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话。”杜王妃脸色稍稍和缓了些,片刻,又叹了口气,“李家其实是门好亲,我不是瞧不上他们家,只是,他家三姐儿,跟灿哥儿实在说不到一起去。

灿哥儿又没有王家三哥儿那样的好脾气,真娶回来,灿哥儿那脾气,哪能处得好?委屈了李家三姐儿,就不是结亲,成结仇了。”

“就是呢,李家老夫人和夫人,都是极疼孩子的。”曹夫人想着李家老夫人和夫人,忍不住叹气。

这两位怎么就那么执拗呢,他家三姐儿跟灿哥儿不合适,他家三哥儿跟琳姐儿更不合适,这两位,怎么就看不明白呢?

“先不说这个了,太子发了话,琳姐儿这请客,不能拖,明天就得把帖子送出去,咱们商量商量,请哪几家。”杜王妃摆了下手,仿佛要挥开那份烦恼担忧。

“太子那话,是想让那位姑娘结交到能走动说话的,王家六娘子得请。”曹夫人立刻进入状况。

“嗯,孙家和杨家也得请。”杜王妃点头道。

婆媳两个细细商量了大半个时辰,能想到的都想到了,这才打发人,去叫了杜王妃唯一的女儿、大娘子霍文琳过来,细细交待她。

……………………

李苒有生以来头一回,接到了一张除了结婚请柬之外的请帖。

对着请帖落款的霍文琳这个名,李苒全无概念,对这件事的起因,也是毫无头绪。

她只知道,这位霍氏文琳,给她和三娘子李清柔各下了一张请帖,这是送请帖的那个婆子说的。

还有就是,送请帖的婆子是被荣萱院的小丫头带过来的,那婆子说了,先给老夫人和夫人请了安,才过来她这里的。

李苒捏着请帖,慢慢晃着。

去,还是不去呢?

不去容易,可是,为什么不去呢?

去的话,怎么去?这府里老夫人和夫人,会给她安排出门这件事吗?不安排的话,她要去,就得自己想办法。

嗯,还是明天早上看看再说吧。

李苒将请帖扔到炕几上,接着看书。

秋月站在熏炉旁,不错眼的斜瞄着李苒。

姑娘收了张请帖这样的大事,她得看清楚了,一会儿跟老夫人、夫人禀报的时候,姑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什么表情,都得能说的清清楚楚的才行呢。

一直到第二天吃早饭,没人来说过那张请帖,以及李苒去不去河间郡王府的事儿。

李苒不知道霍文琳这个请客,是吃了早饭就过去,还是吃了中午饭再过去。

那张请帖上只写了请她过府小聚,赏花品茶如何如何。

她决定吃好早饭就去,走过去。

她喜欢走路。

从这里到河间郡王府好象不算太近,早点出门,一路逛过去,到河间郡王府,差不多中午时分。

要是这小聚上午就开始了,那她就是晚到了,要是下午开始,她就是到的早了点儿,怎么都合适。

李苒不紧不慢吃好早饭,披上那件丁香色素缎面斗蓬,拿上手炉,掀帘出门。

“姑娘去哪儿?是去书楼吗?”秋月急忙跟上问道。

李苒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她再次擅自出门这件事,秋月不知道比知道好,不知者不罪么。

秋月抓了件斗蓬披上,急急忙忙跟上李苒。

从一早上起,就站在院子里专心看花草的周娥也跟了上去。

帖子的事她知道,照她的经验,这位姑娘到底去不去可说不准,她得照着她去打算,早点准备好等她出门。

秋月见李苒出了院门径直往前,直奔二门去了,呆了,转头看到周娥,顿时象有了救命稻草,“烦周姑姑看着姑娘,我去跟老夫人禀报!”

秋月话没说完,搂着裙子就跑。

走在前面的李苒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头也不回径直往前。

周娥没理会秋月,侧身让过她,跟上李苒。

李苒后头跟着周娥,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府门,李苒站住,看着周娥问道:“河间郡王府往哪边走?”

“那边。”周娥淡定的抬手指了指。

她果然是要去赴霍大娘子这份邀请,这是要走过去?

