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雁带着绿翠院众人,抬着七八个戏箱子,一大早就过来准备,李小幺离得远远的看着众人走台、自顾自暖场,也不上前,只打发紫藤过去嘱咐了几句,她若过去,只怕落雁更要紧张的不行。

婚礼,昏礼也,午饭前后,贺喜的客人开始陆续登门,卢嬷嬷亲自守在大门口,以分辩来的客人需要引往哪一处招待,李小幺和李宗梁等人则忙着在大门外、二门里迎进迎出。

刚迎了两三拨客人,苏子诚一身鲜亮的明蓝长衫,带着东平等人,看起来神色很是清爽铁在大门口下了马,李小幺和李宗梁等人,以及早到的客人一起涌出来迎接,苏子诚虽说还是一如既往的没什么笑容,可脸色却是难得的温和,竟还和早到的这几个兵部堂官和颜悦色的说了几句话,把几个堂官激动的满脸通红。

李小幺引了苏子诚往偏厅去喝茶歇息,苏子诚摇着折扇,脚步极慢、满眼兴致的打量着四周,走到戏台前,驻足看了良久,李小幺也不催他,引着他转进暖阁,苏子诚顿住步子,带着丝笑意说道:“差点忘了,大哥听说你这儿今天有极好的杂剧要演,他和大嫂等会儿也要过来凑个热闹,你交待人准备准备。”李小幺满眼意外的看着苏子诚,忙曲膝谢了,吩咐紫藤赶紧去和张嬷嬷、卢嬷嬷说一声,把宁王爷和王妃的座次调整出来。

果然,没多大会儿,宁王爷苏子义和王妃慰氏带着女儿柔嘉郡主苏碧若在大门口下了车,苏子义又往后面一辆车上扶了慰老丞相下车,再后,慰老丞相嫡幼子,风流倜傥的开平府名公子慰九爷也下马急步上前,跟在父亲和姐夫、姐姐后面沿着台阶上来。

这一回,连苏子诚也迎了出来,大门口一时挤挨的不堪,李小幺随在苏子诚后面,李宗梁等人又后了一步,恭敬的将宁王一家和慰老丞相迎进东面正对着戏台的东边花厅。宁王等人进了府门,府门外却乱成了一团,那些早到的各家子弟、管事管家,一个个急得跳脚,或是打发机灵敏捷的小厮,或是只好亲自打马奔回,赶紧回去请家主前来。

宁王爷和梁王爷全家都到了,慰老丞相带着儿子也到了,自家家主若不来,岂不错过了在两位王爷面前露面奉承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错过机会不说,万一在两位爷心里落下个狂妄自大的影儿……

魏宅前的胡同里乱成一团,宅门里倒短暂的清静了,卢嬷嬷瞥着大门口的鸡飞狗跳,嘴角似有似无的往下扯了扯,且不说姑娘的面子,就是冲着新娘子是水家没出五服的嫡支,净打发些没用的子弟和管事过来,也太没眼色了些。

宁王一家刚进去片刻功夫,兵部尚书言大人一身深红长衫,摇着描金折扇在大门口下了车,背着只手,气定神闲的上了台阶,卢嬷嬷一边急打发小丫头去请李宗梁,一边三步并作两步,满脸笑容的迎上去福了福道:“言大人安,言大人到的可真是正正巧,慰老丞相刚刚进去,您这就到了!”

言尚书意外的顿住步子问道:“先生到了?”

“是!刚刚到,跟宁王爷一家,还有慰九公子一块儿来的,这会儿也就刚刚落坐吧!”卢嬷嬷语笑恭敬,说的也详细,言尚书‘噢’了一声,看着卢嬷嬷笑道:“嬷嬷有心了。”卢嬷嬷忙又曲了曲膝,一边引着言尚书往里走,一边笑道:“我们二爷没个长辈,姑娘就请慰老丞相过来主这个大礼。”说话间,李宗梁已经急步迎了出来,冲言尚书长揖见着礼,卢嬷嬷笑让到一旁,言尚书冲卢嬷嬷点头致了谢,满脸随和的和李宗梁说笑着往慰老丞相落坐的东花厅过去。

在魏水生接回新娘子前,得了信的各家大人、家主总算气喘吁吁的赶了过来,到东花厅见礼露了回脸,落了座,却全幅心神盯着那远或者不怎么远的东花厅。

在一片热闹的鞭炮声、叫喊声中,新娘子的车子到了胡同口,周围的少年孩童和张嬷嬷暗中安排好的小厮们拦在车前,吹着口哨,大呼小叫的要利市、果糖和荷包、花红等物,水家的喜娘们一边嘴角利落的和众小厮、孩童打着嘴仗,说着吉利话儿,一边毫不吝啬的大把大把撒着用红色丝绳编成一串串吉利图案的喜钱、装满果糖蜜饯的大个荷包、间或还有一对对的小银角子。

苏碧若在众丫头婆子的拱卫下,站在大门口的高台上伸长脖子看着热闹,眼看着通红的喜钱、荷包和艳红中闪着银光的小银角子满天飞舞,兴奋的拍手叫好,一通钱雨、荷包雨后,车前的长凳、石榴树枝总算搬开了,挂满了大红璎珞的喜车缓缓停在大门口,六个阴阳人两两相对站在大门两边,抱着盛满谷豆钱果草节的大斗,念念有词的对着喜车漫天撒着谷豆。

漫天谷豆中,水莲一身大红嫁衣,扶着喜娘的手下了车,这时的风俗,新娘并没有盖头之类,水莲满头珠翠,眼观鼻、鼻观心,半低着头,踩着脚下崭新的青布条,跟着前面捧镜倒行的婆子,缓步前进、上台阶、再前进,跨过马鞍、蓦草、和一杆秤,进了前院的喜堂坐虚帐。

院子里、正堂上站满了看热闹的宾客,水家送嫁诸人被连灌了三大杯酒礼送出大门,苏子义和苏子诚并肩站在地势稍高的花厅笑看着热闹,尉九公子看着水家送嫁诸人出了门,取了杯酒举起笑道:“诸位,咱们尽了这就筵三门杯,赶紧请新郎倌高坐,免得新娘子等急了!”

众人哄然大笑,七嘴八舌的打趣着,利落的饮了三杯酒,言尚书饮了酒,扬声吼道:“那司仪等等!”众人吓了一跳,齐齐往言尚书处看过来,言尚书冲尉老丞相和苏子义、苏子诚等人拱了拱手,高声笑道:“今天这喜事,先生是大媒又是主婚,我这学生领个司仪的差使正合适!谁也别争!这司礼是我的!”

