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芝笑了起来,道:“一匹白绫不过三十七八两重,别说一匹了,就算是十匹我也拿得动!”

说罢,她接过毡包,带着阿宝一起出去了。

阿宝每日和玉芝一起做卤肉,自然常常见到玉芝端起几十斤重的砂锅,因此也不和她抢,拿着头面匣子,提着茶叶罐,笑嘻嘻随着她一起出去了。

秀兰看在眼里,不禁莞尔:“寒月,你放心,她几斤重的东西,她的确拿得动!”

寒月“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转身往大厅走去。

秀兰忙也跟了上去:“寒月,等等我!”

她这会儿回去,林表姑娘一定会迁怒于她,说不定要拿了狼筋抽她一顿。

若是她留在这里,回去了就说大人要她留下的,不但老太太和大姑奶奶会更看重她,而且能逃了一顿打,岂不是两全其美。

更重要的是,虽然大人不会理她,可是能看看大人那张好看的脸,也是值得的啊!

玉芝回到家里,把那套银镶玉头面给了王氏。

她上辈子最是爱美,最爱胭脂水粉、珠宝首饰和绫罗绸缎,单是各色宝石都收集了好几匣子。

这辈子她不是不爱了,而是出身微末,却有这样的美貌,实在是不敢过分显露。

王氏打开匣子,见黑丝绒底座上嵌着一整套银镶玉头面,簪环钗梳样样俱全,白银亮闪闪的,玉则墨绿色的玉石,瞧着很是精致。

王氏又是欢喜,又是感动,百感交集看着黑丝绒底上嵌着的银镶玉头面:“这是不是人家说的翡翠?”

玉芝拿起一对环形银镶玉耳坠看了看,道:“娘,这玉是独玉,不是翡翠。”

她又补充了一句:“独玉是产自豫州宛县的一种玉。”

王氏拿帕子试了试眼角,微笑道:“你这丫头怎么知道?”

玉芝笑嘻嘻道:“我猜的!”

翠绿色的独玉看着像是翡翠,其实翠绿色独玉的绿□□脉中常有黑色的色斑,而翡翠中很少见到。

而且这玉的玉质坚韧微密,细腻柔润,色泽斑驳陆离,正是上好的独玉。

玉芝又让王氏看那匹白绫:“娘,你不是没有白绫袄么?干脆买些二斤清水绵,做两件白绫袄冬天穿!”

大周流行穿白绫衣白绫袄,一般讲究些的男女都会有几件白绫衣白绫袄。

王氏抚摸着白绫笑了:“我做两件白绫袄吧,你一件我一件!”

玉芝忙道:“我的要做宽大些,我一直在长个子,万一到时候穿上短呢!”

王氏笑着答应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想起了自己交给玉芝的任务,便看向玉芝:“让你买的红薯苗、茄子苗和青椒苗呢?”

玉芝:“…我忘了…”

她笑嘻嘻依偎着王氏:“娘,我明日再去买!”

王氏揽着玉芝,柔声道:“你忙一日了,回去睡会儿吧,这里有我守着呢!”

玉芝早上实在是起得太早了,便不和她娘客气,和阿宝一起回各自屋子睡去了。

天擦黑时玉芝才起来。

她发现灶屋里亮着灯,走过去一看,却发现是阿宝在做晚饭:“阿宝,爹娘呢?”

阿宝一边熟练地翻炒着炒锅里的腊肉和芹菜,一边道:“爹傍晚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不少菜苗和庄稼苗,还有一些菜籽,现如今娘正在和他在后院忙呢!”

