱奔跑,屏息静气,任有日本轰炸机吓唬。他们的家都在东北,几天前发生了震惊世界的“九一八事变”,他们不知道军政界的头脑们如何焦头滥额,他们只知道自己的家一夜间就没了,亲人也少了。日本人像豺狼一样扑进来,撕碎一切。自此以后,他们看到那上唇两撇小胡子,绿豆小眼珠子里发出绿莹莹的像坟场幽冥的光的日本人,就会攥紧拳头,咬牙切齿,恨不能狠狠咬下一块肉来。然,举家仍要生存,便带着有限的家当往南逃。最好的目的地是上海,拼死也要把自己的子女送去。终有人忍受不了日本轰炸机无休无止的恐吓。一个粗犷的东北汉子站起来,指着天空,大声骂道:“我操你大爷,小日本,你给我轰炸弹,你轰,你爷爷我化成灰都要索你祖宗十八代的命!”小雁问爹:“日本鬼子的十八代祖宗不是早就成鬼子了吗?还有命可以给这个大叔索吗?”被自己的爹喝了一声“闭嘴”。炸弹是顷刻间下来的,落在船的四周。船上的人恐慌起来,大声尖叫着寻求生机。

那只是一小会儿,船便被炸开了,小雁的意识也飞了。周围一切是混沌的,再醒过来的时候依然在船上。但,似乎是另一艘。周围陌生的人群里,没有爹。这是另一艘满载难民开往上海的船,经过原先遭遇日军轰炸机袭击的难民船时,他们发现竟还有个小女孩抓着一块小木板,漂在水面上。孩子没有死,只是变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这艘船靠在了上海的十六铺码头。小雁病恹恹地,迷惘地望着这码头,和码头外如云的人潮,就是没有爹。

她糊糊涂涂不认路地到处乱走。为什么上海这样大?这脚下的青石板路好像总也走不完。小雁学着一路上看到路边的小乞丐,伸着手向来往行人乞讨。有时能得一点残羹冷炙,运气好一些还会有一两个铜板,她可以买到包子吃。上海人的包子小小的,还有一面是焦的,时间长了,她听懂上海人叫这种包子做“生煎”。

生煎,生煎,为什么要叫生煎?她每天饿着肚子,衣不蔽体,漫无目的地在寒冷的街头徘徊,才叫活生生的煎熬。

谁可以把她从这种煎熬里解救出来?有一天,小雁饿得脚下打漂,一个倒栽葱,仰倒在路边。她望着眼睛上方的湛蓝的,白云朵朵的明亮天空,澄澈得没有任何污点。心想,这个爹常说的大上海,也就这片天空真的好看。当她醒过来时,眼睛上方看到的是小云那黑溜溜滚滚圆的大眼睛。那眼睛好像充满无限生气、雀跃地、欣慰地迎接她的醒来。她欢悦地叫:“爹,这个姐姐醒了!”喜滋滋地简陋的矮几上端出一碗放着腐乳的泡饭,喂小雁吃。小雁饿了多天,一碗粥吃的狼吞虎咽。但小云并不见怪,待她吃完后,还摸出一条雪白的小手绢给她擦嘴。小雁羞涩地接过手绢,看着这个小自己两三岁的小女孩,小大人似地慰贴人心。

她的眼,温润了,说:“妹妹,你对我真好,我也要对你好!” 小云晃晃两条大辫子,羞涩地笑,笑起来有梨涡。她被小云和小云的爹救回了这个黑黝黝蚕茧似的滚地龙。滚地龙里因为多了小雁,小云的爹只好睡在外面,那个有着和小云一样漂亮眼睛的南方男人说:“不要紧,再去找些毛竹和芦席又可以扎一个滚地龙了。”这个看似柔弱的南方男人也要做码头扛包工,每天回来累得直不起腰,让小云给捶捶。小云搬个小凳子,坐在父亲背后,扬起小拳头认真地捶,口里还唱新学的市井儿歌给父亲解闷。

“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胡桃四斤壳。”是娇柔的南方小女孩的脆嫩嫩的嗓音。

糖粥啊!多么奢侈的盼望!上午,小云带小雁去附近的小学帮着校工扫地,酬劳是一天四个铜板。不过她们可以在扫地的间歇倾在教室窗前听老师讲课。学校叫做“民醒小学”,讲古诗的老师在讲台念岳飞的《满江红》。“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老师是个老夫子,念这词念得白胡子一撅一撅,满眼都含着老泪。小云对小雁解释:“你的家乡长春被日本鬼子占领了,这就是靖康耻。”

是小云的那个文弱的父亲教给她的。“民醒小学”门外有个画报栏,美术老师画了招贴画贴在那里,画的是一群弯腰提刺刀的日本鬼子,狗头缩颈地冲进已经被轰炸成废墟的城镇。可是,靖康耻,犹未雪,隆隆炮火继续轰进上海滩。这是小雁熟悉的硝烟味道,她甚至懂得拉着小云躲到屋檐转角处避这怕人的轰炸。

炮火渐歇的时候,她们回到闸北的滚地龙,那里只剩深深的坑,燃着白烟,没有人。

“爹——”小云得不到父亲的回应,含泪晕厥在小雁的怀里。第二次的流浪,是小雁背着小云,沿街乞讨,还要躲过那些狂轰滥炸。一片硝烟过后,上海仍然静静地伫立在黄浦江边上。小雁背着小云走到四马路的会乐里,撞上弄堂里头摇摇欲坠走出来的唐倌人。

唐倌人是浙江人,细挑的柳叶眉,懒洋洋的细长目,从脸面到脚踝都一色白岑岑的。所以她的大名唤作“唐白仙”,把名号做成圆牌子挂在会乐里的上空,很是生辉。唐倌人叉着水蛇腰,望住撞了她的小乞丐。小雁的小瓜子脸隐在蓬乱肮脏的发下,小眼珠子雾蒙蒙的,好像能把人的魂吸进去。左眼下有一颗小小的泪痣,让这张小脸带上可怜兮兮的媚态。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哪里会有媚态?唐倌人以为自己是错觉。实则正巧,她缺一个小孩服侍,身边只有两个年纪老迈的仆媪,在身价气势上就比不上其他长三了。虽是战乱年代,但要买个资质好的小孩子花费可不会少,唐倌人为了自己的体面正做这个打算。

这下碰到小雁,她觉着眼前这个秀丽的女孩子很合适,且模样还不错,更重要的是这笔交易不要钱。但小雁拖着一个像要病入膏肓的小云。唐倌人不开慈善馆,她对小雁说:“我可以收留你,给你饭吃,也允许你留一口饭给你家小妹妹吃。但我这儿是尊贵地儿,沾不得病人气。”小雁记下来,也懂了。唐倌人石库门里的一位李阿婆指点小雁:“你找几根竹竿去,再问人要些旧的棉衣棉裤棉被,给你这小姐妹在后弄堂口那壁角里找个地儿吧!”小雁是个伶俐的孩子,在这战乱之中养成的挣扎着生存的伶俐。她从这弄堂里每个长三的石库门里收破旧的棉被棉衣棉裤,整了些许,给小云在弄堂口搭了这个小天地。小雁烧好了菜粥,由李阿婆拿去服侍唐倌人。趁着无人,偷偷用小搪瓷碗留下一小碗,匆忙跑去后弄堂口。小云半梦半醒,被小雁摇醒。迷迷糊糊地叫“爹”,醒了会,看清楚是小雁。

小雁用搪瓷小调羹舀起碗里的菜粥,仔细喂给小云。小云小心喝着,知道这是好东西,一口都不愿浪费,也不让嘴角剩下残渣。

吃完粥,小雁陪着小云。她知道唐倌人在睡房里伺候家里开米厂的周小开,伺候的方式她也知道。与绸布店里不堪的记忆重叠,一回想就阵阵恶心。但周小开出手很阔绰,昨天给送茶的小雁一块大洋打赏。小雁瞪着那饱满而灿烂的大洋怔了好一会儿。唐倌人笑她没见过世面:“快谢过周少爷去,乡下孩子没见过大洋?”小雁俯身谢过周小开,将银洋紧紧攥在手里,离去。远远听到周小开说:“你哪里得来了那么标致的一个小姑娘?长大可要抢你风头的。”唐倌人懒懒道:“毛都没长齐的丫头,你都能看上?吓,你周小开的口味可真希奇啊!”

