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 泣颜回?飞星传恨

展风进了黑暗的囚室,就一心沉到底,再也浮不起来。面目模糊又狰狞的人,全数把皮鞭、枪托招呼在他们身上。皮鞭浸了盐水,一到身上皮开肉绽痛彻心肺,惨叫此起彼伏。“知道做人要老实了吧?和皇军作对,有什么好果子!”是中国人说的中国话。展风竟来了力气,用了“呸”了过去。一口浓痰吐到那人脸上。“汉奸走狗!不得好死!”便又被额外招呼了几下,腹背鲜血淋漓,已经让他分不清楚痛在哪里,全身上下没有一块筋骨皮肉属于自己。痛得天旋地转,四肢被缚住,只能做靶子。他想,我是不是会死在这里?屏住口气,坚不求饶。痛坏了就晕,晕了又被冷水泼醒,来来去去,他的神思浮浮沉沉。那些人只管打,并不审问。几个回合,他也就明白了,那些人只是要教训他们,并不指望他们招什么供。一心一意,只要等“大老虎”来。只是“大老虎”没有来,先要把“小猫”们耍个够本。又有了新花样。他再次被冷水泼醒,和徐五福一组,被绑到囚室中央去。前方的黑暗里坐了个人,幽暗里只能看见眼镜的反光,阴森森的。身边自有一群走狗,其中一个拿了一串鞭炮,问:“谁来玩?”昔日工厂的同事被两个两个带过去。怎么玩?先问:“你愿不愿意给他点炮仗?”头先两个都茫然无知。黑暗里的人伸出手来,肥硕的油光的大手,就是魔爪。轮流拍了拍两人的腮帮子,看定了货色,指着左边的一个说:“你给他点。”他们便将一只小小的红红的,火线留得长长的鞭炮塞到右边的一个耳朵里。点燃了洋火,塞给左边的。看得人明白了,身在事中的人也明白了。拿着洋火的那个一摔火:“不点!”又是一阵拳打脚踢。魔爪恼怒他们不肯自相残杀,就自己动手点了。耳朵里塞着鞭炮的那个,浑身散了架子,失禁呐喊。可那等待的时间那样长,火星一点一点沿着火线蔓延。看的人惊心动魄,跟着散架,尿失禁。等待着悲惨才是这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

原本都只是带一腔热血,学一点小拳脚,想能报效国家,报仇雪恨。托赖运气,还未遇到过挫折。如今被一锅端了,才知道后面的坎坷这样残酷。巨响轰顶。黑暗里的火星稍纵即逝,他们都看不清被炸的那个人的惨状,只听到他那比鞭炮爆炸更凄厉的惨叫。又掌了灯,那人一团血地倒在一边哀嚎。是人又似兽。魔掌又要选人。展风和徐五福被带了上去。鞭炮和火柴在他们面前晃。“你们怎么选?”魔掌说,他在享受莫大的乐趣,并从中得到满足。“我……我……要……洋火……”展风瞪住了徐五福。他的肩膀抖,手臂抖,腿骨抖,眼神也在抖。展风看着星星火中的流了一脸涕泪的人。小时候他带他一起玩,大了帮他出头,打仗了和他一起上火线,沦陷了又一起搭伴学了拳脚为暗杀日本人打掩护。几乎是穿了同一条裤子长大的。他们也一同成功过,曾豪气干云地烧了慰安所,处理了被卓阳杀了的日本兵,在小饭馆里为此醉了通宵来庆祝。醉得东倒西歪,何其痛快?那晚,徐五福说:“展风哥,我真觉得自己是个男人!”此时,他拿着洋火,抖着手,伸到他的耳边。展风不是没有骇怕,心脏狂跳,非自己身体可负荷。他怒吼一声:“他妈的徐五福,你算是个男人!”徐五福把火线给点燃,照出一张血泪满面虚弱的脸。扔了火柴,没见了脸,“哇”的一下哭了:“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展风哥,我好怕!”他也失禁了,黑暗里只有他自己知道。

伸着魔爪的人乐了,笑得嘶声力竭,他是在别人的恐惧中被取悦。那一刻来临,展风只觉得在耳边发生了一场轰炸。眼前七彩斑斓,他仿佛看见在南站的废墟里倒下的父亲,这次他自己也倒了下来。

血肉模糊,痛入心骨。血汩汩流到嘴边,是自己的血,流到自己口中,热而腥甜。

父亲走近自己,挥了挥手,这么近,又那么远,大叫:“快走!展风!”

归云跑来了,朝他伸手,拼命地伸手:“快来快来,展风!”他被人拖了起来,就像那晚和雁飞离得那么近跳舞。“小弟弟,这里多危险,我和你说过很危险!”又被重重摔了下去,全身骨骼似是错位。最后一眼,竟是朦胧的归凤。她对着他哭,一直哭一直哭,双眼肿得睁不开。哭完转身走了,千山万水,越走越远。

展风最后伸了一下手,发觉手被缚在身后,他只能挣一下手臂。他竟够不到归凤。千山万水,真是千山万水。归凤好似趟过了上海滩,才走进了四川路上的小石库门。

四川路曾经被炸得一片废墟,可仍有那么强的复苏力。这小洋房,大,俗,冷,白。连房顶的瓦都是黑的,成片成片的黑,乌鸦鸦一片。

她等了很久,等到天也乌了黑,才等来她要找的人。初见她的方进山的脸也是黑的,得意又恨意,表情复杂,因此愈加虎视眈眈。

看她一路说,一路求,低头含泪,抬头落泪。他的脸,越来越生动,越来越舒畅,慢慢那只“蜈蚣”抖豁起来。“归凤小姐,难得你终于懂了我对你的这番苦心!”伸出一只粗毛黑皮的掌,握住归凤的小手,另一只掌还覆在上面,手叠手。她脱不开了。

“你真真是我方进山的福星!”他的心情忽而大好,手一挥,指示了娘姨做好酒好菜。转头去了另一间厢房,周文英也在。“恭喜方先生!”“晦气了一天,旅馆被炸了,还死了我两个兄弟。临了还得听杜某人手下一顿训,现下可见没白挨!”“要不要去杨树浦传开后门放人?”方进山脸上的“蜈蚣”在冷笑,狰狞到嘴角眉梢:“这宗小事体丢了一记脸,难道要我的大事也出纰漏?等杜某人的条子到了再讲,我要的是财色双全。”周文英正料到他的算计,就又说:“王某人那边还不晓得杜先生出了头,咱们拖一两天,还是能在日本人面前威风威风的”方进山脸上的“蜈蚣”竖起来,倒下去,也灵活自如了。“我这是赔了夫人不折兵,这小妞自动上门,倒让我成其好事,更方便往后讨好张老太。以前因这层碍着我也动不得手。”他喜得猴急了,他想他是吃定来归凤的。这就是得势的好处,天上的凤凰也终会心甘情愿扣在他手上。“这是双响炮旗开得胜。”周文英马上恭维。方进山大笑:“这白食我吃定了!谁教这只笨凤凰自投罗网,送到我嘴边?可怨不得我!”

可怜凤凰落了井,并不知晓。归凤看着满桌上了菜。晶莹剔透的龙井虾仁,赤身露体,盘中待餐。碧绿生青的水煮芥兰,斩根断叶,孤立无援。乌糟糟的鱼蟹糊,捣碎蟹壳,揉碎鱼肉,熬成糊,终于面目全非。方进山端着酒杯,向她进酒。“可怜归凤小姐一把好嗓子,竟未遇知己,我方某一直愿意做归凤小姐的知音。”

酒杯是玻璃高脚酒杯,只有在西餐馆用的那种。高脚耸立,颤颤巍巍,高处不胜寒。

酒是吃大菜佐的酒,葡萄美酒,鲜红如血,拢入谷底。归凤被逼至墙角。“我哥哥——”“一句闲话。”酒杯迫到她嘴边,喝血似地喝下。太急太快,在嘴角蜿蜒出一道血痕。流到心里,剧痛出来!

最后的那一刻,归凤天旋地转,方知道,自己的八字不好,竟是如此之解。

她在彻骨的疼痛和绝望中,心中暗暗呐喊的名字,唯有一个——“展风”。

展风?展风!?展风的眼迷离,身痛楚,世界陷入寂静,可寂静中还有一丝清晰可辨的清醒。

白色的影子在眼前晃,带着微光,手指冰凉,覆在他的额上。努力看清,努力看清。还是模糊一片。耳边嗡嗡的,卷了风,拂不走痛,痛入脑髓,呻吟出声。有人用力抬了他起来,又放了他下来,他就靠入一片绵软之中,身子终于得以放松下来。有人给他盖上了棉被,凉薄的空气渐渐散了。只是离了那白影越来越远,越走越远。雁飞悄然独立在外白渡桥旁,身后的万国建筑虽起了霓虹,但照不到这边,黑漆漆的天地,什么都不剩。她将王老板送出这座外白渡桥时,霓虹灯还没有闪烁。所以,苏州河连着黄浦江,一起绵延的黑暗直探到桥那头,曾经被日本人炸得面目全非的虹口,黑黑沉沉,是鬼门关?还是重生桥?

王老板过桥前,她帮助他在牙齿深处放好了药,轻轻一嗑,会由脏腑痛至百骸。不过好在只有那么一刻可痛,之后,便得解脱。雁飞想,也应该是永生的解脱了。她说:“干爹,药放好了,不会有纰漏。”

“阿囡,没想到最后送我的是你!”她但笑不语。“我这一跤跌去鬼门关了。”她还微笑,知道他有话想说完。“拼一辈子的功业留个好名声给我儿子,以后让他好做人也好做事!”她说:“干爹,如果以前知道有这样的结局,你会不会后悔这样做?”月色下,王老板的面上浮上一层无奈的光辉:“功成名就,求的就是身后名了,你也晓得我没有退路,我若是走了,以后要被戳一辈子脊梁骨。”她又说:“我以为你还会讲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来。”王老板笑:“冠冕堂皇的话都对别人讲,对阿囡是不需要讲的。”雁飞朝王老板摆了摆手:“干爹,再会!”目送着王老板过了桥,一丝不苟,他有他做至尊的尊严。她在夜晚的凉风里,看着外白渡桥下的江河交融,月亮露了头,月光潺潺流淌下来,银面轻波。

她静静地候着。真是奈何桥边莫道奈何,她谢雁飞怎么一直是奈何桥边的一只孤雁?千飞百转,百转千回,飞不出那座送死迎生的桥。她孤单一条人影,横在桥头。

雁飞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影子了好一会,萧索的,孤鬼一样。叹了口气,举目四望,还有黄包车夫在弄堂的屋檐下候着客人,便扬手招来一辆车。“小姐去哪里?”“兆丰别墅。”雁飞想了一下,改变主意,“去迈尔西爱路。”黄包车动了,她的身子也随着一路颠簸晃动。又想,我去迈尔西爱路干吗?再去看一下干娘和二姨娘?总还是该去看一眼的,有个始也该有个终,便由黄包车坦然地拉了去迈尔西爱路的花园洋房。

一路夜风一路霓虹,待到了那栋花园洋房,却是意外的灯火通明,里外都是忙碌的巡捕在进进出出,乱成一锅粥。王家的娘姨和门房都被赶到花园中央,都惊慌失措地看着这群翻箱倒柜的巡警们。

大铁门口正站着三两个人,她认得其中一位法租界的巡捕,下了车就直直走过去。

“怎么还要抄家?”她的声音中挟了三分怒气。巡捕面无表情,道:“上头交代的。”雁飞踩着高跟鞋,凌厉地走到他们面前。“王老板涉嫌纵容手下工人偷了山田先生家的古董。”雁飞钉住藤田智也,只看着他:“你也该懂‘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的道理吧?”

