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看了看,心里有了主意。

玉芝临睡前喝了一大碗莲藕红枣汤,半夜就醒了。

她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心里一惊,忙拍了拍窗户,想把贼惊走,谁知外面的人却说话了:“都起来吧,家里招贼了!”

是寒星的声音!

玉芝吃惊得都说不出话来,当即推醒了身边的王氏:“娘,家里有贼!”

王氏和玉芝匆匆系上裙子,穿好外衣拿着油灯出了门,这才发现寒星正打着灯笼站在院子里,旁边立着许灵——许灵手里还握着一把长刀。

油灯光照在长刀的锋刃上,一道亮光闪过。

这时候陈耀祖和阿宝也都出来了,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许灵握着刀,视线从众人脸上划过,确定陈家人都在了,便道:“正房里进了贼,我已经把房门从外面插上了!”

不等陈家人细问,许灵就提着刀走到了正房门前,拉开门闩,道:“屋子里的人出来吧!”

里面静默了片刻,只听床响亮地“吱呀”了一声,接着就是划火折子的声音,片刻后,卧室里亮了起来。

与此同时,里面传来女子凄厉的叫声:“你——怎么是你?啊——”

听到里面传出撕打声,陈耀祖这才醒过神来了——妹子陈娇娘在屋子里呢!

他忙叫了一声,冲了进去。

寒星忙打着灯笼也跟了进去。

阿宝和王氏不放心,也都进去了。

玉芝正要跟着进去,却被人拽住了衣袖,她扭头一看,发现是许灵。

许灵轻轻道:“小姑娘家,不该看的不要看!”

玉芝:“…”

可是她好想看看陈娇娘和谁在偷情啊!

陈耀祖冲进卧室,看着床上光溜溜正撕打的一对男女,简直是眼冒金星差点晕倒——原来是武福全,二弟妹武氏的弟弟!

中午的时候,玉芝和阿宝在前面看店,陈耀祖和王氏面无表情坐在堂屋里西边,屋子正前方坐着高氏和陈富贵,靠西墙坐着武氏、陈耀宗和武氏的母亲。

高氏已经和武氏的娘吵了半日了,中间还曾撕打过一阵子,这会儿都累了,蓬头垢面坐在那里。

陈耀祖声音疲惫:“娇娘和武福全都在守备衙署里关着呢,先商量商量怎么救他们吧!”

真丢人啊,以后没脸见人了!

他真的不想在尉氏县呆了,也没法呆了!

第67章

听了陈耀祖的话,屋子里的争吵暂时停了一瞬,除了王氏之外,屋内众人都看向陈耀祖——对啊,娇娘和福全可是在你家被抓的!

武氏的娘黄氏还没开口,陈耀祖的亲娘高氏便抢着道:“耀祖,娇娘是许大人派人从你家抓走的,你得想法子把她救出来啊!”

陈耀祖无力地摆了摆:“我没办法!”

王氏见状,起身悄悄出去了,预备和玉芝商量一下。

类似这样的场合,自她嫁到陈家,已经经历了无数次。

公婆实在是太偏心了太护短了,无论陈耀宗和陈娇娘犯了什么错捅了什么篓子,公婆最后都能把责任推到老大陈耀祖身上,埋怨陈耀祖,说他没有看好二弟和小妹。

每次都是这样,接下来不过是以前类似事件的重复。

高氏闻言,当即跳了起来,指着陈耀祖的鼻子大声骂了起来:“你没办法?我把你妹子托付给你,如今你妹子在你家出了事,你却说你没法子?你是不是死人啊!你怎么不去死?!”

黄氏见高氏跳了出来,当即也站起身凑过来帮腔,用手指戳着陈耀祖:“你家是不是有妖气啊,我家又乖又好又听话的福全,一到你家怎么就变了样子?难道不是因为你们家风水不好!”

武氏生怕两家都怨自己,眼珠子一转,凉凉道:“再说了,你家有个好闺女,许大人护着你们家,谁知道夜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高氏和黄氏闻言,吵闹的声音就更大了,手指头都要戳到陈耀祖眼里了,旁边还夹杂着武氏的冷嘲热讽。

陈耀祖耳朵嗡嗡响,眼睛怔怔盯着近在咫尺的手指头,低声道:“是你们逼我的!是你们逼我的!”

王氏急急走到了前面卤肉馆,见玉芝正在用戥子称顾客付的碎银子,便不声不响走过去,在竹榻上坐了下来。

阿宝原本正在整理卤肉锅,见状忙拎起茶壶给王氏和玉芝一人倒了一盏茶。

待顾客拎着用油纸包着的卤肉离开了,王氏这才叹了口气道:“怎么办呀?这会儿都吵着让你爹想法子去求许大人放了娇娘和武福全…”

玉芝好整以暇在竹榻上坐了下来,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待喉咙滋润了些,这才微微一笑,道:“娘,您急什么呢?咱们就等着瞧吧!若是我爹还一直这样软弱可欺,那就随他去吧!咱们开始准备搬到甘州去做生意!”