不由得毛骨悚然。小云把头歪在小雁肩膀上,瞪着屋檐上累积的陈年黑垢。“小雁,我们绍兴的屋檐子和上海的很像的。”小云和她爹从绍兴逃来上海,有着和上海相似的乡音乡语。小云一口软糯的南方口音尤其好听,不像她,还是板直的东北官话。最近唐倌人要李阿婆教她说上海话,她的舌头转不溜,总生硬着。“我们长春的屋子都是很高大很宽敞的,上海的屋子又小又挤,阴森森的,我怕鬼。”

小云噗哧一笑,她一直爱笑,也爱说笑:“我要是死了,也变成小鬼,跟在你身边,别人要欺负你,我就帮你吓唬他,于是在这个上海滩就再也不会有人会欺负我们小雁。”

笑话不好笑。小雁抱着这身子一日差似一日倒全不放在心上的小云,听她拣好笑的讲出来安慰她。小云的爹也是一样,虽是每天抗包抗得苦哈哈,回来以后一定笑眯眯对两个女孩说:“今天在南京路看到一个黑人,墨墨黑的,你们要是不乖啊,全都要被黑人抓过去。”两个小姑娘装作吓得哇哇乱叫。小云的爹才转入正题:“黑人还拿着一本书,人家也是爱学习的。你们啊,也要好好学习,学好文化啊!”一对乐观的父女。小雁眼圈红了,紧紧搂着小云。“你别说这些丧气话,你要好起来,还说要带我去逛上海呢!我都没有去过南京路呢!你都说南京路就在四马路旁边的。”小云靠着小雁。“上海啊,有那么大。”用手抱了一个圆,“我一个人带着你是逛不完的。”然后倾起头看小雁,“小雁,你还是想飞回家吧!”小雁点点头。小云忽然又唱起了儿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小雁说:“上海一点也不美丽!”小云哀伤:“爹说过,哪里的日子都不好过!”小雁却坚定:“小云,我要让你住好屋子,睡木板床,吃大米饭。”小云又想到自己失踪的父亲,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就掉下来:“我只想我爹回来,我什么都不要!”被小雁搂得更紧,两个孩子把泪留在一处。哭了一阵,小云咬着牙,说:“我好恨日本人!”“我也恨日本人!”小雁握着小云的手渐渐紧了,她问,“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是不是就是说我们要报仇雪恨?”小云停住抽泣,她的年纪太小,她的父亲也未教她这《满江红》中最杀戮血腥的句子,她只能呆呆看小雁,看她那雾蒙蒙的眼睛里透出的似懂非懂的仇恨之火,烧得无休无止。

两个孩子,互相依偎着。这一年,上海人都不知道过了今日,明朝又将如何。但人总是好奇的,有的带着不怀好意的又有些好意的好奇,琢磨着身边的人事。

李阿婆向小雁建议:“你这个小姐妹看来不能再拖下去。浙江那里新来的一个文戏班子,住在新闸路那里的,他们戏班子里有个台柱子新认的干娘是唐倌人的麻将搭子。有回说班主的独养儿子出水痘,请来的毛脚道士说要娶个童养媳去冲喜才能大好。不但得亲自去花钱买个生人儿,还得是原籍的。”小雁听得认认真真。李阿婆继续说:“那班主原籍是绍兴,我就插话了,真是巧啊,我们唐倌人新招的小丫头有个小姐妹就是绍兴来的,还是个没有爷娘的落单。”小雁懂了:“李阿婆,您是要我把小云给他们家做童养媳?”李阿婆一拍大腿:“对啊!你昨天不是得了周小开的一块大洋吗?明天我们把你的小姐妹送去仁济医馆打针,她病好了,正好给她找这个好归宿。”小雁想,这确实是对小云来说,最好的一个归宿。再追问:“他们家有大屋子,有木板床吗?”

李阿婆笑道:“这戏班子原在绍兴唱出名过,有些积蓄的,在新闸路那里可有整栋石库门独居呢!不单单住着自己一家人,还有琴师、学徒,你看可有没有家底?”小雁盘算着,道:“那是最好了。”也就放心同意了。唐倌人听了李阿婆的汇报倒是也赞成,只说:“这事情做成了,倒是我们的一桩福祉。”便也落力地叫了黄包车送小云去看病。许是小云小小年纪到处流浪,狠打海摔的,抵抗力老早就练得坚强,也或许是本能的求生意志太强烈,身体十分配合治疗。在医院里打了针,吃了药,吊了几天点滴,便去了烧,只是脚底下仍是漂浮浮的,走起路头重脚轻。但李阿婆已经等不及了,小云出院那天,她便领着戏班子的班主和班主太太到唐倌人的石库门里看人。小雁扶着小云,两个人站在天井里面,散落的阳光斜斜洒在她们两个人的头肩上,是久违的温暖。小雁小声指导小云:“做的体面一些,李阿婆说他们是好人家,跟着他们你就再也不用做小瘪三了。”小云点头,早在医院时,小雁就把这宗事的来龙去脉给她讲了又讲,怕她不肯似的。其实小云心底也清楚,这是摆在自己面前不得不选择的一条路。十一二岁的女孩,带着半点天真和半点被这个世道逼出的认命般的顺从。

戏班班主姓杜,他的太太被大家唤作庆姑。杜班主瘦瘦的,戴着副秀才眼镜,脸面凹陷进去,饱经风霜的样子,像个落魄的老秀才,这倒是跟小云的爹有些神似。庆姑梳着髻,一脸的爽净,只额头有些细细的纹路,看出些年纪。一身青色的短衣长裤,脚底一双带绊的黑布鞋。她慈爱地笑着对小云招招手。小云怯怯地回头看小雁,被小雁猛力往前推了一把。她不得不跨出那一步,走到庆姑跟前,叫了一声:“太太。”庆姑握嘴笑,慈善的面容竟是如释重负,说:“哪里来的这样尊贵,还叫我做太太。”又拉着小云的手,仔细端详她的品格容貌,很满意,“真是个好模样。”就再问,“叫什么名儿?”

小云乖巧地答:“小云。”庆姑越看越爱,转头对杜班主说:“你瞧瞧,这孩子比归凤那丫头都要标致几分呢!”

杜班主笑,饱经风霜惯了的,笑也似苦笑:“这也是我们家展风的福气。”然后向唐倌人拱手,“姑娘费心了。”唐倌人正嗑瓜子,听这话,停住手,摇起了扇子,客气几句:“哪里哪里?这小姑娘到处流浪怪可怜的,现下好了,到了杜班主家可有好日子过了。算是孩子从观音菩萨那里修来的福分吧!”

杜班主并不想在这长三堂子内多待,见妻子一眼相中小云,便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一卷被红纸包住的大洋,递给唐倌人:“我们可否今天就带这孩子走?”唐倌人示意李阿婆收下,李阿婆急吼吼地撕开红纸看,心里默点了一遍。

刚刚好十块。十块大洋,够上海的普通四口之家过一个月,也够买一个无依无靠的流浪儿。

唐倌人便不留客了:“这当然可以,往后小姑娘就是你们家的人了。”庆姑欢喜地牵着小云的手:“今晚跟我回家?”小云点点头,再转头看小雁,她也笑着,眼里含了泪,朝她点点头。杜班主出门去叫黄包车。唐倌人招招手,把小雁招到跟前来,伸手抓了红纸包里的五个大洋出来,塞到小雁手里。

“这是你的,可不要全部被人贪了去。”说得旁边的李阿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嗫嚅道:“倌人这是说啥话,这钱还是要服侍倌人来用的。”小雁缩手,不想要小云的卖身钱。唐倌人哪里容她拒绝,硬是塞进了她的手里:“这钱我是不会要的,你自己留好,以后自然有用处。”小雁听住了,便捧好这五块大洋。唐倌人起身,打个哈欠对李阿婆说:“我去困午觉了,这钱你老人家还是留着吧!”

杜班主招来黄包车,唤庆姑和小云上车。小云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看着小雁。在这不得不分离的时刻,她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小雁。”她叫。小雁抓住大洋,飞奔到小云面前,拿出三个,塞进她手里:“你三个,我两个,以后我们再见面的时候,就用这大洋做记号。”小云用力点头,握牢三个大洋――她自己的卖身钱。庆姑已经在催促小云上车了。小雁推搡小云到黄包车前,再道:“以后我们还会再见的,不要哭哭啼啼。”

小云被杜班主抱上车。她朝小雁拼命挥手。小雁用刚刚学会的第一句上海话,叫道:“再会!”小云回头,看着小雁拼命挥的手,想,这样大的上海,她们就要天各一方了,还有机会再会吗?

二 觅觅寻

小云第一次看见的像样的上海房子,是一座砖色灰败、铁门生锈,三上三下砖木结构的联体石库门。这座石库门并不是因房龄老了才生旧。闸北靠公共租界这一带的石库门是速成而简陋的,这边因兵荒马乱而地皮相对便宜,上海滩上牟利的眼光觑出商机:那被日本人逼逐着离开家园的拥进大上海的中国难民们,最需要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他们会带上毕生家当,在五光十色的大上海,用大把银洋去换取一个栖身的屋檐。

所以最廉价的建筑材料造出的最紧凑的联体石库门,能卖给最多逃难到上海的中下层难民。这样的房子住久了砖色会褪,地板会摇,四角阴冷潮湿,屋顶有时还会漏水。但对于已经将温饱的要求降到最低限度的人们来说,足够好了。小云也觉得足够好了,她悄悄将这座她即将生活的石库门好好打量了一番。

一进门,是前天井。两个女孩子正站在天井中间,翘着兰花手,绕出一个腕花,灵活的眼珠子随着腕花上下翻飞,神情跟着手腕的浮动而变换,忽而妩媚,忽而凝思,忽而娇嗔。一个稍大些的比另一个小的做的更好,脸上的神色随着指尖走,端的是千变万化,精彩纷呈。

两个女孩猛见杜班主和庆姑回来,小的略停了一停,大的却不停,继续手里的动作。

杜班主见这情形并不言语,只抚须静看。庆姑对小云说:“你瞧瞧,两个姐姐好看不好看?”

