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抗抗警觉地退后一步,“大婶,你这个月房租已经迟了七天,我有两个孩子要养呢。”

安德拉大婶讪然,“最近手头紧。”

迈着大步进来的五吨憨笑说:“安德拉大婶,你分点茶叶给抗抗也够交租了。”

五吨的实话实说在安德拉大婶听来像是讽刺,她从冰箱属于自己的那格拿出一只鸡蛋,递给苏抗抗,说:“明天就把租金给你。米丽不敢离开马库斯大人,说好明天再给工钱。这个给萨沙吃。”

见苏抗抗推拒,她慈祥地笑,“行善复活得生,作恶复活得惩。主教诲我们,施比受更有福。”说完,自觉心灵受到光辉洗涤的她圣洁而端庄地走出共用的厨房。

苏抗抗注视那只写了编号的鸡蛋,好笑地摇头。“五吨,喊他们起床。”

五吨一拉门边的绳索,随即一串尖锐的金属敲击声响起,不久,楼上便传来女童铃铛般清脆的笑声。

这是每天清晨,五岁的萨沙和霍小刀抢厕所的争闹。

将小脸沾满蛋黄的萨沙送托给五吨的母亲之后,甜水镇西北角,一辆造型怪异的电池车从老爹家的后院驶出,向荒原而去。

太阳一旦跃出地平线,G4星球上的温度便骤然而升。

视野所及,荒原干裂的地表之上,透明的轻烟在波动,灌木丛在热浪里喘息,车过之处,卷起浅褐的沙尘。

多年前就行将报废的矿车经过苏抗抗的改装,已经面目全非。拖斗包裹了一层金属,接收太阳能,拖斗之下是两套新的动力系统。

五吨缩在后座补觉,大脚丫子伸出车外,微张着嘴,发出“哧溜哧溜”的鼻鼾。霍小刀丝毫不受影响,认真地注视掌中电脑,嘴里不时念念有词。只是他昨晚挨了一拳,一边镜片碎了,此时,他挤着眼费力地凑近光屏,样子颇有些滑稽。

苏抗抗伸手抚摸他的脑袋,想起霍小刀已经是个大孩子,转而拍了拍肩膀,说:“别看了,看坏眼睛。”

霍小刀听话地收起电脑,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的视力又加深了,G4上没有能做矫正手术的医院。准确的说,G4没有医院。而萨沙更加令人担心,她是女孩,尽管才五岁,但一天比一天漂亮。

他们需要一个安全健康的环境。最关键的,小刀和萨沙,应该受到良好的教育。

苏抗抗和霍小乙原本计划攒够钱,等待机会劫持马库斯的太空船,去联邦定居。现在很明显,只能靠她一个人的力量。

霍小刀像是猜到她心中所思,问说:“姐,我们接下来怎么做?等小乙哥回来?”

“我想联邦监狱没那么容易出来,哪怕是小乙,一时也不可能脱逃。况且我们也等不起,马库斯对不招他喜欢的人会做什么,大家都知道。”

霍小刀皱紧眉头,“你觉得,马库斯大人会不会发现了……”他隐晦地望了一眼后座熟睡的五吨,没有问得太详细。

苏抗抗摇头示意不要深谈这个话题。沉吟片刻说:“有句古老谚语,叫‘天下之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句话适用于国家,也适用于团体。以前马库斯和李奥能相安无事,那是因为有共同的敌人。联邦几年战争之后,没有人辖制,马库斯和李奥眼中只剩下对方的利益。现在正是分的时候,李奥不会轻易认输,马库斯也不会随便放弃嘴边的肉。这是我们的机会,趁他们乱起来,只要能偷到一艘船,我们就去联邦。幸运的话,还能找到小乙。”

“我想这不太容易。马库斯虽说没什么脑子,但把船看得比命还重要。”

“我在修理厂工作这些年,知道他每次回来会安排谁去看守,小乙也研究过他们的习惯。”

霍小刀并没有露出惧色,反而思考着说:“那我们需要很多东西。食品,药物,最好还有枪支。”

苏抗抗眼中闪烁赞赏的火花。透过年轻稚嫩的脸庞,无由地想起记忆中的一个人,也是这样,清风明月,岿然不动。哪怕最危急的时刻,他依然无惧无怯地守护着他的实验室。那样年轻,有那样的成就,谁能说是侥幸?

“小刀性格沉稳,将来会做出大事业。”苏抗抗肯定的语气。

霍小刀腼腆地笑。“要是能到联邦,我想去读书。姐,你放心,我还是会照顾萨沙,不让你一个人太劳累。”

苏抗抗扭头看他一眼,郑重说:“好。”

甜水镇到矿区的路多年没有维修,路况损毁严重,行到中午,这条路消失于褐红色土壤,艰难的行程才刚刚开始。

饱受颠簸之苦的五吨吐完两餐,面色青白,指着车边险险擦过的巨坑问:“这是什么?”

