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晃,两道身影先后进屋,陆小暑便努力的睁大眼睛看过去。爹身边的那位陌生男子身形修长略显清瘦,三十出头的年纪,穿着半新不旧的藏青长衫,古铜的肤色,五官轮廓分明略显深刻,鼻梁挺且高,一双狭长的眸子微微眯着,掩去了眸中的光华,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平添几许柔和。

是个看过去令人感觉很舒服的人,且颇有点出尘脱俗的感觉,仿佛他浑身周围有一层无形的清气包围着,这世间的一切污浊肮脏都无法近身。换句话说,就是很有气质,令人不敢轻视怠慢。

陆小暑心中下意识的便觉肃然起敬,心道这枫叶村还真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啊,自己的爹谈吐行事便不像普通的乡野愚民,这乌先生就更不俗。听说他是这村里的教书先生,难道,是个隐士?

陆小暑不觉饶有兴味的多瞧了他几眼,活了这么多年,总算知道隐士长个什么模样了!果然很有型……

“呵呵!”乌先生笑了起来,朝炕前走过来随意在炕沿坐下,向陆忠笑道:“这孩子倒不怕生,睁着眼睛只管看人。”

陆忠笑叹道:“是啊!这孩子挺懂事的,平日里也不怎么哭闹,只要不是睡着了,这双眼睛便乌溜溜的到处乱转,对什么都好奇的紧!”

乌先生俯身瞧着陆小暑,笑道:“果然是个招认喜欢的小丫头,透着精神!”乌先生说着,见她粉嘟嘟的小脸实在招人喜欢,忍不住伸出手指捏了捏她的脸颊,又戳了戳。

陆小暑十分恼火,嘴里吐着小泡泡,扭着小脑袋挥着小手“啊啊”的抗议,心中忿忿道:你一个隐士怎的半点隐士风范都没有?自重!自重啊你懂不懂!怎么跟那小屁孩一样喜欢戳姐的脸呢!亏姐刚才还对你肃然起敬来着,太让姐失望了,敬个屁啊!

乌先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这小丫头,脾气还挺大!”

陆忠笑道:“可不是,小丫头就是这样,最不喜旁人动她,情愿一个人傻愣愣的躺着发呆。”

“……”陆小暑被爹的话雷得欲哭无泪,她拥有一个十八岁大姑娘的灵魂,能喜欢别人将她当成一个小嫩娃儿抱着拍她的屁股哄那些“乖啊”、“宝宝啊”之类的肉麻话吗?相比之下,她当然情愿乖乖的躺着——可不是傻愣愣的发呆!天知道她心里有多无聊!

乌先生听了陆忠的话戳在小娃娃脸上的手指头微僵,呵呵一笑收回了手,见陆小暑果然慢慢安分了,不觉摇了摇头笑笑,转而同陆忠说起别的来。

陆小暑支起耳朵听,他以为他们会谈论诗词歌赋或者其他学问或者琴棋书画——隐士不都爱这个调调吗?

谁知尽是些“田里的水稻长势不错,看来今年又是个丰收年”、“腐竹和豆腐干卖的很好,下回可以多做点”、“东边芦苇荡里头芦苇也长高了许多,等再过一两个月割些回来编竹席”等普通农家家常,还夹杂着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陆小暑便觉甚是无聊,心中对隐士的印象完全被打碎了。

苗翠兰的动作很是利索,很快便将两只野鸡都处理好了,一只用盐腌着拿东西装好盖好,放在木桶中吊在井里保鲜,留着明天晚上再叫乌先生过来吃,今晚只吃那只更肥大的。

乡下人没什么讲究,况且这最新鲜的野物本就只需最简单烹饪便是美味,她将这野鸡剁成块下锅,用竹笋、腐竹、泡发的香菇木耳一拌,再加上姜、葱、蒜、、整个的红辣椒、八角、料酒一起炒,最后撒上香菜,用娃娃抱鲤鱼的大瓷海碗盛了满满的一大盆,再大火炒了一个蒜蓉生菜、拌了一个凉拌豆腐、一个凉拌豆角,便上桌吃饭了。

闻着浓香的饭菜香味,陆小暑馋得不得了,可惜啊,没牙的孩子什么也吃不到!