小云睁大好奇的眼睛,长睫毛扇了一扇,手下意识地跟着也摆了个兰花指,很新奇,微微笑,说:“还是姐姐们摆的好看。”庆姑见这孩子不怕生,是副爽直个性的样子,更加欢喜,爱怜地摸摸小云的脸。

两个女孩子做完整套手法,才并立叫了声:“班主,娘”。她们叫庆姑做“娘”,“娘”音又读的奇怪,发“酿”的音,小云又好奇,扭头看庆姑。

大女孩很随意地从庆姑手里牵过小云,笑:“这就是我们展风新的小媳妇吧!啧啧啧,生生脆的好相貌。”她有一张鹅蛋脸,凤眼柳眉的,比会乐里的唐倌人还多几分艳丽。那一双水葱手扣着小云的下巴左瞅右看,动作未免粗暴,长长的指甲磕在上面,刺得她直生疼。她听这女孩唤她作“展风新的小媳妇”,心里奇怪,为何偏偏加个“新”?起了老大疑团。

庆姑介绍:“这是我们这里的头肩筱凤鸣,往后叫大师姐。”“大师姐。”小云跟着叫。筱凤鸣“格格”笑:“真是乖,你公爹婆婆对你可满意得紧,那么快就喜新厌旧了呀!”

杜班主听不得这笑,紧紧眉头。庆姑的脸拉了下来,不多理她,又介绍:“这是我们这里——学戏的姊妹,就比你大一岁,叫归凤。”归凤梳着短短的学生头,文气的小脸无甚表情,只向小云点点头,算是招呼了。

小云见这几乎同龄的女孩态度冷淡,也只好点点头。“折腾了大半天,赶紧进吃中饭吧!”杜班主道,领头往里头的客堂间去,并不给筱凤鸣一个正眼。庆姑拉起小云的手:“吃中饭吧!”筱凤鸣神情讪讪的,暗自着恼,一咬牙,炫声道:“大华银行的山田副董约了我去罗威饭店吃西餐呢!”屁股一扭,径自从客堂间的楼梯上楼去了,一双高跟鞋踩得木头楼板“咚咚”响。

杜班主从怀里捞出烟斗,重重敲在桌板上。小云见他样子凶,往庆姑身后挪着,一眼瞥见正直瞪瞪瞅着她的归凤。“走,我们先去见见展风。”庆姑将小云又拉了走。转而,又去一个新的陌生地方。小云第一次见到杜展风,是在这石库门三楼有老虎天窗的东厢房里。正午,满室的阳光。睡在床上,据说是发了水痘的男孩正懒洋洋地踢开被子,趴开手脚,享受阳光的沐浴。庆姑将小云带进来,男孩冷不防露了馅,正慌张整理睡相。“我的小祖宗!”庆姑急得上前给儿子掖好被子,还裹成了个“粽子”。

小云顺眼瞧过去,男孩浓眉大眼,脸面黝黑透红润,理个小平头,虎头虎脑的。身子骨并不像听说的那样弱,倒比大病初愈的自己还要硬朗些。男孩别扭,很不舒服,左扭右扭,非要挣脱出手臂,还撸起袖子,直伸到母亲面前嚷嚷:“妈,我都好了。”小云看见那瘦干干、黝黑的膀子上有浅浅的痘痕。庆姑不准他示强,将他的臂膀再度塞进被窝,道:“刚从鬼门关转一圈回来,你娘可再经不起你的吓了。” 又介绍小云:“这是新来咱们家的云妹妹,。”男孩很别扭,带着气:“妈,你怎么真信那种算命先生的话了?归凤——”

庆姑厉声喝止:“别瞎说,这全是为你好!”男孩撇嘴,多半觉着没面子,又本不是闲人,见小云孤零零站一边,身子瘦似柳枝,可怜样的,只好先和气:“你叫我展风哥吧!”小云就要露怯,被男孩一招呼,就又笑着叫一声:“展风哥哥。”男孩的手又伸出来,搔搔脑袋,忍着不对她笑。小云被安置在石库门二楼的厢房里,和归凤等几个女孩住一起。这栋小石库门里,原来竟住了十来个人。杜班主夫妇是和展风睡一屋的,三楼的西厢房由筱凤鸣独占一间。二楼东西两间厢房互相打通,排着通铺,拉好床帘,睡了七八个女孩子。

女孩子们都欺生,各管各地梳头,脱衣,互相嘻笑,没有一个主动招呼小云。

小云无措伫立,在比滚地龙宽敞数倍的地方举目无亲,更零丁了。只归凤暗暗地瞅小云一眼,又一眼,先同四周的姐妹们一起不作声。这些女孩们,打小就出来走江湖,冷暖自知,更有小刁钻。一个个虽手里做着事儿,眼角却觑着那新来的,暗存幸灾乐祸。庆姑抱了床棉被过来,她本就要撑小云的腰,见不得她委屈,问一声:“你们谁和小云睡?”

女孩们停下手里的活儿,没人立刻自告奋勇。小云眼睛低垂,看着地板,有红色裂纹的地方,走在上面会“嘎吱嘎吱”响。

这地方虽好,骨子里却透出阴凉。一只小手拽了拽小云的衣袖,小云抬起眼睛,是归凤。原本委屈的泪已经盈睫了,被归凤那文怯的笑扫下去。庆姑很满意,道:“还是归凤懂事体些!”将小云的被窝安置在归凤旁边,转身叮嘱几句便离开。待庆姑走得远了,女孩中年纪最大的叫筱秋月的,尖声细语道:“怪道班主和娘日常都夸你,你还真娴淑过头,被人休了还装好人!” 归凤瑟缩着,坐在角落里。还有跟着一起落井下石的:“她现在是班主家的新少奶奶,展风未来的媳妇,能和我们比?来归凤,就你会做滥好人,想要往后当头肩呢!”归凤还是不响。小云虽不太懂她们话里的意思,可见归凤窝在一旁楚楚可怜的样子,心中气恼,想要争辩。但那些女孩一个个挨次睡进了通铺,连归凤也管自钻进了被窝,对归云只说一句:“快睡吧!”

她又被一个人丢在了床下。深夜,小云心里存着屈,望着映在窗帘上净白的月光,想起滚地龙的日子。那个时候的夜风狠,从滚地龙四处的缝隙中直直灌进来,冻得她直抖缩,紧靠在爹的胸前。后来滚地龙里多了小雁,两个人互相拥抱取暖。那样,倒是也能踏实的。现在,这石库门里,厚厚的墙和厚厚的棉被,夜风,是肆虐不进来了。但夜,黑魆魆的,暗沉得把心底的悲伤都勾上来。爹,还生死未卜。如果活着,他在哪里?有没饿着?有没冻着?如果死了,如果死了,想着便不敢再想下去。在烧糊涂的时候,她却倒是安心,想这样也好,或许能和爹相聚了。

小雁,伴了自己那么久的小雁,虽是被自己救回来的,却一直照顾着自己。如今,也不在眼前了,好像苦难中的依靠顿时丧失了。想着想着,泪下来了,捂着嘴,不能出声。但心底悲伤涌出,抑止不住。

小云悄悄爬出被窝,箕上鞋,蹑手蹑脚地下楼梯,轻轻悄悄地,不让楼梯嘎吱嘎吱响。

一楼的客堂间除了灶庇间、卫生间,还有一间亭子间和后厢房,后厢房也是女孩们的通铺,亭子间住着戏班子的几个琴师。人虽多,厅堂还是冷的。客堂间的饭桌旁有人,点着小煤油灯。黯黯的夜里,荧荧的灯火随着窗框缝里漏进来的夜风左右摇摆。墙壁上,长长的人影也在动。小云唬了一跳,那人也唬了一跳。竟是杜班主,他只一愣,就明白了,朝小云招招手:“别怕,过来。”夜晚摇曳的微光,杜班主严肃得像庙堂里的判官,让小云不敢不过去。他说:“来了就好好过,吃的穿的,不会少。做好本分,没人能欺负你。”