不知不觉间,他开始跟着玉芝叫陈耀祖和王氏为爹娘,陈耀祖和王氏也都应了。

第二天午后,玉芝正和阿宝坐在卤肉馆窗内看店,却看到一群全副甲胄的士兵走了过来。

玉芝往外看去,却见这队士兵进了东隔壁的守备衙署。

她大致数了一下,发现这队士兵足有七八十人。

一直到晚上卤肉馆打烊,这些士兵也没从守备衙署出来。

又过了一日,玉芝又看到一队百十来个人的士兵进了守备衙署,同样也没有出来。

如此这般,接下来的这十来天,每隔几日都有成队的士兵进入衙署,虽然偶尔也有士兵排队出来,却是进的多出的少。

玉芝每日凌晨都要起来做卤肉和桶子鸡,她发现守备衙署也在凌晨开始操练,这可是以前没有过的。

她都暗自记在了心里。

转眼间便到了七月。

眼看着快到七月十五中元节了。

七月十五中元节是大周除了春节和中秋节之外的第三大节日,很是隆重,除了焚楮送亡,还要布田祈谷,另外还要举行各种的娱神赛会,热闹非凡。

七月十四这日午后,玉芝和阿宝在卤肉馆内看店。

夏日的午后,烈日炎炎,屋子虽然开着窗透着风,却依旧热的很。

阿宝陪着玉芝坐了一会儿,实在是熬不住,不知不觉躺在竹榻上睡着了。

玉芝待阿宝睡稳,往他颈下塞了个枕头,又拿了被单搭在了他肚子上,这才拿起书又看了起来。

这书是她从西隔壁孙婆子家借来的,孙婆子的儿子孙青常年在外做生意,房里一架子的书,因为没人看,都落了灰,孙婆子和王氏说起,被玉芝听到了,就开始借着看。

如今玉芝看的这本书叫《西域行志》,是一个商人前往西域经商的所见所闻,很有意思。

玉芝看了一会儿,身上的白飞花布夏衫就被汗水浸湿了——七月的天,就算她坐着不动,也不停地出汗。

她刚放下书,拿起帕子拭了拭汗,就看到寒星走了过来。

天太热,寒星也是一脸的汗,越发显得肌肤白皙眉目黝黑,很是清秀。

他见窗内只有玉芝坐着,便道:“明日傍晚送三百斤卤肉和四十只桶子鸡到守备衙署,能不能做到?”

玉芝闻言,眼睛当即亮了起来——大生意上门了!

她心里快速计算着,口中却搭讪着,倒了一盏茶递给了寒星:“尝尝吧,这是上好的太平猴魁!”

一斤卤肉四十文钱,三百斤的话总共是一万二千钱,也就是十二两银子;一只桶子鸡一钱五分银子,四十只的话便是六两银子,加起来总共是十八两银子,可真是大生意了!

寒星刚喝了一口茶,觉得味道甚是清淡,有一种似有若无的兰花香,便道:“我们大人也喜欢喝茶。”

玉芝计算完毕,笑眯眯道:“完全可以做到,明日傍晚你带人来取就是!”

寒星点了点头,道:“辛苦了!”

他掏出一张银票给了玉芝:“十两订金,慈宁斋的银票,只要是慈宁斋的铺子,都能即到即兑!”

玉芝接过银票翻了翻,诧异道:“慈宁斋不是做茶叶生意的么?怎么做起了票号的生意?”

寒星笑了,道:“你不知道么?慈宁斋不但是茶叶铺,也是丝绸店,还是票号,连药材生意都做呢!”

玉芝听了,道:“慈宁斋没兴起几年吧?”

十年前她可没听说过慈宁斋。

寒星点了点头,道:“慈宁斋兴起也就这四五年,不过听说背后的大老板身份高贵,财大势大,因此发展很快!”

到了晚上,玉芝正在灶屋卤肉,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七月十五中元节之夜,怕是要发生大事!

中元节是大周百姓最重要的节日,而天神教一直反对大周的中元节,要求只过天神教的节日。

听说每年中元节之夜,天神教教徒都要上街殴打给先人烧纸的百姓,再结合前段时间他们在天神庙祷祝的情形,说不定他们要在中元节闹事!

再加上这段时间断断续续,足有上千士兵进入守备衙署夜夜操练,而且寒星来订了那么多卤肉和桶子鸡…

大热的天,玉芝却打了个寒颤。

第60章

玉芝怔了一会儿,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尉氏县处于大周和西夏的边境,这样的事情以后不会少的,如今身在此地,只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玉芝对许灵的能力莫名信任,心里盘算着:若是天神教真的造反,许大人是一定能带领官兵弹压住的,七月十六那日怕是要犒赏士兵,不如提前多做些卤肉和桶子鸡送到守备衙署,也算普通百姓尽一尽心…

当然了,顺带也能巴结巴结许大人,说不定能从从许大人那里套出些阿沁的消息来…

计议已定,玉芝探头出去看了看,见陈耀祖正在树下与唐二宝一起饮酒,便又切了一碟桶子鸡,端着走过去,先把这碟桶子鸡放在了桌子上,这才微笑着屈膝行了个礼,这才道:“唐二叔,明日您来送肉,能不能多送二百斤?”

