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请!”这么大一颗救星砸下来,吾感动得热泪盈眶,“请问大人如何称呼?”

“我姓罗,不是什么大人。”

后来,在这名罗生医官的诊治下,皇后娘娘缓了过来,保住了性命。也因此,这位罗生大人成了皇后娘娘的专属医官。

是的,医官,并非太医。

在宫中,只有主子们才能得太医诊治,医官使因官职不高,只能替三品以下的女官瞧病。无形中,皇后娘娘的地位等同于三品以下的女官。

就算是救了皇后娘娘一命,得娘娘钦点为其瞧病,太医局也没顺应形势升罗生的官职,只说罗生越职行事,好在救了皇后一命,功过相抵,至于升太医…没门!

但景虽殿下明显松了口气。对于殿下来说,或许罗生大人的存在,比其他的太医更让人放心。

定坤六年七月初三,天多云。

寂寞了多年的明月宫,在五年前迎来了吾之后,终于在今日迎来了新的成员。

新来的宫女段璇璇刚入宫不久。家中几辈为后宫供奉水果。身为文宫女,一开始借着对花果的了解,一路升到正七品典苑,掌宫中园圃。却因为笨手笨脚打碎了宫中最不能得罪的叶贵妃想要的花瓶,被革了职,“发配”到明月宫继续搞破坏。

不同于吾,段璇璇似乎对大皇子殿下的神隐并不感兴趣,反而在罗生大人前来瞧病时一蹦三尺高,欢天喜地围着罗生转。

另一头,殿下在最近似乎也有了新的乐趣,消失得越发频繁,越发不露声色。每每回家时,那一张素来老成紧绷的脸竟也有了些冰雪消融的暖意。同时,他的身上也开始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一向稳重的殿下,开始日日在树下蹦跶,拼命想要触碰顶上的枝叶。

一向挑食的殿下,主动夹起了青菜和排骨,比往日多吃了一倍的米饭。

一向不喝茶的殿下,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了许多茶叶渣滓,为罗生大人入药引。

一向穿着朴素,时常与宦官同色衣饰的殿下,研究起了发冠的戴法。

一向不喜形于色的殿下,嘴角有了弧度,目光中多了期待地神采。

吾想,殿下应当是找到了令自己欢喜的物事。

定坤六年八月十四,天晴。

这天午后,殿下破天荒地没有外出。阳光正好,细细微微地洒下来,殿下微眯着脸低下头,发丝垂落,挡住了他的侧脸。吾端着水杯好奇地靠近,好奇地躬下腰,绕过他的发丝从他面前看过去,只见右手执着一把小刻刀,眉头紧锁,专心致志地刻着一截狗啃一般的木头。

一眼便望见了他手中的刻刀与那支狗啃过一般的木头。“殿下这是在…雕刻?”吾抽了抽嘴角,不确定地询问道。

“嗯…”他甚是专心,连回应也是若有若无地应了声。

见此吾不敢出声打扰,放缓呼吸,生怕发出声响让他失误割伤了自己。

殿下刻得很是小心,好似倾尽了自己所有心力,一点一点,在那只木头上雕琢着不成形的轮廓。

“…”吾很是好奇他要刻的玩意儿,目光飘转,不经意瞟到了他脚边躺着的那几只比狗啃还难看的木头。

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殿下进步十分飞速。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刻好了一道纹路,长舒了口气,抬起右手拂了拂额上的汗珠,另一手则抬高小木头,放在阳光下翻了翻,认真地打量着,随即眼波一深,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浮起一丝舒心的笑意。

一瞬间,吾愣住了。

自吾进明月宫以来,这位少年老成的殿下鲜少露出笑意,或许跟生活的环境有关,他总是绷着脸,警惕着,不敢泄露自己一丝一毫的情绪。林皇后病重以来,他更是满脸愁容,许久不曾松开眉头。

但这一笑,却好似化开了这位殿下多年来的冷漠疏离感,初显棱角的俊颜在这抹笑容的晕染下,脱掉了孩童的稚嫩,隐隐约约透出股少年的风华绝代来。

吾不明白他笑从何来,那深邃的灰眸又是想到了什么,但这刻,吾却觉着,这只木头何其幸运,能得殿下如此疼爱和呵护。

就在这时,景虽殿下猛地抬起了头,偏过眸子看向身侧的大树,诺诺问道:“关信,我最近…可有高一点点?”