小云的泪,收了回去。“乖巧的,长进的,自然能挣个好前途。其他计较太多,没好处。”月亮是冷的,小云不敢不暖和自己,搓着手臂,半懂不懂,她必须要懂。

杜班主笑了笑,原是不大会笑的人,笑起来眉毛扭曲,更像哭。他是吃惯苦的,不善言辞,又从来威严,儿子见了都怕得像耗子见着猫。他也不会安慰小女孩子,只惯常命令着。

小云却想念自己的父亲,温雅善谈,将自己当掌珠。又要哭,且忍了。眼前,光影重叠,是杜班主?还是爹?她就笑了,讨大人喜欢。她得了命令,她得乖。庆姑待小云有种暧昧的好,买了新衣裳新裙子,把她打扮得像个女学生。小云麻利地编了辫子,两条粗粗的麻花,荡在身后,扎了蓝头绳。庆姑要她同展风多相处,催促小云:“同他们玩去吧!”小云就跑去弄堂里。展风是孩子王,正纠集男孩玩耍,有左右两个“将军”,小云听到展风叫他们“徐五福”和“陆明”。徐五福和陆明在展风的指挥下围着归凤,教她滚铁圈。这种游戏男孩在行,归凤总是滚几步就倒。徐五福叫:“归凤,你怎么那么笨?”展风赏给徐五福一个“毛栗子”,徐五福就不甘愿地去拣滚在一边的铁圈。

铁圈被小云拣了,她驻步不前,又犹豫又害怕。终是暗暗鼓了气才上前:“给你,展风哥哥。”又申请,“我给你们拣铁圈?”展风见她又眼热又渴盼又可怜的模样,颇感烦恼。回头看看归凤,似要等归凤的意思。

归凤低下头,先不作声。陆明看不过去:“干吗不带她一起玩?”归云巴巴望着归凤。归凤的心,原本就是棉花做的,硬不起来,反自疚,更无言,就拉了拉归云的小手。展风松一口气,手一挥:“一道白相!”俨然这个小世界的主宰,现在同意把他的友爱均分下来。小世界的主宰终究也要服从大世界。那边,杜班主叫:“野小子野到哪里去了?快过来拔台基,要拜师了。”待展风跑了过来,扬手要打,展风“滋溜”一下躲到庆姑身后,庆姑揪着他去排队。戏班子里的人齐齐站到天井中,小云和归凤也恭恭敬敬按年龄排到最末去。小云扫一眼,独不见筱凤鸣。杜班主点起香,请出明皇相,扯出班旗,上书“庆禧班”三个大字。众人井然有序地参拜。庆姑把小云领了上来。前一晚,庆姑把小云带到后天井,问:“你可会唱戏?”小云眨眨眼睛:“我会唱小曲。”“唱一支听听。”小云清了清嗓子:“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这里……”庆姑琢磨了,满意了,说:“嗓音松脆,还能练练,明朝开始我教你唱戏。”

这是决定,并非征询。庆姑也是不得已。生活有太多不得已。浙江迢迢赶来上海的戏班子,尚找不到待见的戏台邀长期约,每天在这里唱一场又到那里唱一场,游来游去,只能挣口粮。先前展风的病折腾了小半积蓄,是去了西医那儿看的。还是不放心,毕竟宝贝独苗,就请算命先生来批八字,说是要讨合八字的童养媳冲喜。但展风有了童养媳,就是有一副天生好嗓子的来归凤。算命先生坚持己见,非说旧的不好,新的妙。杜班主起初并不肯,说这做法不合道义,但拗不过妻子对儿子的溺爱,省不得大洋还是讨来新的童养媳。好像一出闹腾的游戏。归凤,在还没有正式成为展风的妻子的时候,就被硬生生抹了名分。新来的,也没有福分做少奶奶,终须得有点付出,带点进益。譬如加入戏班子唱戏。

好在小云的嗓子高亢清亮,也端得上台面。世故一些想,这孩子也不算白花了钱买来。[奇`书`网`整.理.'提.供]

庆姑的心放下来。小云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也不能有选择。她不用再餐风露宿,不用再四处流浪,不用再卑微乞讨。

心里的感激是难喻的。知恩图报。唯一能报的也就是能上台唱个戏,不吃干饭,努力地给戏班子出点棉帛力。

爹也曾经教导:“行走世上,便就得要讲究情义二字。”杜家赠与她的情义,她得有所回报。杜班主的声音庄严地穿过袅袅香烟,带着命运的判决,又带着命运的安抚。

小云跪下了。“杜归云,年十二岁。情愿投在张庆姑名下为徒。言明四方生理,但凭师父作主,师傅授业解惑,修行但看自身。他日台上争春,师父台下添光。祖师爷前立此为据!”没有学习年限,没有包银归属,因那都是终身属于杜家的。一切底限都不需要。

她还有了一个属于杜家的名字——杜归云。全部都是心甘情愿,从此便是一段新的人生。改了名的归云,或许应了算命先生的话,命格是旺的。庆姑常常这么说,因为不久之后,庆禧班在四川路上的凤平戏院顺利驻上场。日子似乎在慢慢变好,世道也渐渐稳定。每晚六至九点,戏院门口挂好大幅海报,是上了白娘子装的筱凤鸣。美工师傅绘出的脸颊白椭椭,勾引人的红晕,媚惑来往行人,要一声紧一声地唤人进去一睹为快。每天夜里的西厢红楼碧玉簪,婀娜婉转得要酥到这些流落在上海的江浙人的心坎上,筱凤鸣的风流婉转也酥到男人们的骨头里。凤平戏院,真的是让筱凤鸣这只凤凰独独占了鳌头,旁人全都要相形见绌。

归云是小学徒,没有资格上场,即算是天生一副好嗓子的归凤,也不过是给黛玉试莽玉的紫鹃,给祝英台挑行李的吟心。都是不经眼的小角色,哪个是头肩,哪个才能利落地占尽舞台的风光!杜班主和庆姑监场时对着满台贴着筱凤鸣名字的花篮银盾又喜又愁。庆姑对只能在后台看行头的归云说:“筱凤鸣的天赋真是没说的,怕这些师姐妹中唯有归凤以后可以比肩。”归云就听着,她也是个倔强的人儿。每日喊嗓压腿,也是拼命地练,唯恐落后了去。但杜班主一旁听听,摇摇头。她的心就凉半截。

杜班主捉摸好了,这孩子天分有限,他不为难她,又想戏班子是家传行当,少不得将来给儿子媳妇,就收了归云在身边额外教些旁的。在上海漂泊的戏班子学都市的风行,也是被生活迫着,务必要使人尽其才。当戏班子人手不够使的时候,杜班主自己都须亲自去箍场。他如今便给归云加了这门课程,还将戏园色色讲的清楚。

归云是懂的,也用心学,杜班主颇欣慰,感念她的听话,讲的教的就更多了。戏园子姐妹看在眼里,明的不敢说什么,暗里有的讨归云的好,也有碎嘴的。只有筱凤鸣明说了:“班主这是未雨绸缪呢!儿子不顶用,拿媳妇当接班人养?把谁踩脚底下呢?”杜班主冷冷笑:“我在一日,这戏班子就得按我的规矩来,姑娘切莫多言!”惹得筱凤鸣摔碗骂娘。展风告诉归云,庆禧班原是筱凤鸣的爹娘同杜班主一起创立的,杜班主以前是琴师,筱凤鸣的娘却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角儿,也曾红遍江浙。只是夫妇两人英年早逝,杜班主就挑起班主的大任。

筱凤鸣为这戏班子的一亩三分地产业没少明的暗的和杜班主争吵,毛刺拔不掉,现今更有愈演愈烈之势。“她还跟日本人搞不清爽。”展风恨恨地再说。归云虽不大懂,也知道不是好话。尤其说到日本人,她深处的记忆抹不去,想起亲爹,又要暗伤。展风看出来,问:“你是不是又想你爹了?”归云默不作声,半晌,又说:“我还想小雁。”展风的豪气冒头,就说:“我陪你去找他们。”归云执拗的心,对旧的往事不死心。只想着要找时间去蕃瓜弄和会乐里再瞧瞧,就趁杜班主和庆姑给学徒们放假的礼拜天偷偷溜了去。展风倒也没说顽话,非要陪她一块去。两个孩子就先去了闸北番瓜弄。这里的滚地龙早已换了一批新的竹茅屋,也换了一批新面孔。归云彷徨。这个地方,熟悉又陌生。这个城市的生命力竟是那么强,灾难过后,人们仍能迅速地继续生机勃勃地生活着。只是悲剧沉在人们的心底,不能掩埋。有人再也找不到自己的亲人,心底豁开口子,淌了血,带着不可名状痛和恨。他们又去四马路找小雁。唐倌人隔壁长三的小丫头告诉她,她走后没有几个月,周小开就在租界买了洋房,把这里的老老小小都接过去了。再细问到底搬去了哪里,总也问不出所以然。小雁,应该也是跟了去的。就这样,也不能见到了。不过几月功夫,她过去的生活痕迹被抹得干干净净。见归云闷闷不乐,展风就做主领她沿四马路到黄浦江边的外滩闲逛解闷。