十有八九。

到现在,这位姑娘还没按常理办过事儿。

李苒捧着手炉,顺着周娥的指向,一边左看右看,一边不紧不慢的往前走。

从长安侯府到河间郡王府,坐车半个时辰,李苒边走边逛,时不常停下来看一看,从长安侯府走到河间郡王府,已经将近两个时辰过去了。

河间郡王府大娘子霍文琳召集的这种小娘子聚会,都会有个主题,比如祭花神、鉴香,品茶什么的。

当然,这个主题多数时候只是个招牌而已。

今天这场小娘子聚会,主题是给李苒接风。

不过,霍文琳没把这个主题写在请帖上,只是让送请帖的婆子和诸人说了一句。

只除了李苒和长安侯府没说。

没和李苒明说,是曹夫人的意思,杜王妃很赞同。

两人想法一致:这一场邀请,李苒不来最好。

作为新朝之前就富贵数代,又是早早跟随皇上起事的家族,他们府上已经封了世袭王爵,贵极人臣。

河间郡王现如今统帅新朝过半大军,长子次子深受重用,老三又是太子自小的伴当。

他们这样的人家,现在已经不用再往前,只宜守成稳重。

象李苒这样身份敏感、脾气不好的大麻烦,她们河间郡王府半点不想沾惹。

不和李苒说这趟邀请是为她接风,是盼着她不想来,或者出不来,总之不能赴这趟邀请。

要是说了,这一场邀请是专门为她接风而设,作为主客,李苒就不好不来了。

至于长安侯府,太子发话让霍文琳请一趟李苒时,李家三爷李清宁就在旁边,这趟邀请的来龙去脉,李家知道的一清二楚,用不着再多说。

☆、第15章 难为人啊

小娘子们的聚会多数赶早。

长安侯府李家三娘子李清柔的早饭,一向是和太婆陈老夫人一起吃的。

刚吃好早饭,她阿娘张夫人和二嫂曹氏就到了。

三个人围着她,细细的交待了再交待。

李清柔刚要出门,秋月一阵风冲进来禀报:那位姑娘又出府了。

陈老夫人气的紧紧抿着嘴。

李清柔眼睛瞪大了,她出府干什么去了?她不准备去河间郡王府了?还是,她出府是去河间郡王府?那么远,她怎么过去?

二奶奶曹氏紧紧拧着眉头,看看陈老夫人,再看看张夫人,不打算多话。

一来不是她能多话的事儿,二来,那位姑娘的事儿,她是再也不想沾手了。

张夫人倒是淡定,“阿娘别往心里去,侯爷不是说了么,随她。”

“真是个丧门星,败家货,扫帚精,铁扫帚精!”陈老夫人气的骂了一串儿。

“你去吧,这样也好,要是她没到,问起来,你就说她一早上就出门了,谁都不知道她去哪儿了。要是到了,你也是统不知道。这是实话。”张夫人柔声交待女儿。

李清柔点头应了,出门上车。到了河间郡王府时,李苒还慢悠悠的在街上边走边逛着。

霍文琳听李清柔说李苒一早上就出门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让进李清柔,急忙打发人去和母亲杜王妃禀报。

杜王妃让霍文琳只管招待她请的小娘子们,打发了两个稳妥婆子,到离她们府上最近的街口守着。

“也不知道……”杜王妃看着大儿媳妇曹夫人,含糊道。

“只怕是正往咱们这儿来呢。”曹夫人明白杜王妃的意思,苦笑中透着尴尬,她是替长安侯府尴尬。

这位李苒姑娘,上一趟出门,往长安侯府门脸上狠打了一巴掌,这一趟出门,只怕又是一巴掌。

“那府上也真是,要让她来,就车马仆妇安排好,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要不想让她出来,就把门看好了。怎么又闹出这样的事儿。”杜王妃摇头叹气。

“当初她们府上到曹家提亲,二婶觉得那两位夫人过于市井,二妹妹嫁过去,万一有什么不好,曹家上上下下,可没有一个能象她们那样抹得下脸儿的。

是太婆发了话,说市井是过于市井了些,好在没什么心眼,有什么都在脸上。还真是。”曹夫人落低声音笑道。

“你太婆是明眼人。确实过于市井了些,这不光是没心眼的事儿,目光也过于短浅了,凡事又由着脾气。唉,算了,咱们不说人家的事儿。

阿灿的亲事,得早点定下来,还有琳姐儿。”

杜王妃想到还没定下亲事的一儿一女,眉头蹙起。

“琳姐儿还小,再说有老三顶在前头,总得有个大小先后,就是老三这亲事……”曹夫人唉了一声,“王家六姐儿多好,老三非得嫌人家长的不够好。”

“这孩子,从小起就惯坏了,现在长到这么大,他阿爹又不在,真是。”

