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周路出了天牢,马车通畅无阻的进了皇城,这还是碧青第一次进宫,东宫不算。夜里只记得一道宫门连着一道宫门,仿佛永远也走不完一般。

终于到了清和宫,离着老远就能闻见一股硫磺的味道,碧青抬头看去,缭绕的青烟在笼罩在清和宫四周,即便在夜里也看的一清二楚。

虽听师傅说,皇上迷恋长生炼丹之术,却没想到迷恋到这种程度,单辟出一个宫室来专门炼丹,而且,这么晚了皇上既然还在,恐是住在这里的。

炼丹的法门碧青不清楚,却知道所谓的仙丹,无非就是铅汞等剧毒之物,不仅不会长生不老,还会加速人衰败死亡,如今的皇上,也是一代圣君,为什么会忽然迷恋起这种虚无缥缈的长生术。

清和宫殿门紧闭,周路在外头禀告了两遍,方听见里头叫进的声音,殿门一开,硫磺的气味更浓。

碧青忍不住皱了皱眉,大殿中间放着一个老大的炉鼎,一个白胡子老道正在炉鼎前的蒲团上闭着眼念念有词,想必这老道就是那个刘盛举荐的那位清虚真人。

碧青跟周路进来,老道的眼睛睁开了一下,看了碧青一眼,就合上了,这一眼,碧青就断定这老道绝对是个骗子,倒是胆大包天,敢骗到皇宫来了,大概忘了自己怎么死的,或者是想享受几天荣华富贵,死了也值,所以才敢进宫。

碧青看了看丹炉旁边堆放着许多金,银,雄黄,硫磺,朱砂等物,大概是炼丹的原料。碧青实在不能理解皇上,这些东西炼出来的丹,吃了不死都是好事儿,怎么可能长生。

皇上在侧殿内的软榻上靠着,碧青只瞧见个影儿就忙跪下磕头,半晌儿方听见刚才那个衰老虚弱的声音响起:“你是沈碧青?”

碧青:“臣妇正是沈氏。”

皇上努力看了看,下头的女子,想看看这个传说中的女子有什么不同,颇意外,虽是个颇有姿色的女子,却并没看出什么稀奇之处。

皇上开口道:“你跟木圣人有何渊源?”

碧青楞了一下,没想到皇上直接就问这个,不禁自嘲一笑,原来竟还是为了宝藏,碧青道:“臣妇之前并不知木圣人是何人,只是喜欢算学,见师父的藏书里有一本算学书,就常常拿来研究,后二皇子到武陵源,臣妇方知那书是木圣人所著。”

皇上沉默良久:“那你是如何会解开岩洞内的石笋阵?”

碧青仍中规中矩的道:“此是算学里的九宫迷途,臣妇凑巧知道解法罢了。”

皇上道:“沈氏你需知,若再朕跟前打谎,可是欺君之罪。”

碧青道:“臣妇句句属实。”

皇上忽道:“你抬起头来。”

碧青这才抬头,看见皇上那一刻,着实吓了一跳,偌大的软榻上靠着一个已经瘦到了只剩下皮包骨的人,不是他身上穿的明黄袍服,自己绝不会以为他是皇上,他简直已经接近骷髅了。目光浑浊,脸上泛着青黑之色,这样的人还能活着,简直是奇迹,怪不得他说话如此衰弱低沉。

“怎么?被朕吓到了?清虚真人说,道法修炼长生之术,必然要经历这一关,不破不灭,就如凤凰涅槃重生,方可脱胎换骨。”

碧青没说话,皇上如今痴迷道法长生,这并不是一言两语就能劝得了的,更何况,自己的身份还是少说为妙。

皇上等了一会儿,不见碧青说话,忽道:“沈氏朕跟你做个交易如何?”

碧青愕然看着他:“只要你把藏宝图的隐秘全部告诉朕,朕就恕你王家无罪,如何?”碧青目光闪了闪:“臣妇不知皇上所知为何?更不知,臣妇一家所犯何罪?”

皇上脸色略沉:“沈氏你是跟朕装傻吗,你私纵死囚,乃是杀头灭族之罪,事到如今难道还想不认?”