她的声音很好听,语速却很慢,仿佛每一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令人能够感受到她的决心。

王氏沉默了一会儿,轻轻道:“娘跟你走,你去哪里,娘就去哪里。”

阿宝站着一边,眼睛清澈沉静:“我也跟着姐姐,姐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玉芝心潮起伏,一股似酸似涩的感情弥漫在她的胸臆之中,令她险些落下泪来。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说话,忽然听到后面传来一声暴喝:“滚!滚出去!滚出我的家!”

是陈耀祖的声音,声音很大,炸雷一般,却又带着说不清的悲怆。

玉芝和王氏当即站了起来。

玉芝思绪如电,当即交代阿宝:“阿宝,快去把大门打开,大开着,然后你赶紧过来!”

阿宝答应了一声,急急跑了出去。

玉芝很快就听到拔出门闩的声音和门轴转动发出的“吱呀”声,随着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阿宝急急跑了回来,眼睛亮晶晶的:“姐姐,我把门打开了!”

这时候陈耀祖的怒吼声越来越近,中间夹杂着杂乱的脚步声和乱糟糟的的说话声辩解声嘲骂声,玉芝听出来陈富贵的声音:“陈耀祖,你敢不孝顺爹娘,老子现在就去官府告你忤逆!你等着!”

回答他的是陈耀祖惊天动地的一声怒吼——“滚!”

玉芝微笑起来。

阿宝也笑了。

王氏笑着笑着流起泪来,泪水滚珠般从眼睛里涌出,顺着鼻翼脸颊往下滑落。

一家三口被欺压了这么多年,她终于等到了丈夫的醒悟…

压抑多年的老实人的愤怒往往更加可怕。

陈耀祖愤怒到了极点,挥舞着扫帚把爹娘和一群奇葩亲戚赶了出去,咣当一声关上了门,插上了门闩,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玉芝收敛了笑意,坐在那里,静静听着隔壁穿堂里压抑的哭声。

过了一会儿,她低声道:“阿宝,你看着店!”

又看向王氏:“娘,你去陪陪我爹,我去做饭!”

这天晚上,玉芝烧了两素两荤四道菜,煮了一锅大米绿豆粥,又温了一壶加蜜糖的桂花酒,一家人围坐在西厢房明间用晚饭。

阿宝端着酒壶,给众人都斟了酒。

玉芝端起酒盏,道:“尉氏县紧挨着与西夏的边境,西夏人常来打草谷杀人放火抢东西,实在是不安全,咱们准备搬到甘州去吧!”

陈耀祖起初端着酒盏默不作声,片刻后,他说了声“好”,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桂花酒温暖而甜美,顺着喉咙滑下,令他整个人温暖了起来。

与其呆在尉氏县,被家里这些人吃得死死的,不如听玉芝的,搬去甘州,凭借勤快和努力发家致富,一家人过好日子。

第二天早上,玉芝一直和陈耀祖一起在店里等着,待舅舅王大郎和三叔陈耀文来取卤肉和桶子鸡去卖,她便把自己全家要搬到甘州做生意,要把家里的卤水卖掉的想法说了。

王大郎和陈耀文都愣住了,计算一番之后,两个人都笑了起来——玉芝这个主意,算是很厚道了,没有亏待他们!

玉芝见状,便道:“我会把做卤肉的法子教给你们,不过卤水的法子不能教,我每年可以过来一趟送香料包,一锅卤水一年加一次香料就行。”

王大郎和陈耀文心中虽然愿意,不过都提出要回去和家里人商量。

陈耀祖一直坐在一边,一声不吭发呆。

玉芝微微一笑:“舅舅,三叔,你们若是要商议,就快一些,三天后给我答复吧,如果不行的话,我另寻买家。”

见玉芝都把话说到这种地步了,王大郎和陈耀文答应了一声,便用驴子驮着各自的卤肉和桶子鸡预备离开。

这几个月来,他们在玉芝这里进卤肉和桶子鸡去卖,着实赚了不少银子,各自手里都攒了一笔银子。

陈耀文都要牵着驴子离开了,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忙抓住缰绳,牵着驴子走到窗口边,低声问道:“玉芝,你家住的是许大人的宅子吧?!听说许大人高升了,要去甘州了,你能不能帮我问一下许大人这个宅子卖不卖,若是卖的话,开价多少!”