“…”吾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树干上刻着深浅不一的几条划痕,参差不齐却几乎都在同一高度上。

吾瞬间明白了他最近的反常,听着他略带期待的问话,“没有”二字卡在了喉间没能吐出来,“殿下会长高的。”吾只能安慰他。

他没有说什么,垂下了头,继续手上的雕刻。吾却分明能感受到他的失落。

“关信,”过了好一会儿,他放下木头,抬起头看向吾,“我渴了。”

吾猛的回神,赶紧递上水杯:“早就为您备好了。”

“嗯…”他好似想说什么,却又打住。

“…?”吾等了片刻,见他迟疑着没有接过,猜到道:“水凉了,要不小的再去烧一壶?”说着吾放下杯子,屁颠屁颠去烧水。

哪知没走几步,便听殿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放…放几片茶叶。”

“诶?!”吾猛地止步,错愕地回头:“殿下您说什么来着?”茶叶?!殿下要喝茶?!

勿怪吾如此惊诧,自五年前踏进这明月宫开始,吾便知晓这宫里的一大一小两位主是不喝茶的。尤其是景虽殿下,对茶叶的味道甚至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

“我…”估摸着殿下自个儿也觉得不可思议,眼神瞥向一侧,语气很是不想承认一般,低声道:“我想喝茶。”

“呃!”吾赶紧奔到他面前,大惊失措望着他,“殿下您怎么了?您别吓小的。”

“我只是想喝茶而已。”景虽殿下斜了吾一眼。

“是、是!”对于如此坦诚道出“想做什么”的殿下,吾惊吓之余舌头打了结,“小、小的这就去司饮司取茶!”

“唔。”殿下若有若无应了声,又重新坐下来,继续他的雕刻大业。

待吾跑完腿回来,殿下的脚边又多了几只狗啃木头,手上正刻的那只轮廓乱七八糟,依旧不可辨别是什么。

“殿下,茶。”吾颤颤巍巍将茶递上去,斜眼再从另外一个角度偷瞟那只木头。

还是看不出是什么。

殿下并无雕刻的“前科”,也不知吹了什么风心血来潮雕起了小玩意。

他放下木头,抬起头来,眉间较之之前多了分疲惫,少了分自信。他接过茶,以碗盖拨开茶叶,闻了闻,皱起了眉头。

“…?”吾静静看着他不敢做声。

他没有说什么,而是小小抿了口,摇摇头,嫌恶道:“好难喝。”

吾抽了抽嘴角,“茶叶难喝之事,殿下不一向都知道么…”还以为他忽然换口味了,敢情还是一时心血来潮。

“不,”却见他摇摇头,“茶不难喝,你泡得难喝。”

“呃…”吾感觉自己的心碎成了渣渣,“小的无能。”末了又想起什么,脑子里仿佛滑过一束灵光:“殿下在哪里喝到了好喝的茶?赶明儿小的便去跟那位师父学。”

“她…”他只吐了这么一个字,便重新低下头雕刻,不再做声。

“…?”他?

只得了这么一条线索,却让吾无比兴奋,仿佛解开了这几日殿下好心情的谜题。

他这几日定是遇到了谁,那人泡茶极好,还会雕小人,殿下一时孩童心起,天天凑到人家那儿去玩。

至于此人是谁…

吾摸了摸下巴,嘿嘿一笑。

定坤六年十月十七,阴。

一大早,吾便目不转睛地盯着殿下寝房大门,说什么也要跟着他一探究竟。

殿下一如既往地起床,洗漱,吃早点,期间只说了一句话:“关信,盯得太明显了。”

“殿下权当小的是空气便好。”主子跟久了,他的脾性摸了个七八,脸皮也就厚了,“小的只是在挑战自我,生怕自己回个头都能把您弄丢。”

殿下只低低哼了声,再没说话。

吾却知道他大概想说什么——即便不回头,他也能从吾眼皮子低下消失。

跟随他五年,吾愈发觉得,殿下他虽然鲜少直视着什么人,但他那沉敛的目光定是在无时无刻地观察着身边的人和事。直视引人注意,若只是余光,便能在吾等不知不觉中留意到身边每个人的动作喜好和视线习惯。

可即便知晓这个理,习惯难改,他便能轻松猜到吾下一刻的视线走向,很容易便在吾没留意时离开。

所以说,还是要目不转…睛…盯…盯个头啊!人呢?!