转眼到了八月份,陆小暑快半岁了,可以随意翻身打滚、可以坐起来了,偶尔还能扶着墙站站,冲爹娘咧开嘴笑的时候,小嘴里也长了三四颗小乳牙了。

终于告别了那种整日躺着无所事事的日子,陆小暑心里还是满欢喜、充满着期待的,没有一天不期待着能走能跳能跑。姐姐陆小雪的小脚丫子上已经穿上娘做的小布鞋了,在爹娘的搀扶下可以摇摇晃晃的走路了。

陆小暑其实挺喜欢这位漂亮姐姐的,姐姐待她也好,很善意的好,小玉死抢活抢姐姐都不肯撒手的小布偶却很慷慨的主动给她玩。就冲这一点,陆小暑决定将来一定好好保护姐姐。姐姐这个林黛玉似的小模样,不用说了,肯定是个招人欺负的主儿!

不像那个讨厌的小屁孩,满口里叫什么“大妹”、“二妹”,陆小暑听见一次恼火一次,心道你才“二”呢!

八月十五,圆圆满满的大圆月亮挂在天际,倾泻满地月华,程亮的月光照耀下来,院子里的樱桃树、枣树、枇杷树、柿子树枝叶毕现,从对面走来的人也可看得清清楚楚。

吃过晚饭,陆家便在院子里摆了桌子,桌上放着月饼、糖果瓜子、桃、柑橘、新鲜摘下来的葡萄等吃食,一家子和乌先生坐着赏月。

陆小暑和陆小雪也各坐在一张椅子上。陆小暑皮的很,坐的是动弹不得的婴儿竹摇椅,她对此很是郁闷却在娘的几声训斥下不敢再抗议。她跟陆琦一样,下意识的有点害怕泼辣的娘。

乌先生拉着陆琦指着天上的月亮笑问:“阿琦你看那像什么?”

陆琦眨眨眼睛,说道:“像娘刚烙好的大饼!”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陆琦听着这笑声似乎有点那个,没来由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也笑了笑,问道:“我说的不对吗?”

“对,对!像大饼,哈哈,大饼!”乌先生又笑。

陆小暑暗暗翻了个白眼,鄙视道白痴小屁孩就知道吃!乌先生要是问我我肯定说像玉盘,玉盘多值钱,卖了能买许多好吃好玩的,比大饼好多了……

“你呀,就知道吃的!”苗翠兰一句话说出了陆小暑的心声,她含笑嗔了陆琦一眼笑道:“也不怕人家乌先生笑话!”

乌先生拉着陆琦挨着自己坐下,却是笑道:“阿琦说的也并没有错,他还小!”

“这孩子呀,可要野惯了!”苗翠兰便趁机笑道:“我想明年等两个丫头大一点用不着他看着了便让他也上学堂跟乌先生做学问呢,不知乌先生觉得行吗?”

陆琦明年才六岁,在农村来说,这么小就上学堂是有点太早了,好多孩子过了十岁甚至更大才开始启蒙。但苗翠兰望子成龙心切,便有此一问。

乌先生瞧了陆琦一眼笑道:“当然可以!这学问就该从小做起,早点定性,基础也能打得更牢!人家那讲究的富贵人家孩子,两三岁便开始启蒙了。”

苗翠兰顿时大喜,忙起身朝乌先生施礼道:“真的!那太好了,多谢先生!”

“弟妹快别多礼,呵呵,在我眼里阿琦跟我亲侄儿一样,就算你今日不提,过一二年我也会提这事的!”乌先生亦忙起身还礼。

乌先生一时兴起,便笑着拉过陆琦教他念诗,念的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陆琦连个大字也不识得,哪里懂得什么明月光、思故乡,只是乌先生教他他也不好不学,便跟着一句句的念,念得甚是吃力。

苗翠兰也不懂,但既然是“诗”那就是读书人才懂的玩意,在一旁瞧着儿子不觉有些紧张,生怕乌先生嫌他笨了。

念着念着,乌先生的声音渐渐的带了些微不可觉的惆怅,眼神一黯,轻轻的叹了口气。陆小暑一旁偏着头听着,却是突然想到不知谁胡改乱编的“猪头望明月,低头撕裤裆”忍不住咯咯的笑了起来。

“这傻丫头,又在这儿傻乐!”她的笑声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苗翠兰不禁笑嗔道。

陆小暑“啊啊”的抗议:她哪里是傻丫头、哪里傻乐了?