碧 青:“皇上刚不说若再皇上跟前打谎,便是欺君大罪,臣妇不敢欺君,故此,这未做过的事儿,臣妇也不能认,况且,皇上圣旨上只说押解回京候审,并未定罪,据 臣妇所知,定罪需大理寺卿三堂会审,人证物证俱全方可,说臣妇私纵罪犯,人证是谁?有何物证?私纵的死囚又是何人?现在何处?这些都没有,便定罪,将我大 齐律法置于何处,将那些为了大齐南征百战的将士们置于何处,至于皇上所提藏宝图的隐秘,被二皇子请去南境之时,臣妇尚不知缘由,更不知有藏宝图了,而藏宝 图上那四十二道算题,与其说是臣妇解开的,不如说是二皇子之功,臣妇岂会知道什么隐秘。”

皇上挥挥手:“不提藏宝图,说说你的武 陵源吧,都说武陵源是世外桃源,你王家更是善名远播,你王记的生意遍布大齐州县,你王家的商船,在南北商道上通行无阻,你王家能制攻无不克的连,弩,能制 出足以使山崩地裂的震天雷,沈氏,大齐能安稳,你武陵源居功至伟,湛儿跟老九都说你王家忠心不二,朕相信你夫妻并无二心,但你能保证,王家的子子孙孙都跟 你们夫妻一样吗?”

“这…”碧青愣了愣,原来皇上真正担心的是武陵源,碧青仿若醍醐灌顶,是啊,不管自己如何低调,连,弩跟震天雷都是出自武陵源,而王记的生意给王家带来了巨大的财富,有钱,有武器,这样的王家,皇上如何能放心。

碧青略沉吟道:“臣妇愿意把所有王记的铺子作坊以及王家的家产悉数交于户部,一文不留。”

饶是周路见过多少大场面,都不由震惊,王记的铺子作坊,家产,这是多少银子啊,听人说只王记京城一个铺子,一年的收益就不止几十万,这么一大笔银子,沈氏毫不犹豫就交了出来,实在令人震惊。人哪有不贪财的,难道沈氏竟然真能做到视金钱如粪土,视名利如浮云吗?

皇上沉默良久挥挥手,周路低声道:“沈姑娘皇上叫退下了。”

碧青这才站了起来,出了清和宫,忽觉浑身冷飕飕,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竟然出了一身冷汗,却彻底明白了皇上的意思,私纵死囚不过是借口,真正让皇上想办王家的原因,一是武陵源的势力,二还是那张藏宝图。

皇上至今仍不信没有宝藏,其实,碧青也不信,木圣人费了这么大劲儿,难道就是为了藏一个盒子,想起山壁上哪三个字,碧青更为怀疑,绿柳庄究竟什么意思?

不过,碧青绝不会把这件事告诉皇上,皇上如今只是下意识疑心,如果自己说了这件事,就做实了自己知道宝藏的隐秘,皇上说不定,真会以王家为要挟,逼自己去找什么宝藏。

而皇上对于凤林的事儿,不过一带而过,从皇上的语气,碧青很怀疑,皇上早就知道当年自己跟崔九弄的那场把戏。

碧青跟着周路出了皇宫,却仿佛不是回天牢的路,直到看见东宫的大门,碧青方侧头看了眼周路,暗道,这人真是相当聪明,这个节骨眼儿投奔了慕容湛,皇上那样儿估计很难撑下去了,几乎到了油尽灯枯之时,思路还能维持正常,已经相当不易。

而刚才皇上跟自己说话的时候,几乎每句都说的很慢,且断断续续,想来是边仔细斟酌,边说的,若皇上龙驭宾天,继位之人毫无悬念便是太子慕容湛,周路若不趁此时投诚恐,待皇上宾天之时就是他的死期。

换句话说,周路是皇上的心腹,他都投了太子,皇上跟前恐怕都是慕容湛的人了,想到此,碧青松了口气,看起来王家有救了。

碧青并未见到慕容湛,而是只看见了崔九跟常生,常生一见她就扑了过来,到了碧青跟前,忙站定叫了声:“师姑。”

碧青眼眶都有些发烫,上下打量他一遭,这一晃多少年不见了,记忆中那个俊秀的少年,已经长大了,比自己高出一个头还多,眉眼儿仍能看出旧年的影子,轮廓却硬朗起来,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只是他的目光依旧跟旧年一样,望着自己充满孺慕之思。

“师姑,是常生不小心,才连累了师姑…”

碧青打断他:“别说傻话,这种事再小心也没用。”说着拉着他的手,问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在胡地习不习惯?即使这些年每隔几个月就能听见他的消息,那毕竟不是他亲口说的。

