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遥不及可及的月神

他应该是被什么事困住了吧,如此失意。

七七抬起头,一片乌云正好遮过月亮,皎洁的光芒刹那不复存在,再往前面看去,那人早已消失在华清轩。

七七伤风了,没有休息的资格只能带病洗衣服,最近府里的气氛明显紧张起来,连七七这么木讷的人都感觉到了。

早上给主子房送衣服的春桃到傍晚也没回来,只看到几个大婶哭着把她的被褥等焚火烧了;一直和小娟卿卿我我的阿林侍从听说被乱棍打死了,小娟哭得死去活来……

据说都是因为那位爷生病卧床了,脾气变得尤其不好,随意处死下人,跟前的下人们都提心吊胆地做事,大气不敢出一声。

相国府里一派死气沉沉。

“七七,你把这几件衣裳送到爷房里去。”明大婶扔烫手山芋般地将衣服扔到她怀里。

“不……不行。”七七结巴了,她是府里最下等的奴才,平时想见采儿那样尊贵的丫环都要经过几道槛,她怎么能进主子的房。

“没看见我们这都在忙吗,让你去就去,废什么话。”不是明大婶不知规矩,可出了春桃的事,谁还敢冒死进相爷的房,听说春桃就是因为送衣服时衣服上跳来一只虫子,便被杖责五十,春桃没挨住就这么去了。

明大婶匆匆说了一遍青帝苑怎么走,人就装忙碌去了。

青帝苑是相爷的院子,最初养伤的时候,七七早已听采儿说了不下百遍,青帝是司花之神。

脑袋里又不免想起那个妖娆的人,他也说过成为青帝,只是七七想,他不是花神,是月神才对,遥不可及的月神。

你进去找死啊

七七不识字,在偌大的府里绕了好几圈,亦没有开口询问人,只是一遍遍照着明大婶说的来回走,也不知何时才能送到青帝苑。

突然一只花瓶从一扇门飞出,粉碎在地,七七惊了下,一眼望去只看到好多穿着朝服的人伏跪在地,一排排跪到了房门外面,七七抱着衣裳准备掉头。

“都跪着做什么?本官还没归西呢!”暴怒的声音从里边传来。

是他?七七着了魔似的靠近那扇门。

守在门外的云雷见着一个丫环片子抱着衣服痴痴傻傻地往这里走,赶紧朝她使眼色,拼命做着嘴型,“快走快走,不想死就快走。”

他是那人的车夫,七七一眼就认了出来。

“请相国上朝!请相国上朝!”官员吩吩叩拜,整齐的声音不约而同打着哆嗦,若不是皇上要他们这么做,他们哪敢在相国卧床期间动土,这颗脑袋怎么看都不稳稳地搭在脖子上。

“咳咳咳”里边的人咳嗽起来。

七七更是被附了身般地要走进去,一把被云雷抓住,低声训斥,“你这丫头怎么不识好歹,相爷正在气头上呢,你进去找死啊。”

他的主子不是那个人吗?

饶是七七这样木楞的脑子也终于想明白了,原来那样高贵的人就是相国府的主子,下人们口中喜怒无常的爷,小姐将嫁的夫君……

“吵吵什么?!”怒不可遏的声音充斥着每个人的神经。

完,相国大人又要迁怒了。

跪在门槛边的一个官员见势不好,伸出手推了一把七七的脚,七七宛如被绊了一脚跌跌撞撞地扑进房里,怀里的衣服洒了一地。

奴才就是奴才

夏候聆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急切地爬在地上去捡衣裳,一脚往她肩上踹了过去。

七七被踹得半坐在地上,抬头仰望他……他瘦了很多,披散一头青丝,脸色僵白,薄薄的中衣外随意披着一件白色的狐皮祅子,赤脚站在地上。

“死奴才,什么地方也敢进!”夏候聆的怒气让众人屏息。

他就是爷啊……

想到采儿说过的规矩,七七有些慌乱地跪好磕头,却是不声不响。

“没规矩的东西!”