“旧矿坑。”霍小刀回答。

四百多年前,开拓者们仍然是利用旧式机械挖掘晶矿,直到后来联邦出现了采掘船。采掘船携带巨大的钻头,由半空探入矿点,矿工们再深入巨坑,将晶矿放入传送带,直接装满采掘船后运回联邦。由此而来,G4上千疮百孔,遍布这种巨型坑洞。

太阳能耗尽后,他们更换上最后那块高能蓄电池。五吨警惕地巡视四周,霍小刀拿着老式红外望远镜,研究远处积水浅潭旁的数只动物。“姐,你看!”

“爬行类脊椎动物。”

“叫什么?”

看上去像记忆中那颗蔚蓝星球的鳄鱼,但是皮色更红,与G4褐红色土壤接近,四肢也更长更壮硕有力,应该更能适应跋涉迁徙的需要。

“我也不确定。”苏抗抗分辨不出是进化后的鳄鱼,还是G4上的原生动物,她目眺太阳,辨认方位,“该走了。”

重新上路后,中途遭遇少许险境,五吨挥舞一柄金属叉,捅开了一只试图跳上车的鬣狗,高能蓄电池以强劲的动力甩开鬣狗群的追踪,傍晚时分,他们终于到达目的地。

五吨纳闷:“就是这里?”

苏抗抗叉腰站在山坳谷底,面向那座山一般高的土丘,由衷欢笑。

G4长达半年的雨季又令山壁的泥土厚实了几分,苏抗抗足足花了半个小时才找到大致的方位。

她挥挥手,矿车车斗下,随着霍小刀按下制动阀,一支金属钻头伸出来。矿车缓缓后退,钻头旋转着插入山壁之中。

苏抗抗指挥落点和深度,五吨帮忙铲开钻出的松散土壤往旁边堆放。

直到苏抗抗喊停。

把钻洞敲开扩大,五吨看见洞窟里隐隐透出的金属光泽,不禁瞪直了双眼。苏抗抗率先走进去,将脸贴近。虹膜被识别,山体微微震动,沙土扬尘,她身侧缓缓地打开一道门。

那门大半被淹没在山壁土壤里,五吨好奇地探头张望,只看见里面黑黝黝的,空间巨大,一眼望不到深处。

矿车倒退着开进去后,金属门重新闭合,五吨犹自大张着嘴巴,高昂着脑袋,打量四周,以他的想象力,无法明白为什么山壁之下,山体之内会有这么大的一个洞窟,更何况,洞窟内,他的身边居然停着一架造型怪异的黑色飞行器。

墙壁亮起微弱的光,霍小刀揽着他的后背,玩笑似地说:“五吨,欢迎你来到我姐原来的家。”

五吨满心震骇。“这是……是……”

“是一艘太空船。”

五吨吞咽口水,“比马库斯大人的船还要大!”

霍小刀的语调带着全然的骄傲:“那是当然!”

苏抗抗沿着感应光带,带领他们往前走,“已经没用了,十三年前,这艘船的能量只够维持最后一次短期航行。现在勉强能提供基本的控制系统,能量还能坚持多久,我也不清楚。”

他们走出停泊舱,前面是一条走廊,灯带镶嵌在走廊的顶端,泛着冷白的光。走廊似乎很长,光线照不到的尽头处黑洞洞的。走出一段距离后,像有感应一般,身后的灯带黯淡下去,而前面的灯燃亮起来。

每走一段距离,身后就被隐没于黑暗,霍小刀暗自数着自己的步子,心算出每次相隔五十米的样子,和上次一样,分毫不差。他的心情也和上次一样,怀抱每一个少年,对于超出想象力和理解力的智慧与科技,都会产生的忐忑,激动,崇仰之心。

他们走出这条长长的走廊,踏进透明电梯,来到另一层。这是苏抗抗曾经的家,她游荡其中多少年,闭着眼也能找到贮藏舱。

压缩营养棒,高能蓄电池将矿车的车斗填满后,苏抗抗独自来到太空船的中心,走进一座圆形天井似的建筑。

天井阔大深邃,必须脖子后仰到极点才能看到顶端。当那蓝天白云映入眼中时,苏抗抗几乎以为千年的经历只是幻梦一场,而她正躺在家中后院的草地上,刚从午后的噩梦中苏醒。

妈妈做的樱桃冻奶酪,爸爸的烟斗,黄胖子舔吻着她时抚过她脸颊的长毛……都已不在了。

就连骑坐在后院隔墙上,摘了李子掷向她,大笑忘形中摔下墙来的少年,也早已残忍地弃她而去。

苏抗抗垂下头,看见自己拉长的影子,孤清寂寞。

她伸手按开电梯。

电梯无声迅疾地下降到最底部,一个密闭的房间里,正中摆放着一台大型处理器——这是盖亚号的中央控制电脑。

☆、第二章

苏抗抗将掌中电脑连接至中控电脑。

光模拟键盘上,她十指如飞。

“盖亚,你醒了吗?”