乌先生呵呵一笑,便也收了口,轻轻拍了拍陆琦的背后:“去吧,自个玩去。”陆琦欢呼的“哦”了一声一挺身从凳子上滑了下来,跑到树下草丛里抓蛐蛐去了。

“乌先生可是想家了?呵呵,说起来咱们做了邻居这么些年,还不知乌先生是哪里人呢!”陆忠不觉笑问道。

5.第5章 苦命的小舅舅

乌先生身子微微一僵,淡淡笑道:“往事不提也罢!我家里人遭了瘟疫早已不在了,唉,这人啊,上了年纪就开始喜欢回忆往事了,其实不过白想想罢了,哪里还有什么家、有什么家人可想呢!”

陆忠闻言一笑,便执起酒壶为彼此斟了酒,笑着抬手道:“倒是我的不是,提起先生的伤心事了!先生请,就当陆某给先生赔罪!”

乌先生一笑端起酒杯,两人碰了一下各自饮尽而笑。

苗翠兰一旁忍不住说道:“谁说乌先生老了?我看一点也不老,正好呢!乌先生你可别怪我多嘴,您啊,也该考虑娶一房媳妇了!”

乌先生被酒呛到猛的大咳起来,咳得搜肠抖肺,俯身向旁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胸口。

“乌先生没事吧!”陆忠忙关切道,同时谴责的看了妻子一眼。

“我给你们泡杯热茶来!”苗翠兰起身,心中甚是无辜,心道我这是一片好心嘛!这乌先生也真是奇怪,怎么一把年纪了就是不肯娶媳妇呢!只要他肯点头,不知多少人家排着队等着嫁闺女呢……

陆小暑一旁睁着大眼睛骨碌碌的瞧瞧这个看看那个,心道哎哟喂,乌先生看来是个有故事的人哟,一听我娘说起娶媳妇就呛成这样,难道是——受过情伤?就不知道他那心上人是红颜薄命挂了呢还是嫌他是个穷书生把他给一脚踹了!再不然是门不当户不对让长辈棒打鸳鸯?

不管哪一种,好像都挺可怜的……

还有爹,说起话来也不自觉就带出文绉绉的滋味来,怎么着也不像一个普通的农民啊,难道,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陆小暑来回思考着这两个严肃的问题,突然觉得自己的小脑袋有点不够用,于是,又昏昏欲睡了。

“哎呀!你怎么来了!”陆小暑是被娘这一声惊呼叫回了神的。

她睁开眼睛,就看到院子里多了一个人,月亮很亮,她可以看得很清楚。这个人是个十七八的少年男子,穿着湖蓝葛布长衫,高高束着发,生得眉清目秀,身子略显单薄,但胜在气质不错,一看就是个读书人。

“姐、姐夫,乌先生!”少年微笑着上前招呼。陆琦早欢呼一声“小舅舅”朝少年扑了过去,少年“哎”的笑着答应一声,一弯腰将他抱了起来。

“楚河来了!快来,快坐下!”陆忠笑着招呼。

苗楚河上前坐下,苗翠兰便上下打量着他,道:“怎么好好的今日晚上过来了?”

苗楚河是苗翠兰的亲弟弟,当年苗翠兰跟家里决裂出嫁陆忠时,他才只有七岁,还是个孩子。

家中有个彪悍恶心肠的继母,父亲又什么都听她的,苗楚河的日子可想而知,小的时候便经常因为挨打受骂受了委屈带着累累伤痕悄悄跑来跟姐姐哭诉。

苗翠兰见了恨得咬牙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好好安慰他一顿,为他上药,再给他做一顿好吃的,然后便劝他回去。