李小幺高挑着眉梢,笑出了声,苏子诚跟着一边笑一边用折扇指着言尚书道:“喊错了可是要罚酒的!”苏子义摇着折扇,一边笑一边摇头,言尚书挽着袖子作势道:“这等小事怕甚?再说,错了也不过罚酒么!”说着,在众人哄堂大笑、拍手叫好起哄声中几步窜出花厅,将哭笑不得的司仪推到一边,中气十足的一声大吼:“请新郎高坐!”

满院子宾客有的起哄叫好,有的则站起来,挤走小厮,七手八脚的将魏水生从后堂拖出来,送上正堂正中的榻,几个兵部、吏部堂官跟着跳上榻,左右按着魏水生,认真的和言尚书道:“我等得按紧点,免得这厮不等人家酒饮好就急着去寻新娘子!”

言尚书连声赞同,魏水生哭笑不得的被众人按在榻上的扶手椅上动弹不得,水家请的官媒斟了满满一杯酒上前,嘴里滔滔不绝的说着吉利话儿劝姑爷下坐,魏水生依规矩高坐不动,官媒自饮了杯子酒,满脸笑容的退到一边,水莲的姨母接着上前,同样捧酒劝姑爷下坐,照样满饮了杯中酒退在旁边,再接着捧酒前劝姑爷下座的,是水莲的母亲,众堂官看着水莲母亲满饮了杯中酒,才松开魏水生,拉着他站起来,众人跳下榻,不等魏水生站稳,就从喜娘手里抢过撕成极细布条的大红绸布,在魏水生额头上打横连挂了好几层,才推着他往隔壁水莲处过去。

原来坐席只看热闹就行的宾客中,有些谨慎的,只是站起来看热闹,那些年青的、灵动的、或是兵部、吏部和军中的大小官吏,却几乎全都离了席,挤在后面寻件差使起哄乱帮忙,张嬷嬷和卢嬷嬷眼看着众人虽说起哄得厉害,却极守规矩礼节,长长松了口气,和众喜娘、婆子、小厮在旁边递送引导,由着众人充起了喜娘和小厮、婆子们的差使。

第三百二章 天上人间

魏水生双手拿着笏板,笏板上挂着牵巾,牵巾一头搭在水莲交叠在一处的双手上,魏水生一路倒退,和水莲面面相对着引了水莲出来,这根艳红华丽的织锦缎牵巾并非一整根,而是男女两家各出一半,中间绾成同心结连在一处,魏水生牵着水莲至正堂中搭起的祭堂中,照规矩这是要牵到家庙或祠堂中的,可魏水生无父无母,家乡祖祠亦远在池州,不过在正堂放了祖宗牌位以代宗祠,这引新妇认祖归宗是婚礼中最要紧的一项,主持参拜祭祀的,就是尉老丞相了,算是他代魏氏族中长者接纳水莲归入魏家。

两人肃重的祭拜了列祖列宗,重又如前搭起牵巾,这回换水莲倒行,与魏水生面面相对,引着他一路进了后院,进了新房。

这一倒一正极有讲究,魏水生倒行引水莲参拜列祖列宗,那意思就是魏水生引水莲入魏家之门,从此新妇归于夫家,拜了先祖,再由水莲倒行引着魏水生入内院新房,则寓意着新妇新夫从此将步入饮食男女之内院生活,这生活中的主引是新妇,这内院之中的主宰,也是新妇,为人夫者,当敬重妻对于后院的主宰和权威,所谓男主外,女主内。

一道内外院间的月亮门,将起哄凑热闹的诸官吏挡在门外,李宗梁、李宗贵等人忙高声招呼礼让着众人入席,前面戏台上,节奏分明的锣鼓声已经响起,暖场的喜庆小唱轻快欢快无比,众人归了座,厨房流水般上了几道算是暖场的汤水热菜,众人吃着喝着,戏台上,紫红幕布往两边拉开,雾气水岚从台上骤然涌出扑下,翻滚飘逸的烟雾中,大书着南天门三个金光大字的辉煌殿宇时隐时现,殿宇之上,广袖宽裙、飘逸出尘的仙子优雅的甩着塵尾慢慢转过身,开口第一句竟是:“漫漫天宫多凄清……”

李小幺让人排了在魏水生婚礼上演出的,是天仙配。

落雁站在幕布右侧,一只手紧抓着胸口衣服,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台上诸人,听说宁王爷一家、梁王爷、尉老丞相都到了,这开平府十成达官贵人中,有七八成坐在这台下,这一场演好了自然是极大的脸面,大大出了彩,可演不好,这场子就算彻底砸了!

吕丰一直忙着他的伴郎差使,远远看见李小幺陪宁王妃在暖阁坐着吃喝看戏,周围陪坐的都是各家女眷,只遥遥冲李小幺和宁王妃举了举杯,李小幺笑看着他,就算是还了礼,苏碧若冲吕丰狠狠瞪了一眼,宁王妃却没留意到举杯致意的吕丰,只顾全神看着戏台上的悲欢离合。

东花厅,尉老丞相居于上首,苏子义和苏子诚陪坐在左手边,旁边是尉九公子,言尚书、大学士曹老先生等人,尉老丞相喝着碗乳鸽参汤,看着尉九公子笑问道:“这出杂剧词曲清雅,有几分意思,这剧有名字没有?”

“有!”尉九公子忙从后面小厮手里取过戏单子看了眼笑道:“叫天仙配,这名字起的有意思。”

“这出杂剧是小幺写了话本,再请人按词配曲演出来的。”苏子诚带着笑解释了一句,苏子义瞄了他一眼,转头看着尉老丞相笑道:“我前些时候抄给先生的那三首词,也是小五姑娘的手笔呢。”尉九公子惊讶的叫道:“咦!那三首词不是吴国林丞相写的?”言尚书、曹老先生等人也齐齐看向苏子义,苏子义转头看着苏子诚笑道:“那林相若不贪图这份虚名,何至于着了道儿,把身家性命都搭进去了。”苏子诚一边笑一边点头,看着众人淡然解释道:“林氏抛妻别娶在前,贪占虚名在后,也怨不得别人。”

言尚书眼珠转了半转,已经想明白了前因后果,转头看着曹老先生感慨道:“我就说,那林相早年文章我也读过几篇,与这三首词绝不类似,一雉鸡一凤凰!原来如此。”曹老先生和诸人连连点头称是,心下却各自转起了无数个念头,两位王爷怎么突然掀开了这事?这一出天仙配后头又是哪一出……