藤田智也背着手,望了望雁飞,又像是没望她。他只是皱了皱眉,转了身。

雁飞依旧走到他面前:“你这人――”藤田智也的眼神飘回来了,看住了她:“我昨晚不是在提醒你什么,提前告诉你结局!”

雁飞重重呼气,心头压着大石,很冷,一冷到底。有小巡警跑来汇报。“王家的——大——大太太趁咱们不注意——给王老板——殉情碰了墙,只怕是活不成了!”

那边的巡捕乱作一团,有的在门房打电话叫救护车。雁飞旋了个身子,心里压的石头又重了,她的肩颈脖子无处不在痛。她颠着高跟鞋,走过訇然破落的路,走过蔫作一团的蔓草枝丫。她看到在凄清的夜风下,巡警们抬了干娘出来。她满头的血淌了一路,生命在石子路上凝成绵延渐干的血痕。雁飞看不到人群簇拥下的她的脸,不知还是不是记忆中那张肥硕的脸。她愤怒地转了头,对住藤田智也的木然。“这就是你们要的结局!”他还是无动于衷。人散了些,一天的惊痛终也须散。藤田智也说:“我送你回去。”雁飞不理他,转身只顾自己走入黑夜里。却是知道他必定会默默跟着。月光下,扫出他淡淡的影子。他似乎是在叹息。是不是叹息?还是她的错觉?雁飞真切感到冷,用手环抱住两臂。藤田智也脱了外套披在她的肩头,她无力也无心去拒绝,只抓紧了他的外套。

“打仗前,干爹在罗店买了一块墓地,给他和干娘合葬的。那里现在被你们日本人抢走了,这事情烦你去办一下。”“好!”她回头看他,他的脸一贯没在黑暗里,看不真切。“我到底该叫你藤田智也,还是王亚飞?”这次,他没有回答。凉风吹得雁飞肩颈“吱吱格格”无处不痛,她只想回家沉沉睡去,躲开这边的人和这边的风。

兆丰别墅里声沉影寂了三四天,雁飞也睡了三四天。间中除了吃饭洗澡,竟没有下过床。醒转的时候不过唤苏阿姨去买报纸。苏阿姨送报纸的时候问她:“袁经理摇来德律风问小姐什么时候上工。”

雁飞靠着苏绣软垫,接过报纸来,道:“这两天告病假,明朝就去。”苏阿姨领了命令,雁飞又吩咐:“改天叫人来拆了德律风,现下我可没有那么多供给来供这玩意儿。”也省的要被人随传随到,总得挣回一个清净世界。她专心看报纸,最近能看到很多新闻。王老板夫妇的讣告刊登出来,说是在龙华殡仪馆举办了隆重的葬礼,还请到著名学者卓汉书写了挽联——“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他的死,是起了点作用的。报纸一致举哀,抨击日寇和租界当局,一时间沪上商界抗日情绪愈加汹涌。日本人办的报纸也没闲着,发了老长的稿指责王老板乃沪上投机商人,因倒卖文物未遂而畏罪自杀,望中日商人引以为戒。你来我往,当真热闹非凡。雁飞放下报纸,想,干爹算不算是生荣死哀?再往后看,王少全已继承了家业,接管了王氏的棉纺厂和绸布店。总归该是王家的,统统已经还给了王家。只是没有看到丝毫有关二姨娘的消息,但她却在报纸上看到了其他消息。

她不大看报,所以是第一次看到他的名字印成铅字,整齐地码在报纸中缝的演出预告栏里。

“一段王子复仇的坎坷人生,一段血泪谱成的复国之路!英伦传世名作——《王子复仇记》由深情小生 向抒磊 倾情奉献”“深情小生?深情小生!”雁飞喃喃地念,哑然失笑。此去经年,他何时变成了深情小生?一个演现代戏的深情小生,她的嘴角慢慢上扬又慢慢垂下。掀了被子下床,去卫生间梳洗。流水声“唰唰”地,冲刷一切。苏阿姨听见声响,又跑来问她:“小姐要出门?”她绞干了毛巾要揩面,含糊不清道:“去看戏。”苏阿姨说:“藤田先生今朝早晨又来过了。”雁飞“嗯”了一下。她知道他最近天天早上必定来一次,在她的客堂间小坐片刻。她并不下楼,只叫苏阿姨下一碗水浦蛋招待他。昨天他留了一张字条给她,告诉她已经交还了王老板的骨灰给王家。她把字条在陈曼丽的牌位前焚了。皱眉想,他们的牵扯竟多在交接骨灰上。都是触手可及死亡的人,搅合在一起才叫无望,多么不妙?她是绝望的,遇上了他,竟有更多的绝望。生死一根弦,说不清道不明。再不想自寻烦恼。

苏阿姨却是害怕的,说:“这个藤田先生如果再来?”“还这样招待。”“可他是日本人。”“你若是怕了就辞了我这边的工。”苏阿姨便不响了。谁都活得战战兢兢。雁飞不同她计较,起身换了身旗袍,就要出门。却突见外面下了毛毛雨,便不得不回房里把旗袍换了,换上改良过的阴丹士林白色大襟式短衫,阴丹士林宽腿裤,罩上白色开司米披肩,换上了半旧的榔头尖皮鞋,一下敛了铅华。她拿了油布伞,一撑开,轻轻巧巧走入蒙蒙雨幕中。

上海的深秋,总有毛毛雨的天气。雨像无孔不入密谈,从伞的缝隙来窥探人的心事。她曾经小心趟过弄堂里积的水塘,手里撑了伞,身边的英俊少年为她拎着水桶。她偷偷看少年,微微垂下的眼裣,总盖着些心事,一点面部表情都没有。冷不防有雨水打进来,打散他脸上的寂静,他醒了醒,侧头看她。发现她正看着他,她把嘴角一翘,说:“你在想什么?”

少年向抒磊,笑的时候是令人如沐春风的。他藏着心事面对她的时候,就笑着瞅她,于是她也笑了。那是花样的人花样的年纪和花样的爱情。也许只是她认为那是爱情。舞台上的向抒磊,俊美的脸上了妆,更冷峻了。凸出了他的薄唇凤目,且,依然是不大笑的。

唐倌人说过:“薄唇的男人都薄幸。”那时候是在周小开在马斯思南路上新为唐倌人置办的小洋房里,他带了前来投靠的少年来。

“他考来上海的中学,表姐夫死了,我便帮着一把。”向抒磊带了礼来的,周小开翘着二郎腿把玩着的蓝山玉貔貅,通体的绿,在他的指山之间。他笑纳了,还指点了向抒磊,向抒磊朝唐倌人鞠了一躬,道了声:“舅妈!”唐倌人笑笑,吩咐雁飞:“把二楼西厢房整理了给表少爷。”雁飞走过去为他带路:“表少爷请。”他朝她露齿一笑:“我叫向抒磊。”她点点头,也笑了,领他去西厢房。西厢房,风流婀娜,多少故事的发源地?她听归云唱过《西厢记》,听的时候早就明白了他是张君瑞,可她既不是相府千金崔莺莺,也不是置身事外的伶俐红娘。她没有千金命,却想给自己抱只鸳鸯枕,活该跌个粉身碎骨。谁知道如今再真切看他,竟会在假山假水的舞台上。人生如戏,他戏里戏外都是王子的命。再坎坷,也是个王子。他所说所想,都比她高明。“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他怎么还是在考虑这些深奥的问题?雁飞坐在观众堆里,悄悄打了一个哈欠。这样的戏码总是闷的,每个演员的表情都夸张到了极致,每个人的苦大仇深也被放大无数倍,连仅有的爱情都苍白。雁飞看得很累,也许近来睡得太多,倒是疲劳了。看到最后,他是他,又不是他。不管哪个他,都是在她之上的,她需得仰望。他多么坚持地保持了本色。只有她随波逐流,从东北小土妞变作了海上孽海花。陈曼丽曾说过:“上海这个海,只有让女人愈加堕落。”男人呢?褪去雏形,风采依然,人前亮相,毫不失礼。就像向抒磊。戏散了场,雁飞随着散了的人群出了戏院。天已全黑,毛毛细雨也挥泼成了瓢泼大雨。她撑了伞,逆着人群走,身由心指,往戏院的后门走。忽清醒,这是要干嘛?难道要和他见面?还是相见不如怀念的好。再转身。身后有个女声在唤:“向抒磊向抒磊!”多像多年前的她,爱这样叫:“向抒磊向抒磊!”但她不能回头。向抒磊的声音,稳稳传到她的耳朵里,像秋天的雨一样冰凉,一样熟悉。

“今天我不去宵夜了,你们吃好!”“向抒磊,今晚满堂彩,团长特地要请你的。”“我真的累了。”女声还在唤他,他已经走了,因为再无他的声音。幸好是和她相反的方向。

雁飞舒了口气。坚定的人多好!永远能走得这样决绝。不坚定的人,如她,只好一脚深一脚浅趟了水,沾了一身的湿回家。还会遇到层出不穷的难题,兆丰别墅前的弄堂已成汪洋。三个扫街夫正在路边冒雨疏通下水道,想是下水道出了故障,导致积水成灾。上海的秋雨凶猛,一旦疏导不通,必定在弄堂里马路上积成水患。雁飞自有法子,是豁出去的,她弯腰要挽起裤脚管,要报废脚上的旧鞋了。“我来帮你。”这声音也是熟悉的。雁飞说:“藤田少佐,你可空到天天到我这边来闲逛?”