看着他委委屈屈的一步三回头,苗翠兰也不禁心如刀绞。

苗翠兰可以自己离家,却没有办法将亲弟弟带走,毕竟,弟弟是苗家的人。断断不可能长久跟着痛家庭决裂的姐姐的。

她爹肯定不会答应,就算是继母也不会愿意让家里少了个可以任意差遣的长工。

到了苗楚河十岁那年,有一次苗楚河被继母打得十分厉害,头皮都破了,手臂上、腿上满是伤痕的大哭着跑来姐姐家,说什么也不肯再回去。

追问原因,原来是继母的亲生儿子、八岁的苗天宝不知为了什么追着他打,他不敢还手便跑着躲开,谁知苗天宝自己不留神被脚下石头绊了一下摔破了膝盖痛得哇哇大哭起来,继母心疼得不得了。以往没事还要拍打苗楚河几下,有了这个由头还能客气?

加上她刚好同丈夫拌嘴生了一肚子气没地方撒,这几处凑成一股,将苗楚河打得遍体鳞伤,直打到苗楚河哭着逃出家门才作罢。

听了弟弟的哭诉,饶是苗翠兰性子泼辣却也只有咬牙忍泪的份儿。

她有什么办法呢?

对于苗家来说,她已经是“不相干”的外人了,有什么资格管苗家的事?哪怕她有心收留苗楚河,也得看人家乐意不乐意!

陆忠见了也暗叹,便同苗翠兰商量,说是既然如此不如送苗楚河去书院里念书,干脆就长期住在书院里好了,所有的费用由他们来出。

这自然再好不过,苗翠兰感激不已答应。

可是就算他们肯负担全部费用,这事儿办下来也颇费了一番功夫、颇经历了一番曲折,给了苗氏族长不少的好处、又让继母夏氏好好的敲了一笔竹杠,这事儿才算是顺利完结。

从此,苗楚河总算脱离了苦海,除了过年再也没有回到那个只有毒打和咒骂的家,逢节假日,也是悄悄的跑来姐姐姐夫家住一两天而已。

苗楚河发愤图强,十四岁便中了秀才,之后,就没人敢动手打他了。

原本他是可以跟着考举人的,偏偏去年爹又去世,于是他便也耽搁了下来。

今日八月十五,按说他应该在家里祭拜父亲过节的,没想到却踏着月色到了姐姐姐夫家,所以苗翠兰有此一问,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起来。

这不好看不是针对他,而是针对继母,苗翠兰以为他又遭继母找茬打骂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苗翠兰除了恼怒继母,也要训斥这个弟弟了。

她总不能护着他一辈子,如今他长大了,无论怎么说他是家里的长子,那就是一家之主,又有秀才的身份,如果这样都还被继母拿捏欺负,那就真的是没用了!

苗楚河“呵呵”一笑,看懂了姐姐猜疑质问的眼神回以无妨一瞥,微笑道:“在家里用过晚饭闲着无事,便想过来看看姐姐姐夫和我外甥、外甥女!明天一早就回书院了。咦,这小女娃是谁啊?长得倒伶俐!”

他实在不愿意在家里面对继母那张冷脸和阴阳怪气的话语,匆匆用过晚饭便出来了,气得她在家里干瞪眼。

那又如何?她如今绝对不敢再对自己动手。

居然让自己给先生说说情,叫苗天宝也去书院念书,看那样子是一个钱也舍不得出的,想让自己帮她想办法承担,她倒是打的好算盘!

“是我的二妹!小舅舅,我二妹漂亮吧!”陆琦从他怀中挣脱下地,骄傲的说道。

陆小暑很恼火:你才二!

“你二妹!”苗楚河讶然了,不觉朝姐姐姐夫瞟了一眼,心中嘀咕道小雪才那么大点,哪儿又来这么大一个二妹?

“你还不知道吧!”陆忠便笑笑,将陆小暑的来历说了。

苗楚河这才明白,点头笑道:“原来如此!姐姐姐夫真是好心人,这孩子有姐姐姐夫庇护,也是她的福气!”

“你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苗翠兰没好气瞪他一眼,笑道:“来了就在这儿住了吧,明天回去一趟再去书院,我给你铺床去!”

