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孝锐睡了一个多时辰,就悄悄起来,带着几个人,往四周打探。

周娥倒头睡的干脆深沉,桃浓缩在李苒上风口,半睡半醒。

李苒缩成一团,睡得很沉。

不过睡了两个来时辰,李苒就醒了。

以前出任务的时候,再累,也只能一次睡上两到四个小时,这会儿不用她警戒,她安心的睡了两个时辰。

“你醒了?”周娥凑到李苒脸前。

“嗯。”李苒立刻撑坐起来,“怎么了?”

“你说吧。”周娥往后退了一步,坐到地上,示意离她两三步的安孝锐。

安孝锐一头汗一身泥,神情却很安然,往前一步,坐到李苒对面。

“咱们象是进到战场里了。”

李苒一下子坐直了。

安孝锐要地上摸了一把石子枯枝,一边说一边往地上摆。

“咱们在这里,离咱们一里半,这里,半个时辰前,这一片,到了至少上千的骑兵精锐,马蹄裹着棉,是过来埋伏的。”

借着月光,李苒看着地上的枯枝石子,听的十分专注。

“我刚才和周将军议过。

伏兵埋在这里,至少上千的骑兵,要伏击的人数必定更多。第一,这场战事很大。

第二,你看,这里是栎城,祁伊在这里,这里是金县,大帅的帅帐,应该在金县一带,那就是大帅在这里。

这是条济远河。

我和周将军的意见一样,他们要伏击的,应该是侧翼,除了这里,这边,应该还有一支伏兵,这样相互呼应,才不至于孤军无援,杀伤力也更大。

要是这样,这一场战事,应该是咱们和蜀地的倾军之战,只怕北边部族南下的精锐,都用在攻击这边侧翼。”

“这些,王爷知道吗?”李苒从安孝锐看向周娥。

“蜀地联络北方部族,以及北方部族南下的事儿,大帅肯定知道,但,埋伏在哪里这些细节,很难知道。

要是大帅能知道一切,那这仗就太好打了。”

安孝锐露出丝苦笑。

李苒看向周娥。

周娥摊着手,“不幸之中的万幸,咱们在他们后头,要是在他们前头,那就是进亦死退亦死,怎么都是死了。

现在么,只要咱们沉着不动,至少五成把握能躲过去。

那五成,一是他们败溃得太快,没冲出去多远就往回退,咱们离他们有点儿近,避不过,要迎一迎乱军,不过败溃之军一向不恋战,避过去容易。

还有呢,就是后面还有一支伏兵,咱们夹在中间……不过这个肯定不可能了,小五跑一圈看过了。”

“你跟着谢泽打过仗,我是问你,你觉得他能想到这支伏兵吗?”

李苒低低问道。

“你这话问的。”

周娥哈了一声。

“小五刚才不是说了,能知道有这么支奇兵就很不错了,哪能什么都知道?就是料敌如神,也没有这么神的。

你别担心他,这一仗肯定是咱们赢,就是赢的容易一点,难一点的分别。”

“这个容易一点,和难一点之间,要多死多少人?”

李苒一句话问的周娥呃了一声。

“你这话说的,是得多死不少人,不过,人命贵贱不同。

当年,我们还是反贼的时候,象他们这样的兵卒,一个脑袋五百个大钱,象我这样的,这脑袋就值五百两银子。

人跟人不一样,这没办法。”

“当年北边还有大可汗的时候,安家人的脑袋,最便宜也要一万银子,最贵的,给一个一字王。”

安孝锐笑接了句。

蹲在旁边听着的桃浓噗一声笑出来,一边笑,一边拍着周娥。

周娥瞪了桃浓一眼,“笑什么笑?他这话说的,跟我那话,不是一个意思嘛?”

李苒莞尔,安孝锐也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冲周娥拱了拱手。

“战场之上,出奇不易和洞察先机大不相同,不光是多死很多人,也许对整个战事长短,都大有影响。”

安孝锐看着李苒,接着道。

周娥眯眼斜着安孝锐。

“能示警吗?”李苒看着安孝锐问道。

“那是找死!”周娥干脆直接的评价了一句。

“跟找死差不多,冲上去就行。

他们埋伏在这里,也就是一个冲锋的距离,咱们这大几十人呢,这一冲,那边也就看到了。”

安孝锐笑道。

“你们安家人个个都是求着战死,死得越英勇越好,可她不姓安,就算她姓安,她现在嫁人了,也得先姓谢再论安字!”