尉九公子却没想那么多,连声赞叹了几句,突然想起什么,越想越笑,越笑越厉害,直笑得满桌侧目,尉老丞相无奈的看着幼子,尉九公子总算喘过口气来,抬手指着外面,也不知道指的谁,话说的倒还算利落:“吕二……上回吕二那首白狗黄狗诗,吕二说,也是小五姑娘的手笔,那才是绝妙好诗!”曹老先生一时怔着不知说什么好,言尚书却大笑出声,尉老丞相想起那首咏雪诗,也捻着胡子,一边笑一边看着苏子义和苏子诚道:“这丫头真是羞煞天下男子,你看看这一出天仙配,抬了水家,却又不贬自家,应今天这景,贴切之至。”

苏子义笑着点头赞同,苏子诚却看着台上甩着水袖挣扎着被押回天庭的七仙女,怔怔的出了神。

华灯挂遍宅院,戏尽人渐散,魏水生总算回到了新房,水莲依旧盘膝端坐在喜榻上,见魏水生进来,众喜娘忙涌上来行了合髻礼,饮了交杯酒,这一扔,自然是一仰一合,大吉大利,众喜娘七嘴八舌的说着说不尽的吉利话,一一退出了新房。

魏水生稍稍缓了口气,也不说话,站起来从桌下、帷幔间、床底下揪了七八个准备听房的后生,一一扔出屋门,又回来仔细查了一遍,这才松了口气,转回榻前,看着垂下脚,准备下榻的水莲,红红的烛光下,满头珠翠中,水莲那张娇好的面容显得艳丽异常,魏水生直直的看着水莲呆了半晌,长长的叹了口气道:“你真是仙女嫡落凡间!”水莲脸上一片红涨,还没等她开口,床后上方‘噗’的一声笑,魏水生左手用力按在炕几上,一跃而起,纵身跃到床后,没等水莲反应过来,魏水生已经从床后一人多高的柜子上把吕丰揪了下来。

吕丰被魏水生揪的拧着身子,一边笑一边大叫:“你轻点!我出去就是!便宜你个放牛的郎君!”魏水生也不答话,只用力揪着他往外扔,吕丰拧着身子,拖着步子,冲着挂着厚重喜帘的衣服架子拼命挤眉弄眼的叫道:“我走了,全靠你了!你小心!可别失了手!”魏水生扔出吕丰,一个箭步冲到衣架前,掀落喜帐,把手拉着衣架,屏气吊在喜帐中间的李宗贵一把揪出来,一路拖着也扔了出去。

魏水生胆颤心惊的把屋子所有帘幔掀了一遍,把各个角角落落细细搜了一遍,水莲举着灯跟在后面,两人看了一遍,魏水生还是不放心,连看了两三遍,魏水生才招手抹了把汗发愁道:“小幺哪儿去了?”水莲眨了眨眼,冲着屋门示意了下,魏水生掂起脚尖走到门前,猛的打开门,吕丰和李宗贵齐齐跌到了魏水生身上,两人手忙脚乱的爬起来就要往外跑,魏水生伸手揪住李宗贵问道:“小幺呢?”

“你放心洞房吧,小幺回去了,放心放心!”魏水生这颗心总算落下来,松开李宗贵,抬脚把他踢了出去,李宗贵乱叫着跳起来追吕丰去了,他得好好找他算帐!竟敢把他攀咬出来!

李小幺并没有回去柳树胡同,她被苏子诚请出来,有话要说。

两人没骑马,也没坐车,只在东平等小厮、护卫的团团簇拥下,安步当车,穿过安静的街道,往丰乐楼过去。

丰乐楼下,两盏大红灯笼安静的亮着,掌柜垂手站在阴影中,在东平之前,引着一行人上了丰乐楼三楼,东平看着掌柜亲自布好了点心茶水退下,自己带着众小厮、护卫下到二楼拱卫警戒。

李小幺推开窗户,将近月末,月亮只余下一弯,有些晦暗的夹在漫天星辰中,黑绒绒的夜幕被璀灿闪烁的群星满缀着,美的令人移不开眼睛。苏子诚缓步过来,顺着李小幺的目光看着天上的星辰,半晌,突然低低的仿佛自言自语道:“你就是从那里来到这人间的?”李小幺楞了楞才反应过来,转头看了看苏子诚,往旁边闪了半步,转身走到桌前,看着满桌的点心茶水笑道:“你酒多了,正好有梨汁,喝一杯解解酒吧。”

苏子诚转过身,沉默的盯着李小幺看了半晌,才走到桌前,端起李小幺倒好的梨汁慢慢抿了两口,放下杯子,指着窗户建议道:“让人搬两张摇椅来,咱们坐着看星星吧。”李小幺意外的看着苏子诚,他还有这个情致,真是难得了。

东平带着几个小厮手脚极快的搬了两张摇椅进来放好,又取了两只手炉放在桌上备用,李小幺取了只手炉抱着,躺到摇椅上,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的星空,苏子诚也跟着坐下,看着李小幺,仿佛斟酌了半晌,才低声说道:“我和大哥商量过了,只听你一句话。”

第三百三章 态度

李小幺转头看着苏子诚,苏子诚停了片刻,才接着说道:“你听说过宁安屠城这事吗?”李小幺点点头,苏子诚垂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沉默了片刻才接着说道:“是我屠的。”李小幺仿佛早就知道一般,并没有丝毫意外或惊讶,只安静的看着苏子诚,等着他往下说,苏子诚看了李小幺一眼,攥起拳头,声音发紧的说道:“北宁人假降,大哥没防备,被他们偷袭伤了……伤的重,我又气又急,气急了,就屠了宁安城。”

“噢。”李小幺平平的应了一声,苏子诚抬头看着李小幺,李小幺忙点了下头道:“宁王爷性子稳重,思虑周详,做不出屠城这样……这事。”苏子诚看着李小幺,半晌才接着说道:“大哥伤得重,一直没好,是伤在……”苏子诚转开目光,一时不知道怎么描述才好,李小幺迟疑了下,低声说道:“是断了子嗣吧。”

苏子诚长舒了口气,忙点头道:“我知道你肯定猜到了,大哥伤了子孙根,当天就从北宁撤回,请了无数名医,师父也极精医道,却都束手无策,本来打下北宁就要册封太子的……之后,大哥就开始教导我。”苏子诚垂着头,李小幺默然看着他,屋里一片静寂,静的仿佛能听到天际流星划过的声音。

“北平皇后,必得出自北平八大世家,这是苏氏一族起事时与八大世家盟过誓的刻石铁律。”半晌,苏子诚打破静默:“祖宗之誓不能违。”李小幺有些怔神的转头看着苏子诚,原来苏氏一族还有这个铁律,也是,苏氏一族兴盛起来的年头不长,在当时的情形下,为了拉拢北平土著世家,有这样的誓言也极正常,可这会儿,他还解释这个做什么?