唐二宝笑了:“自然是可以的!”

如今老搭档陈耀祖虽然不杀猪了,可是唐二宝的两个儿子大郎和二郎也都长大了,开始跟着他杀猪,所以人手并不是问题。

玉芝闻言笑了:“明日是中元节,晚上出门在外不好,唐二叔您要是来送猪肉的话,明年早上就送过来好不好?”

这要求并不过分,唐二宝当即答应了下来。

陈耀祖待女儿又回了灶屋,这才拿起酒壶又给老友倒了一盏,笑着道:“我如今不爱操心,家里都是玉芝在当家!”

唐二宝端起白瓷酒盏抿了一口:“我若是有玉芝这样的闺女,也心甘情愿让她当家!”

陈耀祖笑了起来,接着却又叹了口气:“玉芝什么都好,就是主意太大…唉!”

唐二宝知道陈耀祖说的是玉芝拒绝了自家二郎亲事的事,便拿起酒壶,给陈耀祖和自己都斟满,端起酒盏道:“大哥,咱俩交好多年,断不会儿女亲事没成就生分的,再说了,你家玉芝可是照顾了我家不少生意了,单是这个,我也得敬你一盏!”

陈耀祖原本还有些担忧,闻言也笑了起来:“你不恼我,我就放心了!”

哥俩碰了碰酒盏,一饮而尽。

七月十五中元节这日,玉芝依旧是天不亮就醒了。

她躺在床上,听着外面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怔忡了片刻,这才意识到外面下雨了,便闭目听了一会儿。

雨滴子打在瓦片上、树叶上和地面上,发出的声音其实是不一样的,细听的话还是能听出来的。

听了一会儿雨,玉芝脑海中浮现出前世读过的李后主的《乌夜啼》: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她轻轻念诵了一遍“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心里略有些缠绵的愁绪。

片刻之后,玉芝深吸一口气坐了起来——如今的她,什么都要重新奋斗,偶尔放松是可以的,可是哪里能沉浸在伤春悲秋之中!

她和阿宝刚洗漱罢,王氏和陈耀祖也起来了。

王氏看着淅淅沥沥下着的雨,双手合十道:“下吧,下吧!不用太大,就这样下一天,咱们后院的菜和庄稼就不用浇水了!”

玉芝不由笑了起来,道:“娘,我想吃你炒的蒜蓉红薯叶!”

王氏平素最爱她种的那些蔬菜和庄稼,等闲不让人碰的,如今闺女说想吃蒜蓉红薯叶,她当即道:“我这就给你采些红薯叶红薯尖回来用蒜蓉炒,配着玉米面贴饼和鸡蛋面汤吃,最好不过了!”

分家之后真幸福啊,闺女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了!

见王氏打着伞急急往后去了,陈耀祖也笑了起来。

待玉芝和阿宝做好桶子鸡,王氏也做好了早饭,一碟蒜蓉红薯叶,一碟青椒炒南瓜,配着金灿灿的玉米面贴饼和漂着金黄蛋花的面汤,真是一顿很丰盛的家常饭。

因下着雨,陈耀祖把饭桌摆在正房的廊下,一家人吃着早饭看着雨,倒是颇为自在惬意。

刚用罢早饭,唐二宝的两个儿子唐大郎和唐二郎哥俩就穿着蓑衣牵着两头驴来送猪肉了。

送走唐大郎和唐二郎,陈耀祖正预备挑着担子去卖卤肉,却被玉芝叫住了:“爹,今日不用出去卖卤肉了,这次卤肉大部分都被守备衙署定下来了!”

见陈耀祖还有些犹豫,玉芝笑着道:“今日下着雨,那些老主顾也都会体谅你的,明日天晴了你再去解释一下,就没事了!”

她担心今日会出事,因此不肯让爹爹出去。

陈耀祖想了想,觉得玉芝说的大有道理,便笑道:“这样正好,我也在家歇一日!”

