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也一下子刹住了脚。

玉芝扭头一看,见那对男女也气喘吁吁追了上来,正弯着腰扶着膝盖喘气。

她当即立断,凑近寒月,轻轻道:“我数到三,咱们把手里的东西砸到前面那四个人身上,然后转身往回跑!”

寒月轻轻“嗯”了一声。

他发现玉芝比他聪明,比他冷静,他就全听从玉芝的指挥。

玉芝说着话,一双眼睛一直在观察着前后,趁着身后那对男女还在喘息,人群还没有开始躲到一边,她开始数数:“一,二,三!”

在“三”字说出口的同时,她把手里的点心包子什么的全都砸向那三个大汉。

寒月也在“三”字说出口的同时,把手里的四个酒瓶全砸了过去。

随着清脆的青瓷酒瓶摔碎的声音响起,玉芝一马当先向那对男女冲去。

那对男女见状,顾不得喘息,忙齐齐扑过来。

那四个锦衣大汉是他们的帮手,如今事情已经闹大了,太尉那边怕是瞒不住了,若是太尉知道他们发现了美少年却没有送过去,一定会大发雷霆的!

想到最近被太尉弄死的那几个孩子,这对男女身上齐齐出了一身冷汗,不顾自己体力不济,竭力去扑。

玉芝小鹿般跳开,飞快地向西跑去。

寒月也闪过那对男女,追随着玉芝去了。

那个脂粉气十足的男子见状,尖叫道:“快追啊!追啊!”

太尉可是最喜欢征服这样的小烈马了!

这次可真是发掘到宝贝了!

那四个锦衣大汉身上脸上全都是点心的渣滓和淋淋漓漓的酒液,瞧着狼狈极了,这时候才反应了过来,当即追了上去。

只是如今临近年关,街上人太多,再加上明显是他们欺负人家小孩子,因此街上的行人有意无意都在遮挡这四个锦衣大汉,转眼间玉芝和寒月就快跑远了。

那对男女见状,怕人追丢,只得勉力追了上去。

许灵想着玉芝在甘州入股做绸缎生意,应该对绸缎买卖感兴趣,因此骑着马带了四个亲兵去了延庆坊专门做绸缎生意的第五街。

他刚骑着马赶到第五街,正骑在马上张望,便看到前方乱成一团,定睛一看,发现穿着男装的玉芝一路飞奔而来,后面紧跟着寒月,忙招手道:“玉芝!”

玉芝跑出了一身的汗,正在酝酿着要不要破罐子破摔,捉住身后那对男女,一听到许灵的声音,如闻仙乐,当即狂奔而去。

与此同时,跟许灵过来的四个亲兵飞身下马,闪电般冲了出去。

许灵这四个亲兵都是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反应极快,冲着这对男女就过去了。

追着玉芝和寒月过来的那对男女见事不对,转身就要跑,却被许灵那四个如狼似虎的亲兵一下子扑倒了,一下子就被拎了起来。

许灵见玉芝过来,伸手一捞,一把把玉芝捞了起来,安置在身后,调转马头,催马就走。

他在甘州可以横着走,可这里是京城,饶是大胆如许灵,也不敢轻易和人对上。

此时逃命要紧,玉芝也顾不得别的了,一把环住许灵的腰,口中道:“大人,快些跑。”

心里却道:咦,许灵的腰怎么这么细?

一被玉芝抱住腰,许灵的身子就一下子变得僵硬,他只得一夹马腹,打马去了。

许灵那四个亲兵拎着那对男女,和寒月一起紧随着也上了马,飞快骑马去了。

待那四个锦衣大汉奔来,他们看到的依旧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和热闹非凡的大街,太尉的亲信刘秀林和凤溪这两口子似乎平地消失了。

回到东偏院,许灵吩咐亲兵先把那对男女分别关押,然后带了玉芝和寒月去了正房。

玉芝帽子早跑掉了,发带也丢了,披头散发的,白皙的小脸上也不知在哪里划破了,有一道明显的血痕横过鼻梁。

寒月比她好些,却也没好到哪里去。

这时候小厮小六送了一壶热茶进来。

许灵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见茶味很好,便看向玉芝和寒月:“你们先喝茶吧!”