周娥口水喷了安孝锐一脸。

“我刚才跟你说过,这人,就是贵贱不同。你别总是想着得多死多少人,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这一战不死下一战死,今天不死明天死。就算不打仗,那人能少死了?生病病死人,吃不饱饭饿死人,发大水淹死人,吃汤团还能噎死呢,这是你能管得了的?”

周娥转头再喷李苒一脸口水。

“就是贵贱不同,这会儿只想着保命,这个贵字,也就不贵重了。享受尊贵,也要承担尊贵。”

李苒声音很低。

“以前在家时,姑婆也常这么说。”

安孝锐一脸笑。

周娥哼了一声,没说话。

“这是要打一架了?”桃浓声调愉快,“照死里打架最痛快。”

“咱们人太少,真要打,得好好盘算盘算怎么打。”

周娥一边说一边捡了一把小石子。

“能把安家的旗号打出去吗?”

李苒看向安孝锐。

“亮出安家的旗号,还能唬一唬,要不然……”

周娥叹了口气,斜瞥了眼安孝锐。

“但愿你大哥他们也到了。”

“我觉得大哥他们应该到了,就是不知道埋伏在哪里,咱们搅一搅,至少能让前面那些伏兵乱起来,他们乱了阵脚,不管是大哥,还是大帅,肯定能把他们全部留下,上千骑,档不少!”

安孝锐搓着手指,看起来很兴奋。

周娥斜着他,哼了一声。

“都过来商量商量。”

周娥叫过王翠等人,又叫了几个老兵过来,商量怎么样才能把声势搞出来。

李苒坐在旁边,凝神听着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商量,这里的打仗,她连见都还没见识过,没有她说话的份儿。

安孝锐看起来轻松而愉快,周娥淡定自若,桃浓不发话,伸长脖子听的津津有味儿,王翠一边听着议着,一边搂着桶箭,一枝枝拿出来,摸一遍再放回去,沈麦蹲在王翠旁边,王翠提个建议,她就跟几句哪儿不行,十分默契。

其余十来个老兵,你一句我一句,仿佛在给要上擂台的同袍出主意想策略。

李苒看的微微有些走神。

当年,她那个小队,也是这样,不管多艰难的任务,大家也都象这样,仿佛不是去杀生送死,而只是上场打个比赛,还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那种。

去的路上有说有笑,回来的时候,却没有人想说话,也没人说话。

“……好了!就这么议定了。”

周娥拍了下手。

“去跟大家伙儿说一声,有什么要交待的,都交待一声,别等死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游来荡去到处碍事儿。”

“交待给谁?”桃浓笑出了声,“还能有活下来的?”

周娥横了桃浓一眼,往李苒点了点,“交待给她,要是能活一个,一定得是她活着。”

“有多余的兵器吗?”

李苒没接周娥的话,只笑问道。

“我最喜欢她这份气势,从头一回见她,到这会儿,正宗的皇家气度。”

桃浓笑不可支的冲李苒竖着大拇指。

“有,要短的长的?自己挑。”

周娥应了一声,沈麦抱了几把刀枪过来,李苒挨个掂了掂,挑了柄狭长的刀。

“我要是死了……”

李苒握着刀挥了两下,重新坐下,看着周娥,话刚开头,就被周娥摆手打断,“你不用交待,你要是死了,那肯定没人活着了,交待了也是白交待。

我有件事,只能交待给你,就是吴嫂子娘俩,我要是死了,你得把她娘俩收进你们王府,还让她做厨娘就行。

别的没有了。

我这个人,上阵前有恩报恩,有怨报怨,省得死了不闭眼。

还有,我肯定等你。”

“王妃长命百岁,你可得好好等着。我什么事都没有。”

桃浓见李苒看向她,笑着刚要摆手,又哟了一声。

“有一件事,得先说一句:不要给我收尸!”

李苒眉梢扬了起来。

“就这一样,不管死哪儿,死成什么样儿,只要死了,就别动,别收尸,别管别理,更别竖碑立坟什么的,什么都别管!”

桃浓一连串儿说得又快又脆,头往前伸了些,看着李苒问道:“你知道为什么?”