“盖亚,我是苏抗抗。”

“盖亚,在吗?盖亚?”

“盖亚……”

数十个“盖亚”向上滚动,光屏上无声无息,没有任何回应。

四周阒寂,如同千年来流浪于宇宙的岁月。苏抗抗默然安坐在黑暗里。

许久之后,她做最后的尝试:“盖亚,我必须离开这个星球。离开前,我希望带上你,如果你再不出现,我当做这是你的默许。”

依旧没有讯息。

苏抗抗放弃徒劳的呼唤,拿出准备的工具,拆下中央电脑的CPU核心。

那片指甲盖大小的硅芯,被她珍而重之地塞进胸罩,放在贴近心口的位置。这才是她此行最重要的目的。

离开时,苏抗抗望一眼停泊舱里的穿梭机,脚步踯躅。

十三年前,霍小乙就是驾驶着这架帝国的灭-12,被帝国舰队咬着屁股,钻进盖亚号的舱腹。

霍小刀立在一旁,迟疑地问:“姐,这个还能用?”

“能。小乙经常偷偷来看它,给它做保养。”

“那不如开这个回去,夜晚矿车不好走。”五吨不熟悉路况,他年纪又太小。姐姐是他们的依靠和支柱,回去后还有很多事要做,霍小刀不希望开车耗尽了她的精力。

苏抗抗也在考虑,最终摇头说:“我也想争分夺秒,但这架穿梭机太引人注目。我们不能犯错,一点也不能。”特别是在这战争敏感期。

犹豫间,她还是钻进灭-12的机腹,不久再出来时,手上拎着一把枪,身上背负了数排弹药。

这是帝国穿梭机里配置的制式武器之一,霍小乙几次想把它们带回甜水镇,考虑了后果,又数度放弃。毕竟在马库斯那帮乌合之众里,忽然出现一把来自帝国的军队制式武器,简直找死无疑。

现在情势已然不同。

不管李奥会不会向马库斯发起疯狂的报复,一战决定G4的归属权;不管马库斯上次自寻死路的行为是否已经触怒了联邦军方,在霍小乙被联邦太空巡逻队扣押,甚至已经被监|禁的情况下,她势必要尽早带着孩子们离开。但要从穷凶极恶的马库斯手上偷来一艘太空船,只靠徒手,她无能为力。

看见那把高斯步|枪,霍小刀和五吨同时眼睛一亮。

苏抗抗严厉地警告:“这个你们不能碰,你们不会,别伤了自己。”

五吨反驳:“不会可以学。小刀,你会吗?”

霍小刀撒谎不眨眼:“当然,小乙哥教过我。”

五吨立刻信了他,满脸失望,上了矿车仍不甘心地说:“小乙哥偏心不教我。”

苏抗抗好笑不已。

她回首,盖亚号重新掩盖于土丘之下,夜色里,像一个平躺着甜睡的黑色巨人。

这是她曾经的坟墓,也是她曾经的家。

再过不久,雨季即将来临,荒原矿区里干涸的土壤一旦吸饱了水分,那些巨型矿洞会有一部分承受不住重量而坍塌,数月时间里,不停歇的雨水汇成湖泊河流,冲刷沿途的土壤。

希望雨季尽早来临,能将盖亚掩埋得更深更隐秘,不要让任何人打扰它的酣梦。

回程的速度明显比来时慢。苏抗抗借着月光,小心翼翼地避开沿途的巨型矿坑,五吨则不时瞥一眼座位上斜放的步|枪,急得抓耳挠腮。

“五吨,帮我看好周围,夜晚的鬣狗群更可怕。”

五吨跃跃欲试的,更期望真有一群不长眼的鬣狗出现在前面,他确信自己能用子弹打爆它们凶残的牙。

夜空高悬两个月亮,其中一个更接近联邦主星,离G4距离遥远,肉眼看去,只有一轮模糊的皎白光芒。霍小刀凝视那个方向,忽然开口:“姐,你听见了吗?”

苏抗抗细听后即刻刹车,一派凝重之色。

呼啸的风传来鬣狗的长嚎,此起彼伏中,夹杂着不属于荒原的异响。

那声音对她来说,太过熟悉亲切。“是太空船的引擎。”

霍小刀的眼里写着“怎么办”,五吨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们,苏抗抗不过思索了两秒,随即重新发动矿车,高能蓄电池的供能系统一下被她推到尽头。

矿车在荒野里疾驰,险之又险地避开一个个巨型矿洞,惊得禽类拍击翅膀远遁,吓得五吨几乎失声。

“是太空船。”霍小刀探出车外,回首张望。“来这么偏僻的地方做什么?”