小六给玉芝和寒月一人送去了一盏茶。

玉芝端起茶盏啜饮着,温热微苦的茶液滑下喉咙,令她四肢百骸都暖和了起来。

她这才开口,把今日之事一五一十都讲述了一遍。

寒月在一边,隔三差五补充着。

许灵一直凝神听着,待玉芝和寒月讲完,他依旧没有说话。

沉吟一下后,玉芝抬眼看向许灵:“大人,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许灵挑眉看她,薄唇微微抿着。

玉芝大眼睛清澈沉静:“他们敢在人来人往消息流通的延庆坊动手抢人,说明他们后台很硬,完全不怕此事传扬开去!”

她凝神看着许灵:“大人,您听没听说过,朝中有哪位大人权势既大,又爱好美少年?”

见许灵眨了眨眼睛,玉芝不由笑了,道:“我应该是美少年啊!”

她想了想,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哎,人生得太好看了,真是麻烦啊!”

许灵:“…要不,你先去拿个靶镜照一照?”

玉芝脸上的伤口已经沁血了,他这里都是男的,也没法子帮她处理伤口。

玉芝见话题往别处岔开了,忙道:“大人,朝中到底有没有喜好漂亮男童的高官?”

她说着话,脑海中却浮现出章太尉的脸,前世她影影绰绰听说过,章王妃娘家哥哥章端喜好的是漂亮小男孩小女孩…

那时候章端还是西南节度使。

玉芝想了想,试探着道:“会不会是章太尉?”

许灵心中早怀疑幕后黑手是章太尉,却道:“咱们不是捉住了那对男女么?大帅府人才济济,自有人会叫他们开口的。”

玉芝听许灵这么说了,这才不吭声了。

许灵看了玉芝一眼,意识到玉芝根本没发现她脸上受伤了,便道:“玉芝,你真的拿镜子照照你的脸去吧!”

玉芝:“…”

她端起茶盏,把里面的剩茶全都喝了,这才起身出去了。

林玉润今日陪着承安帝接见各州节度使。

接见罢,自然是赐宴,待宴会结束,已经是傍晚时分。

他喝了不少酒,就没有骑马,乘坐着大轿回了大帅府。

张总管先指挥着人服侍林玉润喝下醒酒汤,又指挥着人送来热手巾,给林玉润擦脸擦手,忙个不亦乐乎。

流风知道林玉润事务繁忙,趁他这会儿闲着,便立在一回报今日府中重要的事:“…蔡丞相的公子蔡七知府命人送来了年礼,小的已经酌情写了回礼的礼帖,还得等大人您过目!”

林玉润躺在躺椅上,脸上敷着热手巾,淡淡道:“交给总管处理就行。”

流风答了声“是”,接着道:“启禀大帅,方才许灵许大人命亲兵押送来一对男女,说是在街上聚众要抢走玉芝,被他擒获了,想让帅府中人审问。”

林玉润闻言,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伸手取下敷脸的热手巾:“许灵如今在哪儿?”

流风忙道:“启禀大帅,许大人已经回了外院东偏院!”

林玉润当即起身。

张总管见状,忙吩咐落雨:“还不把大帅的斗篷拿过来服侍大帅披上!”

穿好斗篷,林玉润吩咐流风:“让张昊去审问许灵送来的那对男女,一定要审出结果来!”

他想了想,又交代了一句:“人不要弄死。”

张昊是他的亲信,京兆尹衙门出身,最善审讯刑狱,一向负责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流风答了声“是”,自去安排。

林玉润顿了顿,这才抬腿出了屋子。

落雨忙跟了上去。

玉芝刚出堂屋,便看到林玉润大步而来,因为步伐太急,宝蓝缎面斗篷被风鼓起又落下。

她刚要屈膝行礼,忽然想起自己还穿着男装,忙上去拱手行礼:“见过大帅!”

林玉润走到了台阶下,抬眼看向玉芝,见玉芝长发披散,雪白小脸上一道血痕划过,触目惊心,不由皱起了眉头,抿了抿唇,吩咐落雨:“让冯云晖过来看看她。”

冯云晖是京城名医,一向被林玉润养在府里。

落雨答了声“是”,自去安排。

玉芝一听,就知道落雨要去请的人是大夫,不由灿然一笑:“大帅,我没受伤!”

她说着话,亮晶晶的大眼睛一瞬不瞬盯着林玉润——她已经好几日没见林玉润了!

