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节度使含笑道:“我待会儿就要出发去临谷县,以后有空再聚吧!”

许灵和周长青立在运河码头,目送林节度使的船队消失在水天尽头,齐齐吁了一口气——无论如何,总算是搭上林大帅这条线了!

寒星走上前,低声回禀:“大人,馥春院的粉头还在驿站候着,您看——”

许灵从不把这个放在心上,便道:“一人赏一两银子送回去吧!”

周长青笑着道:“且慢送回去!”

他笑了笑,道:“抬到我的宅子去吧!”

许灵知道周长青好色,忍不住道:“你也真是——”

周长青微笑,他知道许灵不好这个,在嫖这个字上不是他的知音。

第48章

玉芝正端着茶盏,慢慢饮着,却看到赵大嫂走了过来,忙笑着打招呼:“赵大嫂!”

赵大嫂背着背笼走出了一身汗,放下背笼舒了一口气,见玉芝搬了个凳子出来,便在凳子上坐了下来。

玉芝又拿出了一个茶碗,倒了碗茶奉给了赵大嫂。

赵大嫂接过茶,也不怕烫,一饮而尽,这才道:“我去韩洼收花椒和川椒去了,刚下过雨,乡下的路可真不好走!”

玉芝看了看赵大嫂裙裾上的泥点子,轻轻道:“怎不叫你家秀林去收?”

赵大嫂的儿子赵秀林要娶亲了,如今在家里闲着。

听了玉芝的话,赵大嫂笑了起来:“我让秀林在家拾掇房子呢!”

她看向玉芝,眼睛带着期盼:“玉芝,秀兰的事情,你问寒星小哥没有?”

玉芝之所以叫住赵大嫂,正是要和她说这些,忙道:“我问寒星小哥了,他说秀兰现如今在老太太身边侍候,很得老太太看重,过得还不错!”

赵大嫂方才一直双目炯炯看着玉芝,此时才松了一口气,双手合十年念了声佛:“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又道:“儿行千里母担忧。秀林出去,我担心秀林;如今秀兰离开,我又担心秀兰,这一辈子算是没完没了了,生儿生女都是债啊!”

看着赵大嫂已经有了皱纹的眼角,玉芝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儿行千里母担忧,她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呢?

赵大嫂急着回家,略坐了坐就离开了。

玉芝正目送赵大嫂背着背笼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忽然看到一个穿着白布袍子的高挑少年走了过来。

她定睛一看,见这少年生得眉如鸦羽,鼻梁挺秀,清俊之极,正是先前她和秀兰暗中喜欢的秦瑞。

一段时间不见,秦瑞似乎更瘦了,脸色苍白,心事重重径直走了过来。

经过陈家的卤肉摊的时候,秦瑞下意识看了过去,恰好和玉芝四目相对。

看着玉芝晶莹清澈的眼睛,秦瑞下意识咬了咬嘴唇,垂下眼帘,默默走了过去。

他记得玉芝今年五月十三过十四岁生日,过了生日就是大姑娘了,早晚要议亲了,而他还要守三年的孝…

三年后,也许这个有着晶莹清澈大眼睛的美丽少女也要“绿叶成荫子满枝”了…

玉芝看着秦瑞细瘦的背影,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科举之路如此艰难,秦瑞却能十四岁就考上秀才,可见是有才的,如今却要在家蹉跎三年。

这为父守孝二十七个月的规矩,真是太不人道了!

若是她有能力,定要改改这规矩——老人活着时候孝顺就是了,何必要惺惺作态硬性规定要守孝二十七个月?

胡乱想了一会儿,玉芝不禁失笑——她一个乡下小姑娘,操心什么国家大事呢!

傍晚的时候,阿宝终于从大王庄回来了。

见阿宝左手提着竹筐,右手提着一只活鸡,踉踉跄跄走了过来,玉芝忙上前迎接:“阿宝,怎么不让舅舅送你?”

阿宝额角的碎发都湿了,脸上汗津津的:“我想着自己拿回来,不让舅舅再跑这一趟了!”

玉芝接过竹筐,走回去放好,这才又接过那只翅膀被绑住“咯咯”直叫的小笋鸡,忍住笑拴在了车轮上——她答应寒星了,明日要给许大人做辣子鸡,须得用现杀现宰的活鸡!

她拿了方洁净帕子递给阿宝:“这是新帕子,送给你吧!”