玉芝挺喜欢三叔三婶的,当即答应了下来。

听到三弟陈耀文这样说,陈耀祖眼中总算是活泛了些,抬眼看向陈耀文:“耀文,你要是能买下来,就买下来吧,这样将来玉和上学堂也方便!”

陈耀文笑了起来:“大哥我也是这样想的,咱们不都是为了孩子么!”

他自然知道娇娘在城里做的丑事,他毕竟年轻些心思活泛些,也起了搬离西河镇眼不见为净的念头。

送走三弟,陈耀祖心情好了很多,要挑着担子出去卖卤肉了,玉芝忙交代了一句:“爹,你卖完卤肉,顺便去粮栈问问玉米和红薯干的价钱,咱们把我娘种的玉米和红薯干都卖了吧!”

陈耀祖答了声“是”,挑着担子起身出去了。

上午的时候,阿宝在前面看着店,王氏在后面收拾行李,玉芝则去守备衙署寻寒星去了。

当初租赁桐叶街这个宅子,她是同寒星签的租赁文书,因此还得找寒星退租。

此时许灵正和继任守备赵云岭及麾下的把总、副把总们在大厅内商议事情。

每年的八月、九月和十月是尉氏县秋收的季节,也是西夏人打草谷最频繁的时间,因此尉氏县全县必须做好防护准备。

寒星在一边侍候,见一个亲兵在外面给他使眼色,便寻了个机会出去了。

玉芝是常来常往的熟人,因此那亲兵直接把玉芝带到了大厅前方的一株白杨树下,让她在那里等着。

寒星一出大厅,就看到一个穿着海棠红窄袖衫,系了条白绸百褶裙的美丽少女正娉娉婷婷立在白杨树下,不由一愣,再细细一看,发现居然是玉芝,不由笑了起来——这丫头,不知不觉居然长成大姑娘了!

他忙大步走了过去。

得知玉芝要退租,寒星一愣:“你家这是——”

玉芝眼中笑容消失了:“家里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我们家如果一直呆在尉氏县,这些事就永远不会少。我们预备搬到甘州去做生意。”

寒星闻言很是欢喜,笑意从眼睛里满溢了出来,当即道:“太好了!这样我们又可以常常见面了!”

玉芝也笑了起来:“嗯,以后常去我那里拿卤肉和桶子鸡,若是府里请客,也可以从我这里预定酒席!”

寒星没想到玉芝到了此时,还想着拉生意,不由笑了起来,抬手拍了拍玉芝的脑袋:“你这狡猾的小丫头!”

许灵安排妥当,送赵云岭等人出来,一眼便看到了立在白杨树下的玉芝和寒星。

玉芝正在仰首看着寒星笑,今日阳光灿烂,她的肌肤在阳光下洁白晶莹,黑泠泠的大眼睛里满是笑意,身姿高而苗条,分明是一个美丽的少女了。

许灵不禁一阵感慨:唉,小姑娘也长成大姑娘了,真是时间如流水啊!

这时候他恰巧看到了寒星拍玉芝的脑袋,不由笑了:寒星这小子,还把玉芝当小孩子呢!

送走这些把总后,许灵负手向玉芝和寒星走了过去。

玉芝早看见许灵了。

今日许灵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头上戴着玉冠,身上穿着一套玉青色锦袍,一条玄色腰带勾勒出他劲瘦的腰身,脸上笑容灿烂,酒窝深深,小虎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分明是一个神采飞扬的阳光少年。

她也喜欢看美好事物,便微笑着看着许灵走了过来。

一直到许灵走到她前面,玉芝这才笑盈盈屈膝行礼:“见过大人!”

许灵仰首笑:“我说玉芝,你若是来救你那个小姑姑,我劝你省省心,你这位小姑姑和她那位情郎可不是简单的偷情,还涉及到了偷盗,如今案子已经移交到了尉氏县知县衙门了,不归我管了!”

玉芝见他得意洋洋说了一大堆,便含笑看他说完,待许灵说完,她这才笑嘻嘻道:“许大人,我是来退租的,我家要搬去甘州做生意了!”

许灵:“…真的?”

玉芝眯眼一笑:“自然是真的。”

许灵打量着玉芝,不知为何,心里怪开心的,他很大方地说道:“嗯,你们若是也去甘州的话,就在甘州卫所附近安置吧,这样我可以罩着你们!”

玉芝闻言,眯着眼笑了起来——她就等许灵这句话了!

许灵如今可是正四品甘州卫指挥佥事,若是有了许灵罩着,她家即使去了人生地不熟的甘州,也不怕被人欺负了!

她飞快地屈膝行了个礼:“谢谢你,许大人!”