如今他是秀才,继母再有不是那也算是他的母亲,稍有不慎就会落个“不孝”的罪名,这是谁也扛不起的,故而苗翠兰有此一说。

“嗯,”苗楚河也很明白这一点,轻叹着点了点头,又笑道:“麻烦姐姐了!”

“自家人说什么麻烦不麻烦!”苗翠兰笑着去了,留他们三人在外边说话。

直到月色偏西,陆小暑三个小的早已经睡着了,乌先生也回去了,苗楚河等才进屋休息。

第二天天刚亮,苗楚河便起来了,等陆忠和苗翠兰起来的时候,火已经烧好了,水缸里也装满了水,饭也煮好了,苗楚河正在院子里的果树下背着手闲站着。

见姐姐姐夫从屋里出来便笑着招呼了一声,陆忠和苗翠兰早已习惯了他如此,苗翠兰打着呵欠笑道:“你倒是起得早,去屋里帮我看着那两个丫头吧!特别是小暑那丫头,若醒来了仔细看着别让她摔下炕来,那丫头皮得很,没一刻安安静的!”

苗楚河便笑着说了声“好”转身进屋。

于是,又多了没事爱捏着陆小暑脸蛋玩儿的人,陆小暑小嘴一撇,终于委屈的哇哇哭了起来。

呜呜,她就这么不讨喜吗?姐姐在哪儿人家都说她乖,都疼她,从来没人舍得捏她的脸,自己的脸都快叫人捏成面团了!

苗楚河见她哭了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哄她,苗翠兰听见哭声赶忙从外头进来,笑道:“你又动她了是不是?这丫头性子别扭得紧,不爱人碰她,你只管让她自个玩就是,只要不摔跤就成,其余不必理会!”

“倒是个古怪脾气!”苗楚河无奈笑了笑。

“可不就是!”苗翠兰也笑着叹气。

苗楚河见自己不捏她了果然她哭了一阵便好了,不觉很是郁闷,自己就这么不受欢迎啊?

却也不敢再招惹她,就这么坐在一旁,睁大眼睛与陆小暑大眼瞪小眼,见她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毫不示弱的同自己对视,不禁觉得有趣,哈哈大笑起来,下意识伸手要去捏她粉嫩嫩的小脸。

陆小暑见状小小的身子一扭,飞快的爬了开去。逗得苗楚河更是笑个不停。这么小小的一个娃娃,实在是太有趣了!

6.第6章 母亲的继母来了

苗楚河回去书院,没过两日,家里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大约三十来岁,穿着枣红暗色碎花纹的褙子,有些发黄半旧的绫裙,挽着扁平鬓,插着银钗,长脸、薄唇、三角眼、眉峰凌厉,一看就不是个好惹的。

她推开院子门进来的时候,陆琦正带着陆小暑姐妹俩正在院子里的铺着的席子上嬉笑玩闹,那大嗓门一声“哟,这可真热闹呐!”她和姐姐便一同望了过去。

苗翠兰也望了过去,看清楚来人不由脸色微变,不自然道:“你怎么来了?”

来人“嗤”的一声,眉毛一挑淡淡道:“怎么?不欢迎我么?”

苗翠兰轻轻一笑,道:“有什么事你说吧?”

“你们陆家就是这样待客的?我赶了半响的路,也不请我进屋歇歇?”来人笑嘻嘻道:“我以为我们两家关系匪浅呢,要不然你怎么会出钱出力的供送我儿子楚河上学堂念书呢!”

陆小暑顿时明白了,这讨厌的妇人就是小舅舅的继母夏氏了。

苗翠兰听到“我儿子”这三个字从夏氏嘴里蹦出来脸色微变心中恼火,却也知这是夏氏在提醒她:别太过分了,苗楚河还是她的儿子呢!

“进来吧!”苗翠兰终于从牙缝里尽量平和的挤出这三个字。

夏氏笑吟吟的瞟了她一眼,扭着腰身进屋,压根没把苗翠兰的脸色放在眼里。

苗翠兰洗了手转身也进屋,向陆琦道:“你乖乖的在院子里陪着妹妹们,别到处乱跑,也别让别人家的鸡进来抢食知道吗?”

陆琦点点头答应一声。

苗翠兰进了屋子里,淡淡道:“说吧,有什么事儿!”