这里的建筑,丝毫不带中国影子,统统都是法式、美式、英式的,居高临下。在遮着阳光的钢筋水泥之下,心底最后一丝阳光也没了。归云第一天来上海就见过这里的高楼。爹拉着她的手,她拉着爹的手,惶惶惑惑走到万国建筑群中,抬头伸长了脖子,不置信地看这高楼。“乖乖,竟然那么高呀?”她啧啧惊叹,仰着头,想要数清这楼有几层,小身子往后倾,倾着倾着一下撞上身后的人。身后是个高高的有着冰冷的蓝眼睛和金头发的洋人,一身深色西服把整个人遮得似座山,正嫌恶藐视地瞥她,还挥挥手里的绅士棍,像挥一只苍蝇。爹把她护在身后。为什么在中国人的地方,却要被外国人歧视?“你看那狮子!”展风做出猴精的脸,引她注意,指着汇丰银行大厦门前的铜狮子,“呵!真威风!”归云不看,那铜狮子在第一次来到外滩的时候就看过,耀武扬威的,让自己更矮巴溜丢。

“那是洋人的玩意儿,有什么好看!”展风的存心讨好不得法,没了主意,又争着归云一口气,嘟囔:“呵!比归凤脾气还大,真难伺候!”归云扳住的小脸松下来,告诫自己不能同展风发脾气。因听他说起归凤,又问:“他们说我抢了归凤的位子,是什么意思?” 展风为难了,不晓得怎样答,只一劲说:“你们都是我的小妹妹,我待你们一样好,不分高低!”他是听不动娘说的那种易弦的话,心念里只有把一碗水端平才够显义气。女孩耷拉了脸,不算很懂。男孩也耷拉了脸,想,关云长、赵子龙也怪难做的,讲义气是一件顾得了东就顾不了西的事儿。好在现在大家都和气了,他算成全了自己的一片心意。大人总拿孩子不懂的事来为难孩子,孩子单纯的心却不懂那么多。两人拐进弄堂,展风眼尖:“你瞧。”弄堂口避风处当街跪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孩,是告地状的。面前的青石板上写了几行字,归云认得。“各界先生,闺阁女士,善为救急,援助川资,免我母女,流落申江,衔环结草,恩德永记!”

原来她的老母病重垂危,由破被单裹着,蔽不了体的。女孩是将母亲安置在石库门的屋檐下。

这情这景,很常见,故大多路人只瞻顾一眼,又顾自行路了。也有心好的,丢一两个铜板下来。女孩拣了,再磕头,额头都紊起来了。归云眼酸,展风已见状起了义气,忙掏口袋,有四个铜板,全部塞到女孩手里,想想还不够,问归云:“哎,你还有没有铜板?”归云的贴身小口袋里有小雁和她分手时塞的三个大洋,她着,掂了很久,犹豫着。

这是将来相见的凭证,能不能丢得?展风见她的态度,知道是有的,就嚷:“有就赶紧掏出来啊!你瞧人家多可怜啊!”

归云咬住嘴唇,不作声,也不走,站在原地发愣。这时候走来一个穿中山装,戴学生帽的男孩,比他们大一二岁的光景,个子顶高,就在归云身后,他走上前蹲下,塞给女孩一张十元的银元券。女孩惊住了,何曾受过这样阔气的施舍?她要大拜,男孩不肯受,托住她。

“这位大姐,老人的病这样耽搁不好,赶紧去医院吧!”他又站起来了,身板很直,一转,学生帽一抬,对着归云露出的俊秀清朗的面目。眼神却很傲气,就望住归云,惊讶了,纳罕她的辫子怎生那样长。归云以为那是挑衅,不服气,也不服输,瞬间有了别的主意。那是江湖义气,也是感同身受,为落难的女孩子,也为自己在男孩面前不输阵仗。她要上场了,往当口一站,声音脆脆亮。“为口饭,落个难。谁没个三穷四急?小姑娘今天在这里为这个姐姐请个愿,请各位好心人帮帮忙!”这下有人愿意看热闹了,都明白她要献艺,还立马叫了好。男孩本来急着走,看她这驾势,有点兴趣,也不走了,眼睛清清地,就盯着长辫子小姑娘瞧。

归云摆一个起势,落落挽起一个扶锄的姿势,沉好气,稳住神,丹田起音:

“花落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一年三百六十天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有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原来是林黛玉的《葬花》,当季流行的绍兴文戏的段子。看客都爱听,围上来的人更多了。

孩子音传在大上海钢筋水泥楼下的弄堂里,竟出了些悲风,是“一年三百六十天,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哭音。云手过去,人丛之中,女孩自伤自哀,有苦有泪,悲风也就吹到人群里。有人被感染,告地状的女孩哭了,心软的太太们也哭了,投铜板给女孩的人就多了。归云背不下整阙词,唱一半,生生滞住,怯怯望人。展风带头鼓掌喝彩,带动大人。

她的胆子也就大了,一鼓作气将三个大洋拿出来要塞给女孩,却被人推了回去,是那中山装男孩。“嗨,刚才给这姐姐的,够去医馆了。”归云瞪他,他干什么阻着她?男孩笑了:“光天化日的,怀璧其罪。懂不懂?”他说的太文绉绉,他的手还握着她的手。男孩皱皱眉,眉毛浓得神气,是一副剑眉星目呢!他凑近对归云小声讲:“她们这样弱小,身上得了那么多钱,被人偷了抢了怎么办?”归云恍悟,这男孩真是好心思。男孩扶起告地状的女孩,说:“我送你们去医院。”女孩感激之致,她朝归云鞠躬,归云涨红了脸,反倒不好意思了。男孩眼瞅着她笑,把手里的什么东西收回了小书包,与女孩一起将病重的老人扶起来。女孩又再三感谢她同展风,展风嘻嘻笑,直挠头。归云也不语,都是小孩子,反显得男孩大方得体和机灵了。走的时候,他又回头望望归云。她还有气呢,冲他撅嘴,她可没输他。男孩见眼前女孩此刻倔强的模样实在可爱,微一抬头,正迎着阳光的脸,剑眉一展,挂上灿烂的笑,冲她摆个手,竟在和她道别。归云愣了。男孩得了胜,又转身,同女孩母女走远了。人散了,展风又活跃了。他先道歉:“我就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我竟那样看你,真该死!”

归云看着手里握的三个大洋,说:“我又没做什么。”展风瞧见新鲜的,凑来说:“那个人会画画。”画画?归云一脸狐疑。“刚才我看到他在画你呢,就是那个翘兰花指的模样。”他故意做了姿态,太难,又扭捏,实在不成样子。干脆就地翻几个跟斗,也是伶俐的身手,自班主父亲那边学来的本事。他做了义举,着实兴奋,把归云当成个知音,什么都说了。

“爹妈老叫我唱什么梁山伯贾宝玉的,我可不喜欢这种娘们戏,太没有意思啦!好啦,现在你和归凤都会唱戏,爹妈再也不会逼我啦!”“那你想做什么?戏班子里的当然就唱戏。”展风伸手挥舞了一下拳头。“大男人当然要去当兵,打日本鬼子。”“当兵固然好,但你要去了,娘死也不会放你走。”展风不去愁往后,拍胸脯:“我可不管那么多!”归云跟着他走,不好扫他的兴。一路又是许多风景,和从前真不一样了。只有路过的民醒小学还有那幅纪念九一八的图。她多想上学,就像在绍兴老家的时候,坐在明亮的学堂里,严肃的先生教他们念三字经。每一刻的回忆都是珍贵的。她真羡慕那个男孩,背着书包,拿着笔和簿子。这些都成了她最奢侈的向往。

三 栀子香

晨光微露的石库门朝北的后天井里,总晒不到阳光,暗绰绰的,那里种着几支月季,红暗在阴影里,暗沉的,是还不能出头的红。天井里的女孩们正喊嗓,在阴影里向上,积极地对着太阳微露的方向,要露出自己的峥嵘。

日升日落,斗转星移,幕起了,有新角儿在长,就像新开的月季,阴影也遮不住的鲜妍明媚。

归云愿意绞一枝最鲜艳的月季,插在归凤的鬓角。归凤天生的桃花面,敷着粉,含了苞。掩盖一段心事,所以更见风流。归云对她说:“娘说要让我上场试试声了,你可要多担待我!” 归凤对镜敛妆容,眉眼皆是叹:“归云,你的八字比我好,一定会很好的。”

归云心底也叹,这话她听得不少,归凤最大的心事,她是明白的。归凤这般认八字,也认命。她总觉得唱得再出彩,也是输给归云的。只有归云才是展风的福星。这是庆姑说的。庆姑还说:“你是这群孩子里唱的最好的,我指着你出头。”她从来都信庆姑的话,在舞台上,开始崭露头角,渐显锋芒,甚至有盖过筱凤鸣之势。