又道:“你真好!”

玉芝一时有些忘情,不自觉用的是“你”,而不是“您”来称呼许灵。

寒星在一边听了,不由有些着急,忙给玉芝使了个眼色。

不过许灵才不在意这个,见玉芝笑得灿烂,他心情也好得很,道:“我九月初十出发,走水路去甘州,你家要不要和我一路去?”

玉芝听了,几乎要欢呼了,当即急急道:“多谢大人,能和大人一起走,是我们家的荣幸!”

许灵没觉得自己做了多大的好事,说完了正事,便要离开。

玉芝忙叫住了他,说了陈耀文想买他的宅子的事。

许灵闻言,想了想,道:“这个宅子我买的时候花了八十两银子,有房契为证,你三叔既然要买,那就按照原价卖给他吧!”

玉芝闻言,笑了起来,心道:许大人真是好人啊!

这样聪明的好人,世上并不多,可是值得好好保护的!

她看向许灵的眼神愈发慈和起来。

许灵:“…”

这种看儿子一般慈爱的眼神怎么这么怪啊!

第68章

接下来这些日子,玉芝一家忙忙碌碌做着临行前的准备。

玉芝那十五锅卤水成功卖了出去,分别卖给了舅舅王二郎和三叔陈耀文。

王二郎故土难离,继续在西河镇做卤肉生意。

他家跟着玉芝做卤肉和桶子鸡买卖,如今新盖了一明两暗三间大瓦房,又修建了青砖院墙,装上了红漆大门,一家人日子越过越红火。

陈耀文花了八十两银子买下了桐叶街许灵这个宅子,预备等大房一搬走,就带着妻子董氏和儿子陈玉和搬了进来。

经历了这么多风波,陈耀文和董氏看得清清楚楚,要想过安生日子,就不能和家里那些惹祸精多来往,因此即使陈富贵和高氏闹了一场,还叫了舅爷上门说合,陈耀文和董氏也没答应陈富贵和高氏跟着进城。

陈耀祖把王氏从后院收获的玉米和红薯干都卖了,虽然只卖了二两银子,毕竟是王氏的劳动成果,这二两银子就给了王氏,让王氏收了起来。

玉芝盘算了一下,发现自己手里总共积攒了四百两银票,外加二十六两散碎银子,足够在甘州买个带门面的小宅子重新开始了,心里安定了下来,安安心心等待出发。

转眼间就到了九月初九重阳节。

大周一直都有重阳登高的风俗,这几个月来玉芝都忙碌着赚钱,从来没有好好放松过,便趁着重阳节,带着全家去了尉氏县东边的黄叶山登高去了。

九月初十清晨,玉芝全家乘坐的小船,跟在许府大船的后面,驶入雾茫茫的运河水面,向东南方向的甘州而去。

陈耀祖和王氏都是第一次乘船,自然有些兴奋,上午一直坐在甲板上看两岸景致,到了下午都累了,用过午饭就回舱房里睡下了。

玉芝有一个毛病,不管是坐船还是坐轿,只要是那种能够产生晃晃悠悠效果的交通工具,她都是一坐上就渴睡,很快就睡着。

等玉芝睡醒,大船和小船都在码头靠岸了。

他们需要先上岸,在驿站歇息一夜,明早继续出发去甘州。

王氏叫醒玉芝,把玉芝扶了起来,在她身后垫了一个靠枕,这才把茶盏递给玉芝:“先喝些温开水吧!”

玉芝把茶盏里的水全都喝了,这才彻底清醒了下来,哑声道:“娘,到岸了?”

王氏“嗯”了一声,接过空茶盏收好,这才道:“许府的主子们正在下船,寒星来交代了一声,说许大人吩咐了,让我们等着许府的人安置好再上船,还说不用去给许老太太请安了!”

她忍不住嘀咕了一声:“许大人是不是不想让我们见他的家人啊?”

玉芝笑了起来,道:“许府是许府,咱家是咱家,本就不是一个阶层的人,又何必认识!”

她睡得久了,身子有些酸,便依靠在王氏身上:“娘,不去请安才好呢,去的话咱们还得给人磕头,膝盖也会难受,怪麻烦的!”

前生她在永亲王府做小丫鬟,起初的时候可不是见了主子就行礼,有时还要磕头;即使后来做了侧妃,章王妃嫁进王府后常常为难她,磕头是常有的事,难道她还没磕够么?何必上门去给不相干的人磕头!

王氏觉得玉芝说的有理,便不再多说了,柔声道:“起来穿衣服吧,娘给你梳头!”

天黑透的时候,寒星这才带着四个许灵的亲兵打着灯笼来了:“我来接你们去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