藤田智也收了手里的伞,挽了裤管:“我背你过去。”雁飞撑了伞,伞被雨狠狠地打,加重负担。她从上到下都瘫软了,需要靠一靠,就片刻。她顺从地伏在他肩上,一手稳稳拿住伞,决定暂时与他同伞共济。藤田智也背起她,往水塘里走去。他是个高个子,阔阔的肩膀,背形是宽厚的。雁飞的人本是冰的,靠上了他,暖了点。他说:“小时候遇到下雨天,我娘就这样背我过水塘。”她问:“你娘是中国人?”他说:“是的,你也是知道三马路的。”雁飞轻轻说:“那里多的是幺二堂子。”藤田智也不再说了,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水花里。终于把她送到那一边,他放下了她,说:“明日司令部包了百乐门开中秋节舞会,我请你做我的舞伴。”她摁了门铃,又转过来,朝他点了点头。他还不走,撑开了自己的伞,即将与她分散,转身之前忽然问:“我们算不算同一类人?”

雁飞眼睁睁看他。他说:“同是没有灵魂的人才会做事情不着边际。”雁飞动了动腿,脚上的旧鞋免过一劫,顺延了性命,全赖于他。但这鞋毁了是无所谓的,本已做好报废的准备,现在不过加多了苟延残喘的日子。这样才更痛苦,还要捱日子。这是她的痛苦,他理解的了吗?她否定他,说:“不对。我知道我是中国人,你呢?”混沌世界里,她比他多一份明晰,就多了一份能恶毒的筹码。他被击中,神色显出痛苦,也会报复:“明天还请穿戴整齐,好好工作。”

她不会轻败:“我的职业道德向来比命好。”见他的神色是复杂难测的,但是门开了,苏阿姨出来迎她,她不必看了,也不必再让他窥探心事。万般心事终需化,各人再寻各自门。雁飞并没有做任何推搪,次日果真明艳照亮百乐门。她是藤田智也的舞伴,得等着藤田智也,做好工作本分。袁经理已十分适应为日本人操办舞会,还能别出心裁翻出一些花头筋。他隆重地摆了洋人的布菲台,又请来日本大厨,现场做了海鲜刺身。红艳的布菲台上,盛装着剔透晶莹的等待瓜分的肉体。

他见着雁飞,自是免不了揶揄一番:“东面不亮,西面亮。白白休息好多天。”

雁飞手里握了檀香扇,摇了两下,轻轻打在他的肩膀上:“同喜同喜,您弃暗投明,正是时候。”袁经理冷哼道:“小骚货少讽刺我,你家干爹是现成榜样,扶好自己脖子上的脑袋是正经。”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闲闲的,也没了话。袁经理顾自去招待他的贵客了。雁飞往场内一扫,就看到穿着军服的藤田智也向她走来。他腰间悬了军刀,一手握在军刀柄上。雁飞往后退了一步。他说:“旗袍很漂亮,你也很职业。”他是真心说的,她难得不穿白了,一身酸橙绿朵云绉的旗袍,镶了仿碎钻,在晨昏不分的舞池里亮着。雁飞颔首,说:“你也是。”都披上一层皮,隔了一层皮,就隔出了国仇家恨。“很威风!”她的嘴角翘起来,像是冷笑了。他由她冷笑,手肘一弯,把她带进了舞池子里。今天的舞池子又是陌生的,里面的人认得他的多,都是日本军人和商人,老挤过来朝他打招呼,相反他倒是爱理不理。雁飞笑他:“你也对你的日本同胞摆架子?”藤田智也微笑:“你就这么把我当眼中钉吗?非要奚落我两句才开心?”

雁飞摇摇头:“不敢不敢。”眼神一晃,猛然定住了,她以为她看错了,便蓄意带着藤田智也的舞步,转向那地方要看真切。的确没看错,是王老板的二姨太,正陪着她也认识的山田跳舞。在王老板身边的她,倒还拘谨的,从不垂发,也不穿洋装。此刻在日本人身边的她,把自己整个的泼了出去,大波浪的发同大波浪的裙一起卷着,山田的那只手在波浪之间不安分着。

雁飞被生生吓了一跳,她是没想到的,忍不住一口气堵在喉咙口。太不堪,太肮脏。二姨娘也看到了雁飞,先是愧,整个脸都要埋在波浪里,再抬起来,笑了一笑,是一种见了盟友的笑。一曲舞罢,藤田被同僚叫走,二姨娘果真就走到了雁飞身边。“我知道你也是不得已的。”雁飞骇异地看着她,不知她何出此言。“我真是不得已的,启德说走就走,留我一个人孤苦伶仃捱日子。少全那位大少爷眼里又没我这二娘,你说我还能怎么办?”原来如此。二姨娘和袁经理,真是异曲同工。自己亦然。雁飞忽而觉着自己无法原谅,便冷冷道:“你可以和干娘一样!”二姨娘脸上瞬间红了白,白了红,不知自处,再瑟瑟发抖,抓过雁飞的手:“我有错吗?我要活下去啊!”雁飞狠狠甩开她的手,离开吧台。活下去的代价几何?她知道,二姨娘也知道。只是都不能再重新选择了。她想出去透透气,走过回马廊,回眸舞池,竟又见到了熟人。只觉得今晚的百乐门让她心惊肉跳,大舞池子幻作一个大火坑,逮住一个又一个猎物。归凤像一只被擒住的小鸟,被身边笨拙丑陋的男人握在掌心。她心里也一定堵着一口气,噎得眼眶都红着。男人使了蛮力的,握了她的纤腰,不给她方寸的空间透气。雁飞冲向站在爵士乐队旁志得意满正剔牙的袁经理。“老袁,你太不地道,竟让戏班子的角儿也来卖大腿,抢姐妹生意?”袁经理吐了牙签,白雁飞一眼:“你几时跟陈曼丽一样脑子不清爽?这角儿是方先生自己带来的,我并没干逼良为娼的缺德事体。别老屎盆子往我头上扣。”雁飞惊诧:“怎会这样?”袁经理说:“来归凤可要一飞冲天了,没想到她私下去投奔了方先生,往后背后有张府罩着,一切好办!过一阵拍的越剧电影《孔雀东南飞》就是她来做女主角儿。有什么不好?”

雁飞看着归凤,娇弱的凤凰,折掉翅膀,飞进牢笼,委曲求全,无奈应对,腆出面来陪伴饿虎豺狼。为何这样惨烈牺牲?原因只有一个。她猜的到,因为心中澄明,所以痛上心头。

雁飞扭头走出舞池,疾步飞奔出去,先要缓解自己的哀痛。她乱不择步,一头撞了人。

她抬头看,呵,正好是藤田智也。新仇旧恨,终以狰狞的面目来宣泄。她握拳捶他:“我恨日本人!你们他妈的为什么不绝种!”藤田智也握住她的手,先肃然道:“在建立新秩序之前,有所牺牲在所难免。”又握住了她的手,“雁飞小姐,你失态了。”雁飞的泪,顷刻就流了下来。“如果没有日本人,我不会成为流离失所的孤儿;如果没有日本人,我不会沦落到这样肮脏堕落的地方;如果没有日本人,我不用承受这一切一切的痛苦!“我是没有灵魂,我爹被炸死的时候,我的灵魂就没了!没有谁可以救我!”

藤田智也握起她的手。她要强,伶牙俐齿,无懈可击;她也柔弱,泪如雨下,惊心动魄。她发了一股狠力,满腔冤仇,反抓住他的手一口咬下去,来止自己的泪。心中无限悲凉随着溢到口腔里的血腥而扩大。藤田智也一动不动,手背痛入心髓,竟是快感,刺激到麻木的神经。但痛是无边的,如他一样找不到出口。他想,她低头咬他的时候,怎样那般孩子气?还是一个恨得想要玉石俱焚的孩子。

窗外是暴雨过后的夜空,星灿如眸,如泣如诉。她哭好了,伤了人,痛快了。整理了仪容,虽然还在黯淡消沉,但又是自持冷情的谢雁飞了。当他不过陌生人一般。藤田智也自己拿出手绢包扎了伤口,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走到酒吧,要来酒。今天这里供应的是日本清酒和烧酒。他要烧酒,因为性子烈。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唯有继续麻痹清醒了一些的痛苦。他懂了她一点,她没有懂他。是他不划算!

二二 乌夜啼?孤兰独绽

一夜乍醒,几许清明。归云抹去脸上的苍白,梳了头,把辫子扎得紧紧的,同皮肤绷得一般紧。这样看上去会朝气蓬勃一些。人间几许变换,她得努力去过一天又一天。这是不得不执行的努力。自从展风伤得鲜血淋漓,归云就站起来了,也不再哭了。还要安抚惊惶的庆姑。她要支撑起一个家。展风的消息是卓阳带给她的,这时候展风已经被送进了仁济医馆。她记得这家医馆,第一次进来的时候,是为了养好一个好身体好让杜家收留她;第二次进来的时候,是为了看护好杜家唯一的儿子。王老板的大义和杜先生的招呼,让展风等几人终于能被活着送出来。只是送出来的人,人也不再像个人。归云将所有的恐惧压下心头,问大夫:“他的耳朵会不会聋?”大夫答:“伤了的那只耳朵会聋。”归云捏紧了拳头,点头,说:“那就是说另一只耳朵不会聋?那就好。”

展风的病房外,徐五福的父亲跪着朝他们磕头。老人家连年受着贫穷困苦,早花白了头发,满脸的褶子是再也舒展不开的愁苦。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害了展风,除了磕头,再不知自己还能如何赎罪。

归云将徐父扶起来:“爷叔,我需要你的帮助。”徐父老泪纵横,几乎哭得抬不起头来。归云说:“我娘已经受不住打击,倒在家里,需要照顾。陆明的伤时好时坏,都半刻离不了人。”她不是索求补偿,而是求助,她需要全力的协助,让她的家渡过难关。她需要暂时脱出身来,处理更燃眉的事。那个家已是摇摇欲坠了。庆姑受不住打击又因雨天染了风寒,一病在床,神昏不清。归凤又豁了身,委身方进山当日,便有人过来拿了衣物,此后人是再也没有回来。小蝶母女和陆明都是外人,各自有难堪之处,无法帮衬。一家人病的病,伤的伤,走的走,归云身边连个可商量的人都没有。一时之间,又成了零丁的人。可仍有一丝温暖的,卓阳陪伴着她。展风的入院是卓阳用了些关系,也减免了些医药费的。卓阳同医馆的副院长有些交情,还特邀来了给展风亲自诊治了番。归云的感激是难喻的,当她去医馆账房付账时,当值的账房先生告知她卓阳已付清了医药费住院费。她一下愣很久,回了神就想找他,又不知他去了哪里,沿着医馆的廊坊一壁一壁地找。