七七又嗑了两个头,春桃的影子在眼前晃动,她怕极了。

“这么喜欢磕头!”夏候聆手指向门外,“给本官跪到院子里去,磕到我满意为止!”

七七张着嘴错愕地看着夏候聆,那双美目里只有冷漠与轻蔑,因着她的迟疑,他上前又补了一脚,踢得她身子歪在一旁,“怎么,要我送你出去不成?”

七七这才清醒过来,领命地退到门外。

瘦小到弱不禁风的背影一步步走远,这一幕一直在夏候聆的眼里,不一会儿,院子里就传出脑袋磕在石砖上的声音,一声一声特别响亮。

夏候聆冷笑,“奴才就是奴才。”

百官将头伏跪得更低,恨不得埋到地下去,他们何尝不知道相国这是故意做给他们看的,暗喻他们只是一帮奴才,他要你生就生,要你死就死。皇上,奴才们辜负了您的期望,相国大人狠戾无情是出了名的,您还是把那名与相国作对的谏臣处死吧,大家好过安逸日子,奴才们的小命禁不起折腾啊。

磕头磕到头破血流

门口的云雷斜着眼偷偷望了一眼夏候聆,只见他赤足站在门口,脚下全是伏拜的官员,青丝错落,脸上除了漠然而无其它,视线凝向院落好久未动。

那一刻,云雷觉得主子似乎站在一个很远的地方。

七七磕头磕了很久,磕到百官散去,磕到夕阳西上,磕到额头上的血顺着脸延下来,视线模糊不清,身体还是一动不动地重复着磕头的动作。

过来探望夏候聆的萧尹儿吃惊地看着院中的七七,有些疑惑地问向身旁的采儿,“采儿,她是?”

采儿看着头破血流的七七吓得惊叫一声,“小姐,她是七七啊,那个小乞丐。”

萧尹儿这才想起来几个月前救回府的乞丐七七,“不是说安排在华清轩洗衣么,怎么到青帝苑来了?”

“回小姐,奴婢也不知道啊。”采儿瞧着地上的人感概,她怎么总是逃不过皮肉一身伤。

“谁在外面吵闹,还让不让本官睡个觉了。”夏候聆愠怒的声音不高不低,但足让屋外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采儿立刻了噤了声,下意识地退步躲在萧尹儿身后,门口的云雷见状解围,高声道,“爷,是小姐来看你了。”

“尹儿来了?”

跪在地上的七七有一瞬间的怔冲,原来那样高高在上的人也会有这么温柔的声音。

萧尹儿听到夏候聆唤连忙推门走了进去,然后又关上门。

云雷看着吓得脸色发白的采儿,心有不忍地去抓她的手,低声道,“别怕了,这不没事了么,你跟在小姐身边,爷怎么都不会动你的。”

低贱地活着死了不更好

“去去去。”采儿一把拍掉他粗粗的手,直翻白眼,“你说这些有屁用,爷一发火,你吓得比耗子还耗子。”

“我那是察颜观色。”

“屁!”

一切如常,斜阳慢慢老去,屋内轻谈屋外笑语。

只有七七在不停地在磕头,一下又一下。

七七终于还是支撑不住昏了过去,被冻醒的时候,天已黑得只剩寥寥星月,伸手摸了摸额头,一手鲜红的黏湿。

“这样低贱地活着死了不更好?”

七七意识到这里不止她一人,转着头四处张望,发现夏候聆就站在身边,依然打着赤足,披着狐皮裘袄,望着夜空似是自言自语。

他早就发现她昏倒了,无动于衷地任她蜷躺在地上直到被冻醒。

七七第一反应就是继续跪好磕头,疼痛早已麻木,又想了好久才觉得他应该是在问她,才慢吞吞地开口,“我不会寻死。”

“为什么?”夏候聆似并不在意她缓慢的答复紧接着问道,然后席地而坐,坐到她的身边。

总觉得今晚的他和白天不太相同,似乎只有晚上,他才会靠她这么近。

“我还要去看江南的柳絮……”七七一时忘了磕头,在夏候聆深深的注视下,话不禁多了起来,“若是死了也罢了,不死我还是要去江南的。”