说好的追踪大计呢!说好的一探究竟呢!

吾甚是懊恼,在房间里转了两圈,想起他吃饭时兜了兜自己的袖口,猛地醒悟,连忙奔向书桌,果然不见了小木人偶。

这些日子殿下雕刻技艺进步神速,刻毁了数不清的木头,总算让吾窥出个轮廓——那是一位少女模样的人偶。就雕工而言,这只木头算不上精致,胜在用心。刻败了几百只木头,熟能生巧,想来少女的模样早已刻入殿下的心中,哪怕外形不圆润,但少女的巧笑嫣然却在他的刻刀下淋漓尽致地展露了出来。

吾在宫里这么多年,自认识人无数,不知是否殿下刻得不像,吾竟没有见过这位少女木偶背后的本尊。

殿下今日,是带着小木偶去见她的本尊了吗?

就在吾瞎猜时,皇后娘娘的房内忽然传来了杯碗破碎的声音。吾心头“咯噔”一声响,急忙赶过去时,只见闻香姑姑匆匆忙忙跑出来,惨白着脸朝吾大呼:“快去请罗生大人!”

吾知道是皇后娘娘不好了,一边使唤段璇璇去寻回景虽殿下一边朝太医局奔去。

待吾将罗生大人请来时,明月宫乱成一团,此时还不见景虽殿下的踪影,一向稳重的闻香姑姑也慌了,吩咐吾去寻。

哪知吾正要去寻人,便撞见殿下拉着一名小宫女,气喘吁吁地奔到吾门前。

吾感动地像是见了活神仙,连滚带爬扑倒他脚下,“我的殿下喂,您可总算回来了!闻香姑姑差点就扒了咱的皮!”

“母亲如何?”殿下神色凝重地喘着气,死死拽着小宫女的手。

吾摇了摇头,瞟了眼他身后面生的小宫女,看到了她粉红色的腰带。

正八品,四十八掌中的某一位。

吾来不及细瞧她的脸,便见殿下急急忙忙地将她拉进皇后娘娘的寝殿中。

只一眼,让吾觉着,这名小宫女的脸,与小木人偶神似。

随后,殿下与闻香姑姑双双走了出来,留小宫女一人与皇后娘娘相处。

不知皇后与小宫女说了些什么,亦不知小宫女此时出现在这里算是什么身份,闻香姑姑的脸色至始至终都不太好。

皇后娘娘过世时,小宫女哭得梨花带雨,却不像是在作假。

在那之后,大皇子殿下成了太子殿下,入住东宫时,小宫女卫茗伴在了他的身侧,以令侍的身份。

卫茗在东宫的日子并没有待多长,小木偶从头到尾没有再露面。

当日殿下回宫时,袖中的小木人偶便不知去向。吾心知场合不宜多问,而后因为皇后娘娘去世之事,吾亦再没能问出口。以至于那只小木偶在很多年后“出土”再次出现在吾面前时,吾竟然有隔世之感。

定坤七年正月二十五,天大雪。

一切的一切,要从皇帝陛下喝了一杯茶开始。

因段璇璇最近被闻香姑姑频频调去跑腿,端茶倒水的活儿落到了吾的肩上。又因殿下曾说过吾泡的茶难喝,自卫茗姑娘来了之后,泡茶的光荣任务便由她全权接手。

即便是吾这个不会品茶的人,光是闻到那不同寻常的茶香,也知道,她泡的茶很好喝。

然而,就算再好喝,皇帝陛下的反应也忒大了些。

在被询问此茶经谁之手时,殿下没有告知实情,而是将吾拉了出来,当了挡箭牌。

吾不知他为何不告诉陛下卫姑娘的手艺,陛下显然很喜欢这种泡茶的方式,若是陛下能赏识东宫的人,对殿下也是一种帮助。

紧接着,闻香姑姑与殿下在房内谈了一个时辰,内容未知,但结果却是——

“你不能留在这里,我…不想你留在这里。”少年冷漠地背对着雪地里哭得稀里哗啦的委屈少女,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极力地忍耐着什么。

卫茗不明所以,“殿下,奴婢做错什么,您说…奴婢改…您别赶奴婢…”

背对着她的景虽闭上眼,深吸了口气,艰难地高声命道:“来人,拖她走!”

