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不到的存在

夏候聆的话变得更少了,七七甚至觉得自己回到一个人流浪行乞的时光,她根本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夏候聆时常被他们拖出去责打,然后遍体鳞伤地被扔回来。

日头高照,军队悠悠地慢步前行,百姓的谈论声、马蹄声、车轱辘声、铁链击到铁笼的声音……总总的一切全部交织在一起,被七七抱在怀里,夏候聆一言不发地看着天,灰蒙蒙的,仿佛永无好转的一天。

七七往前看去,队伍长得看不到尽头,回想起三年前夏候聆出征时何等耀武扬威……七七不懂夏候聆还能撑到哪一天,曾经那个意气风发无人敢与其作对的人正在慢慢消逝。

“爷,您还记得很久以前在街上鞭策的一个乞丐吗?那才是我第一次见您,我从未见过那般至高无上的人,如夜上满月,高得令人触碰不到,却又美极了。”七七靠在铁笼上轻声地说着,她知道夏候聆会听到。

夜上满月,是天际间唯一的一抹干净色彩。

一匹战马快步奔来,彪壮年轻的大汉骑在马上,队伍得到命令一样停了下来,粗犷的男人瞪着倒在七七膝上的夏候聆不禁大笑起来,厚重的铠甲跟着颤动不止,七七下意识地更加搂紧夏候聆。

“夏候聆,我真是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当日你城下屠我将士数千,伤我右臂,这账你真该好好相还!”

七七这才认出来他是当年江城城下向夏候聆跪地投降的莫敌,莫战的儿子。

夏候聆仿若无闻,依然沉默地看着天,眼中毫无一物。

要死不死

“砰”笼上铁索被莫敌挥刀斩断,铁笼门猛地被打开,莫敌的刀斩向夏候聆时,七七弯下了身,刀锋直直抵在她的背上,没等到意料中的剧痛,七七低头瞥了一眼无动于衷的夏候聆,才看向莫敌,莫敌已经收回了刀。

“早听说夏候聆有个侍从誓死追从,倒是有几分胆色。”莫敌说话向来直来直去,“我不会这么轻易杀了他的,我不剐上他千刀我又怎么会泄恨呢,哈哈哈哈……”

莫敌这翻话虽冲着七七说,眼睛却是死死盯着夏候聆,然后扬长而去。

莫敌等不及夏候聆被押回京都就匆匆赶来,对夏候聆的仇恨自然不言而喻,七七明白他绝不会像这一次一样轻易放过夏候聆。

入夜,军队休整,七七和夏候聆被扔到莫敌的房中,两人在地上摔成一团,七七忙将夏候聆扶起来,忽听一串古怪的声响,令人不寒而粟,入眼之处尽是一排被布料遮住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几个猎人打扮的男人站得挺直。

莫敌擦拭完手中的刀才慢慢踱步过来,看着一副随时会倒下去的夏候聆,笑着摇头,“你这副要死不死的样子我看着都挺可怜,怎么样,我给你找个解决之道吧。”

夏候聆一如无闻,低眼看着地。

莫敌拍拍掌,几个男人立刻将身前的黑布揭开,只见一排被在细笼中的蛇纷纷吐露芯子,黑漆漆的蛇身不停扭动,有的蛇身竟有男人的手臂粗。

七七全身打着冷颤,震惊地看着莫敌,他究竟想做什么……

莫敌猛地拉过夏候聆的衣领攥至身前,眼中的恨意毕露,“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蛇池,就是将人丢到万蛇之中,让其细细啃噬,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被吞掉。”

以身试药

七七听着一阵反胃,几欲吐出来,而这时,夏候聆却抬起了一眼,一双狭长至美的眼盯着近在咫尺的莫敌,一字一字从喉咙中滚动而出。

“手下败将,你除了使这种下贱手段还会什么。”

夏候聆脸色苍白,一头被七七打理得整整齐齐的青丝却衬得他并未太过落魄,只是一直毫无生力,这一眼,竟然莫敌一寒,仿佛回到当日江城城下听到的那个如魔障一般的声音。

他杀了他所有出生入死的兄弟……他杀了他所有的将士……

莫敌一手抓着夏候聆的衣领,拳头不受控制似地朝他身上揍去,怒到红了的眼眶睁得跟铜铃似的,一下比一下力气大。

七七见状连忙上去推挤莫敌,只是力气犹如螳臂挡车。

夏候聆毫无还手之力,血慢慢从嘴边延下来,鲜红如涂,莫敌这才住手,拳握了再握才忍下怒气。

“夏候聆我告诉你,你别想激我,你想痛快一死我绝不会成全你!”莫敌指着夏候聆不甘地吼道,他想寻死,自己竟中了计,刚刚差一点就把他给打死了。

夏候聆不可置否地低下眼,任由七七扶过自己站得远远的,这奴才有时傻得不可思议,以为这样能逃脱什么?

