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看到他还在,虽然坐着轮椅,但至少是活着。

陆柒柒心里是高兴的。

谢谢你还活着,谢谢你还给了我弥补的机会。

远在京城,远郊外的一处小院儿中。

这是一座很漂亮的四合院,小而精致,还有一个绿意盎然的中庭,小小的池塘上面布满了翠绿的荷叶。

一双穿着绣花软底布鞋的脚,踩在白色砂砾上,许久未动。

白荷没有化着精致的贵妇妆容,而是素面朝天,这让她脸上上了年纪的痕迹统统显露了出来,眼角的鱼尾纹,还有松弛的皮肤,都让她看上去很苍老。

与几年前那个意气风发、优雅高贵的陆夫人,截然不同。

白荷的脸上没有笑意,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四方的天空。

这就是她几年来唯一能够看到的天空,不是无边无际,而是正方形的。

再远的,她就看不到了。

当年,陆家在问她,选择陆夫人的名头,还是选择离开的时候,她毅然选择了前者。

权力就像是淬了毒的花,一旦接触过,就只会渗入五脏六腑,一辈子不得翻身。

要让白荷放弃陆夫人的身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倒不如让她去死。

于是,白荷为了守住陆夫人的虚名,选择搬进这个院子,过上了囚禁般无望的生活。

无论春夏秋冬,对她来说都没有任何变化,生活中唯一可以期待的,就是每个月女儿来看她的时候。

就算只有短暂的一个小时,她也心满意足。

若不是还有这么一点期待,白荷几乎快要发疯。

真正折磨人的,不是夺去人的所有,而是把无比渴求的东西放在她面前,却完全触不到、得不到。

舍不得,得不到。

反复不断的折磨,让白荷的生活越发的绝望。

但她还是保留着那份不知道为什么的坚持。

哪怕是陆辛已经六年没有来看过她了。

但她还是等啊,等啊。

等到这中庭的花草树木,从生机盎然,到萧然秋瑟。

夏天,又快到了。

中庭里面又是一片绿意勃发,这是万物生长且辉煌的季节,但是她的灵魂,却在一点点死去。

腐朽,消亡,而不自知。

霍东野如果知道,自己“死皮赖脸”跟来之后,会面对令他几乎玄幻的简青儿子的时候,他一定会选择回家。

等等,死皮赖脸有些过,顶多也就是厚脸皮吧。

只是他现在的处境,比刚才上车的时候,看到苏致从轮椅上站起来,自己上车的时候,还要震惊愕然。

简青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儿子?

“你,什么时候,结婚了,吗?”霍东野一字一句问道,表情依然有些木木的。

他不过就是去了一趟欧洲而已,怎么整个世界就突然变了?

简青理解他的震惊,但没有往深处想。

“什么结婚,我可没有。这是我儿子,亲生的,陆琰。”简青怕他误会,还刻意强调了亲生的三个字。

陆琰站在简青身前,有些吃力地仰着头,对霍东野喊了一声:“叔叔!”

“啊?嗯。”霍东野慢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有儿子?好像也没什么,反正也不是结婚!

霍东野当然是下意识忽略了之前遇见陆司墨的情况,更是潜意识的没有把陆琰往陆司墨身上去想,哪怕他们都姓陆!

苏致却非常清楚陆琰的存在,冷淡到几乎孤僻的他,对陆琰也不由得露出笑容。

简青拍拍陆琰的头:“这是你舅舅,叫舅舅。”

“舅舅你好。”

苏致笑得更开心了,直接把陆琰抱到了自己腿上,逗着他玩儿。

简青转身进了厨房去继续忙碌。

里面已经有楚云在忙着,她进去也算是搭把手吧。

霍东野站了一会儿,干脆也跟着简青进了厨房,美名其曰帮忙。可实际上,就是帮简青弄得手忙脚乱,最后直接被简青给踹出厨房。

很快又有人来了,是蒋玥,带着女儿元宵。

因为听到简青说苏致要回来,她远远从温阳就赶了回来。苏致从小身边就没什么朋友,简青像是他的姐姐也像是他的朋友。

而还认识比较熟悉的,也就只有蒋玥了。

两人见面到没有了曾经那种无处不在的火药味。蒋玥经历了生活之后,性格也磨去了以前的毛躁,逐渐沉淀。而苏致是受到了大打击,在初期的崩溃之后,性子慢慢静了下来,甚至有些过冷了,倒是脱了早年的那些稚气。

如此难得的,两人竟然还能坐在一起寒暄了。

同样的,蒋玥也很好奇霍东野。

待她找了个理由进厨房凑到简青身边之后,便忍不住低声说:“我怎么觉得,那个霍东野喜欢你啊?”