若是别人这么看林玉润,林玉润早恼了,可是被玉芝这样看着,他反倒觉得心里有些温暖,向前走了过去,道:“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玉芝懒得再细讲,便道:“我穿了男装和寒月去了延庆坊,谁知有人看我生得好看,就想绑架我,我和寒月跑得很快,又恰好遇到了许大人,这才得以逃脱。”

说完之后,她看向林玉润,蹙眉道:“京城可是天子脚下,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却有人敢光天化日抢人,丝毫顾忌都没有,这世界还有王法么?”

林玉润低声道:“你放心,这些魑魅魍魉迟早会被荡清,早晚会有一个清平世界的。”

玉芝凝视着林玉润,声音清澈坚定:“大帅,我等着这一天到来。”

第86章

这时候许灵已经走了出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见过大帅!”

林玉润微一颔首:“去里面说!”

玉芝见状,知道他们要谈公务,便屈膝行了个礼,回自己住的西耳房去了。

进了房间,玉芝想起许灵的话,忙寻出靶镜立在窗前照。

看着镜中自己脸上那道横过鼻梁的血痕,玉芝这才明白为何许灵那样说,为何阿沁要大夫过来瞧自己。

她前世甚是在意自己的容颜,重生之后,才发现美丽的容颜固然很好,却也给自己带来许多伤害,与美丽的容颜相比,坚强勇敢的内心其实更重要。

玉芝不甚在意,拿了洁净帕子,蘸了温开水把脸细细擦拭了一番,然后坐在窗前贵妃榻上一边做针线,一边等着大夫过来。

落雨很快就带着名医冯云晖来了。

冯云晖自恃名医身份,原想着是给小厮看病,心里着实有些不喜欢,连药箱都没提,直接袖了盒消炎生肌的药膏就过来了。

落雨敲了敲门:“陈大姑娘在么?冯大夫来了!”

随着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房门很快就被打开了,玉芝笑吟吟站在门内:“请进来吧!”

冯云晖正在纳闷小厮怎么变成了大姑娘,抬眼却看到了一双清凌凌的大眼睛,他顿时吃了一惊——眼前这做小厮打扮的美少女怎地与大帅有几分相似?

落雨见了,轻轻咳嗽了一声。

冯云晖这才醒过神来,随着玉芝进了明间。

看罢玉芝脸上的伤,冯云晖笑了起来,道:“这伤口很浅,不碍事,抹了药膏,养几日就好了!”

他留下药膏,就和落雨一起走了。

出了东偏院,冯云晖忍不住问道:“落雨,这位陈大姑娘到底是什么身份啊?”

落雨想了想,道:“她是甘州卫指挥佥事许灵许大人的远方亲戚。”

冯云晖心里还是纳闷:许灵的亲戚,怎么长得像大帅?真是奇怪!

不过他颇有几分城府,心里虽然纳闷,却也不再多问了。

一直到了深夜,林玉润才从蔡丞相家回来。

流风进来通禀,见张总管正指挥着人服侍大帅,便静立一边等了一会儿。

待林玉润在宝椅上坐下,他这才上去禀报:“启禀大帅,张昊在外面候着。”

张昊进了温暖的室内,却先闻到了一股冷香,极是好闻。

他不由放松了些,拱手行罢礼,道:“启禀大帅,许大人送来的那对男女刚刚招认了。”

林玉润还有些酒意,微微眩晕,他闭上眼睛,身子往后靠在了玉芝亲手做的靠枕上,伸出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太阳穴。

张总管会意,立在宝椅后面扶着林玉润的两鬓,轻轻按压了起来。

张昊展开卷宗,开始回禀:“这对男女,男的叫刘秀林,今年二十五岁;女的叫徐凤溪,今年二十二岁,他们是一对夫妻。刘秀林是章太尉的书童出身,十二岁进入西南大帅府,在时任西南节度使的章太尉书房侍候,是章太尉的娈童。徐凤溪九岁进入西南大帅府,也在书房伺候。刘秀林和徐凤溪过了十五岁就失宠了,因为善于帮章太尉寻觅猎物,这才成为章太尉的亲信,结为夫妻留在了章太尉身边。”

林玉润原本双目微阖,听到这里,背上汗毛忽然根根竖起,他当即坐直了身子,双目如电看向张昊:“如果能确定十年前他们两人在西南大帅府书房服侍,你去好好问一问,章端和我母亲去世有没有关系!”