其中一个男人走了过来,低头询问,“莫少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该给蛇喂食了。”

莫敌心中仍火拂袖走到桌案前,瞪着夏候聆,“让他自己选。”

问话的男人一板一眼地说道,“这几条蛇中毒性有强有弱,军医想了解这几种蛇的毒性从而找出解毒的法子,需要人以身试毒,进而试药。”

又挡在她前头

莫敌又道,“夏候聆,我不丢你去蛇池是不想你死太快,你自个儿选一条吧。”

夏候聆还未开口,身边的七七已经跪了下来,“我愿代我主子试毒,请少将军开恩。”

莫敌正要开口,却瞥见夏候聆嘴边掠过一抹凄厉的冷笑,不禁道,“你跟的主子根本没把你当人啊。对了,军医有没有说一人试几蛇会不会有问题?”

下边的男人有些尴尬,讪讪地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们只是捕蛇的,什么毒不毒性的他们哪懂。

“算了算了,真烦索,就那条最粗的蛇。”莫敌嫌恶地看向肥壮得快把细笼堆满的大蛇,几个男人立刻上打开细笼,技巧地抓住几乎有一人长的蛇朝夏候聆走去。

七七立刻站起来挡在夏候聆身前,对上蛇细小的眼睛身子忍不住瑟瑟发抖,手也不知往哪摆才好,却没有半分退缩。

莫敌见到她的模样愣了下,差点就喊出住手,蛇火红的芯子朝她身上吐去,一只手臂横到她面前立时成了蛇的口中之蛇,一声闷哼,夏候聆颀长的身影倒在了地上。

“爷……”七七惊呆地蹲下来扶起他,为什么,为什么他要一次次挡在她前面,她不是最没用的奴才吗。

噬血的蛇乱扭着要往地上冲去,莫敌挥挥手让他们退下,夏候聆已经奄奄一息,他不想自己还没解恨前仇人就已经魂归黄泉。

莫敌走下来踢了踢夏候聆,真是一滩死水,“你好好看着你的主子,我还不想见他死的太快。”

“少将军,您直接杀了我们不是更痛快?”七七哽着声音道,紧紧把如一块冰块的夏候聆抱在怀中取暖。

“我的仇还没报……”

“论报仇,爷的父亲不是给您父亲五马分尸的吗?”

夏候高烧

七七颤声打断他的话,莫敌一时语塞,被个侍从堵到说不出话来,战场上的事本来就是你死我活,谁都谈不上报仇……

“滚下去。”莫敌急燥地踢了踢脚。

七七艰难地扶起昏死过去的夏候聆一步步走出去,莫敌不免多看了她一眼,一个护主如此的奴才。

七七睡到半夜的时候被怀里烫人的温度给灼醒,手摸上夏候聆的额头才发现他在发高烧,脸滚烫地发红。

“爷,爷,爷你醒醒。”七七急切地拍着夏候聆的脸颊,却只听到他嘴中不断的呓语,七七垂下头附耳倾听。

“爹,爹,我会骑马了……”

“爹,我的身体好了,我跟您一起去打仗。”

“尹儿,你等着,我一定会接你过好日子。”

七七心中酸涩,夏候聆的手忽然胡乱抓着,七七连忙按住他却又被他抓住,“尹儿,我当官了,二娘不会再打你了,我真当官了,你信我……”

眼泪滑落,七七睁着迷朦的眼看着身处的茅草房里毫无一物,放下怀中的夏候聆去敲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

“大半夜晚地吵什么,老子还睡不睡觉了!”门被砰地踹开,七七差点摔倒,门口的士兵没好气地吼道,“又他妈怎么了?”

“爷发高烧了,要军医来。”七七急忙说道,士兵打了个哈欠扫了一眼地上的夏候聆,不耐烦往外走去,“真他妈麻烦,死了不干净,干嘛活活受罪。”

士兵一走,七七手绞着衣裳,她比谁都懂死了就不会受罪的道理,从小到大哪一次不是,可要她亲手杀了夏候聆,比她自己死还难。

“咳……咳……”

生机(1)

七七赶忙走过去半扶起夏候聆,灼人的温度让她手足无措,军医还不懂什么时候能来,不知道是不是蛇毒发作。

“爷,醒醒。”夏候聆沉在梦里的呓语让她担心,想了想,七七低下头亲上他的唇,炙热如火烧,启开牙关用力一咬,夏候聆动了动睁开眼看向她,然后又转过头,俊宇的眉紧紧皱着,“好热。”