夏氏“呵呵”一笑,便说道:“我说翠兰啊,楚河是你弟弟,天宝一样是你弟弟,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呀!你爹去了,我一个寡妇拉扯他们两个可不容易——”

“我想你是不是弄错了!我早已经不是苗家的人,也没有什么爹,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苗翠兰的声音中无不讥讽。

夏氏笑道:“话也不能这么说,这血脉就是血脉,这是天生的,想断都断不了,你说是不是?要不然你爹去了,你怎么就上门祭奠去了呢?”

她不提起这事还好,一提起这事苗翠兰便讥讽一笑,说道:“可你不是没让我进门吗?当着众人的面你是怎么说的你不会忘记了吧?”

夏氏丝毫不觉得脸红羞窘,反而理直气壮的道:“当时有那么多人在场,我能怎么说?我要不这么说岂不是有意同你爹作对?那时候的话你也当真呐!”

苗翠兰简直叫她的无耻话气得说不出话来,片刻才冷笑道:“你今天来找我就不怕我爹九泉之下不得安生、来找你算账?”

夏氏哼道:“那怎么一样?他已经风光大葬了,我呢,也算对得起他了!这将来的日子我总还得过吧?我一个寡妇,不靠你们,靠谁?”

苗翠兰气呼呼的,呼吸都急促了,绷着脸不说话,心中愤怒得乱了思绪理智,一个字说不出来。

“不要脸,真是不要脸!”苗翠兰恨恨不已。

夏氏笑道:“其实呢,我也没多大要求,我说了,天宝也是你爹的骨血,也是你的弟弟嘛,你这个做姐姐的一碗水端平就好了!楚河上学堂,天宝也该上学堂了,这费用么——”

“我们家如今三个孩子呢,你也看见了!”苗翠兰冷冷道:“我可没那么大的能耐拿得出钱,你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这些年苗楚河上学堂,所有的费用包括食宿、四季衣裳,统统都是自己出的,那个身为父亲的人和眼前这位继母可是半个子儿都没掏过!说起来这得多寒心!没想到,夏氏居然还好意思来开这个口,让她负担她那混账儿子的费用,做梦!

夏氏冷笑道:“怎么?就这么狠心?哼,那丫头片子不过是个捡来的赔钱货,你都有本事养着,现放着自己的亲弟弟却不闻不问不管,我说翠兰,你这么做你爹九泉之下也不会安生!”

苗翠兰如今早已把陆小暑当成了亲生女儿一般对待,听到夏氏这么说顿时气得发抖,冷笑道:“这是我们陆家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多嘴!你那些话不用再说了,那如意算盘也收起来吧!”

“好啊!”夏氏不由也气了,猛的起身冷笑道:“那我就明明白白的放句话给你!我如今一个寡妇可是撑不起那么一个家了,至于书院呢,我看楚河也不用去上了,还是回家跟我种庄稼要紧!这饭都吃不饱了,还念什么书啊!哼,再说了,苗家的祖坟还没冒青烟呢,就他那样,中个秀才已经是踩了狗屎运了,还想中举人老爷?做梦呢!”

“你!”苗翠兰冷冷的瞪着她。

家里过不下去?没饭吃?这种话骗谁呢!好几十亩的地,还有山场林场,还有父亲去世前家里积攒的一份家私,楚河可是连边都摸不着,她居然还敢说这种话?还敢把主意打到她头上来了!

可惜,十年前她奈何不了她,如今她同样不会如她所愿!

“哼,我这个做娘的,总不能厚此薄彼呀你说是不是?要么,两个都念书,要么,一个也别念!”夏氏冷笑,自以为拿住了苗翠兰的短处洋洋自得。

苗翠兰浑身的怒气几乎都被她调动起来了,身体里的暴力因子叫嚣着,狠狠的揍她一顿才能消心中之气。夏氏见了,笑得越发得意了!

她就知道,苗楚河是她的死穴,只要涉及到苗楚河,她不怕她不就范!

哼,苗翠兰啊苗翠兰,你也太小看我了,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没有事先计划周详,我会踏上你家的门吗?