“父亲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他觉得我能与郭家联姻,对三弟最好,父亲性子一向优柔,总觉得只要结了亲,就不会不亲近,不能不亲近,不说这个,就是没有郭氏……也必是这八大世家嫡支女子,娶谁不娶……都一样,大哥说的,若是这样,倒不如娶了郭氏,至少让父亲心安,全了孝道。”苏子诚解释的很仔细,李小幺无意识的揉着手腕上雕刻精美的嵌宝赤金镯,不想说话,也无话可说。

苏子诚停了停,转头看着李小幺,接着说道:“我原先想过不立后,大哥不赞成,说那是把你放到火上烤,小幺,不管立谁,都随她去,我只守着你,咱们两个不要虚名,只长相厮守行不行?”

李小幺不停的转着抠着赤金镯的手一下子停住了,转头盯着苏子诚,咬了咬嘴唇问道:“你这话,我没听懂!”

“我是说,我只守着你,只和你亲近,除了这虚名,我和你就象你说的、要的那样,只有你和我相守,小幺,你要的,除了这个虚名,别的,我都给你,都随你。”苏子诚看着李小幺,郑重的许诺道,李小幺一只手按着眉间,呆了片刻,突然站起来走到窗前,抱着双手,仿佛畏寒般缩着肩,仰头看着星空。

苏子诚的心一点点往下坠落,几乎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呆了片刻,才扶着扶手撑着起来,拖着步子挪到李小幺身后,苦涩的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李小幺突然转身面对着他,眼睛忽闪着直直的盯着他,那明亮幽深的眼里仿佛有团时隐时现的火。

“你说的是真的?你真的肯么?肯这一辈子生生死死只守着我一个?”李小幺声音轻飘飘的问道,话说完,抿着嘴,紧张的屏着气,仰头看着苏子诚,苏子诚乍惊又喜,忙点着头重重答应:“这辈子我只守你一个,除了名份,我……”

没等完他说完,李小幺眼睛亮得仿佛能发出光来,低低的一声欢呼,突然跳起来伸手绾住他的脖子,掂着脚尖跳跃着在苏子诚唇上飞快的点了下。苏子诚石化般僵在当场。

“我只要你守着我一个,只要你这份心,名份不要紧,你答应我了!你得记牢了,从今往后,你只能守着我一个!不准想别的女人,不准碰的女人,连碰一下小手指头都不行!听到没有?”李小幺双手吊在苏子诚脖子上,仰头看着他,笑的如同朝霞中微开的荷花,声音清脆叮咚的一连串的警告道。

苏子诚面容红涨,伸手用力揽紧李小幺,把她贴紧在自己怀里,低头靠在她鬓边,半晌才声音微微暗哑的答应道:“听到了,都依你,你放心!”李小幺贴在苏子诚胸前,听着他那快而有力的心跳,闭上眼睛不愿意再说话。

两人站了不知道多大会儿,李小幺仿佛睡醒般笑道:“叫人拿酒来,我陪你喝酒。”

“你哪有酒量?一喝就醉,酒醉伤身,以后别再喝酒了。”苏子诚两只手往下滑到李小幺腰间揽着,低头看着她笑道,李小幺也不坚持,双手挽在苏子诚脖颈间,上身微微后仰,仰头看着苏子诚一边笑一边点头,苏子诚迎着她的目光,犹豫了片刻,突然低头在李小幺笑意盈盈的唇上点了点,又忙直起身子,满身不自在的扭头看了看窗外,轻轻咳了一声问道:“你看看,你什么时候入府合适?”

李小幺眼睛微微眯了眯,松开双手,在苏子诚怀里转过身,背靠着他,拉着他的手扣在腰间,远看着满天的星辰,突然问道:“是你大哥让你继位为帝的?他怎么说?”苏子诚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嗯,大哥说他断了子肆,残疾之人继不得大任,我们就兄弟两人。”说到兄长的残疾,苏子诚难过起来,往怀里揽了揽李小幺,伤心的叹了口气,李小幺心思转的飞快,顿了片刻接着问道:“你大哥从小就被当储君养着?”

“嗯,大哥从小就有为君之德,母亲最疼他,管他也最严,说往后必定青出于蓝,北平在大哥手里,必定扬威天下,大哥十四五就带兵征战,唉!”苏子诚突然长长叹了口气,伤感而忧虑的低声道:“小幺,我不如大哥,处处都不如大哥,这么多年,一想起有一天要君临天下我就害怕,我做不了大哥那么好,这天下在我手里,肯定不如在大哥手里好,以后有你帮着我,也许……”

“若论打仗,你和你大哥大约也差不太多,可若论为政为君,你就是个武夫啊!”李小幺打断了苏子诚的忧虑,语里带笑的说道,苏子诚停了片刻,叹了口气以示认可。

“当皇帝是挺好,一言九鼎,威风八面。”李小幺慢腾腾说道,苏子诚下意识的摇了摇头:“你不是说过,皇帝是天下最苦最累的活,我又不会当,当年宁安城外,要是我去受降就好了,这些年,一想起来,我就懊悔的夜不能寐!”

“你既然不想当皇帝,那就不当就是了,就当光威风不操心的王爷,到处打打仗多好!”李小幺轻飘飘的说道,苏子诚身子微微僵了下苦笑道:“那谁当?三弟?”

“你大哥啊!”李小幺扭头看着苏子诚,极认真的接道:“他不过伤了子嗣,这一条一点也不妨碍他做个千古一帝,往后你生了儿子,让他挑一个过继过去不就行了,最好早点过继,让你大哥自己个儿好好的、慢慢的调教出个好皇帝来,这不就齐全了?”苏子诚被李小幺说的连连眨着眼睛,李小幺转过头,将手塞进苏子诚手心里,叹了口气说道:“你大哥么,伤成这样,照无后不得承嗣的常规,自然头一个想到把这帝位让给你,你么,必定也是这么想,再说又是你大哥说的话,你从小听你大哥的话也听惯了,旁的人,一来这事极隐秘,知道的人也不多,二来,不管谁知道,谁敢跟你说这个话?让你力撑你大哥继位,再继子给他,大家必定都想着这帝位谁不想要,谁不想坐上去?这么件简单的事,就这么折磨了你这么多年,也真是的。”

苏子诚紧握着李小幺的手,呆了半晌,突然身子微微抖动着闷声笑起来,渐渐笑出了声,越笑越大声,直笑了好大一会儿,才握着李小幺的手揽紧她笑问道:“你早就看出来了?那怎么不跟我说?”