眼见他又要把眼睛闭上,七七急道,“爷您别睡了。”

“什么时候轮到你命令起爷了。”夏候聆咳了两声,困倦地闭上眼睛。

“爷您会梦魇的,别睡,一会儿军医就来了。”

这一回夏候聆倒是听话地睁大了眼睛,幽深的眸子看了一眼周遭,眼中黯然失色,“我真做梦了,还以为是相府……”

“您别这样,我陪您说说话。”七七将他换了个姿势,让他更舒服地靠在她怀里。

“怎么,要陪临终之人谈话?”夏候聆连冷笑的力气都没了。

七七摇头,将贴在他额际的发丝拨开,“爷,夫人还在家等您。”

等又如何,他们都知道难逃一死,夏候聆竟觉得自己连说话都累了,“我睡了。”

“好。”夏候聆已无求生意志,七七清楚地不再问了,反正她会陪着他,怎么都会陪着。

军医们手忙脚乱地诊治半夜,却仍因药材不足,压不住夏候聆体内乱窜的蛇毒,加上由蛇毒引发的高烧夏候聆等于半条命已经没了。

莫战父子却仍不让他就此死去,派了一队兵马将他们连夜送去最近的城镇求医,而这一趟,却带来了七七怎么都想不到的生机。

生机(2)

队伍经过一处山峡时发生了山崩,七七眼见着无数山石从山上滚落下来,所有人争相跑躲,一块大石正压在困住两人的铁笼之上,震得七七和夏候聆不停晃动,小碎石从铁笼缝隙中掉落下来,七七只好覆在夏候聆身上一并承下。

山崩不过一时,倾刻间队伍全部埋于峡中乱石中,安静得没有一丝人气。

七七和夏候聆困在坚固的铁笼之中反而存活了下来,铁笼四周皆被大石堵住,光线从石缝中透进,七七挺起腰一背的石屑掉落下来。

只是山崩没压死他们,但大石全部堵住铁笼外他们也出不去。困了一天一夜,两人滴水未尽,夏候聆的气息越来越弱,就在七七以为他们会饿死在笼中之时,几个上山砍柴的人把他们救了。

压在笼上的大石被尽数搬走,七七喜出望外地推挤着夏候聆,“爷,您快看。”

夏候聆早已醒来,太阳灼烈的光线映在他格外白皙的脸上,七七讶异地发现怀中的人忽然笑了,笑得如妖冶莲花。

“天不亡我。”

那一刻,七七觉得他又活过来了。

士兵们的尸体被砍柴人们全部翻了出来,一具具夹着灰石血肉模糊的尸体躺在地上,几个砍柴人忙活了近一天,见那对手上带着镣铐的古怪两人径自坐在一旁,其中一个像侍从打扮的人正悉心地喂另一人喝水,掰着他们给的烧饼一点点喂进他嘴里。

大家窃窃私语一阵,其中一人被推向前询问,“你们是打哪来的?怎么会有兵呢,这条峡道很是危险,一般不会有人敢来的。”

夏候怪病

七七的心一紧,这里是北国境内,若是让他们知道夏候聆是自己是大淳俘虏岂不是又要落入虎口。

夏候聆虚弱地开口,“这位老伯,我乃临城守城统领之子,因为重病不得不出门求医,没想到经此险历差点丧命。在下多谢大家的救命之恩。”

老伯脸色立刻严谨防备起来,“公子,你这是诓我们乡下人了,哪有官家的公子穿成……”

老伯厚道地没有说下去,只是用粗糙的手指了指夏候聆和七七手上的铁镣铐,夏候聆镇定自若地回道,“只因在下的病生得实在怪异,常常伤人伤己,家父实没法子才将我锁起来,至于我侍从身上的大概是我发病起来胡闹铐上的。”

老伯分外震惊而同情地看着他,没想到他一表人才竟生那种怪病……

“出了这条峡道过去不远便有个镇子。”老伯好心地说着,夏候聆道,“我现在这样子也走不了,能否借你们村落歇息一晚?”

砍柴人们都是热心肠的人,又听闻他身怀怪病也不再多说将他迎进了山下的村子。

七七跟着夏候聆住进了今天问话的那个老伯家里,老伯儿子去当兵了,家里只剩下老两口都是朴实人,见有客人把家里能端上桌的菜全端上了。

七七觉得太过烦劳人家一直在帮老妇打下手,老妇炒完一盘菜朝屋里瞅了瞅,跟她拉家常,“你家的公子长得真俊,他真有那种病啊?”