李苒赶紧摇头,她真不知道为什么。

“象你这样的,百年之后,就算有一个两个闲人跑到你坟前胡说一通,扯篇酸文凑个诗词什么的,再怎么他不敢乱说。

像周将军这样的,煞气重,做了鬼人家也怕她。

象我这样的,真有个坟有个碑什么的,那可不得了了。

一想到一群丑八怪在我坟头上胡说八道丑态百出,太恶心了!”

李苒呃了一声,噗一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点头。

“我没什么大事,就是,你打发人跟我媳妇说一声,让她别守着,碰到好的该嫁就嫁,把孩子留在安家。”

安孝锐伸头过来,笑着交待了句。

李苒看着他,嗯了一声。

“王妃。他们让我自己过来跟您说。”

老马浑身拿捏的蹭过来。

“我是想,死了之后,那名儿,别放到什么英烈录里,能不能,还挂在咱王府门房上?

我今年四十多快五十了,当了二十三年的兵,早先觉得当兵痛快,自从……那个,到王府当了门房,这小半年过得最舒心最高兴,头一回觉得活得有头有脸,体面得不得了。

要是放门房册子里碍事儿,那……”

“好。要是我能活着,就把你的名儿挂在门房里,一直挂在那儿。”

李苒声音微哽。

老马连声谢了,一路小跑回去了。

又有几个老兵过来,交待自己的身后事。

李苒一一听着,一一记着,虽然觉得记着也是白记。

到最后,只余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怎么可能有活路呢?

☆、第175章 聚

众人连说带笑,很快交待完身后事,开始准备很快到来的冲锋。

李苒打理好马匹马具,握着那柄狭长的刀挥了几下,撕了件细棉布衣服,仔细的缠裹两只手掌。

她这双手太细嫩,不管是握刀,还是抓缰绳,都极容易磨破出血,血出的多了,不管是刀柄还是缰绳,都极容易打滑。

“王妃要是在安家,也是位能撑家的姑奶奶。”王翠一直留心着李苒,看着她细细缠好,活动着手指,重又握住那柄刀,忍不住笑道。

“她也算姓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她就是在安家,也算得上凶悍。”

周娥伸头看了看,啧啧有声。

她是见识过她那份狠厉的。

众人准备妥当,把和冲锋无关的东西都留在原地,一人两匹马,牵着马往旁边周娥和安孝锐看好的一小片高岗林地过去。

天边微微泛起鱼肚白。

站在树上一根横枝上的安孝锐,一声透着兴奋的哈声后,从树下一跃而下。

“开始冲锋了?”周娥看了眼安孝锐,伸长脖子接着看远方。

远远的,在她们侧前方,烟尘腾腾,杀声阵阵。

“咱们的判断不错。”

安孝锐蹲在地上,摆着小石头。

“战阵在这里,他们埋伏在这里,肯定是要突袭侧翼,祁伊他们应该在这里,大帅在这里。

咱们只要能冲破他们的队伍,再往前,就是咱们的侧翼了,还是有一线生机的。”

安孝锐说着,拍拍手站起来,看着周娥和李苒,笑容灿烂。

周娥站在马蹬上,又看了一会儿,跳下马,蹲在刚才安孝锐摆的几块石头旁边,点着那几块石头。

“这里打起来了,他们埋伏在这里,那下一步呢?北边这些部族的主力在哪里?你大哥他们,现在肯定也到了,现在在哪儿呢?

咱们得找准往哪儿冲,冲对了,一线生机,冲错了……”

后面的话,周娥没说下去。

“不用想那么多,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咱们往前冲了,不管是王爷,蜀军这边,还是安大郎他们,必定会随之调整。”

李苒接过周娥的话道。

“这话极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战场之上,没有定数,咱们只看准时机冲上去,其余见机行事。”

安孝锐接话笑道。

周娥点头,起来站上一块石头,凝神看着远处的纷飞的战场,和近处安静的伏兵,等着时机。

李苒站在周娥身后,安静的等着周娥的号令。

太阳一点点往上爬,爬过头顶时,周娥抬手示意众人。

“上马准备!你跟紧我,”

周娥吩咐了一句,转头看向李苒。

“我要是死了,小五顶上,或者小五也死了,肯定会有人顶上,你只管跟紧,无论如何不能落了马。”

“嗯,谢谢你。”

李苒应了,看着周娥,郑重谢了句。

“你要活着。”周娥看着李苒,郑重交待。

“好。”李苒露出笑容。

“亮旗!”周娥勒马站在队伍最前,抬手号令。

王翠举起那面淡蓝底绣金大字的安字旗,这是安孝锐的旗帜。

“冲!”