五吨用力说:“做坏事。”

“这里太空旷,风能把声音传送到任何角落,我们听见他们,他们当然也听见了我们。”而且太空船上一定有配置光学雷达。苏抗抗想,希望没有打扰到那些人,那样的话,还有离开的机会。

侥幸心理没有维持太久,霍小刀放下老旧的红外望远镜,不安地说:“姐,他们追来了。”

苏抗抗仔细目测身后半空中那艘小型太空船的身形,然后矿车减速,停在两个巨型矿坑之间。

矿坑里,一只失足的黄羊哀哀地啼叫。太空船流星般飞至,果然如苏抗抗预料的,它在狭窄的范围内无法降落,气结不已地轰鸣打转。

矿车一动不动,安静的车厢里,霍小刀望一眼姐姐,心中略定。五吨的脑袋夹在两人之间,呼吸粗重。

然后,一排子弹由空中击向车尾,嗖嗖射在板结的土地上,冲击力令整个车身往上弹了弹,溅射的泥土块敲打在金属车身上,连续发出好大几声空响。

苏抗抗骂了一句“混蛋”,只好重新启动矿车,太空船里的人犹嫌她速度太慢,子弹不容情地射出,落点精准无比,一波波落在车身之后数寸之地,逼迫她一路向前。

直到矿车停在一片广袤的荒野里。

小型太空船缓缓下降,停在矿车之前,一道强光直射而来,让他们三人同时以手遮住了眼睛。

待四周重归黑暗,苏抗抗这才发现,太空船里的人已经围伺于矿车左右,正冷漠地注视着他们。这些人手中端着制式武器,甚至有一个比五吨还要魁梧的大汉,轻巧地抱持着一把堪比地对空导弹发射台样式的重型武器。苏抗抗深切怀疑,如果刚才她有一丝逃跑的念头,那支重型武器能在数秒内把他们轰成碎片。

“什么人?”一人走近前,用枪管敲敲车门,姿势随意,眼神戒备。

“甜水镇的修理工。”苏抗抗答。

五吨呐呐说:“我也是。”

霍小刀重复:“我也是。”

“夜晚在这里做什么?”

苏抗抗抿抿嘴。“打猎。准备回家。”

那人眯着一双细长眼,目光从矿车紧闭的车斗,移向五吨肥脸上未散的淤青,到霍小刀碎裂的镜片,再转至苏抗抗。她的平静似乎令他惊讶了一秒,随即,他扭转头,向身后报告:“头儿,一男一女,带着个孩子,说是甜水镇的修理工,半夜打猎。”

小型太空船船身下的阴影里,一人踱步而出,看清他面容,苏抗抗轻微地吸了口气。

对方不知是否认出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最后平静地说:“干掉。”

不提霍小刀面色苍白,张口欲呼救;不提细长眼的脸上掠过一抹犹豫,随即抬高了枪管;不提那人寥寥两个字就决定了三人命运,转身准备回太空船……,只听空寂的荒野里一声大喝,五吨高壮身躯立直于后座,脸颊的肉微微作抖,想必心中怕到极点,可他手中的枪却稳稳的夹在腋下,枪管直朝着前方。同时,矿车周围十多支枪械无声举起,只要五吨一个异动,马上便能把他射成蜂窝。

一切发生于一瞬。

苏抗抗痛恨自己没注意到五吨的举动,低喝道:“五吨!”

“他们要杀我们,他们是坏人!”五吨抱怨,带着孩子似的委屈。

车门外那个细长眼瞟了瞟五吨,枪管指着苏抗抗,懒洋洋地说:“出来,一个个,慢慢的。”

苏抗抗缓缓举手抱头,踢开车门,跳下地。

不容她思索,细长眼一步踏前,倒转枪身狠狠一抡,枪柄重重击打在五吨后脑勺上,五吨应声而倒,轰然撞向矿车前方,双腿后仰,魁梧身躯凌空翻了个三百六十度,又啪一声摔在地上。

“是个傻大个。”有人忍笑,捡起五吨身旁根本没上膛的步|枪,退了回去。

霍小刀冲出来,呼唤眩晕中的五吨,随即被细长眼按倒于地。

十多支枪同时指着他们,苏抗抗抱头坐着,任她镇定如恒,一时也想不出如何脱身。

只听细长眼像在低声劝说:“头儿,只是个半大孩子,枪也不会用。”

领头那人不说话,接过递来的步|枪,摆弄了两下。

一双沾满尘土的皮靴出现在苏抗抗眼底,她不自觉屏住呼吸,随后听见高斯步|枪上膛的声音,心顿时凉了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