但心底的那点憾还存着,冷着,只好在那一场一场风花雪月的戏里倾诉自己的情怀。对手戏都是女孩子陪衬唱。也会轮到归云做她的配角。归云的扮相不赖,绾着头,描吊绡眉,一身英气勃勃不让须眉。在天井里踱了几个方步,凝眉,叹气:“娘子她怎么还不来呀?唉!”展风叫好,鼓掌。他们自小甚是谈的来。念书抓麻雀儿,都在一块儿。归云性子明快,又顺展风的意,就如班主夫妇一般期许的感情浓如蜜。这是看在归凤眼里。她做温柔娘子,走出来了,藏好心事,从不倾诉。只在戏里说。一曲《盘妻》,色色掩盖。只因戏外人不懂。归云的一切都是很好很好的,只是――归凤后来才了悟,世上没有万全的人和事,归云第一次上台就出了状况。她受不住戏台上的直筒灯,当头一照,人就晕出了虚汗,就这样出乎任何人意料之外地怯了场。其后便再也无法登上场去。这免不了就落下口实,教戏班子里的姐妹碎嘴了去,尤以筱凤鸣为甚。杜班主更显有先见之明,对庆姑说:“我瞧她也不全能吃这口饭,好歹学些旁门左道,也是能用的。”庆姑不住叹气:“这几年都算白搭,这么俊俏的一个生!你看着办吧!”又说,“算了算了,能做家事就成,过个一两年赶快同展风成亲是正经。”归云惶惶惑惑,只觉得自己没用。她向杜班主解释:“小时候和爹逃难,在大夜里躲进草丛,日本兵拿手电一路照过来,刺到眼睛里,就怕这亮光。”杜班主一听,也没责备她,说:“三百六十个行当,咱们这儿未必需要上台才成。同我学箍场也是行的,我看你跟着展风学些个算术,账本也能看得。”说罢,眯一口烟,人老了,精神头减了。

筱凤鸣明目张胆拉了姐妹私接堂会,他是快管不住了,儿子的心念又根本不在这个行当。他本也不想让儿子做这样的下九流。“你既然不想入这行,就给我安分念好书,将来可进得大公司做职员固然不错,做个账房先生也是好的。”这是他的私愿。他放展风去念书,也是为了儿子的出人头地。又了解儿子的性子,每日勒令他来戏院做完功课才准家去。展风心里虽不情愿,但也不敢怠慢,只好垂头耷脑地听话。归凤和归云都是得了班主的令的,面上是陪着展风,实里在监工。不过归云做得更好些,她会拜展风做小老师,从他那儿再学些课堂上的东西。展风乐得出锋头,教了几回又疑惑:“归云,你怎么识那么多字?”“我爹教我的,以前在老家的时候我也上过几年小学堂。”归云颇有些得意。

展风觉得锋头出得不大,又转而讲起地理。“你看,我们老师说这里还有这里都被日本鬼子占领了。”他打开中国地图,一气就上来了。

归云看到用红色的毛笔勾画出的沦陷区中有“长春”两个字,又想起小雁:“我的小雁就是从这里逃出来的。”展风还惦记着:“以后我一定帮你找小雁。”归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只希望她一切都好,不要再沦为小瘪三了。”

归凤就静静坐在一边,目不斜视地背唱本。杜班主掀了帘子进来,眼见这副大伙都认真的模样是高兴的,就会夸人了。总是先夸归凤。

“归凤,今天唱的十分好,紫鹃就该是这样深明大义,该隐退给黛玉和宝玉诉衷肠的时候就及时隐退。你在台上的表演的度真是越摸越准了,有朝一日能成器。”展风转头背着杜班主,冲归凤一抹鬼脸,翻个白眼,堵了归凤个大红脸。

“还是凤鸣姐唱的好,每次和她同台都能学到很多东西。不过,如果能唱主角,那真是——”归凤涨红了脸,都结巴了。归云自己唱不了,但一向鼓励归凤:“继续努力,会站到人前。”待杜班主走开,展风的神气又回来了:“你这个小戏疯子,夸你就乐上天了!”

归凤还在脸红。“归凤唱得好,你又不唱戏,干啥要取笑人?”抢白的是归云。展风想,自己是男子汉,才不同女孩计较。他有他的招儿。“好男不跟女斗。走走走,我们去弄堂口的小热昏那里买梨膏糖去。”一下就把女孩给哄住了。戏院正散场,街边的馄饨摊,粥面摊的生意正红火。这是上海小生意人营生的家当,靠一只煤球炉一只大铁锅几把条凳执掌生计乾坤。有点手艺的,能把香味做霸道了,就先夺了客。这种廉价的小食摊靠的也是真本事呢!

小摊子也是大众化。捧场的不单有平头小百姓,还有看戏坐雅座的老爷太太们。他们并不愿和平头百姓们厮混到一处吃这些东西,会叫了司机或者黄包车夫给买了来,带回家享用。

孩子们爱的是甜食,戏院隔壁弄堂就有小热昏卖这种带着稀奇药味又甜不啦叽的梨膏糖。

“小热昏”做生意靠的是先声夺人。“裁缝师傅不吃我梨膏糖,零头裁成裤子档;烧饭师傅不吃我梨膏糖,蹄膀烧成骨头汤;医生郎中不吃我梨膏糖,近视眼看成瞎眼盲;木匠师傅不吃我梨膏糖,别墅造成土地堂。”见三个熟悉的小朋友走近了,他还正了瓜皮帽现场改词吆喝:“又香又甜的梨膏糖啊;中学学生吃了我梨膏糖,考试顺风顺水老师夸;小小姑娘吃了我梨膏糖,我叫伊拉越长越漂亮。”一曲唱完,熟络地伸出三根手指头晃晃:“三只。”梨膏糖用油纸包好,归云接过来传给归凤,展风刮出两个铜子付账,分工明白。

归云笑:“小热昏,你的曲子是越唱越溜啦,比我们归凤还强!”展风淘气:“小热昏,拍马屁,呱呱叫!”“小热昏”欢喜同孩子们斗嘴,一来二去,好不热闹。忽然,归凤拽拽归云:“你看。”弄堂口有条艳丽的影,暗夜里做不好的勾当。桃红旗袍配开司米披肩顶扎眼,一头卷好的发跟着步子颤,弯个腰,钻进了一辆黑色三菱小轿车。“啪”地,门重重关上。车子绝尘而去。

“是日本人!”展风叫。“小热昏”整理摊档了,还要即兴发挥:“日本鬼子吃了我梨膏糖,叫他肠穿肚烂回老家,咿儿啷当吆!”“日本鬼子也会买你的梨膏糖?”归云问。“小热昏”说:“我倒希望鬼子兵来买,我正好掺进耗子药。”大伙都痛快地笑了。 回到石库门,归云临睡前照例要为杜班主夫妇烧好水浦蛋做夜宵。杜班主同庆姑就着一盏煤油灯,一个算账,一个给展风勾毛线衫子。归云来了,杜班主就把归云叫过来,同她一起看账面。“她记性好,性子定,这些事倒还难不倒。”这些事假手别人做总是不放心的,幸亏归云学的好。庆姑想起归凤:“归凤又念叨唱主角的戏,我看这孩子的锐气都遮不住了,几时送她去唱唱堂会走走场?”“不好,要唱也在台上,堂会这丫头去不得。”庆姑心知失言,忙说:“也是也是。就怕她台上机巧不够,被筱凤鸣欺负了去。”

杜班主一想到筱凤鸣就疾痛攻心,重重拍桌子:“她总拆台脚,又同日本人厮混,不成体统!”

庆姑怕他好端端又发怒,岔开话题:“前些日子那个说要当筱秋月干娘的黄太太老神思恍惚,这些日子也不大来了!”杜班主蹙眉:“听说他们家最近遇了些麻烦,欠了一个日本人的债务,被逼着拿家里收藏的一卷宋朝名家的草书真迹做抵押。”“哎!真是作孽。”归云听不懂,问:“日本人为什么要草书?”杜班主冷笑:“哼,日本人胃口大得很,强盗样的,还贪我们老祖宗留下的宝。”

归云听了心焦:“黄老板有没有给他们?”杜班主说:“听说还不曾,黄老板也够硬气的。”庆姑叹一声:“他们倒是不错,只是那么大一个家,被这样一逼,说倒就倒了!唉――”

门“吱呀”开了,夜色下,筱凤鸣鬼似的扭进来,脸色苍白,头发蓬乱,妆也化了,人也憔悴了。归云叫:“大师姐。”筱凤鸣伸手打个哈欠:“大伙都好精神,我可睡去了。”杜班主冷哼一声:“当这里家不家,客栈不客栈!”筱凤鸣止步,例必不相让。“我倒是当客栈,指望着班主您拉我一把呢!”杜班主霍然立起,怒了:“你说的什么话?”筱凤鸣歪歪斜斜走到杜班主面前,细声细气地:“咱们何不开开天窗说说亮话!班主您带您的角儿去应堂会,我自有我自己的乐子。”杜班主竖起食指指她:“你――你――”一下气得说不上话,唬得庆姑慌忙替他按心口。

筱凤鸣扭了屁股上楼梯,一边说:“我也不须靠着您老人家给找保山,明朝我就搬出去了,今晚就让您老人家最后教训一次,也算还了您的情。”庆姑上前拉住筱凤鸣的臂膀:“你怎么能跟日本人?他们吃人肉不吐骨头的啊!”