周娥抽出长刀,纵马冲出。

李苒紧跟在周娥身后,纵马冲出,下意识的往四下看了看。

他们这五六十人,再加上五六十匹马,冲锋起来的烟尘,竟极有声势。

她出过的任务,最多的一次,也不过二十来人,这样的冲锋,她是头一回。

若是千军万马,不知道是何等热血。

战马跃过一块石头,李苒俯在马背上,收回目光,握紧长刀,将全幅心神,凝注到前方。

离她们一里多路,已经整齐队伍,准备冲锋出去的那队北方轻骑,看到那面迎风招展的安字旗时,队伍骚乱起来,惊呼声喊叫声夹杂着杂乱的马蹄声,刀枪碰撞声,乱成一团。

谢泽中军所在,并不在周娥猜测的方位,离那群伏兵,比周娥的猜测要近不少。

那面安字旗刚刚竖扬出来,安孝智就看到了,失声叫道:“是小五!”

谢泽猛的一勒马头,又急忙松手,盯着安孝智呵道:“你看清楚了?”

“是小五的旗,蓝底绣金!我去接应他们!”安孝智不错眼的盯着那面被风拉得笔直的安字旗。

谢泽攥着缰绳的两只手用力到微微颤抖,深吸了口气,脸色苍白。

“稳住!鸣镝!命孝沉亮旗。”谢泽沉声吩咐。

马越跑越快,李苒俯在马上,只觉得耳边一片风声。

安孝锐在她侧前,将弓拉圆,铁箭疾射而出,前面那队轻骑中,正挥舞着长刀,声嘶力竭的喊叫着,努力稳住队伍,调整战阵的汉子后背中箭,扑跌落马。

那队还没稳住的轻骑更加混乱了,一些人马往周娥她们冲迎上来,更多的轻骑,调转马头,喊着不知道什么,冲往斜前方。

周娥迎上最前的轻骑,挥刀劈下,迎面而来的轻骑一条胳膊飞起,那匹疾冲的马带着惨叫的骑士,从李苒身侧冲过去,鲜血喷了李苒一头一身。

两军交接,马速慢了下来。

李苒甩了甩头,握紧手里的刀,勒马往前,挥刀砍向欠身往前砍杀周娥的轻骑。

不过晚了几息的功夫,那面突兀出现的安字旗就报到了祁伊面前。

祁伊站在马鞍上,远望着看不清楚的安字旗方向,冷哼了一声,看着简明锐冷笑道:“北边那些蛮人最怕安家军,谢泽就让人打出安字旗,倒是聪明。”

祁伊的话突然顿住,“这只怕是那位王妃!她这个安字,从安皇后身上算起的么?好大的脸!

传令过去,这不是安家军,是那位王妃腆着脸自以为是!告诉他们,围住那面旗,杀光!”

冲在最前的周娥马速越来越慢,王翠将那面安字旗扔插在地,挥刀上前。

安孝锐护在李苒侧面,不停的挥着刀,刀上、身上的血不停的往下滴淌。

李苒看了眼四周,围在她周围的人,不到一半了。

斜前方,刚刚那些疾驰消失的轻骑,从一个小土包上冲跃而出,比刚才更加惊恐快速的疾冲而来,轻骑后面,一面红底安字旗越过小土包,咬着那些仓皇的轻骑掩杀而来。

“是大哥!咱们的旗?”

安孝锐一刀砍翻一个轻骑,惊喜大叫。

“护好王妃!”周娥一声吼叫,安孝锐哎了一声,挥刀砍出。

那面红底安字旗很快掩杀过来,将李苒等人围在中间。

李苒看着从她们两边疾驰而过的铁骑,将刀放回去,也不知道是铁骑扬起的尘土呛的,还是脱了力,伏在马上咳起来。

这一场大战,直到第二天凌晨,形势才略有明朗。

蜀军开始后撤,谢泽大军一路掩杀追逐,直逼栎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