崔九在旁边儿看着,心里都有些酸溜溜的,说起来,凤林也没见过碧青几面啊,怎就如此亲近呢,不是年龄不对,崔九都觉着他们是母子了,就算对自己的干儿子,也没见这丫头这样啊。

常生命运多舛,又对碧青全心依赖,激发了碧青所有的母性,所以对常生,碧青总是格外亲近。

周路在外头催了一声,碧青把常生腰上的流苏捋了捋站起来道:“你在东宫好生待着,万事只听太子殿下跟崔九的,等过去这阵儿,师姑给你做好吃的。”

常生点点头,碧青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忽听常生道:“师姑,你后不后悔?”

碧青转身看着他,笑着摇摇头:“师姑不后悔,若重来一次,师姑仍会救你。”

常生眼里晶莹闪动,碧青叹了口气,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使他长高,长大,内里却一点儿都没变,仍是那个可人疼的孩子。

崔九送她回的天牢,宽大的马车里,终于只剩下了他们俩,令崔九有种莫名欣喜,五年了,她仿佛还是原先的样子,半点儿都没变,不,应该说变了,变得比原来更漂亮,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了。

想到此,忽道:“碧青咱们两家定娃娃亲吧,我有两个女儿,你有两个儿子,正好。”

碧青愕然,瞪了他一眼:“不定。”

崔九不禁着急起来:“为什么?你看不上我那俩丫头?你是没见过,我那俩丫头,一个赛一个好看,对了,祝月你是见过的,爷那俩丫头比她们娘好看多了,真的,配你两个儿子,可是你占了便宜。”

碧青虽说眼馋崔九的俩女儿,可也不会拿儿子一生的幸福开玩笑,崔九如今是南蛮王,这亲事若定下,就绝不能反悔,不然,就是两国的事儿了。

儿 子还小,即便崔九的俩闺女生的闭月羞花,可男女之间的感情婚姻,也不是全靠外貌,万一将来儿子喜欢上别人怎么办,她可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跟崔九一样变成花 蝴蝶,娶了老婆,还纳一堆小妾,夫妻之间彼此忠诚相守着过一辈子,这种美好幸福,不是崔九能理解的,她希望自己的儿子女儿都能有这样的幸福。

所以,自己不会去干涉他们的选择,哪怕儿子将来带回一个要饭的乞丐,只要他自己觉得是心中所爱,自己也会坦然接受。

不过,现在说这个,实在有些不合适:“这件事以后再说,先顾着眼前吧。”

崔九不禁道:“爷还以为你胆子多大呢,这么点儿事儿就怕了啊。”

碧青叹了口气:“要只是我王家一家的性命,我也不怕,可干系整个王记,干系武陵源,你算算有多少人?这些人靠着王记为生,靠着武陵源糊口,一旦王家获罪,会牵连多少人,要不然,我也不会如此着急的把你叫回来了。”

崔九不禁有些心疼,却哼一声道:“谁叫你当初逞能的,铺了这么大摊子。”

碧青瞪着他,忽的笑了起来:“咱们这都五年不见了,好容易说上句话,还拌嘴,儿女也好几个的人了,叫人听了还不笑话死。”

崔九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不是爷不让着你,是你每次都跟爷吵。”说着不禁道:“我父皇如何了?”

碧青摇摇头:“你父皇中毒已深,恐过不去这个腊月了,若你能劝你父皇,让他离开那个清和宫,或许还能多几日。”

崔九一愣:“中毒?你是说那妖道给我父皇下毒?待爷进宫一刀宰了他。”

碧青道:“你还是别莽撞,你这会儿进宫杀了他,恐有心人会说你要谋反篡位,你如今是南蛮王了,行事该多替南蛮的百姓想想,想必太子殿下早有对策了。”

崔九道:“那你呢?王家呢?这都腊月了,难道要在天牢过年不成。”

碧青笑了:“在天牢过年倒是挺新鲜。”

崔九急道:“爷跟你说正经的呢。”

碧青:“王家应该没事儿,皇上只是不放心的试探,或者也是提醒,皇上并没有我之前想的那么无情,对崔家,皇上也算仁至义尽了。”

崔九一愣:“你是说父皇知道凤林之事。”

碧青没点头,却看向车外的周路,崔九顿时就明白了:“那父皇为什么会被妖道蛊惑,迷恋长生之术?”