七七脸色尴尬,她怎么说得出夏候聆是个有疯病的人,她还没回答老妇又自言自语地叹息,“挺好的人怎么就……哎,听说峡道外的镇子上有个相士很灵的,连病都能治呢,要不让我老伴陪你们去看看?”

夏候发病

七七脸色尴尬,她怎么说得出夏候聆是个有疯病的人,她还没回答老妇又自言自语地叹息,“挺好的人怎么就……哎,听说峡道外的镇子上有个相士很灵的,连病都能治呢,要不让我老伴陪你们去看看?”

“谢谢大婶,我会的。”七七不可置否地继续埋头捡菜。

“小伙子,小伙子……”老伯突然急急忙忙地从屋内冲出来,拉着七七就往里走,“快看看你家公子,他吐血了,怎么办啊这小村子上没几户人家也没大夫。”

七七吓得脸色发白,一进屋就见夏候聆从长凳上滚到地上,口吐鲜血,满脸痛苦神色,双手难以自持地撕扯胸前的衣裳,“咳……咳……”

“爷您怎么了?”怎么会突然这样,七七吓得连忙扶起夏候聆,替他拭去额上汗水,夏候聆的双眼瞳眸不停收缩,嘴边的血越溢越多。

老伯夫妇也慌了,老妇挥着手里的铲子惊讶道,“这,这是发病了么?”

折腾一宿夏候聆终于平静下来,老伯夫妇留了两碗饭菜便回自己房休息,夏候聆躺在老伯儿子的床上深深看着墙上,七七不懂他在看些什么。

“爷,吃点东西。”七七端起饭碗走到床边,就听夏候聆气若游丝地说,“小奴才,我感觉很不好。”

“爷……”

“我问你,前天在路上你指着什么跟我说话的?”夏候聆突然问着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却又极其认真,让七七不得不深思后才回道,“是山边的一朵野花。”

夏候聆皱起了眉用力地想着,心口顿时剧疼起来使得他连连咳嗽,七七又慌了,反复抚着他的胸口,半晌,七七听到夏候聆喘着说,“你明天问老伯在这小村子上能不能借条船。”

他以为的只是她的忠心

“爷想离开?”七七疑虑地问道,忽然想到老妇说的话问道,“爷是想去峡道那边的镇子求医?”

夏候聆嗤笑着摇头,咳了两声才道,抓着七七的手臂坐靠在床头,“不,我们往回走。”

“那不是要碰上北国的军队?”七七的语气变得焦急,夏候聆蓦地说道,“我夏候聆就是死也不能我爹落一个下场,死在北国人手中。”

可是往回走不是更有可能碰上北国军队吗,七七实在难以明白夏候聆所说。

“小奴才,你记着,明日你不管是马车还是船都要借到,我们一路往回走,大约七天之后你再找个小村子安顿下来。”夏候聆算着时间安排,眉间朱砂在苍白无色的脸上更显绯红。

七七被说得一头雾水,隐隐不安,夏候聆好像是把所有的事都交待了。

“爷,您会没事的……”七七想劝说却被夏候聆斜睨一眼,“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你记着我的话便是。”

“知道了,爷先吃饭吧。”七七举起饭匙又停了下来,走到一旁倒了杯热茶,习惯地在嘴边吹到温和,才舀起一勺茶递到夏候聆嘴边,却发现夏候聆并不饮下不禁有些奇怪,正待发问就见夏候聆目光深沉地盯着自己,七七脸上微赦,“爷,怎么了?”

夏候聆敛下眼喝下茶水,声音虚无沙哑,“不管我病会不会加重,不到七日绝不能停下来,忠心不能护你的命。”

不懂怎么,七七竟听出了一些关心的味道,只是时至今日,他以为的只是她的忠心而已。

记忆消退

第二天七七便托老伯去借船,给了一些碎银,都是从那些被山石压死的士兵身上搜到的,纯朴的砍柴人们将银子全部交给了夏候聆。

“你们这就要走了吗,怎么不去镇上瞧瞧呢?”老伯焦心把他们送到渡头,提着老伴做的几样家乡菜递给了七七。

“我这一趟看病遭逢劫难,一定要回临城向家父禀报。”夏候聆谦谦有礼地回道。

老伯在岸上招了好久的手,告别老伯后,七七和夏候聆坐船往回返去,七七几次想张口询问最后还是忍住了,夏候聆被船的波动晃得难受还是靠在她的怀里,过了这么久两人早已习惯。

“吞吞吐吐做什么?”夏候聆闭着眼道。

七七迟疑片刻问出口,“为什么要告诉老伯我们真正的去处,万一莫战的兵询问到此处。”

“莫战一向视我为人奸险狡诈,问到我的去处又怎会相信。”夏候聆说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咬得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