一想到小儿子的挑剔,以及她管不了他这件事,杜王妃头疼起来。

……………………

李苒刚跨进河间郡王府侧门,霍文琳霍大娘子提着裙子,从里面一路急走迎出来。

重阳宫宴的时候,霍文琳仔细看过李苒,可李苒对着无数陌生面孔,根本不知道谁是谁,这是她头一回见到霍文琳。

李苒站住,仔细打量着急步迎上来的霍文琳。

霍文琳眉眼飞扬,面相和她哥哥极似,比自己略高一些,身形修长,穿着件翡翠色亮绸面白狐斗蓬,因为走的快,白底绣翡翠色折枝花卉的裙子从斗蓬里扬出来。

迎面而来,明丽清新,神彩奕奕。

是个相当漂亮且醒目的小姑娘。

霍文琳迎到李苒面前,目光先落在李苒傍了一层尘土的斗蓬下摆。

京城的街道很干净,可离干净到没有尘土,还差了上千年的文明。

李苒走了将近两个时辰,娇嫩的丁香色斗蓬下摆,由下而上,由深而浅的落了一层灰尘,颇为显眼。

霍文琳打量李苒的同时,已经一边曲膝见礼,一边笑道:“刚才还在说,不知道姐姐什么时候到,三娘子也是刚到。”

李苒学着霍文琳,似是而非的曲了曲膝,只是微笑,没有说话。

她极不擅长这样的应酬,没想好怎么回答霍文琳这几句客套话。

“大家都到了,难得到的这么齐整。

咱们今天在快睛阁,您也知道,我们家园子里,到冬天,就数快睛阁景色最好。”

霍文琳对着李苒,紧张之下,反倒格外的语笑叮咚。

“多谢你。”李苒这一声谢,郑重而真心实意。

不管霍文琳为什么请她,她请她这件事,对她来说,都是一件只好不坏,或者好大于坏的事,该认真谢一句。

“姐姐太客气了。”霍文琳一句话没说完,就哽住了,“我是正月生的,我比姐……你大呢,咱们进去吧,都等着呢。”

说不上来为什么,对着李苒,霍文琳一句姐姐喊的极其顺溜,妹妹两个字,却在舌尖卡着说不出来。

李苒跟着霍文琳进了二门,周娥跟进二门,向左拐进旁边几间厢房。

那是河间郡王府女护卫当值的地方,她跟河间郡王府的女护卫们并肩作战多年,很熟。

“三娘子比……”霍文琳将李苒让进二门,刚一开口就卡住了。

她该怎么称呼这位姑娘?

她比她小,称姐姐不行,称妹妹她叫不出来,称姑娘太生份了,再说,也没有当面称呼姑娘的啊。

该称她四娘子,或是四姐儿。

可她们长安侯府从来没承认过这位是四娘子,她怎么好替人家排行?

这是阿娘特意交待过的。

李苒看着卡的张口结舌的霍文琳,片刻,错开目光,带着丝笑意,打量起周围的景色。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尴尬起来,可她却很能理解她的处境。

自己这样的身份,已经过于尴尬了,偏偏还要添上一份长安侯府的敌意。

这位霍家小娘子不容易,换了自己,大概早就退缩逃开了。

“不知道姑娘喜欢吃什么?”霍文琳卡了半晌,缓了口气,干脆换个话题。

“我不挑食。”李苒犹豫了下,答道。

霍文琳这个问题,她不知道怎么答,她在这里吃过的东西很少,也不知道这里都有些什么样的吃食,她没法答。

霍文琳再次尴尬起来。

“我怎么称呼你?”李苒看着霍文琳的尴尬,想找点话题缓和一下,可她最不擅长的就是寒暄。

“嗯?噢,她们,有叫我大娘子的,有叫我琳姐儿的,您……”

霍文琳被李苒这一句问的,简直不知道怎么答才好,头一回有人问她怎么称呼她。

“那我称你大娘子吧,多谢大娘子。”李苒微笑,“大娘子叫我的名就行,或者象她们那样,称我姑娘。”

“我比你大,就叫你阿苒吧。”

霍文琳暗暗松了口气,称姑娘实在是过于生份,阿苒就比较合适了。

“你有妹妹吗?几个妹妹?”李苒接着找话。

“没有,我是家里最小的。”霍文琳惊讶的看着李苒。

她竟然连她们河间郡王府有哪些人都不知道。

李苒喔了一声,就有点儿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

她的问题很多,但好象都不适合问出来。

“就在前面,咱们到了!”霍文琳这一句简直就是欢呼。

总算到了!

暖阁里朝向她们这一面,窗户全开,每一扇窗户里,都挤着几个满头珠翠的小姑娘。

李苒的目光掠过窗户,看向四周。

她不在意这些目光。

她是在这样好奇怜悯鄙夷,以及这样那样的嫉恨的目光下长大的。

李苒跟在霍文琳身后,缓步上了台阶。

跨过门槛,看到迎面一排十几个小娘子,站成个错落的半圆,只只眼睛都看着她。

大约是因为不用一个人面对李苒了,霍文琳神情和声调都轻松而活泼起来,“我来介绍,其实大家都是见过的。这是李家妹妹,单名一个苒字,三姐儿,她比你小是不是?”