碧青:“这个或许我们老了,就能理解了,说到底皇上也是人。”

碧青回到天牢的时候,就见大郎正焦急的来回走,明显有些慌乱,看见碧青,再也顾不得规矩,从牢里出来一把抓住她,上下看了半天,确定碧青完好无损,方松了一口气,却一把把碧青抱进怀里,抱的紧紧,生怕一松手碧青就没了。

燕 子有些脸红,低下头却忍不住偷着看向爹娘,爹娘很恩爱,从在雁门的时候就如此,爹对娘言听计从,有时看见爹爹望着娘的目光,燕子觉得,像是望着全世界,哪 怕是在这个蔽塞的天牢里,爹的目光依然如此,燕子不由的想,自己什么时候也会遇上爹这样的男子就好了,那么她肯定也会跟娘一样幸福…

第127章

????腊月二十又是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的雪片子从天牢上的窗户飘进来,仿佛大块大块的棉絮。天牢里炭火烧的很旺,并不觉得冷,可碧青知道,今年老百姓的日子恐怕难过了,入冬一场大雪下了三天,武陵源可以应对,别的地方却不行,大多数的老百姓还都 只能温饱,全家老小住在土坯稻草的房子里过冬,期盼着来年能有个好年景,可这样的大雪,恐怕老百姓的房子不知要压倒多少,雪后北风一起,气温骤降,老百姓 如何熬过这样的寒冬,便勉强撑到现在,如今又是一场大雪,这个年怎么过。

大雪已经下了一天一夜,没有丝毫停的势头,反而越来越大,牢头老刘这两天直叹气,说城外村庄里不少房子都倒了,还有,那些住在窝棚里过冬的老百姓,十好几家子都冻死了,可怜啊。说的碧青心里颇为难过。

腊月二十三小年,小五来了,杏果儿带着狗娃子跟小丫头也跟了来,锅瓦瓢盆拿来了一大堆,就在这天牢里头支开桌子,和面,剁肉,包饺子。

四指宽的肥膘子肉,二郎抡起刀,不一会儿就剁成了肉糜,有红似白的异常好看,鲜嫩的韭菜绿油油的,甚为喜人。

这几年,武陵源跟深州那边儿盖了几十个暖房,把冬天收割的绿叶菜,放到王记铺子里卖,虽价格有些贵,可冬天能吃着鲜嫩的绿叶菜,也让老百姓欣喜不已。

有贵的,却也有便宜的,韭菜好种,长得也快,所以卖的不贵,还好吃,买上一捆回家,剁点儿肉,包顿饺子,好吃又能解馋,故此,韭菜在王记铺子里最为热销,尤其遇上年节儿,拉菜进城的车,天天都要来回几趟,车上层层棉被下捂着的绿叶菜,有一半都是韭菜,。

到如今,若是年节儿不吃一顿韭菜猪肉的饺子,就不能叫过节了,碧青发现,自己家很多习惯被武陵源跟深州的乡亲们效仿,然后,各地铺子里掌柜,伙计,账房也都如此,后来连老百姓都跟王家过日子的习惯差不多了。

碧青很高兴,当年挨饿的经历,如今都没忘,她希望所有的老百姓,无论多苦多难,过节的时候都成吃一顿饺子,吃饱了心里就热乎了,心里热乎了,才有力气破除苦难,人不怕难,就怕绝望,没有希望的日子,谁也过不下去。

虽说少了碧兰,陆超,可今年小年也算一家团圆,在一起和面,包饺子也是热热闹闹的,不一会儿就包了好几盖板。

盖板是用深州种的高粱杆儿编的,柳泉居的老掌柜,前年把饭馆交给了儿子,被碧青请去了深州的酒坊,老掌柜一手酿酒的好手艺,终于没有浪费,在深州找到了几口好井,酿出来的酒,卖到大齐各州县,尤其胡地。

王记的高粱烧最被胡地的老百姓喜欢,胡地苦寒,冰天雪地里闷一口高粱烧,从嗓子眼而一直能热到心里头去。

深州的旱地种别的,收成总不大好,种高粱跟番薯,倒年年丰收,种了也不愁卖,到时候王记直接从地里收走,酿酒,做粉条,总不会亏的。故此,如今深州除了王家的桃林,大都种的都是高粱跟番薯。