屋内立即涌进两名侍卫,一人拽一手,像拖死猪一样把她从太子殿下腿上拽离,毫不留情往外拖。

“殿…殿下…”吾在一旁清清楚楚窥到殿下脸上的痛苦,小心翼翼劝道:“不如先留…”

“关门。”殿下心烦意乱地挥挥手。

然而,就是这声吩咐,令他后悔一生的事情便发生了。

卫茗伤了,他却不能留下她,只能在事后跑去太医局,哪知终于升职太医的罗生恰好不在。

身为宫令的闻香姑姑动用私权,将卫茗赶去了净房,连个罪名都没有给。

想来净房的人从来不会在乎被贬到那里的人犯了什么错,又得罪了什么人。

因为,那里没有出头之日。

随后,鲜少在东宫露面的段璇璇也跟着去了净房,一是受了太子殿下的吩咐照顾卫茗的手,二来…据说也有罗太医的请求。

罗太医钟情段璇璇,一心想让她躲过宫中的明争暗斗,躲过皇帝陛下心血来潮的宠幸。

他抢不过,只能将她藏起来。这恰好合了殿下的心意。

段璇璇一陪就是四年,时不时向殿下汇报卫茗近来的情况,这些只言片语的信息,竟成了殿下平日里最欣喜听到的事。

这四年,他一直都知道卫茗在做什么。

唯一的缺憾便是段璇璇这内贼当得太偷偷摸摸,常常十天半个月脱不开身传个消息,乃至于四年后的某一日,卫茗被好姐妹接出了净房也未得知。

于是,毫无征兆的,卫茗被裹进棉被,出现在了太子殿下的床上。

一切都是姻缘,一切都是天注定。

吾深信不疑。

(终章)侍寝不侍寝

另一头,卫茗苏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被封在不知名的空间中,赶紧死命地敲打呐喊,希冀有人听见。

过了好一会儿,外头终于传来了人声:“咦,这里的箱子里面好像有人!”

等到终于从箱子中解放出来,她才意识到自己跌入了另一个深渊中。

黑暗中,仅有微弱的夜明珠的光芒照耀着这方不大的石室。卫茗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地看向救她出来的几个汉子,“这里难道是…?”

“皇陵里头。”其中一个汉子点点头,“我们都是被拉进来陪葬的工匠。”皇室为了保护自己的墓穴不被觊觎,历代皇陵工匠都免不了陪葬的命运。

卫茗心头一震,“陪葬”二字仿若咒语般缭绕在耳边挥之不去,再定睛一瞧,微弱的光芒中,众人的眼中仍旧燃着希望,心中微微一定,问道:“可有出去之法?”

为首的工匠挠挠头:“正在找呢。”

旁边的工匠戳了戳他的腰,“李哥就别瞒人家小姑娘了,您是设计皇陵的工匠之一呢,哪里最薄弱您不是最了解了?”

“话是这么说啦…”李工匠憨厚一笑,“可路还没挖出来,让人家小姑娘白期待一场多不好…”

卫茗一听便知有戏,赶紧挽起袖子,“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挖隧道交给我们来,有几个封陵时没来得及跑出去的宫女已经去找吃的了,你跟着她们一起吧。”毕竟想要在这处争取到足够的逃生时间,水和食物必不可少。

“好,”卫茗往着黑暗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背后李工匠喃喃自语:“那道密道应该就在这附近啊…”

“密道?”卫茗猛地回头,“什么密道?”

李工匠苦恼地挠挠头,比划了一下,“二十五年前,先太子秘密在皇宫下头挖了很多密道,我当时参与了其中一部分,没猜错的话…”他抬手贴向石壁,“就在这后面。”

“那还等什么!”工匠甲握拳干劲满满地看向其他人,“弟兄们,挖!”

***

就在卫茗等人为逃出生天而努力时,朝堂乱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