“你也没说肯守着我过一辈子啊,我干嘛跟你说这个!别人的家事我从来不管!”李小幺理直气壮的回道,苏子诚一边笑一边好脾气的答道:“好好好,都怪我!其实前几天我就想跟你说,你不让我说话。这名份又是天大的事,你性子又傲,我就怕你拧起来,万一真……出海去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嗯,我是这么打算的,明年春天从淮南路出海逛逛去,看着顺眼了,就收几人英俊后生养着……”

“你胡说什么!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说这话……还有你那个绿翠院,我和大哥说了,那是我开的,往后做个侦听辑查的手段,不然……你一个姑娘家!”苏子诚被李小幺一句话说的简直有些气死败坏。

第三百四章 两全

“我就说说,你急什么?!你不做初一,我绝不做十五!你放心好了。”李小幺转头看着苏子诚笑道,见他眉头又拧起来了,忙岔开了话题:“你大哥伤了……这事,郭后知道吗?”

“父亲说这事不必让她知道,因为太子迟迟不立,她还生过心思,大哥不忍伤了父亲的心,不等她心思生成,就出手打灭了这事,也算是保全了她和三弟,不过,她还不算太笨,大哥事事尽着我,她大约也觉出点什么不对来,要不然,也不会一门心思要把郭氏嫁过来。”苏子诚说的极坦白,李小幺目光幽幽的转头看着他,苏子诚笑起来:“你又在转什么心思?”

李小幺嘴角往上带出丝笑意,慢腾腾的低声道:“上次皇上和我说闲话,说郭后处处学着先孝慈后,这郭氏又处处学着郭后,可这学得吧,一个不如一个。”李小幺顿了顿,苏子诚面容有些古怪,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更掺着浓浓的意外和惊讶,没想到,父亲竟和小幺说这样的话。

李小幺脸上笑容更浓了,还是慢腾腾的说道:“你看,人家学的是郭后,这志向格局何等宏大,既是这样,你那府里也太小了些,必定容不下这等格局,大约郭家也得嫌弃你,照这么个志向,倒是宫中多个贵妃更合适些,一个贵妃,和一个王妃比,这前程未来那可完全两样!更何况,宁王府可就只有一位郡主,宁王妃可是多年无出呢。”李小幺说到最后,声音拖得长长的满透着笑意。

苏子诚眉头高高挑着,又想笑又无奈的用下巴蹭着李小幺的鬓角笑道:“我就知道,你这脾气,半分亏也不肯吃,不过你说的极有道理,嗯,我跟大哥提一提,看看他的意思。”

“对了,宁王的病,宁王妃必定是知道的,那尉老丞相呢?水家?”李小幺思绪跳跃的极快,苏子诚早就习惯了她的跳跃,接着答道:“嗯,大嫂一开始就知道,那时候碧若小得很,不停的生病,碧若一生病,大哥、大嫂就彻夜不能眠,整个太医院都在府里侍候着,又说远了,现在惯的不成样子,大哥头痛的很,尉老丞相人老成精,这事瞒不过他,大哥早就跟他说了,不过尉家其它人大约并不知道,水家有五六个人知道吧,这事也不好瞒着他们,再别的……这世上聪明人多,许是很多人都猜测出来了,象你不就是。”

李小幺呼了口气,停了好半晌才接着说道:“皇上身子不好,这太子能早立就早立,这样才与国与民最有利。”李小幺轻声建议道,边说边用手指在苏子诚手心里划来划去,苏子诚被她划的心里燥热的难受,忙握住李小幺划来划去的手指,‘嗯’了一声,半晌才压下心里的燥热答出话来:“大哥也是这个意思,原本是说等我大婚后就册立,若还是册立大哥,那就更便当了,嗯……先册立再纳妃,这样喜庆些。”李小幺弯着眼睛笑着靠在苏子诚怀里,看着满天闪烁跳动的星辰,一颗心渐渐安稳下来,她送了这样一份大礼给苏子义……那位可是绝顶聪明人,她跟他在一处,对他,才最好。

第二天一大早,苏子诚一件玉色长衫,在宁王府大门口跳下马,这一阵子皇上身体欠佳,已经缀朝多日,大家也跟着不必起早摸黑了。

苏子诚将缰绳扔给东平,脚步轻快的带着几分雀跃,几步跳上台阶,满脸笑容的点头答着门子的礼,大步溜星往里进去,这一笑一答礼,倒把一群门子吓傻了,东平和南宁跟着上了台阶,伸手重重拍着门子头儿笑道:“别傻了,往后二爷这么笑的时候在后头呢,赶紧把马牵下去好好侍候,再给爷泡壶好茶!”门子头子反应过来,忙拍醒众人,牵马的牵马,泡茶的泡茶,自己则引着东平等众小厮到门厅后倒座间坐着喝茶等苏子诚出来。

苏子义背着一只手,摇着折扇迎在正屋檐廊下,见苏子诚神清气爽的沿着抄手游廊大步进来,收了折扇,脸上露出了笑容,看样子是诸事顺利。苏子诚冲兄长拱手见了礼,苏子义侧身让过苏子诚,两人进了书房,苏子诚在下首坐了,舒展着胳膊,接过茶连喝了几口,转头看着几个小厮吩咐道:“我和大哥有话说,你们先退下。”苏子义笑着挥了挥手,屏退了众小厮,苏子诚舒服轻松的靠在椅背上,看着苏子义笑道:“昨晚上和小幺说好了。”

“嗯,看出来了,你还是这样,喜怒都在脸上。”苏子义放下手里的杯子,半是责备半是爱惜的笑道,苏子诚下意识的正了正身子,瞬间又反应过来,身子放松重又靠到椅背上笑道:“象大哥这样喜怒不形于色,我哪里学得来?大哥,小幺这事是小事,还有件大事,昨晚上我总算想明白了,这太子,我当不了,北平国到我手里,指定得乱成一团!”

“你!”苏子义一下子站了起来,脸上的愕然诧异远多过怒气,苏子诚忙站起来,上前两步扶着苏子义坐下,自己也退回来笑道:“大哥教导了我这些年,您说说,我学得如何?真继了位,您能放心?”