“好啊!”苗翠兰忽然笑了起来。

夏氏得意洋洋,“这么说你是答应了?这就好,这我就放心了!天宝也是你弟弟嘛,他出息了,一样也会报答你的!”

“你不是穷得要没饭吃了吗?不是要叫楚河回去帮你干活吗?”苗翠兰冷冷一笑,说道:“你去叫他呀!你尽管去呀!”

“你!”夏氏愣住了,惊愕的望着苗翠兰。

苗翠兰冷声道:“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胆子!楚河如今是苗家村唯一的一个秀才,三叔公和族长他们不知多看重他,还等着他中个举人回去光宗耀祖、为全族全村人争光呢!夏氏,你要是觉得你这个继母能够大得过三叔公他们,你不妨去试试!”

“你,这是我家的家务事,三叔公又能怎样!”夏氏又惊又气。

苗翠兰没有反驳她的话,只是冷笑不已。

三叔公他们管的着管不着,她夏氏的心里比谁都清楚!

“我这里不欢迎你,你给我出去!我得干活了,出去!”苗翠兰想通了这一点,便猛的起身,毫不客气将夏氏往外推去。

“你给我等着,苗翠兰!”夏氏气急败坏嚷嚷着,狼狈不堪被推了出去,在门口叫骂了好一阵子才气狠狠的走了。

院子里,苗翠兰也低低叹了口气。今日这事,她知道暂时算是过去了。可是她不知道,夏氏将来还会出什么幺蛾子。

毕竟,她是楚河的“母亲”,如今又是个“可怜的”寡妇,在道义上,众人总会多偏向她一些的。

只怕将来这日子,难以有平静的了……

7.第7章 咬他一口

过年之后,冬去春来,小雪两岁,陆小暑也长到一岁半了。

如今的她,已经能满院子里撒着欢儿的跑了,秀气文静的姐姐越发显得秀气文静,瓜子脸,挺鼻梁,皮肤白皙,柳眉细长而弯,狭长的双眸眸光清润柔和,笑起来也是略略含羞的,十分惹人怜爱,属于那种叫人见了便忍不住心疼的小姑娘。

同她说话都不忍大声,生怕惊吓着了她。

不像面对陆小暑,看着那双乌溜溜不安分胡乱转动的大眼睛,还有那肉肉的小包子脸,就叫人恨不得上前掐一把看能不能掐出水来。

姐妹两个十分要好,也许是从小一个炕上玩大的交情所然。出入都是手牵着手成双成对的。

苗翠兰先前还暗暗担心陆小暑会不会欺负小雪,暗地里每每注意观察着,如今也放了心。

陆琦已经开始上学了,每天一早苦哈哈的被老娘从温暖的被窝里揪出来,揉揉惺忪的睡眼穿衣洗脸,背着小书包屁颠屁颠的去学堂。

每每这时候,眯着眼躺在炕上被窝里的陆小暑便觉幸福之感油然而生:还是穿成个姑娘好啊,用不着这么辛苦……

果然,幸福是需要对比才觉得出的。

李大嫂依然喜欢抱着或者牵着小玉来串门。李大嫂的话依然那么欠揍。

一方面她是见不得别人好,别人有什么好东西好事她总能冷不丁的捉到短处酸上几句、贬上几句,叫人听了心里十分腻味,有的时候说出来的话叫苗翠兰气得不行。

另一方面她自家若有什么好东西总要拿出来得意洋洋的显摆,说的天上有地上无,就连菜园里的豆角结得多、家里母鸡下的蛋个儿很大也要拿出来夸耀一回。

陆小暑对此十分鄙视,觉得这个人既无聊又讨人厌,可惜她现在还太小,要不然非要好好捉弄捉弄她不可。

小玉也依然惹人讨厌的紧,也许是传承了她娘的脾性,也许是看小雪文文静静的好欺负,老是爱抢小雪手里的东西。

这天李大嫂抱着她过来玩,两个当娘的坐在葡萄架下纳鞋底,三个小娃娃在院子另一边几棵果树下的芦苇席子上玩耍吃刚摘下洗干净的葡萄。

小雪手里抓了一串正吃着,小玉看看竹篮里的,再看看小雪手里的,一手就抓了过去叫道:“我要这个大的,给我!”