因为江南有最香的花,最甜的水,最温柔的人儿……

“是啊,若是死了也罢了。”不死他还是会玩弄权势,扫除异党,这有什么错,人活一世不就是不断满自己的欲望……

夏候聆笑了起来,笑得异常张扬妖娆,七七看得痴了。

又活下来了

夏候聆何尝不知道七七眼里的钦慕,随手抓过她的衣领凑到自己面前,这张脸还真是脏,被血盖得犹如鬼魅。

扯了扯她的衣襟,夏候聆头一歪,对着她的颈吮咬下去,牙齿磨咬着唇下的肌肤。

七七完全呆住,只觉全身酥麻,魂魄被震飞体外。

“没有一点香味的女人。”对于怀里傻得纹丝不动的女人夏候聆仅有的一点兴趣也顿时烟消云散。

七七还是跟木柱似地跪在原地,夏候聆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继续磕吧,本官还没满意呢。”

七七伸手摸了摸脖子,那里还有被咬过的触感,心中滋味如被蚁噬,然后如他所说,继续往石砖上磕起头来。

不知在冰冷的地上昏昏醒醒几次,直到采儿叽叽喳喳的声音传到七七耳朵里,她才知道自己这次没有再在地上醒过来了,望着身上暖暖的锦被,这里不是她的下人房。

“哟哟,你醒啦,瞧你这命硬的,血都流光啦竟然也不死。”

七七扭头看到坐在对面床上的采儿,采儿正咬着一个苹果,腮帮子塞得鼓鼓的。

“这里是?”原来她又活下来了,七七并不意外,她的命一向跟块石头似的,硬得厉害。

“你可得好好谢谢小姐,是小姐在爷面前说尽好话才救下你,现在你可不得了了,跟我一样都在小姐跟前侍候,不用再回华清轩了,这房以后我和你两人住。”像是想到什么,采儿一下子就床上蹦起来,双手叉腰,“有一点你要记住,虽然都是服侍小姐,但我是大丫环,你是小丫环,你得听我的!”

他已经忘记她了

“……”七七默默不语。

原来又是那个仙子小姐救了自己,还让她一下从洗衣的华清轩住到大丫环的房里。

伤好以后,七七便跟着采儿在沉香苑侍候小姐,有七七这么个老实木讷性子的小丫环,采儿这大丫环是做得顺风顺水,每天在小姐面前端端茶就行了,有什么活就让七七去干。

萧尹儿常常笑说采儿现在也成了小姐,连身边的丫环都有了,每每把采儿窘得不行。

下人之所以没有称小姐为夫人,是因为她还未与相国大人成亲,据说相爷孩提时体弱多病,有相士说他必须过了二十方能娶妻生子,否则便会英年早逝。

寒冬过去,过了这个年就到相国大人的二十大寿了,忙过大寿就要忙小姐和爷的喜事。这些都不算紧要的,紧要的是称病卧床足有一月的相国大人终于重回朝堂,倒是当今的皇帝又莫名其妙地病了。

不过下人们才不管这些,爷的心情舒畅了他们的脑袋就稳当了,皇帝病不病有什么重要。

这日,七七一人在沉香苑里擦拭着桌椅,两双足双双踏入花厅里,一身玄色麒麟袍的夏候聆身后紧跟着抱着一把古琴的云雷,七七一见来人心中一凛膝盖直直地跪下了。

她很怕他,甚至恐惧。

夏候聆心情比以往好,自然也懒得跟个不会问安的奴才计较,独自坐到一旁,“尹儿呢?”

“小姐和采儿姐上街去了。”七七的声音压得很低。

带你见个江南来的人

夏候聆明显扫了兴致,让云雷把古琴放到案几上就站了起来,“这把青鸟是琴中上乘之品,尹儿回来你告诉她一声。”

“是。”七七把头埋得低低的。

夏候聆转身走出去,忽然转了回来,低头看着她凉薄的声音有些讷闷,“本官怎么觉得你这奴才有点眼熟?”