筱凤鸣甩脱庆姑的手:“难道我还要等班主来送我什么彩头?”扭上楼梯,只有“咚咚”声在黑夜里触耳。杜班主心痛又气喘:“作孽,作孽――”连唤几声说不下去了。庆姑又转回来替他安抚胸口:“你别同她生气。”归云坐着,动都不动,捏着笔的手,冰凉。杜班主顺过了气,愁思半刻,生了主意:“我看哪天的《碧玉簪》让归凤来唱李秀英吧!”

“你是怕筱凤鸣她?”庆姑懂丈夫的意思。“留不住她几日了,再这样下去反误了咱们自己。”小小戏班子,片刻也翻云覆雨了。个人的命运被人为拨一拨,也会有变化。

归云往楼上看看,想归凤该是睡着了。杜班主的烟秆子里没了烟丝,从五斗橱里拿,顺手将他们买的剩了半块的梨膏糖拿出来,瞧一瞧,对归云说:“明朝开始归凤的包银就得换个算法,你们也别老小家子气买这些个东西尝。”

归云看着杜班主又将糖放了进去,终于找到了烟丝,燃了。忽忽的清烟,慢慢地升,像变换的云,是瞬息万变的。自那日不过三五月工夫,凤平戏院外墙上的筱凤鸣画像就换成了归凤的苏三姐。

长江后浪推前浪,红透四川路的筱凤鸣也在后浪的一个翻滚下,在凤平戏院这个小舞台上被狠狠击中,且击个粉碎。一切都来得那样快,快到那些已经有预期的人们都始料不及。

来归凤粉墨登场了。她的乖,她的巧,她的梨花带雨、半羞含怯压到人们心坎子上去。也或许是人们真的腻烦了筱凤鸣那种勾魂摄魄式的毫无安全感的美,在这样一个朝不保夕的时空里,他们要一个坚韧又安全的苏三。杜班主押对了宝,从此来归凤的名头摆上,必定银盾爆满,座无虚席。筱凤鸣目瞪口呆,大势已去。最后一夜,她唱一出《哭灵》,哭死去的梁山伯,也哭轰然倒塌的自己的头肩地位。

一曲唱罢,挥挥衣袖,场子外有黑色的三菱小汽车,后途铺好,尽管前景不美,但也算输的不狼狈,把住仅有的面子,就这样离开这曾让她显赫一时的舞台。适当后退,愿赌服输。聪明的头肩会保留住自己辉煌时的尊严。“大师姐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归云对归凤说起筱凤鸣总要如此叹息。

归凤只叹:“大师姐的很多东西我都没学会,很多地方我都不如她,真可惜。”

不等她叹完,就该由她挑大梁,风光利落,占绝风华。不过十六七岁,花儿一样的年纪,是清晨微风中的第一缕甜香。像新开的栀子花,遍落在石库门的角角落落。归云最喜欢形似玉兰的栀子花,一听到弄堂里的卖花婆婆叫卖“栀子花、白兰花”,就跑出去买一朵来戴。栀子花白白小小,芳香浓郁,别在襟前的扣子上,像挂着一块佛玉。

以前自己的亲爹额外得了些收入后,会买栀子花给她,她戴一朵能乐上半天,爹也抱着她乐,说她是个懂事知足的丫头。久远的回忆越来越清远,眼前的是零碎的日子。戏班子的枝节不是没有,归凤是凤凰般的头肩,为人低调乖巧,自是处事会妥当些。有些个做不妥当的,每每教班主夫妇焦头滥额。一些个姐妹见的世道多了,学了赌,输了账面没的还,赌客拿刀冲进戏园子。杜班主少不得点头作揖,打发了去。回头气急攻心,指那不成器的:“白面杀人赌博丧志,头肩没当上惹来这样一身臊气!”被骂的是筱秋月,人灰头土脸的,尖盘子脸更尖,抓着班主的裤腿哭闹。她娘她妹妹也来求情。

筱秋月的妹妹也是戏班子里学戏的,叫小蝶,晚归云几个月拜师,人前人后都唤她一声“师姐”。这回为了她亲姐姐的事,哭得梨花带雨,归云几番安慰都不止。小蝶说:“她很欠了一笔债,人都追到家来了,实在没法子才来这里丢人。可那么多钱怎么还?份子钱也不够啊!东拼西借,还欠不少。”归云帮着想到了些贴补的法子,她知道小蝶有个舅舅在浦东有自家的苗圃,建议小蝶可以效仿现今流行的卖花姑娘,在舅舅家的苗圃低价买些玫瑰花,去法国公园高价卖给洋人。这样除了唱戏的份子钱,还有额外酬劳可赚。小蝶一想也对,只是面嫩,嗫嚅:“师姐――你陪我去罢?”归云拒绝不得,又怕她一个人做事不牢靠,也就陪着去了。归云和小蝶议定,礼拜天清晨天未亮就起身,迢迢去了浦东,买好花,再搭摆渡船回浦西,待到了法国公园,日头已高。两人腹内空空,就在路边的面摊胡乱吃些阳春面。小蝶毕竟年纪小,心思活,看到奇异的忍不住叫归云一道看。“师姐,那里有个洋妞穿旗袍哩!好怪。”归云望过去,果真呢!她正看见那人从黄包车里跨出来,先是一只洁白的脚背,整个脚裹在一只黑色缎面绣着牡丹的尖头高跟鞋内,另一只脚也跟着踏出来。再往上看,是黑色绣牡丹的旗袍,裹着丰满的、白皙的女人的身体。阳光底下,发是金的,金如晖,眼是碧的,澄如海。真是个穿旗袍的外国女郎。这在马路上很触目,路人不免多望几眼。女郎难耐地又好奇地四处看看,她转个身,身后还有人,是个穿黑中山装的青年,在公园的墙角正停自行车。女郎叫了声,竟然是中文。“嗨,阳,你准备请我吃这个?”她指的是路边的小面摊。青年走近了,斜背着高高的画板,挡住半个身形,只能听到他清朗的声音:“怎么?千金小姐不肯纡尊降贵了?”女郎笑了,叽叽咕咕说了两句洋文,那青年也会,答了两句。女郎似乎不愿吃,青年也不勉强,先一起进了公园。归云同小蝶吃饱了,也收拾好家水桶花束,买了门票进了公园。本来公园等闲也不让进,但凡在里头摆摊的都是托了关系的。归云也托了关系,央了一个姐妹的干娘,她是公董局秘书贴身翻译的太太。故才得来这便宜。杜班主也知晓,对她说:“你费心思了。”归云说:“凤鸣姐也是一副好嗓子,总不能就这样毁了,看在小蝶的份上,用这法子,也好教她知道家里人为了她不容易。”杜班主点了头,归云才放手去做,一心要把事情办好。法国公园里满眼茂密的梧桐枝丫,漫漫展着,一片绿海。归云张开双臂,深深吸口气,清风拂面。她神清气爽,同小蝶互相给对方别上一支栀子花,添增了不少中国风情。她们的主顾是公园里衣着摩登散步的人们,有洋人,也有赶时髦的中国人。小蝶有了归云相伴,胆子也大些,两人都执了花在人堆里兜售。许是景衬人更娇,洋人都颇喜欢问买花。

小蝶到底年纪小,人又鲜嫩活泼,一时兴奋了,在林荫道上窜来走去,也不怕生了。一对扎了红头绳的小辫子活蹦乱跳,像飞舞在林荫间的小蝴蝶。有孟浪的洋人瞅准了要欺负她,手才伸过来,归云就一把拉回了小蝶,冷冷退一步,脸上却有礼貌的微笑,也不得罪,声音很大,叫:“先生,不买花儿?”有人注意了,她又更大声:“先生,两块钱一朵,不贵。”那洋人就讪讪住了手,溜了。出来讨生活,三五磨难免不了。小蝶内疚,归云还安慰:“也就这一歇,不怕。”

这时半路竟也杀出程咬金来,先前碰到的洋女郎快步走来,身子裹在旗袍里,没中国女人走得谐调,但是气势汹汹。她箭步挡住了孟浪的洋人,高声讲一堆洋文,直讲到那洋人面红耳赤。

归云莞尔:“这个洋小姐是帮咱们的呢!”洋女郎训斥好,又转向归云她们,说:“他――很丢人。”归云正要感谢她,女郎又一阵风走了,真是急火性子。她的伙伴在不远的凉亭里,正坐在画板前,是那个中国青年。归云看见女郎走回凉亭里。他们离这里不远,只是早先她顾着买花没注意。归云还能听见那青年笑着说:“你又毛躁了。那位小姐已经处理好了。”洋女郎“哼”了一声,并不搭腔。坐在画板对面,许是给青年做模特。她看得新鲜,就多看几眼。青年开始动画笔了,归云不由自主就走近几步。