廊坊下橘红暖色灯光溶溶的,洒在地上都是宁静馨远。这样廊坊本是狭长的,因有了这样的光,归云竟不觉得长。那边的尽头是沉沉的夜,外面花木茂盛,在夜里也有盎然的生机。

走过去,看见了月亮,也看见了黑暗里真正的光明,她还看见了卓阳。他靠在那棵梧桐之下,身边青烟袅袅,微微秋风的拂来,带来淡淡的烟草燃烧的味道。卓阳听见脚步声,见是归云,不想她又见到自己这般情形,一时手指夹着细长的香烟,呆愣在原地。归云抢过他手上的烟,蹲下捡了几张落叶,将烟头拧灭:“你总抽烟,对身体不好。”

他就说:“好,我不抽了。”不等她回答,就拿过她手里团住的落叶,扔进一边的垃圾箱内。回头看她缩了缩肩,问:“冷不冷?”不等她回答,就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披到她身上。她一直熟悉他的中山装,此刻有他的体温,还有淡淡的烟草香。她将手伸进衣袖,他替她扭好领口的扣子,怕还有风灌进去,又像在给小孩子穿衣服。中山装其实很重,可往身上穿好后却有安心的暖。归云第一回主动了,她轻轻靠上他的胸膛。“如果没有你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抚拍她的背,像安抚一个的孩子:“我此刻不会离开。”她的心回了温,凄凉和无助被安慰住了。卓阳真的没有离开,伴着她一起为展风陪了夜,还把展风的擦身换尿盆子的事接了过来。归云是清楚他的,也是个自小娇生惯养的主,做这等事的手段并不熟练,但也为着她做了。

她想,他真是为她做了很多。一夜就靠在卓阳肩头浅眠。梦里梦外,她喃喃地说:“卓阳,遇到你,是我的福气。”卓阳的吻,轻轻停在她的发上。次日一早,卓阳又赶着去报社上班了,归云仍是留在展风身边。展风的伤不踏实,伤口疼起来,就算是在昏迷状态下,也会咬牙切齿,手指狠狠抓扯着床单。归云心中是千刀万剐般疼。头先支持他跟着王老板,却是真的没想见会看到如今的惨痛后果。真是又悔又恨。幸而徐父真是个老实忠义的人,自认自家的孩子对不住杜家,就全心全力要为杜家赎罪。他吩咐了徐母专门照顾庆姑,他亲自来替换归云照看展风,使她也不至于左支右绌。

归云有了闲余功夫,把家中紧急的事宜一桩桩细细研究。她先盘算了积蓄。虽说卓阳付了医药费和住院费,但总让他来承担这些费用也不是个章法。一家几口人的口粮急需解决,她决定先去宝蝉戏院找袁经理。袁经理并没有见他,接待她的是江太中。他把归云的合同一掼,皮笑肉不笑:“旷工三天,这可怎么算?”归云忍住气:“我告过假了。是家里出了事情,完了我自会照旧来上戏。”

江太中露出猫一样戏耍老鼠的表情:“哈!你当这里还是杜立行的‘庆禧班’?一切按照规矩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可不能让戏班子姐妹有样学样了去!”她知道他是嫌了她上过日本走狗的黑名单,不太平了,于是干净利落地扫地出门,且还没戏弄够:“归凤现在跟了方先生,可有大好前途,不想这丫头脑子那样好使。”眼中急色,要伸手过来摸上归云的脸颊,“如果像归凤那样红火也不是没有机会!”归云怒极气极,不住想,要忍住这刻,自己是万不能再出差错了。她偏头避过江太中的手,拿过合同书,冷然道:“既然如此,是我给戏院添麻烦了,祝袁经理往后生意兴隆!”

慨然转身离去,走出戏院。外边日头正盛,归云睁不开目,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合同,不知何去何从。现有的生计灭了,她还有什么办法回天?一步步走得艰难,马路上的斑马线成了坎坷的山,她要爬不动了,更不知道走到那头还会不会有出路。一辆银色小汽车开来,车窗里探出了个人惊叫两声:“归云,归云!”归云循声望去,是归凤。她只能看到她一眼,她像个浓妆但萎败的娃娃。只一眼,那车远了,她看不到了。归云发了狠去追那车,却只能眼睁睁看它远去。力气竭了,手一松,那合同顺势随着风飘到马路中央,马上有车开过来,碾过这纸,一下两下的,黑败在地面上。她不死心,咬咬牙,往方府寻去,却屡次被挡在门外,她就在门口站牢,死等。最后周文英出来了,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对她说:“归凤小姐现在是我们方先生的贵客,请杜小姐不必等了!”“你们这是非法拘留人口!”她厉声道。“杜小姐后台硬朗,我们亏待了。不过归凤小姐随和,性子也好,我们万不会亏待。这也是减你家燃眉。杜展风的案底还没销,若不是现今重伤在床,巡捕房还得要拘回去拷问一番。杜小姐我看你还是别多管闲事为好!”周文英的话让归云如雷轰顶。真真任人鱼肉,而毫无反抗之力。归云又得隐忍,直忍到五内俱伤,还是要强打精神筹谋出路。她便又去了王家的棉纺厂,直接找到王少全。王少全已坐进了昔日王老板的办公室,办公室的墙上挂着王老板的遗像,他的臂弯上扎着黑纱,格外触目。归云不太好意思,想他新近经历丧父之痛,自己这头的事又要来烦他找出路。见到王少全时,只觉得他的脸色和自己的脸色一样不好看。“一场浩劫,我们这里什么都不剩了。”王少全起头就说这样的话,归云根本没有办法接口,甚至暗中瞠目结舌。

“日本人起诉我父亲倒卖文物,现在王氏全部的产业都被冻结,我这里也是度日维艰。”

归云想,怎么开口?她原是做着为展风拿一些劳伤费的打算来的,并且如有可能,是想进王家的棉纺厂做纺织女工。想了老半天,硬着头皮问:“我想请王少爷相帮看看厂里可还要招女工?我急需一份工作。”王少全的脸皱成一团:“这就是我最最着急的事,自打父亲出事以后,原先那些合作多年的老关系户,撤订单的撤订单,终止供货关系的终止供货关系,工厂里都要揭不开锅了!”

归云垂头丧气地走出棉纺厂,厂里的门房认得她是展风的家人,同情她,又碎嘴:“这儿子远不如老子,如今是怕的工也不敢开,就靠变卖老子留下来的古董过活,迟早连厂子带绸缎庄一道卖光!”归云朝门房笑笑,有点惨然的笑。“不知道王氏前途会怎样?”门房摇头叹息。归云也叹息,她同样不知道该走的前途是怎样的。她回到展风的病房。展风仍在昏迷,也许伤口还在疼,他脸上的表情痛苦,干涸的嘴唇一开一阖。归云知道他口渴,打了水,用棉棒蘸了喂他。他的唇一触到水,就拼命啅着,像沙漠里渴得狠了的人。自小到大,他几曾捱过这样的苦?归云不由辛楚,泪如泉涌,泪滴到展风的面上。滚烫的湿热让展风抽动了一下面颊,微微睁了眼,蒙沌又醒悟,微弱又清晰,归云分明听见他在说:“小云,我们没有输。”只一句,他又昏睡过去。归云用手指擦干泪。没有输,也不能输!归云对着展风,说:“我们一定不会输。”有人敲了门,归云打开房门,老范笑呵呵站在门外,手里端了只小铜锅子。扑鼻的鲜香,锅子里想必是盛了他拿手的小馄饨。归云无疑是惊喜的,忙将老范迎了进来。老范道:“杜小姐,老范来看看你,帮衬你做些点心。”归云这回眼倒是热了,这个素昧平生的人寻了来慰藉,不管怎样,她都很是感激的。一时同老范说了些感谢的话,老范又亲自喂展风喝了几口汤。闲下来老范同归云讲了一阵子话,话里话外显然并不止送这样一锅馄饨来。他说:“月前我在淡井村那边看中一家店面,那里靠近霞飞路,又临着好多石库门,市口不错,我也想租下来正经开个铺子。”归云点点头,她想,老范来不止帮她一个小忙了。老范哈哈笑一笑,继续道:“不过我一个人要顶下那间店面,着实吃力,在上海滩上也就认识这些个人——也就是厚着脸皮来拉股份的。”又怕归云不答应似的,再说,“那地段离杜小姐家也挺近的,思来想去,请杜小姐入个股子,做个合伙人。”归云突然问他:“老范,你怎么知道我家住哪里?”老范一下被问住,“啊”了几次都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末了一拍大腿,道:“唉唉唉!上回听小卓先生说的啊!”归云笑得眼里含了潋滟的波光,是澄明的,她无力也无法拒绝这样的帮忙,想了想就道:“这当然是很好的,只是我家积蓄也并不太多,而且现在这阵少不了人,怕还不能全力以赴。”

老范见归云应肯下来,很是欢喜,忙说:“我们都是小本经营,但求温饱。杜小姐先照顾好家里,开店的事我们商量着办。”说下来,两人也就定了初步事宜。归云本有些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风格,此时又遇到万般的困难,想事情做事情比平时快了三倍。一面把家中里外诸事顺一遍缓急,当下就和老范定下了签租约,装点门面的事情。归云沉静自若,定大事,也定小事。老范对这位小姐情急下仍这样有条不紊大感佩服,心生爱护,说:“杜小姐,人活一世,总会有三病五灾。咱们只要忍痛沉气,发奋图强,总能捱过去的。前边就是大晴天。”归云重重点头,不流眼泪,必须微笑,誓不言倦,也不言退,定能修成正果。

她拿定了主意,心里也有了后盾,回家同庆姑一说,庆姑也赞同,道:“这也不失是条出路。”又叹,“我现在身边统共就剩你一个可靠的人了!”归云服侍庆姑喝了药吃了饭,再宽慰她:“展风的伤越发好了,只要苦过这阵,会越来越好的。”庆姑长长叹一声气,淌下泪来:“咱们家是遭了什么孽,三个孩子个个这么倒霉。幸好展风保了命,可归凤,归凤――”归云心里阵阵极痛,泪也将忍不住,庆姑又抓牢她的手,忽说:“归凤这一去,等闲是出不来了。没想到她为了展风做这样大的牺牲!”她看牢归云,“归云,你不要抛开展风啊!”