阿宝接过崭新的帕子,见上面还绣着一朵可爱的小花,有点舍不得用,拿在手里发呆。

玉芝见了“扑哧”一声笑了,抢过阿宝手里捏着的帕子,一手摁着阿宝的脑袋,一手拿着帕子在阿宝脸上胡撸了一遍:“这样的帕子,我闲着无聊的时候,不知道绣了多少,你想要的话,我再给你几方!”

阿宝猝不及防,急忙闭上了眼睛,直觉一股馨香萦绕在鼻端,很是好闻…

玉芝擦着擦着,手渐渐放轻了下来,心里思忖着:我的阿沁如今十六岁了,他若是擦拭汗水,谁给他绣帕子呢?

想到这里,她的心一阵蹙缩,无限的茫然从心脏蔓延开去…

片刻后,玉芝把手帕塞给了阿宝,低声道:“我给你倒一碗茶。”

她拿出给阿宝准备的茶碗,倒了一盏茶递给了阿宝。

阿宝接过茶碗,慢慢喝着。

一直到了夕阳西下时分,陈耀祖这才过来接玉芝:“方家的宅子已经拾掇好了,咱们现在过去吧!”

玉芝闻言,顿时笑了起来:“太好了!晚上终于可以安安生生吃一顿饭了!”

陈耀祖心事重重叹了口气,开始收拾摊子。

到了方家门口,看着紧闭的大门,玉芝心里一阵兴奋,走上前“笃笃笃”敲了敲门:“有人在家吗?”

大门很快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王氏一脸喜气:“终于回来了!”

玉芝童心大发作,拎着裙裾跳了进去:“我先看看我的屋子,还有阿宝的屋子!”

王氏笑着和阿宝一起帮这陈耀祖把车推进来,让陈耀祖搬炭炉大砂锅之类家什,她则带着玉芝和阿宝看各人的屋子去了。

方家的宅子和西隔壁陈家差不多,都是常见的乡下四合院。

陈家院子里种的是桃树,方家院子里则种着几株高大笔直的梧桐树。

陈耀祖和王氏住进了正房西暗间,把东暗间留给了玉芝住。

阿宝住在东厢房南暗间,北暗间做了库房。

方家的西厢房和陈家不同,被打通改成了灶屋,因此灶屋出奇的大。

玉芝跟着王氏看了一圈,发现屋子里打扫得很洁净,虽然家具简单鄙旧,却铺设得甚是舒服。

把前院看完之后,王氏又带着玉芝和阿宝去看后院去了。

看着后院长满野草的菜地,玉芝当即笑了起来:“娘,你这下可有自己的菜地了!”

王氏也笑:“方家的菜地足足有二亩了,如今正是春种时候,咱们可以种花生、玉米、棉花、芽子红薯、黄豆、绿豆、芝麻…”

“对了,还可以种青椒、茄子、空心菜、小白菜、油菜、黄瓜,还有南瓜!”

玉芝看向夕阳中王氏亮晶晶的眼睛,不由笑了起来——有属于自己的宅子,有一块菜地,这可是王氏多年来的梦想啊!

虽然是赁来的宅子,可是她的梦想毕竟还是暂时实现了…

想到这里,玉芝觉得心里有些凄凉,轻轻握住了王氏有些粗糙的手,轻轻道:“娘,将来咱们也买这样一个宅子!”

王氏“嗯”了一声,道:“明日我就开始刨地!”

畅想了半日,她意犹未尽道:“先回去做晚饭,然后烧水大家都洗个澡,舒舒服服睡下,其余事情明日再说!”

如今有了阿宝,王氏就不用玉芝烧火了,让玉芝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玉芝便把阿宝拿回来的五只洗剥干净的小笋鸡细细冲洗了一遍,沥干水分后放在大铜盆里,用花椒盐和料酒涂抹了,腌制了起来,然后盖上了簰子。

忙完这些,玉芝又去看四个大砂锅里浸着的卤肉和卤排骨。

其实如今有了方家的大灶屋,她该扩大生意规模了,起码得再添置两个炭炉和两个大砂锅了。

玉芝打算以后多做一些卤肉,雇信得过的人去别的村镇去卖,这样赚钱也快一些…

王氏、玉芝和阿宝正在灶屋里忙碌,陈耀祖走了进来,直接对王氏说道:“晚饭多做三个人的,我去请爹娘和娇娘也过来吃!”

王氏正在炒菜,闻言当即放下锅铲,伸手从案板上拿起了刀,恨恨瞪着陈耀祖:“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她气得涨红着脸:“老娘好不容易逃离了虎口,你再把老虎请回家来吃老娘!你再说一遍!老娘豁出去了,和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大家鱼死网破,都别活了!”