“是我的!”小雪哪里肯放,扭着手躲。到底是苗翠兰的女儿,就算秀气文静也不是没有脾气任人欺负的包子。只不过她不够小玉蛮横泼辣罢了。

“给我,我要!”小玉不依不饶。

“不给,是我的!”小雪抓着不放。

两人争夺之间,一颗颗紫莹莹水分饱满的葡萄便啪啪的掉了下来滚得满席子都是,小雪和小玉两人的手上也抓得一手的烂葡萄汁水淋漓。

按理说葡萄都抢坏了也没啥好抢的了,可小玉向来强势惯了,没获得胜利哪里肯罢手?仍旧不依不饶的同小雪抢着。小雪叫她用力揪了手上一把痛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陆小暑见姐姐又哭了起来一把将手里的葡萄扔在旁边,咽下嘴里的果实,蹬蹬蹬奔过去,两手抓着小玉的手腕狠狠的一口咬了下去。

“哇!”小玉扯开嗓子痛得大哭。

原本听见小雪哭苗翠兰和李嫂子已经连忙起身朝这边走过来了,谁知道两人还没走到跟前,又发生了神转折,小玉仰头望天哭得撕心裂肺——

两位有经验的母亲都听得出来这哭声不是小雪那样的因委屈而哭,而是痛,真正的痛。

“哎哟!我的宝贝乖女!”李嫂子见陆小暑压根没有住嘴的意思,仍旧死死的咬着自家女儿的手腕不由又急又怒,慌忙上前。

陆小暑用力使劲再咬了一口,这才放开小玉。

“宝贝别哭,乖,别哭了!”

李嫂子一把将女儿抱在怀中,低头看着女儿雪白的手腕上一口整齐的牙印围成一圈,赫然深陷呈深紫色,不觉更加心疼,冲着陆小暑气急败坏道:“玩就玩,你怎么咬人呢!这么小这么凶恶,果然是歪路子来的东西!”

“李嫂子怎么这么说呢!小孩子嘛,一块儿玩哪儿没有个磕磕碰碰的!再说她这么小一个人能有多大劲呀!”

苗翠兰原本看到小玉哭得稀里哗啦那么惨心里虽然也解气——谁叫她老欺负小雪的?

可也有些过意不去,正想作势训斥陆小暑两句,听到李大嫂这话立刻一股恼意涌了上来,当即便说道。

俗话说骂人不揭短,小暑还这么小,她说这种话未免太刻薄恶毒了些。

李大嫂拉着小玉的手腕给苗翠兰看,气冲冲道:“磕磕碰碰!你说的倒轻松,你自己看看,这一口咬得多狠!要是我女儿手上留了疤,哼!”

苗翠兰一看之下也怔住了,蹙了蹙眉仍旧没有责怪小暑的意思,只说道:“小孩子皮肤嫩,稍微碰一点就有痕迹,跟大人又不同,过两天没准就好了!”

陆小暑听见娘一直维护自己,又想想刚才李大嫂说的那话,不知怎的,心中没来由的生出一股被人抛弃的孤独凄凉悲伤之感,小娃娃自控能力不到位,小嘴一扁,“哇”的一下也哭了起来。

小雪本来不哭了,只是挂着泪痕眨着眼睛在看热闹,听见妹妹哭了,转头看了她一眼,又“呜呜”的哭了起来。

急得苗翠兰抱了这个又哄那个,李大嫂见了也不好再说什么,恨恨嘀咕了几句抱着小玉去了。

苗翠兰忙将陆小暑抱了起来,一手牵着小雪一同进屋坐下,一边给她擦眼泪哄她,一边又忙着柔声哄小雪,好一会儿陆小暑才止了哭声,小手紧紧揪着苗翠兰的衣襟小猫似的呜呜小声抽泣。

“好了,乖,不哭了!”苗翠兰替她们擦干净脸和手,见陆小暑还在那儿委屈的扁着小嘴,忍不住在她肉肉的脸颊上捏了一把笑道:“你这小丫头,原来你也会哭啊!你咬了人你还哭个什么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