雨整整下了一日。

玉芝上午睡了一会儿,起来后把后院种的薄荷采了不少,洗干净后用石臼细细捣碎,用细纱布滤了好几遍,得了半碗薄荷汁,制作了一小坛薄荷酒。

上次卤肉馆没开成,酒倒是积了好几坛子,正好可以用来做薄荷酒。

用罢午饭,玉芝让王氏和陈耀祖回去歇着了,她和阿宝守在卤肉馆里。

傍晚的时候,雨没有停,却变小了,细细密密斜织着,整个街道雾蒙蒙的。

寒星果真带了四个士兵过来,运走了在玉芝这里定下的卤肉和桶子鸡。

士兵运走卤肉和桶子鸡,寒星留下把余下的银子给了玉芝,就要走了,又忍不住,凝视着玉芝,轻轻道:“玉芝,城里晚上不安生,老有流氓无赖夜间流窜,晚上须得注意门户!”

玉芝心中感激,故意调皮地眨了眨右眼:“寒星,我都知道,你放心吧!我预备了二百斤卤肉给守备衙署的兄弟,感谢他们保护百姓;我另外备了一坛薄荷酒,预备送给大人,明日上午你带人来我这里取就是了!”

寒星:“…”

他有些被吓住了——玉芝这小姑娘也太聪明了吧!

玉芝眯着眼睛笑:“寒星,我很聪明吧?!”

寒星:“…”

阿宝一直在一边,眼睛黑泠泠的,俊秀的小脸没有一丝表情。

寒星一离开,玉芝就关上了窗口,插上了门闩。

阿宝不声不响跟着她,两人又把卤肉馆的门从里面闩上,然后把从卤肉馆到前院之间的门也闩上了。

王氏和陈耀祖见了,都觉得奇怪:“天还没黑呢,这是做什么?”

玉芝笑眯眯道:“爹,娘,今日可是中元节,尉氏县城里怕是不安全,咱们小心些!”

陈耀祖和王氏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玉芝一向消息准确,他们便听了玉芝的话,一家人就呆在屋子里,把肉卤上后就早早睡下了。

玉芝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醒了过来。

她没有点灯,径直穿上外衣走了出去。

站在廊下,玉芝发现远处半边天都是亮的,吵吵嚷嚷的,热闹得很。

雨似乎停了,可是她一伸手,却发现手心微湿——原来雨还在下,只是小得很。

玉芝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忽然见到对面阿宝房间的门开了,忙招手小声道:“阿宝,过来吧!”

穿着一身白色中衣的阿宝飞快地跑了过来,站在玉芝身边,低声道:“天快亮了吧?”

玉芝“嗯”了一声,道:“你别害怕,有我呢!”

阿宝伸手握住了玉芝的手,半日没说话。

玉芝发现阿宝的手有些凉,就反手握住阿宝的手:“你的手有些凉,回房再穿件衣服,我先去洗漱,洗漱罢就去灶屋!”

玉芝刚把汆过水的桶子鸡捞出来镇凉,就听到隐隐有人敲门。

她和阿宝出了灶屋,才发现爹娘也都起来了。

一家四口不言声到了前院和卤肉馆之间的门前,听着外面的动静。

外面的敲门声更加响了,接着便是熟悉的声音:“玉芝,王娘子,你们都起来了吧!我早上买小茴香油条买得有点多,给你们送些过来!”

是西邻孙婆子的声音。

王氏正要去开门,却被玉芝拉住了。

玉芝摇了摇头,低声道:“娘,外面如今乱糟糟的,小心点好!”

阿宝指着院墙边的白杨树,轻轻道:“我从树上爬到房顶去看看!”

“家里有梯子,不用爬树,”玉芝忙道,“我也去看看!”

陈耀祖很快就把梯子搬了过来。

玉芝和阿宝身子轻,便借助梯子爬上了卤肉馆的房顶,小心翼翼往外看去。

只见卤肉馆外面站着好几个人,其中最前面捧着一竹簸箩油条的正是西邻孙婆子。

大门两侧则站着好几个大汉,都穿着金色的袍子,头脸都蒙着黑巾,手里握着钢刀,作势欲扑。

孙婆子笑眯眯站在那里,又掐敲了敲门:“王娘子,我知道你们起来了,快来拿油条吧,油条凉了就不好吃了!”

玉芝浑身发冷,慢慢把身子压在了黛瓦上。

她想起来了,孙婆子的儿子走的是西域商路,怕是早皈依了天神教。

玉芝原想着孙婆子家买过卤肉,应该不是天神教徒,现在看了,原来是人家隐藏得深…

天神教一向厌恶异教徒,她还去孙家借了好几回书,孙婆子家人看到她的时候,心里想的怕是如何杀了她吧?

她还是太天真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