原来他已经忘了她啊……

他那般高不可攀怎么可能记得低贱如尘的她。

“爷,她是七七……”云雷见主子难得心情不错于是上前插话,“您还记得一个月前你罚磕头的奴才么?”

夏候聆的惩罚向来只有杖责,罚跪磕似乎也仅有那么一次,眼里闪过了悟嗤笑道,“你竟然还没死。”

尹儿带她走的时候她的气息都已微弱,还以为药石无灵,果然人越卑贱越容易存活么。

闻言,七七心里冰冷一片,不懂为什么,她冷得几乎发抖。

“算了,你跟本官走一趟。”夏候聆心血来潮,见她仍是不动又道,“我带你见个江南来的人。”

七七惊愕,云雷更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七七没有想到夏候聆带她来的地方竟是天牢,还让贴身侍从云雷留在外面,只带了她一个人进去。

七七第一次进牢房,狱头谄媚地在前领路,不停有血肉模糊恐怖狰狞的手从两边牢笼里伸出来,拼命哭嚎,“救救我……救救我……”

那简直是魔障,七七顿觉毛骨悚然,踩着碎步一步不离地跟着夏候聆,几次伸手欲抓住他的衣摆,想想还是垂下来,独自倒吸着寒气。

拿她来作戏

“相国大人,最里边一间就是,小人就不打搅了。”狱头来双手捧着一串钥匙递上。

七七在夏候聆的示意下接过钥匙,跟着他继续往里走,尽处两盏火盆烧得很旺,夏候聆停在牢门前,看了看七七。

七七连忙上前打开枷锁,等夏候聆若主人一般地踏进去,她才注意到里边桌前坐着一个男子,约摸三旬左右,一身破败的青衫隐隐约约和着血丝,一看就是之前遭过毒打,见到夏候聆,男子乱发下一张钢毅的脸变得扭曲讥讽极了,“真是难得,堂堂的相国大人还来看望荀某这个将死之人。”

“本官是带这个小奴才来见见江南来的人。”夏候聆牵起七七的手,嘴角微微勾着,“小奴才,看仔细了,这位荀柳谏臣籍贯便是在江南,深受当今皇上宠幸,他这一入狱皇上都病倒了。”

七七痴傻地看着相握的手,脑子里已无其它。

“夏候聆!我告诉你,当今圣上不是昏君,总有一天你会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你想玩弄权势、只手遮天简直是做梦!”

男子激动地拍案而起,若不是他手上长长的链条,七七毫不怀疑他会上来揍夏候聆一顿。

“哈哈哈……”夏候聆笑得极其张狂,转身坐到凳子,手一用力便将七七抱坐在怀里。

七七全身僵硬,任由夏候聆抚弄她不长的发,他的指尖冰冰凉凉的。

“夏候聆,你欺人太甚,竟带个奴才来看我笑话!”男子看着夏候聆旁若无人地在他面前调笑,根本就是嘲笑他现在的作用也只能让个小奴才观赏。

“荀柳,你知道你输在哪吗?”

爷的喜怒无常

“我输在小看了你的势力,你的党羽早已遍及整个朝野,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装病卧床不上朝,牵制了整个朝廷,让皇上不得不以莫须有的罪名而杀了我。”男子愤慨万千,双手拳握得紧紧的,“你这奸臣,必定不得好报!”

夏候聆摇头,“荀柳,你是输在信错主子,愚忠。你以为皇上真得赏识你的才华?难道他会指望你一个小小的谏臣就来扳倒我夏候聆?”

荀柳脸色顿时惨白一片,一屁股坐在凳上,“你是说皇上只把我当成试探你势力究竟有多深的一颗棋子?”

夏候聆把头埋进七七的颈窝,闷笑出声,“小奴才,江南来的人也不蠢的,临死之前终于闹明白自己为何而死了。”

七七只觉脖间被他的呼气痒得全身都麻,哪还有心思想他的话。

荀柳顿觉心灰意冷,一腔抱负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他只是皇帝与相国戏里的一个丑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