去年碧青去过一趟,道两旁的青纱帐,绵延数十里,望不到边际,颇为壮观。高粱除了酿酒,高粱杆儿也没浪费,编成各种用品,盖板,蓝筐,脱了粒的高粱穗还能做成扫帚。

老百姓的智慧是天生的,他们总能找到法子,变废为宝,冬天农闲的时候,深州的百姓大都会拿高粱杆儿做些东西,除了自家用,还可以送到王记换几个零花钱,钱虽不多,可能家里的孩子买一包甜糕,给丫头扯一尺鲜亮的绸布扎辫子,也是好的。

勤劳的老百姓,总能把最平常的生活变得多姿多彩,这些东西都是老百姓家里常用的,在王记也颇为畅销。

盖板一层层摞起来,上头肥嘟嘟的饺子,像一头头小猪,大锅的水滚了,桃花跟杏果儿两人忙着下饺子。

碧青抱着小五家的小丫头,给她编辫子,桂花糕蹲在旁边儿好奇的看着他娘熟练的分开头发,不一会儿就编了两根麻花辫儿,把两根粉嫩的绸带系在辫梢儿,衬着小丫头那张小脸儿粉嫩粉嫩的,桂花糕忽觉,其实二丫挺可爱的。

不说燕子,就是碧青碧兰也是相当漂亮的,天天守着美女,虎子跟桂花糕已经快审美疲劳了,所以对于狗娃子的妹子二丫,桂花糕从来不觉得多好看,虽然娘一直说二丫可爱,漂亮,但桂花糕没什么感觉,这会儿看上去,好像不一样了。

碧青很喜欢二丫,富贵叔家的两个女儿,数桃花长得最好,碧青如今还记着,当年头一次见桃花的样子,低着头,有些害羞,整个人像一朵初开的桃花,很好看。

杏果怀孕的时候,狗娃子可是担心了好些日子,有些话不敢跟他爹娘说,就跟虎子叨叨,正好让碧青听见。

狗娃子如今已经十二了,可性子却仍跟小时候一样跳脱,相比之下,虎子虽才八岁,倒显得比狗娃子还要稳重些,所以狗娃子有什么心事儿都会找虎子。

碧青那天去虎子屋里,想瞧瞧他的算学,这小子跟他爹一样,最喜欢骑射打拳,对于念书毫无兴趣,碧青不想逼他,但是最基本的也得掌握,至少要识字,会最基本的算学才行。

怕虎子没兴趣,常常想出一些有趣易懂的法子教他,这天写了几道趣味算题,想拿给他,不想正好听见狗娃子跟虎子说话。

碧青刚走到廊下,就听里头狗娃子叹气的声音:“虎子,俺娘有了宝宝,李爷爷说是妹妹。”

虎子嗯了一声:“狗娃子哥不一直想要个妹妹吗。”

狗娃子又叹了口气:“可是,要是妹妹不像我娘,像我爹怎么办?”

虎子看了他一眼:“像小五叔叔咋了?”

狗 娃子跺跺脚,板着虎子的大脑袋:“你看我,我就像我爹,你想想,妹妹要是长成我这样儿,将来怎么说婆家?上个月跟娘回王家村,我偷偷听见婆婆这么说,婆婆 说我爹什么都好,就是长的不好看,生个小子也不怕,要是生个妹子像我爹,将来可难找婆家了,所以哦,我能不担心吗,万一妹妹像我爹怎么办啊。”

虎子歪着头想了想:“也可能像你娘啊。”

狗娃子忙摇脑袋:“据我观察,小宝宝大都像爹,你看姑姑生的那么好看,可你却长得跟姑父一模一样。”

虎子眨眨眼:“可桂花糕像我娘。”

狗娃子挠挠头:“是哦,桂花糕那张小脸长得跟姑姑一样,比人家女孩儿还好看,要是我妹妹长得像桂花糕就好了。”碧青笑的不行,小孩子的烦恼总是有些可笑,狗娃子竟会担心妹子长得像小五。

杏果儿生孩子的时候,狗娃子比小五都紧张,看的碧青好笑的不行,等看见妹妹,狗娃子更担心了,小孩子刚生出来哪有好看的,狗娃子就断定像他爹。

后来过了几个月,二丫的五官长开了,狗娃子才松了口气,有事没事儿就抱着二丫,稀罕的不行。遗传基因真是很奇妙,明明是杏果儿跟小五的闺女,长的却像极了桃花,不知道的,都以为是桃花生的,桃花这个大姨也因此最疼小丫头。