“我会帮你,这不怕。”苏子义皱紧了眉头道,苏子诚笑着不停的摇头:“与其帮我,不如大哥来做,回头我和小幺多养几个儿子,大哥挑一个过继,小幺说了,要是不好,保换。”苏子义一口气呛得差点咳起来,点着苏子诚:“我就知道这不是你的主意!”

“是我的主意,是小幺点醒了我,咱们北平,大哥为帝,我打仗,这才最佳,当初母亲也是这么安排的,大哥不知道,这些年,我一想起来有一天要临朝听政,就愁的睡不着觉,怕自己做不好,我还真是做不好,就算拼上性命,也不及大哥十分之一,若是咱们苏家这百年基业毁在我手里,百年后,我怎么有脸去见母亲?还有苏家的列祖列宗?大哥也一样没脸!”苏子诚的话坦诚而直接,苏子义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苏子诚往后靠了靠,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放下杯子笑道:“大哥,我昨天晚上被小幺点透,总算想明白了这事,我不合适!自从昨晚上打定了这主意,就觉得浑身轻松,这些年从来没这么轻松过了!今天早上一起来,看天蓝的好看,看树枯的好看,看什么都顺心舒心,从前那种辗转难捱的日子,我是一天也不想再过了,大哥别劝我,您要是一定不肯,要不……你教教三郎?”

“混帐!”苏子义骂的厉声,声音里却没有多少怒气,苏子诚抖开折扇,一边摇着一边看着大哥说道:“还有,父亲想让我娶郭氏,这背后的想头您也知道,我看,干脆大哥册了太子之后,把她纳进府做侧妃算了,皆大欢喜,四角俱全。”

“这也是李小幺的主意?”苏子义紧绷着脸,盯着苏子诚问道,苏子诚顾左右而言它:“不……也不全是,是我觉得这样最合适,大哥也知道,今年收了不少新兵,我想冬天里好好练一练,开春放到淮南路沿线打几场小仗见见血……”

“好了!你别跟我打岔,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这些年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都打了水飘了?你一句话,就推了个一干二净!你!我真是……”苏子义看着苏子诚,恼怒的责备道,苏子诚站起来长揖到底,直起身看着大哥诚诚恳恳的说道:“大哥想想,您教导了我这些年,我还是这样,往后怎么能担得起这家国重任?母亲在世时,一直说大哥往后必能青出于蓝,必能使北平大治,天下大治,大哥虽说受了伤,可这伤并不妨碍大哥治国强邦,况且,历朝历代,就是无伤,那无子之帝也不在少数,不过过继罢了,大哥想想是不是这样?!何苦非得赶我这只鸭子上架?这不是祸国祸家吗!大哥!”

苏子义默然看着弟弟,半晌,长长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到窗前,背着手出了半天神,才转身看着跟在身后、满脸笑容的苏子诚苦笑道:“你如此随性率意,我能怎样!跟我进宫一趟吧,父亲身子不好,昨晚上又遣人过来问你的亲事,咱们一起进宫给父亲回个话吧,这事,也得跟父亲商量商量。”苏子诚答应一声,跟在哥哥后面出来,也不骑马,干脆跟苏子义挤到一辆车上坐了,往宫里进去。

柳树胡同,还没到四更,李府就一片灯火通明,隔了几条巷子的魏宅也是一样灯火通明,李府里,张嬷嬷和卢嬷嬷带着众人忙成一团,魏宅里,则是水莲陪嫁过来的管事嬷嬷们带着人忙成一团,从昨晚上起,张嬷嬷就带着李府的下人撤出了魏宅,将各处转交给了水莲陪嫁的众管事嬷嬷。

四更末,水莲一身大红盛装,和魏水生一起从内院出来,上车往柳树胡同赶过去,这五更天新妇拜堂的礼,依着前头张大姐的规矩,是要到柳树胡同去行的。

第三百五章 认亲

柳树胡同李府门口,张嬷嬷和海棠亲自带人、提着灯笼迎在大门外台阶下,见魏水生扶着水莲下车,忙上前说着吉利话儿见了礼,小厮引着魏水生往正堂进去,张嬷嬷和海棠一左一右引着水莲往正堂前行新妇拜堂礼。

正堂前早已经摆设停当,一张大红亮漆高桌,上面摆着镜台和铜镜,张嬷嬷引着水莲跪到桌子前的大红软垫上,对着铜镜,一丝不苟的行着三磕九拜大礼,李小幺裹着斗篷,捧着只扁扁的红铜小手炉,站在正堂台阶上,笑盈盈的看着热闹,吕丰站在她旁边,毫不掩饰的冲着水莲指指点点,说着他嫂子当年如何如何,南方和北方礼仪的不同如何如何,只指的站在正堂门内的魏水生侧目不已,李小幺对吕丰的话似听非听,心里只是奇怪原来这新妇拜堂是这么个拜法,对着只铜镜拜,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水莲三起三跪,磕了九个头,海棠忙上前扶她起来,张嬷嬷前引着,往正堂进去,后面跟来的陪嫁丫头婆子急忙抱着赏贺跟上,这北平规矩,新妇拜了堂,接下来就是认尊长亲戚,新妇要挨个呈送绸缎鞋枕荷包等物,这一道,叫新妇认亲献赏贺,尊长亲戚自然要回礼,谓之答贺。当然,那作赏贺的物件如果是新妇亲手做的,就就是最好不过了。

魏水生不动声色的跨出正堂门槛,下了两级台阶,伸手去扶水莲进去,李小幺弯眼笑看着魏水生,用手指甲弹的铜手炉叮叮作响,吕丰和从屋里几步跳出来的李宗贵在旁边口哨怪叫不已,水莲脸涨得通红,魏水生扭过脸只装听不见,根本不打算理会这无聊三人组。

正堂上首,左边坐着范先生,李宗梁坐在右手,下面两排椅子上,依次坐着李二槐夫妇、张铁木夫妇、姜顺才夫妇和程旺等几人,李铁木还算坐的稳当,姜顺才夫妇和程旺等人就坐的有些不安,李小幺等三人进来,依次落了座,李小幺接过杯茶喝着,笑眯眯的看着魏水生引着水莲挨个认亲、送赏贺礼。

紫藤和海棠在范先生面前放了两张大红垫子,没等魏水生和水莲跪下,范先生已经急起身扶住魏水生笑道:“行不得这样的大礼!使不得!”魏水生也不坚持,长揖到底见了礼,水莲曲膝行了福礼,接过身后嬷嬷递上的托盘,高举过头恭敬道:“先生,这是侄妇亲手做的鞋子。”托盘中间放着两双做工极精细的靛蓝绸面布鞋,范先生忙双手从托盘中取了鞋子,连声谢了,又往托盘上放了块古旧的白玉笑道:“新妇温润如玉,与二郎佳子佳妇,如今归于魏氏,乃魏氏之福。”