归云的心紧了紧,只能道:“娘,你放心吧!”庆姑仍是抓了她不放,絮絮说了许多话,方才入睡。归云回到房里,已是倦极,和衣蜷在床上。透过老虎天窗,能望见天空中的月亮,皎洁而明朗,孤独地悬在空中。她望着月亮,心和眼一样渐渐沉重,逐渐模糊了双眼。弄堂里打更的一声近似一声过来,又一声远似一声走远。不知哪里的野猫,窜上了房顶,在月亮之下悲啼着,和着“笃笃”的打更的声音,是夜里催眠的和音。归云只想一觉睡沉过去,醒来之后,就能神清气爽,再度为人,仍会有无穷力量。

卓阳大清早就踏了自行车跑来日晖里,走到弄堂口,方觉得自己真是发了傻劲。他靠在弄堂的旮旯,望着杜家的窗口发愣。最近他也太累了,时间紧迫,前线的战事牵动他的思绪。他恨不能手里的笔变作枪,跳出上海干一场。只有看到归云,他会奇异地安定下来。他等了有些久,想吸一支烟,又想到归云,便能戒了烟。

她是那样静定的人,安抚他浮躁的心。望着归云的窗口,卓阳渐渐理顺了些思路。她的窗口朝着东面,能沐浴到清晨第一束阳光。阳光打在窗玻璃上,他看到斑斓的七彩,她在斑斓中出现,推开了窗,一只手还扎着辫子,白净的脸露在阳光里,做了一个深呼吸。再然后,她就看到了他,微微愣了,旋即闪身从窗口消失。

石库门的铁门轻轻开了,归云轻手轻脚带上了门,跑到他的面前。“你怎么来了?”她还残留睡意的迷糊的脸上迷糊的表情,卓阳望着望着就忍不住微笑。“归云。”他唤她的名字。清晨的微风里,归云听到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微风像洁白的羽毛,将黑夜残留的委屈和辛酸,轻轻扫落。卓阳低头,能看见她眼波流转,情意浮动。他说:“哎,看西洋镜的小姐,我爱你!”

她呆了,乱了,脸在烧,心也在烧,神思浮着,似真似幻。卓阳一鼓作气,握过她的手,紧紧握住,重复:“归云,我爱你!”归云心底的一处,缠绵地开出一朵灿烂的木兰,一寸一寸,把她整个地照亮。阳光将幸福盛装,洒在她的身上。他仿佛从天而降,是她今生最大的幸运。她接不及,结结巴巴:“可,可,我,我——”卓阳见四下无人,往她额上亲亲一吻,说:“不管未来有多困难,我都愿意承担你的一生!”

归云的眼底浮上一层泪光,她伸了手,将他的手和他的爱,一起接下来。

他说:“你不知道你笑起来会多好看!所以我最怕你流眼泪。我听人家讲,眼泪流多了会变成下辈子的伤口。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再哭了。”她便逼回了泪,努力点头微笑:“我不会哭了,真的!”日渐高起,朝霞染红了半边的长空,弄堂的东边开始蔓延阳光,一直灿烂到归云的身边。弄堂里的人们醒了,带着新的一天的生气,打开了大门。进进出出的是生活的希望。

卓阳活泼地将自行车旋了个提溜,调转车头,说:“下班后我去医院找你。”他一路快乐地骑了出去,还吹起了口哨。他的心情在这个清晨,非常快乐,也扫落昨日的阴霾。他想,他总将避不开的问题束之高阁,有时候竟是错误。这样的主动,这样同归云两情相悦,幸福得他前所未有。他又想起了昨夜。昨夜回家已是很晚了,父亲在等着他,还同他老生常谈:“我放松你太多,《朝报》已停刊,你也好收拾心情,最好去纽约留学。”他用温和的口气,恭敬的态度,对父亲说:“爸,我心里有打算。”卓汉书好像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半点作用也没有。儿子也在变,沉着了,稳重了。他倒不得法了,发现用自己的视角看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卓阳有点吃力。卓汉书道:“这些日子,你该做的,能做的,都已做尽。”卓阳便了然,低头,问:“爸爸,我是败家子。”卓汉书冷哼一声:“你也晓得!”卓阳出乎卓汉书意料地跪下来,说:“诗卷是祖上传下来的,但可以用来换十六条命,值了。爸,你可以抽我一顿解气。”半晌,无人说话的,只有石英钟在那里“滴滴答答”地走,卓阳躬着身,同父亲比耐心。

卓汉书虽是严厉的人,但从不体罚儿子。儿子放低了姿态,他静静看他,知道他也能忍辱负重了。全部的隐怒化成了焦虑,沉声喝道:“你父母的耐心是有限的。”卓阳抬了头,看着父亲,第一次诚恳剖心道:“爸爸,我不想把自己说的多伟大。但我见过血战疆场、目睹死亡、亲历烽火,我懂战争的残酷。可我不想退,退一步,我都不甘愿!我不能再让那些人在眼前活生生死去,我注定是个败家的儿子。”卓太太从房里走出来,正听见他这样说,连声音都颤了:“卓阳,你为何如此固执?”

卓阳对母亲道:“妈,你和爸爸年事渐高,经不住经年的折腾,你们应去国外才好。”

卓汉书一时转了头,望向自己的书房门顶上悬着的三个字——“独善斋”。

他记得卓阳十岁的时候,他开始给书房更名,卓阳也在客堂间的大桌子上临摹。或许写完了字,对一边看他写字的蒙娜兄妹说:“你们看我写的:千古兴亡多少事,不尽长江滚滚流!”

卓汉书心里一恸,训斥:“小小年纪谈什么兴亡?”吓得卓阳丢了手中的毛笔。

在当时,他已然决意“独善”,却养出个老关怀“兴亡”的儿子来。从小写“千古兴亡多少事”,长大了就真的去烽火前线做健儿。他如今老了,眼睛也老花了,连儿子长多高都看得累了。要眯着眼才能看清楚儿子清俊的面孔上有自己年轻时的轮廓。他跪着,却是倨傲的。他不肯向他这个父亲认输。罢了罢了,他无力了。一下头发更白,面容更疲倦,他索然道:“卓阳,你长大了,我们管不住你了。但我没有法子眼睁睁看你去走血染征袍的路!”说罢起身,进了“独善斋”,闭上了门。

客堂间里又只剩下“滴滴答答”的石英钟的声音,每一声都在振荡。卓阳的心,一牵一牵地痛。他以为父亲会狠揍自己一顿,但是没有。他也有点蒙。卓太太扶了他起来,说:“你不去国外,我们两个孤老去还有什么意思?”她为卓阳烧了一碗酒酿小圆子,烧得一室甜香。卓阳吃得狼吞虎咽。卓太太为他擦嘴。卓阳拿过毛巾自己擦。“妈,你们总当我是孩子。”卓太太叹道:“你们父子俩总是谁都不肯让谁!” “爸爸更当我是孩子。但我已经长大了!”卓太太敲敲他的脑门:“你爸要是真当你是小孩子,这回没了《落花诗卷》,早把你打个皮开肉绽了。”“爸一这样,我更没谱。”卓太太笑道:“你爸常暗处夸你。”卓阳奇道:“他还会夸我?”“这回你拿诗卷救人的事,他知道了只说了一句话,他说:‘这孩子这样年纪却大有侠风,不拘小节。’你听听可是好话?”卓阳自感愧不敢当,又是暗暗得意的。原来他也一直希求向来严肃的父亲的夸赞。

卓太太又道:“你又岂知当年孙先生革命,你爸也是你这般年龄,毅然卖了多个珍品捐赠。”她见卓阳听住了,再道,“你以为做一家之主容易?要担当的是一个家庭的安危生计。卓阳,你是男孩子,以后也会有妻子儿女,到时候便能明白你爸爸的感情和责任了。”卓阳是真听住了,又因错料父亲,心中愧上加愧,不由低头自省。“我真不孝顺!”卓太太拍拍他的脑袋:“知子莫若父母,我们也知未必能说动你,但凡有让你远离危险的希望,我们都不愿意放弃。可——”一想到儿子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她说不下去了。

卓阳适时调皮地笑:“妈,您这儿子机灵得很,会小心去驶万年船的!”

卓太太便又笑了:“你这只小泼猴,不知将来会被谁降住?”只是愧对父亲,大半夜在辗转反侧,反倒睡不好,清晨起床上班,见父亲在前天井里打太极拳,他恭敬道别:“爸,我去上班。”卓汉书云手推掌,姿态飘逸,竟没回应他。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静静站了会,才走了。

卓汉书其实是目送他离开的。卓阳想,今晚一定要争取早些回家,同父亲好好谈谈。他到了报社,莫主编及其他报社同仁正忙碌着,一进门就听莫主编扬着手里的书信笑逐颜开:“华北战场近些日子屡有捷报,可见我方将士越战越勇!”又见到卓阳,拉他到一边说:“你父亲最近是否打算将家中藏品妥善安置?”

“他并没和我提起?!”卓阳道。“我听说日本人又对古玩起了不良企图,会波及你父,已提醒你父亲尽早安排。”

“嗯!是我对家中疏忽了!”卓阳凝眉思索,他真是十分疏忽了自己的家庭,他考虑了很久,再同莫主编商议:“我想安排我父母去美国,至少目前战火烧不到那里去。欧洲是不安全的,欧陆战场战火蔓延迅猛,恐几个列强大国终不能幸免。”“你不走,你父母怎会走?”莫主编叹道,“还真是说孩子话!”卓阳忍不住一笑:“又一个把我当孩子的。”蒙娜风一样地闪了进来,一头顽劣的金发张扬着,她问:“哦,太困难了,太困难了。”

大伙不免围过去问她,原来蒙娜最近真钻在那失火石库门的事件里,竟挖出了些内幕来。

卓阳往前靠了靠,蒙娜正对大家说:“当年那栋石库门的大火烧死了两个人,一个是四马路长三堂子的姓唐的妓女,另一个是当年上海挺有名的一家叫做‘盛隆’米行的小开。”

秦编辑说:“怕是阔少包妓,与人争风吃醋的海上绯闻。”蒙娜摇头,继续说:“不简单,绝对不简单。当年这间米行经营的是东北大米,一直传说米行老板和日本人勾结,不但提供东北的日军新鲜大米,还将有毒的陈米掺进新米里卖给普通的中国市民。但离奇的是在小开和妓女被烧死的半年前,这米行老板在自家的洋房里撞破了玻璃屏风,被碎玻璃扎死了,死的很蹊跷。”莫主编道:“那真是有点门道了。”大伙听得都觉得奇,不由议论纷纷。蒙娜有些得意,又说:“当年火灾里幸存的雏妓原是妓女的佣人,现今已是百乐门的头牌红舞女。”卓阳听了心里一动,走到蒙娜面前问:“难道你找出了人?”蒙娜拿下巴尖点点他,眼角一扬,又垂下:“架子很大,去她家几回了,就是采访不到。”

卓阳笑道:“下回陪你一道去。”蒙娜斜斜飞他一眼,说:“不敢当。”转身去了盥洗室。卓阳跟了去,蒙娜正扭开水龙头冲手,见卓阳站在身边,手一泼,水就湿了卓阳半裤腿。

他也不恼,拿了手纸擦了擦,说:“蒙娜,我总归是对不起你了。”蒙娜恼了,指着他的鼻子道:“我最恨你们中国人所谓的含蓄。你还笑,你还笑――”