“说什么呢。”简青觉得她纯粹是想多了,“我跟霍东野是朋友!更何况,以他那个花花公子的样子,还能真喜欢我?我和当朋友这么久,亲眼见证过他身边换过的女人,没有一打也有半打了。”

蒋玥倒吸了口气:“那么花心?那可不行!你可千万不能相信什么过尽千帆啊!离他远点!”

简青好笑道:“我们真的只是朋友!”

“行!信你信你。”蒋玥的语气跟安慰小孩子似的。

一顿饭,尽管有些别扭,但随着两个小孩子的欢乐闹腾,也很快其乐融融起来。

第二天,简青带着苏致去了陵园。

苏致其实身体已经康复得差不多了,只是不能长时间站立或走路,因而平时总是习惯坐轮椅行动。

但是这一次,他来到这个陵园,却坚持要自己步行上山。

简青拗不过他,只能将就扶着他,慢慢上山。

苏致腿脚不方便,走得很慢。这条事实并不漫长甚至是短暂的路,在他走来,却仿佛经历了无数个岁月。

停下来的不仅是时间,还有他的心灵。

简青已经来过一次,所以很熟悉便找到了那块墓碑。

黑色的墓碑干干净净,只有一句“刘静华之墓”,和一张温和而笑的黑白照片。没有立碑人,也没有其他碑文。

墓碑前甚至孤零零的一束花都没有,与其他墓碑前面的热闹截然不同。

苏致露出痛苦的表情,脚下不稳,连简青也没来得及扶住他,便眼睁睁看着他跌倒再低。

“小致!”简青低呼一声。

苏致摆摆手,示意她不用扶自己,而是直接盘腿而坐,怔愣地看着这墓碑。

这墓,正是苏奶奶的墓。

对于苏致来说,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了,也离开了。

苏致缓缓蜷缩着,也不管地上的灰尘泥土,趴在墓碑上,脸贴着冰凉凉的大理石,像是被遗弃的小兽一样呜咽着。

太痛了,痛到他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心里一片空荡荡的。

在没有看到这墓碑之前,苏致还能抱有一丝幻想,也许奶奶会在什么不知名的地方生活得很好,没有自己这个小累赘,她可以想做什么做什么。

但是奶奶没有,她是在痛苦中离世的,那时候自己都没有陪在她身边。

奶奶该有多寂寞啊。

简青的眼睛也酸涩起来,她蹲在苏致身边,轻轻抚摸着他的头。

“对不起。”简青一直都在后悔当年那一幕,若不是苏致为了救自己,也不会出车祸,在病床上一趟就是一年多,连视若生命的钢琴都不得不放下,至今才康复。

苏致从未怪过她:“是我的选择,又不是你的,我也从没有后悔。”

可我后悔。

简青在心里无声的说。

若不是因为我,若不是因为陆司墨的母亲,你也不至于遭受这一切。

他只是问:“奶奶她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三年前。我打听到一家疗养院,苏奶奶在那里住了三年。听说,她走的时候很安详,没有任何痛苦。”简青隐瞒了苏奶奶其实是跟植物人一样在病床上躺了三年的事实。

苏致已经够痛苦了,她不想再让他更痛苦。

苏致闭上眼睛,掩盖掉眼底滔天的仇恨。

白荷白荷白荷!

你为什么要毁了我的一切?难道你的荣华富贵都这么重要?可以牺牲我的自由,牺牲奶奶的生命?

我从未想过要和你有任何交集,你又凭什么来决定我的人生?

不是生了我,就有资格当我的母亲!