张昊答了声“是”,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玉芝实在是太疲惫了,待落雨陪了大夫离开,便脱去外衣解了头发,在床上睡下了。

晚饭是大帅府大厨房送来的极齐整的一个席面,山珍海味家常小菜样样俱全,酒也是上好的贡酒。

许灵确实饿了,先喝了一杯酒,然后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他独自一人吃了一会儿,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便从炭火煨着的锅子里夹了一块鹿肉,慢慢吃着,然后终于想了起来——玉芝!

到了用饭时间,玉芝却没来!

许灵忙放下筷子,皱着眉头看向立在一边斟酒的寒月:“玉芝呢?她怎么没来吃饭?”

寒月忙道:“大人,小的刚才去叫了,可是没人答应!”

许灵越想越担心,当下便起身出了门,往西耳房去了。

西耳房里面没有点灯,静悄悄的。

许灵大步流星走了过去,抬手“咚咚咚”敲起门来,口里大声叫道:“玉芝!玉芝,快开门!”

玉芝正睡得迷迷糊糊,被许灵给吵醒了,吓得忙坐了起来,正拥着锦被发呆,外面许灵还在继续敲门:“玉芝!快点开门!”

她以为出了什么事,屁滚尿流跳下床,顾不得穿鞋就跑过去开了门:“大人,怎么了?”

廊下挂着白纱灯,照得走廊亮堂堂的,许灵就着灯笼光晕打量着玉芝,见玉芝披散着长发,小脸睡得红扑扑的,瞧着不像是出事的样子,这才松了一口气,道:“你怎么不起来吃晚饭?”

玉芝揉了揉眼睛,觉出了饿来,嘟囔道:“好饿啊!”

她抬眼看向许灵:“还有晚饭么?”

许灵见她披散着长发,长发还没梳理,脑袋毛茸茸的,跟个小动物似的,看着还挺可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玉芝的脑袋:“梳了头穿了外衣来堂屋吃午饭!”

他随意往下看了一眼——玉芝穿着单薄的中衣,明显看出胸脯平平,还没怎么发育。

许灵不禁有些忧愁:玉芝本来生得就美,年纪这么小就老有人觊觎,以后一年大似一年,再长成大姑娘的模样,出门怕是更危险了!

一想到玉芝以后要被拿起子无赖觊觎,许灵就很是烦恼,负手慢慢走了。

玉芝重新洗脸梳头,换上女装,穿戴整齐,这才去了许灵住的正房堂屋吃晚饭。

今晚的晚饭很丰盛,不但有玉芝最爱吃的两个锅子,一个酱烧鹿肉锅子和一个菌菇野鸡崽子锅子,还有她爱喝的一咸一甜两道汤——酸辣肚丝汤和莲子杏仁汤。

她在许灵右手边坐下,要了两碗米,接过许灵递过来的筷子,埋头大吃起来。

许灵原本不怎么饿,可是见玉芝吃这么香,他顿时也有了食欲,便也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两人对案大嚼,最后都吃得撑得慌,只得一起到院子里散步去。

如今正是腊月底,屋子里生着地龙,自然温暖如春,院子里却滴水成冰。

玉芝先出去,很快就又跑了回来:“外面冻死了,大人你披上斗篷,我也回屋穿皮袄!”

许灵还没出门,只听“咚咚咚”一阵脚步声去了西边,不由笑了:“真是小孩子!”

片刻后,许灵和玉芝重新会合。

许灵披了件藏青缎面玄狐斗篷,瞧着颇为风流蕴藉;玉芝穿上许灵那件颇有些年头的玄色布面羊羔皮袄,雍臃肿肿,跟个球似的。

许灵看了玉芝一番,确定冻不着她,这才迈开长腿向院中走去。

大帅府不愧是承安帝的潜邸,区区一个东偏院,也花木扶疏雕栏玉砌,颇有几分景致。

院中竹林间的甬道上铺着白色的鹅卵石,脚隔着鞋底踩在上面,很是舒适。

许灵和玉芝两个人都是长腿,一个是不怕累,一个是累不怕,齐齐拿出踏破铁鞋的劲头来,先把东偏院转了好几圈,又循着梅香出了东偏院,去了东偏院外的梅林。

梅林内外都挂着无数白纱灯,整个梅林冷香袭人如同仙境。

许灵带着玉芝把梅林转了个遍,又继续往垂柳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