她见卓阳仍是笑的,到后来她掌不住了,也笑出来,笑得前俯后仰。卓阳扶了她的肩,说:“蒙娜,你是了解我的。”蒙娜的肩塌了塌,她说:“我十岁就来中国了,跟着卓老师学汉语。你同我有这么多的话题,这么一样的志向,如果没有意外,我们能不能成?”卓阳说:“也许能成。我们都是往前冲的人。”蒙娜点头:“就是,为什么不能并肩冲?”“有一天我发现我想要缓冲。”“所以我们只能做战友了?”“蒙娜,我们是好朋友。”蒙娜推了他一把,说:“男人对女人说的最残酷的话,就是‘我们是好朋友’。”她见卓阳仍和煦地笑,“你总这样笑,第一次见到你才十岁,你很好,愿意迁就我,教我画画,陪我写生,教我汉语,陪我采访,比我哥哥更好。到最后,原来不过是你待人的习惯。”卓阳叹气:“原来你这样了解我。”蒙娜说:“这很残酷。”卓阳鞠躬:“对不起。”蒙娜又大笑了:“天哪!我就是被你这脾气弄得气也不是,恨也不是,爱也不能爱了。我真倒霉!”卓阳说:“蒙娜,你是一朵热烈的玫瑰,在哪里都能开出灿烂的花。”“好没眼光的人,你不要玫瑰。”她难得嘟嘴撒娇了,“我不死心。”卓阳拍拍她的金发。他小时候同她开顽笑,说她是“金毛狮子狗”,蒙娜冲过来朝他一顿狠打,像刚才泼水一样狠。他也顽皮的,并不相让。大了,也就这样了。诚然有共同的爱好和理想,连她的脾气也是偏着男性的,该是意气相投的。但是,就差了些许毫厘,那就谬以千里了。

他清楚的,分的明白,并不糊涂。卓阳抱了抱蒙娜的肩,说:“我们总要长大的。”

蒙娜往后一退,蓝眼睛红了红,又怒意地瞪了瞪。她的倔强总是形于外:“长大了你就跑路了。”她推开卓阳,心里想的也是“罢罢罢”。她怎不知卓阳暗里的霸道性子,如是真有意,何辜她三番四次的试探和倒追。他的传统家庭也未必乐见其成,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不甘心。

她跑到了马路上,心灰了灰,也亮了。扬扬手,叫了黄包车,准备去大光明电影院看一场《翠堤春晓》。

二三 满江红?无愧汉魂

雁飞发觉她做梦是习惯,做美梦却是例外。但梦里一概总是热的。青石板路被太阳烤得“嗤嗤”要冒清烟,晒得弄堂的青石板丝丝都要冒出青烟。空气里有淡淡的热而燥的气味。唐倌人在东厢房的木头地板上铺了一条凉席,枕着荞麦枕,摇着檀香扇睡午觉。李阿婆坐在客堂间的背阴处,搬了灶庇间的小矮木凳子玩着“通关”,这是一种本地人发明的用洋人传进来的扑克牌玩的算命游戏。小雁手里拿了拖把,一路拖过来,又拖过去。“瞧这天热的,地板上多洒点水。”李阿婆看着小雁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起了些恻隐的心,又说,“我来给你算算有没我们唐倌人那样的好姻缘?”小雁并不抬头,只努力地干她的活儿。“我才不要那样的姻缘。”李阿婆一片好心不得回报,恼了,说:“呸呸呸!小丫头片子就是牙尖嘴利。去,把煤球炉拎到天井里煮杏仁糊,倌人醒来要喝的。”天已是很炎热了,上海人不作兴大热天的下午起煤炉,小雁是知道的,但小雁也照作了。她的手脚麻利,不多时,已有清清爽爽的杏仁香飘出来,只是她不停地用手擦着脸上的汗。

脸被薰红了,像挨了人一巴掌。向抒磊的黑布鞋先出现在她的眼底,他径直走进了灶庇间,又走出来,她仰起头带些疑惑地看他。他提了锅,往煤球上把水一洒,火灭了。“哎!你干嘛?”小雁惊叫。李阿婆也闻声赶出来。向抒磊对李阿婆说:“天干物燥的,这地方生火不安全,起了火种,要被消防所罚款的。舅妈到时候必会有一番气好生。”李阿婆面上一阵红一阵白,恨恨地,又吞了气,答了一声退下了。小雁幽幽地叹:“你瞧,你是好心,但是做不得这样的好事,我又要被怨恨了。”可她的心里又是馨香的,不知是杏仁糊的清香还是其他。他微笑,两眼亮晶晶的,和天上的太阳一样能晒得人晕浪。“省得你再寻些事端同李阿婆闹别扭,你真是个别扭的孩子。”小雁别开面,他才来多久?怎么看得这样透?她从不是个能忍下委屈的人。

向抒磊从兜里掏出一支铅笔递给她:“老没事躲在教室门外边听课,也该多练习练习!”

她不客气地将铅笔接过来,扁了扁嘴:“别人学生上课顶认真,就你看斜眼。”

他却道:“这些课我很早就学完了,全都会的――”又住了口,是一时快了嘴的。

她亦听了出来,果然就问:“那为什么还要上?”他不答了,她也没有法子。两人的感情谁胜谁败,一早就是天定的。他的收他的放,时时刻刻牵了她的心。初阳下,她到公共水龙头打水,她力气弱,提不住铅桶。他就从她的身后走上来,十几岁的少年,已有了有力的肌肉,提起水桶毫不费劲。他的手臂顶粗壮,一点都不像一般学生仔那样细弱。她会开玩笑:“向抒磊,你很像会家子的。”向抒磊会用一口东北话说:“当然,俺们是东北来的。”她想,呵,是啊,他们是老乡。他乡遇老乡,乡音格外亲切。他有心?抑或无心?那时的小雁以为他是有心的。他会陪她跳橡皮筋。他是一个男孩,又是东北来的,却肯屈就了她。在她寂寞的时光里,用了心思。他买了橡皮筋,告诉她:“你不必同弄堂里其他人跳,自己也能跳。”这话是遂她的心的。他搬了灶庇间的木椅子,绑着橡皮筋的一头,另一头是他自己拉绑着。双丝线,为她起。她害羞,双颊红扑扑,可跳得很愉悦,辫子晃荡在阳光里,是快乐的尾巴,一甩一荡,从这头到那头,沿着橡皮筋,使不尽。弄堂里有捣蛋鬼看见了过来挑衅:“娘娘腔,陪女孩子跳橡皮筋!”小雁和向抒磊都是自顾自的人,不理他们。他们就使坏了,有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趁小雁正要跃过橡皮筋,要用手抓住橡皮筋弹人。电光火石的,那男孩还来不及动作就不知怎么被向抒磊拽住了手腕,连连呼痛讨饶。她和那群惹事的男孩都被向抒磊的这一招给吓住。“你会功夫?”“不会。”他又笑而不答了,她就不能再问。那个夏天,她记得,一梦醒来,都是安心的。她的心情好了些,又坏了些。

苏阿姨觑她醒来,就上前汇报,原来洋记者又来过了。记者难缠,洋人记者加倍难缠,不知从哪里挖出那些蛛丝马迹,顺藤摸瓜到了她这边。问的就是陈年的往事。勾起她那么点些微的记忆。

她一直要自己忘记的,可是忘不了。雁飞决定先去仁济医馆探探展风,唤苏阿姨去弄堂口给叫了黄包车。到展风的病房,归云也正在,正喂不甚清醒的展风喝汤。她见是雁飞,露出一个坚强的微笑。雁飞想,这就是归云,有一线生机,有一点精力,就会有十倍好好活的动力。生存,是简单卑微的,但是也可以骄傲而坚强。归云告诉她:“现在还听不到声音,有美国的医生说会给他做康复治疗,才能让他另一只耳朵的听力恢复。”雁飞有备而来,她从手袋里掏出一叠银元券,统统塞入归云手中:“别和我说你不需要,那样就是你就对我见外。”归云并不意外,只是不能收,她想,她欠了卓阳的,也欠雁飞的,他们总帮她这么许多。心中的感激不能用言语表达。雁飞硬是要她收下:“我晓得你家还有积蓄,但是入不敷出,总要透底。我们要适时屈服。”

她说的对,归云深叹,还是收下了。“这么多恩情,我怎么还?”雁飞温柔地笑:“你是我妹妹,我要你还什么?另一个那里的,你也知道该怎么还。”

归云知道雁飞消息灵通,但听之下,也不免面红。雁飞坐下,细细看了展风,展风三分醒七分睡,原本壮硕的身子瘦脱了形。她微微叹息,也暗暗心疼,最后目光停在他左手上的白色腕带上,顺手解开。“平安腕带保不了平安。还要它作甚!”丢入病床下的垃圾篓内,又握了握展风的手,贴着展风一边完好的耳畔道:“你是个男人,要再站起来!”展风似是听到了,手用了力反握雁飞的手。归云瞧在眼里,先是疑惑,后来刹那是明白了什么。她不作声,只静静看着他俩。

雁飞并没有多做停留,只和归云又说了阵子话就起身告辞。归云还要等徐父来替班才能回家,雁飞不免又多叮嘱了一番,她见归云也是瘦了不少,很心疼。归云笑着说:“最艰难的坎子在慢慢过去,我有信心。”雁飞拍拍她的手:“你最难得的就是这个。”她轻手轻脚带好门出来。医院里整日价弥漫着刺鼻的酒精味,她仍不习惯这样的味道。曾经她在病房里昏睡过,醒在一片酒精味中。醒来的时候,神经末端被这样的气味刺激了,她无法镇定,大嚷大叫:“为什么救我?为什么救我?”后来被人制服了,打了一剂针剂,就又昏睡了过去。后来听说是镇定剂。她想镇定剂真是神奇的东西,麻痹了她的神经,就像鸦片。

向抒磊吸鸦片的情形被她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她惊骇得丢了手中的杯碟,一把抢过他的烟枪。他和她对抢。“没有鸦片,我会活活疼死。”他掀起衣服给她看,他的背上有陈年弹痕,刻在年轻的皮肤上。“一到下雨天就疼,疼得不像人。上海有那么多下雨天。”她颤抖着手,抚摸那凹凸的伤痕,他只比她大一两岁,身上却有这样惨烈的陈年的弹痕。她问:“怎么伤得那样重?”他咬着牙,握紧拳,没有答。他从来都不习惯告诉她什么。“再疼,也要戒了那鸦片啊!”她叫。可他借不掉鸦片,却先戒了她。原来神经被麻痹之后,是什么都不用思考的。雁飞走出医院,天已经擦黑了,看谁都是模糊的一团影。她辨着路,笔直走,前方是大门。

一辆黄包车停在了门口,下来一条颀长的黑影,披着黑色的长风衣,转了身,向她走来。

医院的大门旁安了煤气路灯,灯光不够亮。但雁飞觉得足够亮。她看得清楚,黑风衣,高个子,面如冠玉,玉树临风。好多年过去了,她才第一次这么近的看到他,眉目清晰得就如梦中所见到的一般。他也看见了她,一下目瞪口呆在煤气路灯下。她唇角一斜,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偏偏要先开口。“向先生,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她伸出了手。向抒磊也伸出手。两人都是手足冰凉。向抒磊说:“小雁——”再重复她的话,“别来无恙?”这晚没有月亮,也没有风,更不会有惊雷。雁飞只是平淡地想,人生何处不相逢?不不不,她和他,是终于真正的狭路相逢!