二丫的性子跟她哥狗娃子完全是两个极端,很安静,很听话,坐在哪儿,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可爱的不行。

碧青忽想起崔九提的娃娃亲,看了看怀里的二丫,又看看旁边伸手戳二丫辫子的桂花糕,崔九的女儿太远,倒是这俩或许有可能,以后让他们多多接触,青梅竹马日久生情,说不定二丫就能成自己的儿媳妇儿,这么可爱的丫头,可不能便宜外人。

碧青把二丫放到旁边儿的稻草上,让桂花糕哄着她玩儿,桂花糕本来是个别扭的小胖子,平常绝不会哄着二丫的,今天却拿出了他最喜欢的孔明锁给二丫,教她玩,丝毫没注意他娘眼里的贼光。

饺子包的多,连带天牢值班的衙差也都跟着解了馋,虽说如今家里也不缺一顿肉饺子,可跟武陵源的饺子比起来,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同样的韭菜肉馅儿,家里的就是没人家的香,吃半盆饺子,再喝一碗饺子汤,这个小年过得真熨帖。

吃完了饺子,小五就开始跟碧青说外头的事儿,如今的小五是王家的总管事,年底就数着他最忙,也是他最清楚各地的状况。

小五叹了口气道:“今年雪大,连着两场大雪下来,先不说明年的收成好不好,这个年都不知怎么过呢,不说那些远的,就是近处,京城附近的村子不知倒了多少房子,都说瑞雪兆丰年,今年这雪却成了灾。”

碧 青看了看窗外的大雪道:“你出去知会各铺子的掌柜,举凡下雪的州县,开始舍粮,在州县的城门官道搭设粥棚,有家里倒了房子无处安身的,腾出咱们的屋里来, 先让老百姓住,实在住不下了,送往到最近的寺庙,房子能修补的,让咱们的伙计帮着修修,好歹先把这一冬兑付过去,明年开春就好了。”

小五点点头,刚要去,碧青忽道:“切记无论搭设粥棚还是舍粮,一定要以东宫的名义。”

小五一愣:“这是为啥?”

碧青叹了口气:“咱们王记如今已经太张扬,若这场善事做下来,就把王记推到了风口浪尖,咱们做善事,也不能把自己搭进去,更何况,咱们也不是为了名声,太子殿下是储君,让老百姓知道大齐有一个悲天悯人,爱民如子的储君,老百姓也能有些希望,咱们王家也能摘出去。”

小五点点头:“我知道了。”

过了小年,大雪仍在下,但大齐却热闹了起来,王记所有铺子,深州,武陵源,冀州府,雁门城,只要是下雪的州县,都搭设了粥棚,以东宫的名义每天不间断的舍粮,舍粥,得了救济的老百姓莫不对着京城磕头叩拜,感谢太子殿下的恩典。

一 时之间太子贤名传遍大齐,地方官纷纷写折子上奏,杜兆把折子摔在案头:“沈碧青果然狡诈。”崔九那天在武陵源一肩扛下所有罪责的时候,杜兆就知道想凭借私 纵死囚一事扳倒王家,已经绝无可能,但王家的势力庞大,这一点儿早成了皇上的心病,只要捏住这个,王家必死,却怎么也没想到事情急转直下,沈碧青用手里攥 着的铺子买卖,把太子殿下的贤名传遍天下,顺道也把王家摘了出去。

杜兆不知道沈碧青后头还会怎么干,但他很清楚,只要皇上龙御归天,太子殿下登基,自己就再也扳不倒王家了,以太子对王家的情份,是绝不会动王家的,更何况,沈碧青这么做,相当于对太子殿下表了衷心,太子殿下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贤君的名声,心里怎会不感激王家。

自己千算万算,就是没想到会有这场大雪,也没想到,沈碧青舍得拿出这么多银子来洗清王家的嫌疑,如今自己手里唯一捏的牌,只有刘盛被杀一事,可这件事牵连着子峰,只要他不想儿子跟着一起获罪,绝不能把此事翻出来。

杜兆脸色难看非常,低声道:“祸水啊,祸水,沈碧青就是个祸水。”

忽听子峰的声音传来:“碧青不是祸水,她是天下间最良善的女子。”

杜兆抬头,见儿子走了进来,不禁道:“良善?一个如此工于心计的女子称什么良善,你是被她所惑,才看不清她的狡诈,刘盛的案子若不是你替她遮掩,此时她王家已经满门抄斩。”