水莲和魏水生谢了范先生,转到李宗梁面前,一长揖一曲膝见了礼,水莲送李宗梁的,是一袭深蓝织锦缎长衫,李宗梁则答了对赤金嵌红宝虾须镯,到李二槐夫妇,水莲送上的,是一件深枣红织锦缎长衫和一条十二幅大红石榴裙,张大姐满脸笑容的回了只极其厚重的赤金钗,李小幺无语的盯着那枝明显只要份量绝不要好看的金钗,感叹果然是物如其人,这金钗一看就是张大姐出品,吕丰盯着金钗,用扇子掩着半边脸闷笑着,头凑过来,压低声音道:“还不如干脆回一生金饼子得了。”李小幺扭过头,拼命忍着笑。

到李宗贵,也是一袭长衫,李宗贵的回礼简单之极,一方砚台,一边放进托盘,一边嘿嘿笑着说道:“二嫂体谅则个,四弟可怜,没人打理这事,这砚台是从吕二郎府里顺来的,必定是好砚,回头二嫂给二哥红袖添香时正好用。”

魏水生哭笑不得,吕丰探身过去,用扇子捅着李宗贵纠正道:“红袖添香不能用到嫂子身上,这里头有个讲究……”

“贵子哥这意思是让二嫂赶紧帮他物色个好媳妇,红袖添不添香的不要紧。”李小幺打断吕丰的话,伸手拉过他,示意他坐好,水莲看向魏水生,魏水生示意她别理这两人,轻轻推了推水莲,一起转到李小幺面前,李小幺忙放下手炉跳起来,不等两人施礼,右福福左福福道:“恭喜二哥二嫂,百年好合,多子多福!贵子的亲事,二嫂得空不得空都要放心上,贵子哥一个人可怜呶!”水莲脸上红了又红,肃了肃低低的答应了,转身从婆子手里接过托盘捧过来,李小幺伸手掂起托盘里的一串十几个各式荷包,水莲低声解释道:“上回五……您说荷包好。”

“这个好!多谢二嫂!”李小幺托着那一堆做工极精致的荷包,用手指掂着或用珍珠、或用赤金打成极小极精致的各色鲜花瓜果等等式样的荷包带坠,连声夸奖不停,边说边从紫藤手里接过对通体碧透的莲荷并蒂翡翠镯子放回到托盘上。水莲和魏水生谢了,不等两人移步,吕丰就跳了起来:“我不要长衫,那荷包还有没有?”

水莲哪见过吕丰这样的,一时傻住了,忙转头看向魏水生,魏水生伸手将吕丰按回椅子上:“想要荷包让小幺分你几个,你嫂子给什么你就要什么!”吕丰一边笑一边抱怨,取了长衫,在托盘里放了块榴绽百子的翡红玉佩。

水莲和魏水生转到了张铁木夫妇前,再这往后,众人都是恭恭敬敬的给水莲和魏水生见礼,收了赏贺,再回了答贺。

李家这个七凑八拼的家,毕竟人口少,本来最重头的认亲,也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海棠瞄着这边认好了亲,忙指挥着众丫头婆子将早点摆了满桌,众人这边吃早饭,二门里,张嬷嬷已经将早早替魏水生备好的,到女家认亲的赏贺礼小心的装到车上,卢嬷嬷又细细查看了遍,这才进去匆匆换了衣服,跟车往水家复面拜门去了,同样的认亲礼,不过认亲的人换成了魏水生,还要在水家再来过一回,水家的亲戚族人,那就是对着册子也不一定能理清楚的了。

李小幺和众人送走了水莲和魏水生,吕丰唉声叹着气,烦恼的和众人拱手告辞,他还得去给三皇子上功夫课,今天天气晴朗,不冷不热,三皇子昨天就定好了上课的时辰,吕丰走到门口,突然又折回来,拖着李宗贵非要他一起过去陪教不可,两人一路斗着嘴出去,李宗梁送范先生回借居的寺院,李小幺送走诸人,站在院子里出了一会儿神,转头看着张嬷嬷吩咐道:“大爷回来过来禀报一声,我有事寻他说。”张嬷嬷答应了,李小幺裹着斗篷往半亩园进去。

这一场婚礼热闹顺当的出乎她的意料,昨天的杂剧,也比预想的好,昨晚上就有人要请到府里去演,落雁守着李小幺定的规矩,要看,请到绿翠院来,若要上门,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的。

李小幺顿住步子,要不要去绿翠院看看去?还是算了,这两天最好守在家里,哪儿也别去,非常之时,万事小心为上。

李宗梁陪范先生吃了午饭方回,张嬷嬷进来,见李小幺已经睡着了,想了想,交待紫藤等李小幺醒了禀报一声李宗梁已经回来的事,就没扰醒李小幺,一来看姑娘的样子并不是急事,二来,姑娘这两天歇的都不安宁,今天好不容易睡沉了,也不忍心再扰醒她。

直到未末,李小幺才洗漱换了衣服,往前院寻李宗梁说话。

李宗梁正坐在院子里看书,见李小幺进来,笑着招呼了,起身去屋里搬了张椅子出来让李小幺坐下,李小幺坐下,看着李宗梁笑问道:“这几天忙,也没顾上问大哥,进城前,去寒蝉庵看过范姐姐没有?”

“没去,先生也没去,先生的意思,让她在庵里静静心,别去打扰最好,我也是这个意思。”李宗梁答的极干脆直接,李小幺皱了皱眉头,李宗梁看着她接着解释道:“我本来想劝先生去看看她,先生说,不管是他还是我,这个时候过去看她,有害无益。”李小幺看着李宗梁,叹了口气低声道:“前一阵子我过去看了她一趟,不过没让她看到我,她瘦的很,心里苦,沈阿婆说她日夜忧心,就怕你断了这门亲事,她这辈子得在庵里终老了,我让阿婆多劝劝她,安安她的心,你既然和先生商量过了,那就这样,明天我让张嬷嬷遣人过去一趟,一来告诉她水生哥成亲的事,二来,把二嫂的赏贺给她带过去。”

“嗯。”李宗梁低低的应了一声,伸手拂了拂李小幺散下来的一丝头发,怜惜道:“你也不小了,别光替哥哥们操心,自己的事也上心些,只要人好,对你好,旁的,别多计较。”