苏致每一次在心里念着这个名字,都好似拿着匕首在往心上划一道伤口。

自虐般的折磨,他却硬生生承受着。

简青捡起刚才被她掉在地上的那束白色的玫瑰,放在墓碑前。

“我记得苏奶奶很喜欢玫瑰花的,好些次我放学回来,都看见她手上捧着玫瑰花,说要用花点亮生活。”简青至今都记得苏奶奶说那句话时,笑得像个孩子的模样。

苏致一抬眼,就看到那束玫瑰放在黑色墓碑前,衬得奶奶的笑容越发灿烂。

他也忍不住笑了。

苏致坐起来,脸上还有灰尘,却只知道露出傻子一样的笑容:“奶奶,你高兴吗?这花很漂亮是不是?”

坟头的青草随风轻轻摆动着,像是在回应他的问题。

苏致露齿而笑,单纯得像个孩子。

离开陵园的时候,苏致的心情也一直很低落。

“白老师给我打电话了,他知道你要回来。”简青在车上突然提及,像是惊喜。

苏致也跟着抬头:“老师他,愿意来看我吗?”

他都已经好几年没跟老师联系了。

曾经在白敬道面前任意妄为的小弟子,现在却充满了对老师的孺慕。

白敬道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

简青就知道苏致一定会高兴:“白老师辞掉了音乐学院的职位,要回到C市来,他希望接你一起去住。”

第142章 原是他继母

苏致眼中光芒快速聚集,又随之垂下眼眸,掩去水光:“我哪里值得老师为我做这么多?”

简青发动了车子。

“我听康复中心的人说,你时不时也会弹弹钢琴?我也问过医生了,你的情况对你弹钢琴并不会有任何影响,手指仍然会像是之前一样敏锐,你也不必担心,只需要时间,你就能恢复到从前水平的。”简青一脸的语重心长。

苏致沉默着没有说话。

六年来几乎废人的生活,已经摧毁了他身上属于年轻人的朝气蓬勃。

他甚至都没了自信,再也不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天才?他怕自己再次站上那个舞台,只会成为众人眼中的笑话!

简青注意到他的情绪低落,几次侧头去瞟他之后,最后直接把车停到了路边,直接转过身对他说:“小致,你不要妄自菲薄。你想六年前,我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爸爸病重,我怀着陆琰,家庭负担全在妈妈一个人身上,可我最后不还是挺过来了吗?你现在拥有的东西,比我当初多得多,为什么要坚定地认为自己就是不行呢?”

她的神情随之严肃,眉头紧皱:“苏致,我很不喜欢你现在的想法。我知道苏奶奶的去世对你打击很大,但是你觉得苏奶奶还在的话,会高兴你颓废成现在这个样子吗?你才二十出头,还有大好的时光,不要辜负它。你自己的生命,除了你自己,还有谁能尊重它?”

后座脸埋于阴暗中的苏致徐徐抬头。

“青青姐,你说得对,我就是太消极了,都不像我了。”他靠在椅背上,舒展了平时时刻紧绷着的身子,也彻底放松了。

简青也笑了:“是啊,以前你多自信狂妄?我还记得有很多记者写报道说你为人过于高傲呢!现在也是时候站出来好好打脸了!”

苏致朗声笑了起来,脸上积郁冰寒尽去。

当年那个自信耀眼如太阳的少年,好像又回来了。

简青的心情也很是愉快,重新发动了车子,踏上了另一条路。

好一会儿苏致才发现这并不是回南国一品的路。

“这是要去哪儿?”

“机场。”

机场内,来来往往的人流中,一对上了年纪的气质优雅的夫妇,看起来格外显眼。

穿着儒雅卡其色西装的老先生,一手牵着自己的太太,戴着的墨镜遮掉了大半边脸,也无人认出来这就是享誉国际内外的钢琴大师白敬道。

妻子褚柳红有些担忧地说:“会不会不来啊?我听简青说,小致最近的情绪不是太好。”

白敬道却十分笃定:“会来的,他不是那么轻易就被打倒的孩子。”

褚柳红忍不住笑了起来:“那倒是,这孩子跟你当年挺像的,一样的倔。哎,只是这好几年,连个电话也不打回来,小致也真的能忍心”

褚柳红说得都快抹泪了。

对没有孩子的夫妻俩来说,苏致就像是他们的儿子。

哪里会有先抛弃孩子的父母呢?

白敬道一直盯着大门,看着自动玻璃门开开合合,直到——

他的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