她忍啊忍,忍了十几年,如今好不容易脱离了陈家那些吸血鬼,陈耀祖这杀千刀的居然还想送羊入虎口!

陈耀祖没想到王氏居然反应这么大,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王氏,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口中嗫嚅着:“你…你不愿意就算了…何必如此…如此凶悍…”

他退到了院子里,见王氏拿着刀追了出来,忙起身跑出了院子。

王氏握着刀站在那里,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凄厉,含着无尽的酸辛悲苦…

玉芝忙交代阿宝:“把大门闩了!”

阿宝跑去闩上了大门。

玉芝上前,从王氏手里接过了菜刀,先放回了灶屋,这才出来扶着王氏也回了灶屋,在灶膛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她从后面烧水的锅里舀了些温水,浸湿了手巾,为王氏擦了擦脸,然后在王氏膝前蹲了下来笑盈盈道:“娘,刚才你做得对,宛州有一句俗话叫‘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我爹我爷奶他们欺负您十几年,不过因为您软弱,如今您拿了刀和他们拼命,他们自然会怕!”

阿宝在一边轻轻道:“姐姐说的对,哪里都怕不要命的,‘柿子都捡软的捏’,太软弱的人只会被欺负。”

王氏方才只是一时激奋,如今放松了下来,正有些后怕,被玉芝这么一说,顿时觉得自己做得对,不由多了些底气,也松了一口气,笑了起来,道:“哎,我的胳膊都软了!”

晚饭最后是玉芝和阿宝做的——玉芝掌灶,阿宝烧锅。

玉芝做的是大锅熬菜、贴玉米饼子和小米粥。

玉芝和阿宝刚把饭菜在堂屋的旧方桌上摆好,就听到外面有人敲门。

阿宝道:“我去看看!”

片刻后,阿宝领着蔫头耷脑的陈耀祖回来了。

陈耀祖进了堂屋,见堂屋里点着一盏油灯,饭菜香诱人,也松了一口气——他刚才在外面瞎转了半日,早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一家四口洗了手,围着方桌开始吃晚饭。

陈耀祖没想到大锅熬菜也会这么好吃,不由道:“这熬菜怎么这么好吃?比以前的好吃多了!”

玉芝手里拿着金黄的玉米贴饼,笑眯眯道:“因为是我做的呀!”

她是真的很喜欢做饭,喜欢做美味的食物,喜欢看人享受美食。

陈耀祖不敢和王氏说话,倒也不怕女儿,便道:“玉芝,你做饭好吃,以后你来掌灶!”

玉芝笑嘻嘻道:“爹,如果你不气我娘,我就继续做饭!”

陈耀祖默默吃了好几口菜,这才闷闷地“嗯”了一声。

用罢晚饭,一家人各自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早早都睡下了。

第二天上午玉芝一直在翘首期盼寒星的到来,谁知一直到了中午,寒星还没有影踪。

第49章

孙里正家的二女儿香桃带了她弟弟来取昨日定下的卤肉、卤排骨和桶子鸡,顺便把余下的银子付了。

玉芝一边用纸绳捆绑油纸包好的卤肉和卤排骨,一边装作无意地问香桃:“今日你家请客,守备大人怕是也会来吧?”

香桃一把揪住她弟弟香树的衣领不让香树乱跑,口中道:“守备大人又不是闲人一个,怎么会来呢!”

玉芝十指翻飞,麻利地打了个结:“大人来不了,难道寒星小哥也没来么?”

“大人来不了,寒星自然也来不了了!”香桃机警地看了玉芝一眼,“你问这些做什么?”

玉芝微微一笑:“寒星小哥在我这里定了辣子鸡,说好中午来取的,可是到现在还没来取,我这才问的!”

香桃肌肤白皙,眼珠子有些发蓝,头发微卷,瞧着和一般西河镇女孩子不一样。

她瞅了玉芝一眼,道:“陈玉芝,许大人眼光很高的!”

说罢,和香树一起拎着几个油纸包离开了。

玉芝:“…”

原来香桃以为她爱上了许大人!

她才十三岁啊,怎么会喜欢一个二十多岁的老男人!

眼看着都快到申时了,寒星这才急急骑马跑了过来:“玉芝,昨日说好的辣子鸡做好没有?”