杜子峰摇摇头:“父亲去过武陵源,即便没在武陵源真正待过,想必也能看出武陵源的百姓是如何护着王家,护着碧青的。”

杜兆哼一声:“那些老百姓知道什么,被沈碧青愚弄,什么傻事干不出来。”

杜 子峰:“父亲说的是,老百姓是傻,可只有老百姓才能分得出谁对他们好,他们的好日子是怎么来的,父亲总以自己之心度量他人,父亲觉的,所有做善事的人,莫 不是为了一己私利,不信有人只是为了善而善,父亲一辈子在官场沉浮,天天面对的都是狡诈之人,就觉得天下间再也没有真正的善,这只是父亲自己没有善念罢 了,所以,把所有人看的跟父亲一样,碧青做善事从无所求,从我认识她第一天开始,她的要求就极为简单,她不想要荣华富贵,高官厚禄,或者什么名声,她要的 只是一家人守在一起过日子,她不想家人挨饿受冻,想乡亲们跟她一样过上衣食丰足的好日子,所以才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她跟儿子说过,只要当官的爱民如子,大 齐处处都是桃源,父亲,碧青心里没有私利,更不会争名夺利,她心里只有善,而父亲心里有什么?”

杜兆有些楞,仿佛不认识眼前的儿 子一样,杜子峰叹了口气:“我娘在那样的寒夜死了,死的时候都想见父亲一面,却不可得,而我娘死了之后,甚至连牌位都不能进杜家的祠堂,让她游荡在外当孤 魂野鬼,父亲总是道貌岸然的说一切为了杜家,若维护杜家要做如此背信弃义之事,杜家还不如消亡的好,父亲跟赵家心心念念想成为大齐第一世族,难道忘了,崔 家跟赫连一族的前车之鉴,而我大齐的第一世族,也并非你们想争就能争来的,它在老百姓心里,而在老百姓的心里,王家早就成了大齐的第一世族,碧青从来不去 争抢,她只是不求回报的与人为善,即使她聪明绝顶,却太过天真,她总信人心本善,用自己的善去面对所有人,却不知,这世上也有狼心狗肺的恶人,当初碧青把 刘盛从普惠寺带回武陵源的时候,刘盛只不过是个三餐不继的穷秀才,后因武陵先生举荐,方谋了官位,点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才是,他却以怨报德,这样的人该死上 一万次。”

杜兆皱着眉:“若人人都像沈碧青一般,我大齐律法岂不成了摆设。”

杜子峰冷笑了一声:“大齐律法?若按大齐律法,父亲当年毒死我娘,又该如何定罪?”

杜兆脸色一变:“你,你胡说什么?”

杜 子峰道:“儿子是不是胡说,父亲心里最清楚,当年外放去间河县的时候,我曾发誓,终有一日,让你,让杜家身败名裂,父亲不知道我心里多恨你,我当初努力往 上爬,就是想有一天把你踩在脚下,但后来我才明白,人生其实除了报复,还有更有意义的事,抛弃了自己那点儿小仇怨,才会看到更广阔的天地,我仍然恨你,但 我不会纠结于过去。”

杜兆:“你是被沈碧青那女人迷昏头了。”

杜子峰笑了:“父亲,我终于发现,桃源并非虚幻,这世上是有桃源的,只要有碧青地方,就是桃源,所以,我会尽我所能守住这个桃源,对于父亲大人守了一辈子的杜家,早就该完了。”

杜兆一愣:“你这话什么意思?”

杜 子峰笑了,只不过笑的极冷,让杜兆从心里发寒:“大哥不能生子,而我杜子峰,此生也绝不会有后,除非父亲大人还能老蚌生珠,不然,杜家就绝了,也该绝了, 这样的家,充满了龌龊和阴谋,完了才好,父亲如果还想保住您这条老命,儿子劝您辞官吧,不然,等太子殿下登基,父亲恐怕难保性命。”

杜兆不信的道:“太子是明君,如何会不分青红皂白,我自信做的事并无差错。”

杜子峰摇头笑了:“父亲您真是老糊涂了,竟然看不出太子殿下比儿子还要珍视武陵源吗,父亲不一直想找到崔凤林吗,想做实碧青私纵死囚之罪吗,儿子可以告诉父亲,崔凤林在何处?”

杜兆愣愣看着他:“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