不由也暗思,他是去探病?抑或是办别的事情?她和他,一向是她的话为多,她还是问了:“来探病?”他答:“是啊!”她说:“好,不打搅了。再会!”一路走出去,招了他叫过的黄包车,坐了上去,座位上尚有他的余温。但她终须离开,最后一瞥,见到他看着她的那副怅然若失的神情。再摇摇头,真的怕自己梦还做不醒。梦的确没怎么做醒,在百乐门做工时候更加神游太虚。雁飞接连好几日都心不在焉。总是与熟客们不咸不淡应付几句,便找借口退开,靠在舞池边回马廊处的一根柱子上,发着呆。经年往这舞池里转悠,累了也乏了。在王老板之后,不乏有大老板提出要包她,可不待她回绝,袁经理却抢在她之前回绝了。不几日,花国圈子里谁都知道她是日本人看上的女人,那光子有爱国心有爱国名的大佬们还真都不来惹这顿骚。婊子未必无情,嫖客也未必无义。雁飞倒真是信服的。袁经理眯着眼,阴阳怪气说:“你也知道日本人是什么光景!上回那位藤田少佐和长谷川大佐竟然一言不和,差点在我的舞池子外斗起来,我可真万万惹不起这干杀神!”雁飞一诧,她倒是不晓得藤田智也也同同僚不睦到这个地步,她夹着金嘴三个五抽了两口,陷入沉思。 袁经理凑过来笑:“您是大海里普度众生的观世音娘娘!只有您才安抚得了那些个人。”

她把烟蒂扔在地上,用高跟鞋的鞋跟碾烂。唐倌人说过:“这一下海,就该把自己当观世音,是去普度众生,广结善缘的。”

亵渎了神灵,难怪佛祖也不保佑,求来的平安符没半点用处,连带展风和归云无端受了灾祸。

雁飞瞅着舞池里的鲜妍明媚、流光溢彩,是没有心肝、不带灵魂的。正像她自己,里面已经烂了,外面还光鲜着。一人从舞池里挤出身来,扭到她面前,是先前她出面介绍给吴老板的青青。青青一到她面前就喜孜孜地搂住她的肩,道:“阿姐,吴老板要娶我回家做五姨太了。”“恭喜呢!那样好的事!”雁飞笑吟吟地祝贺。青青倾过身来,和雁飞说:“我这全是沾了阿姐的光,得以脱身,再不用做这抛头露面的勾当。”雁飞只管笑,她的脱身也让归云脱身,那是一举两得。青青又说:“阿姐,你是过来人,该知道打铁趁热,咱们这些人不过这三四年功夫,赶紧找只船靠岸是正经!”雁飞又笑,露了些真,揽住青青的腰:“这些年伤风败德的事体我也没少干,在这海里越游越远,老早找不到岸了。”把青青带到舞池边,往里一推:“小妹妹,游好最后一次,明朝就洗干净重新做人。”

她又只管站在舞池边上看着,心情无托,也不愿再深想下去。闭上眼,且稍稍享受这爵士乐队吹弹出来的靡靡之音,在这艳丽又颓废的乐声解自己的寂寞。

寂寞当真要不得。雁飞寻思,是不是该转张台子解闷?才要一动身,就见到穿黑西服,戴绅士帽的藤田智也出现在舞厅门口。他的身影背了光,帽檐又遮住了半张面孔。来不及四目相接,雁飞已然朝柱子后躲去。她想,怕还是来找她的。但她的心疲于应付,此刻并不想见他,更不想应付他,所以躲的当机立断且匆忙。藤田智也其实已经看到了雁飞,也看见了她有意的躲避。因为她躲了,他便不再往舞池多进一步。四周有舞厅的熟客,认得他是日军少佐,也有意无意搂着舞伴躲走。只有袁经理兴冲冲跑来招呼。“我这就把谢雁飞叫出来!”“不必了。”她既然不想见,他又何必腆颜相逼?满腹心事还需自己消解。藤田智也整装离去。他找不得躲开的理由,就得去面对。日军司令部宿舍门前,有个中国男子等着他。

“长谷川大佐命我邀藤田少佐同去审讯‘万字斋’老板。”藤田智也不悦:“既已审过,毫无着落,何必多费力气?”中国男子别有深意,及得意地笑了:“昨天审出沪上几位字帖收藏大家都见过《思故赋》,其中的确有卓汉书,他的书法模仿能力,无人能及——”他特地说一半留一半,意味深长地朝藤田智也笑。藤田智也知道他在献计邀功。先不语,等他说。“既然真版找回可能性已然不大,不妨——” 藤田智也一念即明,道:“你想了一个很聪明的办法。你是?” 中国男子躬了躬身:“鄙姓周,周文英,跟在方先生后头做事的。上回在张府晚宴上幸见过少佐。”藤田智也嘴唇微斜,似是嘲笑,径直朝宿舍里走。“中国单是出了你们这群人,也要在这场圣战中输一半!”周文英不知如何作答,心中打鼓,实真实被刺了下,难以宣言。因为心虚,更加胆战心惊。

“你在这里等我。”藤田智也进了自己的房间,更衣,一身戎装即刻上身,系上军刀,军靴雪亮。他出门,与周文英一起进了车,端正坐在后座,闭目,思考,蹙眉。他是去履行他的公务。小汽车一路开去杨树浦的一幢废旧仓库里。藤田智也下了车,熟门熟路直趋二楼,走到最里边的一间小房间,深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门里黑洞洞的,微点了盏审讯灯,又昏又暗,他一望到底,里面是封死了天窗的,又加上了镣铐和刑具。他走到审讯桌椅之后,这里分了尊卑坐着。长谷川坐在上首,方进山和两名帮派手下站立两旁。左首还有一把空椅子,是留给他的。这个位置的前后左右,都是此刻拥有裁断生死权力的人。藤田智也没有坐上去,他径直走向双手被缚,双脚被上了镣铐,被迫坐在审讯桌椅对面椅子上的不得动弹的人。恭敬地鞠了一躬:“老师,我们请您来配合我们的公务,多有得罪!”

受了他礼的是卓汉书。他朝藤田智也冷冷“哼”了一声:“你们平白无故将我与内人绑了来,哪里有这般让人配合的?”长谷川“磔磔”怪笑,说:“我们日本人向来崇尚礼仪,卓夫人此刻正在客厅用点心,卓教授务须担忧。”周文英适时加上一句:“卓公子还在报社上班,并未被我们所惊动!”卓汉书听他提到卓阳,暗中咬了咬牙。长谷川道:“藤田君,卓教授是你的授业恩师,还是你开这个口会好一些。”

藤田智也似乎是无可奈何地开了口:“老师,此次冒昧请您前来,还是希望能在《思故赋》的寻找上得到您的指点。”卓汉书口气硬直,态度冷峻:“我早已说过无法给你们指点!”长谷川又道:“卓教授的气概令我们佩服,天皇陛下素来尊重有气节的中国文人。正是为了实现大东亚的文化共存共荣,陛下才发了宏愿,希望在寿诞之日,将《思故赋》供奉在纪念鉴真大师的唐招提寺,以证德行。”卓汉书冷道:“天皇乃你们日本之天皇,与我何干?”又摇头叹道,“日本天皇如果真要纪念鉴真大师,不是拿一张字帖去做一场法事,而是从中国退兵!鉴真大师一生多难,为中日两国文化传播鞠躬尽瘁,如此一场法事是否可慰大师的在天之灵?”长谷川耐心耗尽,狞笑:“卓教授当真没有见过《思故赋》?”卓汉书凛然不惧,直视他:“不曾!”长谷川冷笑三声,方进山向周文英使了眼色,周文英便出了门,再进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两位着短打的手下,中间押着一个“血人”。那人头发散乱,衣衫破碎,由头到脚,自上而下,不知伤在哪里,又伤了几处,只没有一处不染着血,流着血,一路被人架着拖来,地上留下两道重重的血痕,看得人怵目惊心。

他们将“血人”直押到卓汉书面前。那“血人”朝卓汉书艰难地抬起头,见到眼前的卓汉书,满眼的惊惶。卓汉书也大惊失色,颤声唤:“子度!”被折磨得有气无力的万老板见此情形,拼了全身力嘶叫:“我早说过《思故赋》不在卓老师处,此贴在我‘万字斋’出售,给了浙江一巨富,他们已举家迁去了国外避战祸。有账本为证,要找你们去欧洲找!”卓汉书听得暗惊,只刹那,见万老板糊了满面血中,竭尽全力别有深意地和他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便明了。长谷川道:“藤田君,你再劝劝你的老师吧!”藤田智也单手扶军刀,站在卓汉书一边,恳切地唤了一声:“老师——”

卓汉书怒目看向藤田智也,恨声道:“子度也是我的学生,可算是你师兄,你竟然如此丧心病狂,毫无同门道义!”他说完,望住眼前的昔日学生。昔日师生,如今生死场上的对手。他曾手把手教他书法,可他的手如今握在军刀之上,不再握毛笔。在这样一间小小厢房内,卓汉书怒恨交加,目光炯炯,几乎可逼视住在场的所有人。

藤田握住军刀的手紧了紧,额际青筋浮凸,唇抿得更紧。他低头,又道:“老师,万分对不住!”卓汉书听他一声一声唤的还是“老师”,回忆往事种种,满目蕴了泪。“当年,在东京大学,你问我日本武士道精神‘效忠君主、崇尚武勇、重名轻死、杀身成仁’是否能和儒家‘仁、义、礼、智、信、恕、忠、孝’相提并论。我早便与你说过,仁之为大,修身自律,齐家治国。武士道精神却以一字‘忠’遮盖了很多东西。学生,你到底懂了没有?”