是画真人西洋画呢!见得不多,所以新鲜。画画的人专心致志。归云就在那看着,他这样扬着手,站立着,冷冷地认真地。好像不会累,也不会分神。身板是硬直的,发是软的,随风动的,是谁都不能打搅的。他托着五色盘,快要画好了,画上的洋美人栩栩如生,对面的洋美人冲她微笑。归云觉得自己觉得自己就像小时候偷看课堂念书一样,面红了。斑斓的笔,停了。中国青年转个身,这是一张年轻而俊朗面孔,眉是张扬的浓,眼是透底的清澈。带着笑意,分明知道她在后面站了很久。他说:“小姐,西洋镜看完了?”出口真不客气,归云红了脸,生气了,跑了回去,同小蝶说:“咱们得家去了。”小蝶手里还有一枝玫瑰没卖完,就被归云扯了手离开。两人在公园门边整理了水桶家什,粗粗点算了进益,抽了几块钱送给公园的门卫,方才走出去。

华灯初初上了,霞飞路上的霓虹更亮,总热闹着。临街一排商铺,紫罗兰美发厅,西门子美容院,还有宝德食品店的招牌都被新开的法国公司商务公司减价广告横幅给遮了。

“新到英国男式雨衣一千件,原价三十五元,现价十九点九元。”横幅下头有三个洋人在交涉,无非谁占了谁的锋头。熙熙攘攘吵闹不休。

小蝶说:“雨衣真便宜。”归云说:“收好钱――”她的话说一半,她的眼睛直直看着前面拐角的地方。那里停着辆白色敞篷小汽车,里头坐着四个艳丽的女子,东张西望,叽叽喳喳。归云看的是末排的一个穿白底红梅高开襟旗袍的女子。她并未如其他女子般卷发,只把头发扎成粗粗的一条麻花辫,从颈后圈着头顶心绕了一圈,再扎回颈后,发尾别住一朵小小的梅花发卡,露出细长而姣好的颈。那头低垂着,人也安静着,在穿红着粉的聒噪女子中间倒更引人注目。

那边的店里走出个抱着好几大包布料的男人,手中东西太多了,顾此失彼,还未走至车前,手上的东西便“哗啦”一下全掉在地上。女子们不客气地浪笑。但那白旗袍女子却没有笑,只转过头来看,微探出脸面,额上蜷好的两边分刘海,露出美人尖,是细巧的瓜子脸,心不在焉的神情。这脸面,这神情,好熟悉,好似梦中找过好几回。归云心里猛一震,从陈旧的记忆中努力检索,拼装,归纳,试图找出其中凑巧的可能性。

然后,她隐隐约约看到左眼裣下的那颗泪痔。男人好不容易拣了布料,统统丢进了车,从车门跃进车内,炫耀似摁了两下喇叭,“滴滴”声划破熙攘的闹市,刺耳而嚣张。喇叭声过后,便是小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车要开了。归云也醒悟了,再不多想,飞似地要冲过马路去,只是前面是斑马线,对面亮着红灯,她走不过去,眼睁睁看车要开了,她不想放过,迎着那小汽车再看。那车风驰电掣一般开了,只余下香艳的女人们的笑声和尖叫声。她失魂又落魄,脚步踉跄了。绿灯也亮了,身后有车子按了喇叭,她听不到。正怔忡间,身后一个有力的臂膀用力拽住她拉向路边,她重重摔入那人怀中。身后的车也紧急刹车停了,是一辆熟悉的黑色的小三菱。车里有人出来检查状况,是位穿格子昵西装的男士,身板高宽,一双鹰似的眼,瞪着人的时候,有不自觉的冷。他也确实瞪着归云:“你没事?”归云只惊魂未定呆如木鸡地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车内又有人出来,脑袋圆滚滚,头顶光秃秃,跟着瞪归云一眼,再问先前出来的:“藤田先生,没出什么事吧?”竟是日本人!那位姓藤田的日本人并不回答,迅速确定归云并未受伤后,又躬身回了车内。

只不过一忽而的功夫,归云看着这辆车来了又去,向着白色敞篷车驶的方向去了。

而救她脱险的人,右手抓着她的左臂,她尚还倚靠在那人的怀中。他与她正一同看向那开走的车。抬头,竟然是他。青年张扬的浓眉有些拧,带着微微的责备,俯望着她。他说:“小姐,又看到西洋镜了?”气喘吁吁的归云,又感激又惭愧,涩涩地笑。前后被这青年打趣了两次,她害羞了。

“走路要看好交通灯,太莽撞了。”他在训她吗?归云不自觉地微微撅撅嘴,青年也觉得莽撞了,他还没放开她。一想,就松了手,退了几步。

“多谢。”“不谢。”他要走了,只是转了身又回头,剑眉一展,霓虹下看得真切。这情景似也曾相识,但又朦胧的,或许只是梦里的一角模糊的记忆。她又愣了,不知道今天到底怎么了?

四 冬风破

归云和小蝶匆匆忙忙赶回了家,没料到家里也遭变故。杜班主正挥着鸡毛掸子狠揍展风,展风一路在天井里跳脚。庆姑在后头阻不住杜班主,急得直握着归凤的手叫“他爹”。

“三天斗鸡,两天走狗,你小子尽不干正事!小兔崽子……”杜班主骂得狠了,要撸袖子上来揍人。归云同小蝶免不得一同上来拉住杜班主。杜班主气狠狠:“你们当我干什么要修理他,倒是问问他去。在租界上个洋学堂不容易,他同人富家少爷斗气,把人打伤了。现在老师亲自找上门,教我老脸往哪儿搁!”展风捂着肩膀,那里死死挨了几下,疼得抽筋儿,可就口头上还不认错,叫:“我没错,就没错。他王小开就仗着家里有钱,老子开了棉纺厂,成天欺负同学,捏着鼻子说徐五福‘臭’,看不起他爹是扫大街的。我就是看不过去怎么着?”“你倒是能唱戏,我还以为你背不出本子。你当自己是李逵还是关二爷?整天省不了事――”

杜班主说得气了,又要打,归云抱住他手里鸡毛掸子。“班主,您别气了。展风千错,可也得把眼前事情做好再计较。”她听了些原委,心中伶俐,在庆姑的眼色指挥下,用身子牢牢阻了杜班主。庆姑一旁道:“你说儿子耿,你不也一样?他们老师怎么说你怎么听,就是不信自家孩子。有钱人家的欺负穷人家的常有的事,他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还得被你委屈。”说着眼眶红了,归凤跟着红了眼。展风还站在角落,把胸脯一挺,大有打死也是好汉一条的驾势。倒是誓死不屈的。杜班主心里酸了。这孩子像多年前的自己,他被磨着没了的棱角,展风还有。心中一痛,他伸手扶起展风。

当务之急还是要先解决眼前的棘手问题。归云这丫头的建议没的错,杜班主去医院请罪的时候就领了归云押着展风同去。那孩子只是被展风挥了几下老拳,展风本也怕会狠伤了人,便也没将自小练的气力都使上,即算如此,那孩子也在病床上躺了两三天。杜班主去请罪的那天,对方父亲正巧也在医院里。三人到了才知道,那真是上海滩上一个名气很大的棉纺大亨,杜班主难免惴惴。尤其对方的小公子病恹恹模样躺在病床上,瞪了展风一眼,向父亲抱冤:“爸,就是他打的我。”展风待要抬头瞪他,被归云扯了下袖子,又只有低了头。让人出乎意料的是那大亨,他气派真是很大,此刻并不理睬儿子的话,对杜班主含羞带愧的赔罪却先郑重其事地回了个礼。他说:“犬子王少全恃财欺人,委屈徐同学在先,又挑衅仗义直言的杜同学在后,我岂敢受这样的礼。”三人都一惊,病床上的王少全听的蔫了。杜班主想,有气派的人说的话到底不一样,自己焦虑的心可先放下了。展风本来对这位老板有抵触,这回听他这样明辨是非的话,血气翻涌,直觉其可亲无比,比自己老子不问青红皂白的责打要高明了,就鞠个躬,说:“王老板,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打伤王少全,要杀要剐,听您的。”王老板呵呵一笑,拍拍展风的肩,对杜班主说:“令郎也是好汉一条。”

杜班主自觉被抬举了,得了些面子,抱拳道:“愧杀,愧杀。”王老板也抱拳,颇是语重心长:“我本意是督促我儿学好知识,报效祖国。可叹因平日繁忙,疏忽对子女的管教,任他胡天胡地,荒废光阴。真是惭愧!”这话是有点分量的,看似教训了儿子,也连带算训了旁人。可训到根子上了。展风并不是不懂这番好好念书报效祖国的大道理,也时常被自家父母念叨。却远没这副情形之下听他人长辈训诫来得更振耳发聩。态度益发恭敬诚恳,且不由自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