玉芝忙抱起提前备好的用油纸封了的小瓦罐,轻快地跑了过去:“寒星小哥,装到你的褡裢里么?”

寒星点了点头,示意玉芝帮他装进去。

玉芝小心翼翼地把小瓦罐往褡裢里装的时候,听到寒星用极低的声音道:“玉芝,晚上大门多闩几道,听到什么声音都别开门。”

玉芝闻言,抬眼看向寒星。

见玉芝眼睛瞪得溜圆,瞧着可爱,寒星不由笑了,道:“没什么,别乱张扬,就是最近有些乱,怕夜里有贼!”

玉芝仰首看他,大眼睛清澈莹洁:“嗯。”

寒星从袖袋里摸出银子要给玉芝。

玉芝却笑盈盈把手背到身后:“寒星小哥,银子我不要!你一切小心!”

寒星沉吟了一下,不再多说,一夹马腹,打马急急往西去了。

玉芝看着寒星骑着马跑远,默默思索着:寒星往西去了,说明许守备还在西河堡垒,许守备既然在西河堡垒,为何不去常来常往的孙里正家吃酒?

寒星为何说要让晚上闩几道门,听到声音不要开门?

难道…

想到西河镇的位置,想到西夏人春季打草谷的传统,玉芝知道自己怕是猜到了,雪白的小脸顿时有些发白。

这时候孙氏在新家做了饭,和阿宝一起提着食盒过来了。

把碗筷在简陋的小桌子上摆好之后,一家人刚端起碗,就听到有人急急跑了过来。

玉芝抬头一看,发现是孙里正家的香树。

香树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陈大郎,你快去我家一趟吧,你娘你妹子在我家发疯呢!”

陈耀祖一听,心里一咯噔,放下碗起身跟着香树急急去了。

玉芝见王氏担心,便道:“应该是我奶和小姑姑因为孙二郎和香梅的亲事,去孙家闹场去了,没事!”

王氏皱着眉头道:“怎么可能没事?她们不要脸了,可陈家的名声却被她们弄得臭大街了,以后你说亲…唉!”

见母亲唉声叹气,气得连饭都不吃了,玉芝笑嘻嘻拿起王氏的筷子,把陈耀祖碗里的饺子拨了几个到王氏碗里:“娘,这肉馅饺子凉了就没法吃了,你先吃了吧!”

她又悠悠哉哉道:“娘,我不是说了么?咱们可是要去尉氏县赚钱居住的,谁在乎西河镇的人愿不愿意娶我呢!”

王氏原本愁得饭都吃不下了,听玉芝一说,顿时觉得很有道理:“对啊,咱家是打定主意进城做生意的,何必在意西河镇人的想法?”

被玉芝一忽悠,她顿时食欲大震,干脆把陈耀祖的碗全端了过来:“你爹是没心思吃饺子了,老娘我就体贴体贴他,替他吃了吧!”

玉芝和阿宝都笑了起来。

今日的饺子是猪肉大葱馅的,一咬一包油,香得很,何必浪费了呢!

玉芝正在吃饺子,王氏又给她和阿宝一人端来一碗饺子汤:“原汤化原食,吃完饺子再喝碗汤!”

一直到了傍晚时分,陈耀祖才灰头土脸过来帮着收摊。

王氏和玉芝见陈耀祖脸上被挠了几道,其中有一道横跨鼻子,破了皮,沁着血,格外显眼,便都闭口不言,免得陈耀祖羞愤过度。

晚上用晚饭的时候,玉芝这才淡淡道:“爹,在这西河镇,咱家的名声以后可够响亮了!”

陈耀祖默不作声吃着饭。

玉芝又接了一句:“这次真是把孙里正给得罪苦了,咱们赶紧挣钱离开吧,这里没法呆了,今日好些人都在指指点点,还有人来问我是不是也像我奶和我姑姑一样很厉害呢!”

陈耀祖放下筷子,叹了口气,道:“再攒些银子再说吧!”

他的闺女玉芝也快十四岁了,该说亲事了,今日娘和娇娘在孙家大闹这一场,不但丢了人,还得罪了孙里正,这西河镇真是没法子呆了!

玉芝这是第一次听到陈耀祖松口说去尉氏县城,知道自己日复一日的洗脑见了功效,心里一阵欢喜。

晚上陈耀祖借酒浇愁,喝了几杯酒,早早就睡下了。

玉芝把寒星的交代跟王氏和阿宝说了,三人起身,把大门多闩了一道,又抬了一个坏了的三斗橱抵在大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