藤田智也又步向卓汉书面前,深深鞠躬:“老师,我学问做得浅,许多道理都没有懂!但是,老师,在日本重修唐招提寺是天皇陛下施仁政的举措。学生万分渴盼中日两国能和平共处。老师,请您成全!”卓汉书心灰意冷:“只需成全,便得生路?”“老师的模仿能力无人可比,且您是见过《思故赋》的,我相信老师可以造出一张一模一样的字帖。”“老师——”血人一般的万老板摇了摇头,当下被重重扔在地上。他蜷住身子,已然气若游丝,“老师——不——可!”卓汉书心痛难抑,闭目。毫无征兆,毫无准备,被堵在绝境。他在这极短促的时刻想到过那一线的生机,但举目四望,这间小小厢房内并不光明。吊在房顶上的小煤气灯失措地摇晃,灯影乱闪,最后都照在地上万老板身上的半滩鲜血。

卓汉书瞠了目:“好吧!拿纸笔来!”藤田智也有些惊喜:“老师,这样最好。您写完了我马上派车送您和师母回家。”

卓汉书对藤田智也威严道:“你且站在我边上好好看我写,我可教你的不多了,有一次算一次!”长谷川笑道:“藤田君,毕竟还是你和卓教授师徒情深。”藤田智也面色惨白,他只觉得房顶上的灯晃得他的头轰轰地痛,说不出的痛,让他并没有任何欣喜。他只看见卓汉书须眉半白的面,在这间陋室里,越来越安详,又沉沉闭上目去,竟是置身事外的情态。长谷川早命人准备了毛笔砚台笔洗宣纸,一应俱全地摆上桌台。卓汉书被松了绑,昂然地站起来,走到桌前。藤田智也亲自为卓汉书磨墨。只是见摆上来的毛笔放齐了小楷中楷大楷,不禁道:“怎么把大楷也摆上来?”就要动手撤下,被卓汉书用手一挡。见他威严的脸上微微露笑:“你不懂的还很多呢!”

他恭敬地继续磨墨。卓汉书抚住右手,只道:“一把老骨头了,还能有什么用?”又看住藤田智也替他磨墨,叹,“想当年,我孤身在东京讲学,你和你父亲经常来我宿舍小坐。不过几杯清酒之后,喝个薄醺微醉,再狂书一通,当真痛快!”长谷川道:“卓教授如此配合,一壶酒又有何难?”扬手叫人送酒。是中国的上等女儿红。卓汉书接过日本人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中国人还是要喝中国酒的好!”摔了酒杯,酒杯撞击到地面上,粉身碎骨。墨已浓,晃白灯光照射下,映衬着洁白的宣纸。如此黑白分明。他提了毛笔,仍是大楷。藤田智也仍微讶,但毕竟不知《思故赋》的全貌,也只能由着卓汉书下笔蘸墨。

浓浓的墨汁浸染了毛笔,卓汉书提起毛笔,在白色的宣纸上下了第一笔。

只这一笔,藤田智也就知道错了。卓汉书绝对不是在写什么字帖,他一笔下去是狂草的写法,根本不是正楷字帖。

但是他的眼心醉神迷地望着如游龙般的毛笔在洁白的宣纸上快速游走,优美的线条,铿锵的字架,是高山连绵,是江河滔滔,是烈日东升,是星辰西坠。一呼而就,美轮美奂。卓汉书也沉迷了,他低着头,用尽全身的力。苍白的眉发,每一寸都染着闪亮的光耀。

收笔之后,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优美的书法演绎,虽然人人都知道了他写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字帖。最后的笔画是一点,卓汉书用了毕生的力,写了最后一个饱满的点。是终点,也是惊叹!他右手愤然扔去毛笔,左手拔出藤田智也腰际的军刀。手起刀落,鲜血如雪,遍洒大地!也洒在洁白的宣纸上。人人猝不及防。卓汉书砍下的是自己的右臂。他的须眉也染上了自己的鲜血,眦目欲裂,摇摇欲坠。左手紧紧握住军刀,他的鲜血染在军刀金黄的刀带上。刀尖正指着宣纸,他喝令藤田智也:“你念给他们听,这幅狂草写的是什么!”

藤田智也惊骇无比。这一刻天崩地裂一般,四处弥漫鲜血,而他的额头汗出如浆。断了一臂的卓汉书在他们面前,威风凛凛,高高在上,俯睨众生。他不得不依着卓汉书的命令,再看向宣纸。一个字一个字看下来,愧痛啃噬心肺,真正掏空魂灵。此情此景之下,厢房内的人都静默,都呆若木鸡,就算嗜杀如命的长谷川也是如此。

人人都在等他念这幅字。他,终于念了。“无——愧——书——汉——魂!”“哈哈哈哈!”卓汉书泄了全身摒至现在的气,无力地沿着墙角坐下,“‘无愧书汉魂’,我卓汉书一生也总算有一部巅峰之作,此生足矣!此生足矣!”然后叹息:“只是这毛笔还不顺手!”心里又藏着深深的痛,想,卓阳,他的儿子,不可有事。卓阳的心,突突跳了一天。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莫主编站在木梯上,从书架上层搬了一摞卷宗下来,卓阳没接好,“哗啦”全部掉地上。卓阳慌忙蹲下去捡。“你这小鬼,最近精神是不大好。”卓阳三下五除二,把东西都捡起来,连连道歉:“罪过罪过!今朝的搬家酒我来请。”

秦编辑听了笑道:“你一个月才几钱?都不够轧女朋友!哪能就这样破费?”

卓阳笑道:“大姐,你可不能看不起我!灌白酒莫叔叔未必比我行!”莫主编从木梯上爬下来,说:“小小年纪口气不小?待你结婚那天,我们大家势必灌你个一醉方休。”卓阳倒也没驳,马上就有记者叫道:“看来小卓是加了把劲了,咱们就等着喝喜酒吧!”

蒙娜推了装了四个轮子还按了手柄的木板进来,等着大伙将卷宗书籍往上面放。她道:“阳可真是物理高才生,这样的东西都做的出来。”莫主编指着卓阳,说:“所以我至今认为我是屈了他的才。”大家说说笑笑,东西收拾的七七八八。报社像被洗劫了一番,少了不少东西。莫主编对大家笑道:“以后我们要好好学习狡兔三窟,一窟一摆设的策略。此窟以做好海上娱乐事业为本职,大至周璇胡蝶新片,小至海上大亨姨太太之私密绯闻,大家务必尽情发挥狗血精神,巨细靡遗地作报道。”

秦编辑也道:“我这半个家庭妇女最合适出来领这个狗血精神!”又对大家说,“为了我们的《号角》,往后只会更艰苦,日班夜班轮流倒,你们几个家里可要关照好!”卓阳同几个记者收拾好了,合力将小木板车推出去。他们租了小汽车,来回开了好几回,暗地里做搬家的活儿。蒙娜兼职司机,在众人中间神气地指挥着。不时压低声音叫:“嗨!伙计们!快快,老板不等人。”忽又指卓阳:“嘿!把你的家属带远一点。”卓阳一愣,旋即就看见了怯怯站在街角的归云,又是一喜。身边的记者同自己咬耳朵:“洋妞打翻醋坛子了。”顺势将他手上的书本接过来,“你快去。”卓阳就跑了过去,蒙娜在他身后,恨恨咬咬牙,说:“跟兔子似的。”大家听到了,都当没有听到,各自别开头,干着自己的事。归云手里挽着只竹篮,正等着跑近的卓阳,先问他:“你饿不饿?”卓阳不及点头,她就从竹篮里用手绢包着一只烧卖送到他口边,他不抬手,由着她喂他吃了,末了,归云还替他擦了擦嘴角。这几日归云常常来,这个时刻在这个地方等他。她知道他上起晚班来是不顾身体的,怕他肚饿,就在照顾展风和庆姑的间隙带些吃食给他。她还会多带一些,对卓阳说:“还有的等下带给你的同事吃。我同老范试的新品种,加了些火腿沫子和洋人用的起司。虽然成本都好高,但我们想小店附近住小洋房的客人也许会中意。”

卓阳点点头:“很不错。”又问,“你怎么不直接上去。”归云低了头,面红了。卓阳一径笑着,沉沉望着她,嘴角一弯,笑得更欢。“他们都知道的。”归云知道他要说什么,他对她的亲密,是越来越管不住了。卓阳一手拉着她的辫子,就说:“他们等着喝喜酒呢!”归云羞的不能正面答,只好说:“老范筹办的开店文件都已经批示下来,咱们请了安徽的泥瓦匠来做一些粉刷拾掇,就是招牌和菜单还没有最后定下来。”“你和老范都是雷厉风行的人,你们能成的。”卓阳还是笑着。归云抬头,狡黠地朝他微笑:“你是大股东,必要向你汇报一下。”卓阳装傻充愣:“什么大股东?”归云道:“你不必瞒我什么,虽然老范什么都没说,但我知道店面是你租的,那些核准的文件一定也是你出面托人同地方上打过招呼的。”卓阳笑道:“我以后也不再花功夫埋你什么,你这样精!”“你为我做的一切,让我无以为报!”卓阳执起她的手。“我想过,托了蒙娜兄长的关系,希望他们能帮助我父母去美国。以后就我我一个人留在中国继续工作,这里会很危险,我也会继续做一些更危险的事。”他问她:“你会不会对我的工作有意见?”归云摇头。“往后的路,咱们俩自己扛着走可好?”归云无法不点头。卓阳轻轻吻了她的手:“我就当你答应我了。”归云害羞娇嗔,她懂他的意思,只是羞得没法子正面回答。卓阳见她满脸通红,薄嗔浅羞,一时情不自禁,低头欲自持,却终还是忍不住就吻在她的手背上。一直漂泊无依的心,有了可寄托的岸,还装着满篓呼之欲出的幸福,和悸动一起汩汩涌上来。

归云想,如此一刻,就算往后有再多险山恶水,也有百倍勇气去跨越攀登。

这样的患难真情,实实在在令她开心无比,苦也作甜。卓阳移开唇,深深吸气,再深深呼气,说:“我要带你见我爸妈,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

归云听了他这样说,轻咬下唇,不禁忐忑。卓阳看出来了,紧紧握了她的手,说:“我爸妈平时待我虽严厉,但还是纵着我的。”

归云却看着眼前的卓阳,朝气蓬勃、才华洋溢、朗星明月一般的男子,近在眼前,又恍在梦中。太过唾手可及的幸福,让她感到不真实。星火的灯光,一点两点,染在他的眉宇之间。是不真实的,又像是真实的。

归云说:“卓阳,我不想拖累了你。”卓阳用左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右肩:“你是不信任我,还是不信任它?”轻轻拥她到胸前,她愈加红了脸,却也任由他环着,俯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的沉稳的心跳,让她安下了心。

“归云,我好像见过你。在法国公园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想,怎么这个女孩好面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