霍文琳看向李家三娘子李清柔,盼着她能说一句:这是她妹妹。

要是那样,她就可以顺着李清柔一句妹妹,给李苒一个四娘子的称呼,解了她和大家对李苒称呼的难题。

“我不知道,我们家没人说过。”

李清柔并不是领会到了霍文琳的意思,一口堵回去,她只是实诚实的答话。

她和李苒谁大谁小,太婆,阿爹和阿娘可从来没跟她说过。

而且,她很不喜欢家里突然多出来一个姐妹,她有两个姐姐,足够了,她很喜欢做兄弟姐妹中最小的那个,她一点儿都不愿意有个妹妹。

李苒嘴角抿着丝笑意,看着三娘子李清柔。

她跟她阿娘、她太婆一样,都是这么直接了当。

“是么,哪,那个,对了,这是王家姐姐,六娘子王舲……”霍文琳尴尬的哼啊了几声,立刻开始介绍其它人。

李苒随着霍文琳的介绍,一一含笑点头,却没用心去记哪位是哪位。

从前,她曾经极其努力的去记住每一个人,用心交好讨好每一个人,努力想让自己和她们一样,想让自己融入她们。

很多年后,她才明白,她不是她们圈子里的人,她和她们不一样,这不是她用心就能弥补的,她再用心,也融不到她们中间去。

现在,她和她们的差距更大,甚至,她和这个世界都差距巨大,她不打算再做这种无谓的努力了。

☆、第16章 王家六娘子

霍文琳刚介绍完,李苒就看着霍文琳微笑道:“我有点儿累了,那边景色好,我就在那儿歇一歇。”

霍文琳一个怔神,差点反应不过来。

她待客作客这十来年,头一回碰到李苒这样,直截了当说自己累了,要先歇歇的。

嗯,她一路走过来,也确实该累坏了。

李苒和霍文琳说完,不等她答话,已经走过去,解下斗蓬。

河间郡王府里,能点出来待客的丫头,都是极有眼色的,不用霍文琳吩咐,已经急步上前,接过李苒的斗蓬,再侍候李苒坐下。

满暖阁的小娘子,都或大或小的睁大了双眼,瞪着李苒。

“我去陪她。”王舲王六娘子上前一步,轻轻拉了拉霍文琳,低低道。

霍文琳明显松了口气,满眼感激的看着王舲,连连点头。

王家六姐姐最稳妥不过,王家跟李家这位姑娘又很有些交情,王家六姐姐肯过去陪她,那是再让人放心不过的了。

王舲走过去,坐到李苒侧旁。

李苒记得这位王家六娘子王舲。

这位六娘子眉眼清淡,气质清华,让人一眼难忘。

“重阳那次宫宴前,我受了凉,不大舒服,就没去,没能见到姑娘。”王舲的客气中透着隐隐的恭敬。

李苒微笑,她不知道怎么接话。

应酬是她一直没能学会学好的事情之一。

“我家祖籍金陵。”迎着李苒客气却疏离的笑意,王舲有几分犹豫的解释了句。

李苒接着微笑。

她不知道她这句祖籍金陵是想表达什么意思,还是这是这里的风俗,见面先介绍祖籍?

“姑娘没听说过金陵王家?”王舲见李苒笑容不变,纳闷了。

“到长安侯府之前,我只读过几本诗集,也没见过外人,抱歉。”李苒眼皮微垂。

王舲呆了,片刻,眼泪夺眶而出,急忙低下头,抿茶掩饰。

李苒侧头看着突然失态的王舲,微微蹙眉。

看她这样子,对自己很是关切,她和她有什么关系吗?

“我曾祖父,是仁宗的先生,官封太子太傅,谥号文忠,是仁宗亲自挑的字。

我大翁翁时任副相,驻守兴荣关,和大伯一起战死在兴荣关。

二翁翁随侍在仁宗身边,仁宗殉国时,二翁翁一家,也一起服毒殉国。”王舲看着李苒,声音缓而沉。

李苒听的怔忡,端直起上身,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翁翁是曾祖父第三子,我太婆安老夫人,出自洛阳安家,是仁宗皇后,就是姑娘外祖母的堂姐。我太婆和姑娘的外祖母,同一祖父。”王舲接着道。

“安家,在洛阳?”李苒看着王舲,心里说不清什么感觉,这算亲戚么?

她从来没有过亲戚。

“安氏在前梁兴庆年间以军功起家,之后将近三百年,为国戍边,号称天下第一将门。

荣安城破前一年,安氏一族为国尽忠,已经死伤殆尽……”

王舲的喉咙哽住,片刻,才接着道:“现在,已经没有安家了。”

李苒呆了片刻,低低叹了口气。

“你到京城前一天,翁翁才知道你。”王舲也叹了口气。

知道有个她那天,翁翁和太婆很晚才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