“我知道,大哥放心。”李小幺含糊的应了,一边说,一边起身和李宗梁告辞出来,叫张嬷嬷过来,吩咐她第二天打发人走一趟寒蝉庵。

正文第三百六章 更替

天近傍晚,卢嬷嬷回来禀报了魏水生这一天认亲的细情,自然是处处顺利,水家上上下下,对魏水生都是厚遇,这会儿,已经依足规矩,摆出喜庆的鼓乐队,吹吹打打的将魏水生和水莲夫妇送回了魏宅,这回门之后,婚礼就算是大头过了,再有事,就是三天后,水家诸女眷带着绸缎、用蜜糖拌油做的蒸饼过来暖女,到了七日,水家再吹吹打打接女儿回门,在娘家沐浴然后换上娘家给的全套全新的衣服头面,满一个月时,再摆趟筵席,庆个满月,后面这些,李小幺就不大放在心上了,那都是魏水生和水莲他们夫妻两个人的事了。

李小幺心神不是那么安宁的吃了晚饭,刚拎起本书,红桔急步进来禀报说梁王爷在前院花厅,要见姑娘。李小幺忙扔了手里的手,紫藤急忙给她穿了鞋子,取了件厚斗篷给她披上,李小幺接过斗篷带子,一边胡乱系着,一边急步往前院过去。

外面已是夜幕沉重,李小幺心里带着丝丝不安,片刻功夫就进了前院花厅。

苏子诚站在花厅门口,远远看到李小幺过来,几步下了台阶迎上去笑道:“知道你歇得晚,新妇今天认亲?忙好了?”

“嗯,都好。”李小幺笑应了,见苏子诚面容轻松喜悦,暗暗舒了口气,和苏子诚并肩进了花厅,青橙奉了茶上来,李小幺挥手屏退众丫头婆子,转头看着苏子诚,等他说话。

苏子诚端起杯子喝了两口茶,看着李小幺笑道:“在宫里呆了一天,都商定了。”

“嗯。”李小幺留神着苏子诚的神色,笑着应了一声,苏子诚放下杯子接着说道:“册太子的诏书已经写好了,明天就颁,也让钦天监看好了日子,下个月初二就是行大礼的吉日,纳郭氏为太子侧妃的事,父亲已经和郭后说了,郭家若肯,明天颁册太子诏后,就下旨纳妃事,这是我提的,也给郭氏一个体面。”苏子诚笑看着李小幺,停住话,伸手端起杯子喝了杯中茶,见李小幺只看着他,并不着急发问,放下杯子,有些无趣的说道:“咱们的事,是大哥提的,父亲没说什么,只说让咱们尽早成亲,最好能赶在年前,然后赶紧生出孙子来,还说……”苏子诚忙又顿回后面的话。

李小幺站起来,从旁边暖窠里拎出茶壶给苏子诚又倒了杯茶笑道:“还说让你最好多纳几房姬妾,多生几个儿子,对吧?”苏子诚笑起来:“我就知道什么都瞒不住你,你放心,不过早点成亲早生儿子这事要紧,我和大哥商量了,就请靖江侯做这个大媒,后天请他到柳树胡同寻你大哥提亲,还一件,大哥的意思,咱们的亲事不张扬最好,你看?”

“嗯,这样最好,我也是这么想的。”李小幺将茶壶放回暖窠,转头看着苏子诚答应道,停了片刻,脸上透出丝伤感和不安来,低声问道:“皇上身体好不好?”

“不好,”苏子诚脸上的笑容僵了下,一点点褪下,半晌才接着说道:“我和大哥一早就进宫了,说不多大会儿话,父亲都得躺着歇一歇才能再起来说话,看样子……”

“太医那边……问过没有?”李小幺坐到苏子诚旁边,担忧的低声问道,苏子诚转头看着李小幺,半晌才摇头又点头道:“太医那边,大哥信不过,这些年,太医院一直……不大让人放心,大哥府上有位蒋先生,真正的国手,今天给父亲请了脉,说是……”苏子诚声音哽了哽,轻轻闭了闭眼睛哽声道:“能熬过开春就能好了。”

李小幺心里缩了缩,伸手按在苏子诚手上,垂着头没有接话,花厅静寂了好大一会儿,苏子诚握着李小幺的手,慢慢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别太难过,生老病死,万物之轮回。”

“嗯,”李小幺低着头答应一声,又停了片刻,才低声说道:“范姐姐腊月中除服,除了服就把她和大哥的亲事办了。”

“嗯,也好。”苏子诚顿了顿,接着说道:“明年春天正是考绩大年,你若有什么安排,早做准备,我去跟大哥说,大哥下个月会先动一动六部。”

“嗯,我也没什么要安排的,就是你府上的几个门人要放出去才好,这事倒不用去寻你大哥说,交到吏部,照规矩该怎么安置就怎么安置,往后,也不好事事寻你大哥说一说,总归他是君,你是臣,君臣在前,兄弟在后。”李小幺看着苏子诚,闲话般说道,苏子诚低头看了她半晌,突然抬手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你这心眼,真是九曲十八弯,我知道了。别光说这个,还有件大事,你的嫁妆都备下什么了?”

李小幺歪着头笑道:“我又没准备嫁人,哪来的嫁妆?”

“我就知道你没有,明天我跟水岩说一声,他妹妹年纪也不小了,一定早就备下了嫁妆,先拿来你用用,回头咱们多给些银子就是。”苏子诚浑不在意的建议道,李小幺有些闷气的看着他,片刻才舒了口气道:“你真是……这倒不必了,宁王爷既然说了不张扬,这亲事就更不必张扬了,嫁妆的事,我自己让人准备就是,你别嫌弃就行。”

“你的陪嫁也不在这上头,往后我还等着找你要银子呢,嫌弃什么?”苏子诚一脸好笑的答道,两人又说了些闲话,眼看着天色渐晚,苏子诚才不情不愿的起身告辞回去了。

李小幺将苏子诚送到二门,看着他转过影壁走了,才从青橙手里接过手炉抱着,慢腾腾的往半亩园回去。

转眼间,自己就要嫁人了,李小幺突然茫茫然无措起来,停住步子,仰头看着天上闪烁的星辰,呆了半晌,才垂下仰的酸痛的脖子,紧了紧斗篷,跟着前面暖暖的大红灯笼,继续往前走去,这冥冥之中,一定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偏疼着自己,才给了自己这样的、全新的一世。

第二天的早朝,皇上只宣诰了两件事,其一,颁了册立太子的诏书,其二,皇上病重,自今日起,太子监国。

这两宗事,觉得在自己意料之外的人并没有几个,三位皇子中,皇长子苏子义是最没有异议的皇太子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