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九娘打小生长在这等环境下,成日战战兢兢,唯恐轮到自己的时候,不是去给家中的“姻亲”做填房;就是嫁到同样内里空虚,外表光鲜的门第;再或者被穷疯了却还要维持排场体面的长辈看中,嫁给那等从商人之家出来的举子。正因为如此,当周红英上门说亲的时候,一想到无论代王回不回来,秦敬的爵位都跑不脱,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整个永安侯府未婚的少女都动了心,谁还会去管什么孝悌之义?

用尽千方百计,好容易谋到了这桩姻缘,眼看日子过得还可以,当头一盆冷水浇下,谁受得了?

周红英顺风顺水多年,早将在宫中伏低做小的谨慎和小心丢到天边,在她心中,儿子是自己生养的,媳妇自然也得孝顺自己,没有嫡庶一说。故她看着沉默不语的儿媳妇,心中闪过一丝厌恶,口气十分不好:“下去吧!”

简九娘低低地应了一声,步履稳当地退下,秦敬见她走了,才从门后面走出来,有些不解:“阿娘为何对九娘…”

“若知晓大王此时回来,我断不会为你求娶她。”周红英怒气冲冲地往椅子上一座,厌恶之情溢于言表,“娘之所以舍下脸面,想为还是白身的你求个出身豪门的媳妇,为得是什么?还不是…到了那时,有得力的岳家能帮你说上一句话么?这永安侯府,看上去倒是光鲜,真正接触才发现里头就是一团烂泥!现在倒好,甩不脱,挣不掉。若咱们得力,就是多了一大堆想打秋风,占便宜的穷亲戚;若咱们失势,他们跑得比兔子都快,现在想来,当真不值。”

周红英喋喋不休,一直抱怨,秦敬冷眼看着,终于不耐,高声道:“好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你不是说自己最了解父王的么?哪怕咱们这么多年不去送信,你只要见到父王,就能将事情全载到沈淮小儿的头上。无论王妃灌了你多少坏话到父王耳朵里,哪怕她生了儿子,你都有办法将这些事给掰回来?”

这些都是周红英教育儿子时的原话,如今被秦敬堵回来,她不免有些讪讪的,气势也弱了下来:“那…也得大王肯见我才行啊!”

一哭二闹三上吊,每天都在上眼药…这些是她常用的手段,只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秦恪非但不肯见她,还让人把守住了院门,周红英和秦敬一过去就被拦了下来,跪下来哭闹,卫士竟敢直接伸手拖她走。吓得她面色惨白,连连后退,唯恐失了名节,再无翻身之地。

光是想想自己之前受到的羞辱,周红英就一肚子气——那个姓周名五的下贱坯子,长着一把络腮胡子,一看就不像好人的贱骨头软硬不吃,没得叫他们恶心!

秦敬冷冷地看着周红英,周红英一贯有些怕他,见状更是没了半点之前的威风,小心翼翼地说:“二哥儿?”

“十年了,沧海都能变桑田,感情你对我信誓旦旦的保证,说什么我是父王最长最受宠的儿子,少谁都少不了我之类的话语,全部都是废话!”板上钉钉的爵位丢了,秦敬心中窝着一肚子火,他望着生母,原本觉得她插金戴银,雍容华贵,比起权贵夫人也不差什么。如今一看,只觉刺目,就如那商家暴发户,丝毫没有半点品味。她是哪来的自信,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可以十年不变,对她宠爱如初?

周红英不知寄予厚望的大儿子在心中将她贬得一无是处,简直如乡间村妇都不如,她一直指望着秦敬能给她带来荣华富贵,让她做堂堂正正的王府老封君,一见秦敬拉下脸,忙道:“沈曼看似精明,却是个没成算的,否则怎么会连儿子都保不住?你看看她,竟还敢用府邸的老人,也不想想,她多少年没在长安了,咱们又在这里住了多少年?”

秦敬听了,神情好了一些:“你的意思是…”

“哪怕是沈曼的陪嫁,也未必全是干净的,这些人的把柄,早就捏在我的手里。”周红英面露得色,不屑道,“沈曼重用老人,无疑将把柄往我手上递,当年她年轻美貌,又有嫡长子傍身,尚且奈何不了我。何况她是这般的没福,儿子都死了,就一个女儿活下来了呢?”说到最后,吃吃地笑了起来。

周红英保养得不错,年近四十的人了,看上去依然像三十许,有一种成熟的风情。秦敬虽觉得她太过自负,还是收集些年轻鲜嫩的姑娘放到院子里固宠的好,却没明着说出来,只是看了看东边,眉头紧锁:“父王将咱们安置到这里,却让秦放住在他旁边,态度表现得十分明显。秦放若是乖觉,自会好生讨好王妃,哄得王妃将他记入名下。虽说庶出就是庶出,再怎么也掺不了假,但圣人对父王亏欠良多,若父王执意,指不定…他还真会成为嗣王。”

一提到承爵之事,周红英也来了精神:“不错,秦放生母早亡,沈曼虽没怎么管教他,一应物件也是齐全了的。若他们两两联手,各取所需,我又没办法见到大王,指不定真会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指不定?”秦敬眉头一扬,怒气几乎要倾斜出来,“庶子弱冠即得分家,这是祖宗定下来的规矩,若不在这几天内将父王的主意扭过来,我便会被这王府扫地出门。到时候,庭院深深,他们一家父慈子孝的,我哪有什么前程可言?”

周红英一听,登时急了。

她本就恐惧于秦恪态度的转变,一颗心惴惴不安,如今听秦敬这么一说,忙道:“不会的,即便你分出去,还有四哥儿。嫡亲的兄长想来看看弟弟,谁都不能说个‘不’字,咱们慢慢筹谋,总有机会。这几天沈曼肯定对咱们严防死守,逼着咱们搬出去,几天之内,纵我有三头六臂,也未必能见到大王啊!”

听见周红英提起四弟秦敦,秦敬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方问:“四弟呢?”

“路上累着,睡了。”

得到这么一个回答,秦敬登时怒不可遏:“他一路有丫头婆子服侍,除了上马车就没多走一步路,天色又这么好,他究竟是哪里累着了,雷打都起不来?你说,我这个弟弟,除了吃和睡之外,他还会做什么?”秦敦肤色黝黑,既矮又胖,不善言辞,就连眼神都是木木的,反应永远慢人半拍,从头到脚就写着“呆滞”“木讷”四字。秦敬简直以有这个弟弟为耻,觉得自己与他一母同胞实在太过掉份,就连周红英也一样,大儿子是心头肉,小儿子嘛,饿不死就行,故她不咸不淡地回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就是那样。”秦敬冷哼一声,神情冰冷:“他也十二了,是时候发挥点作用,帮助母亲与兄长摆脱困局了。”

第六十四章 不按常理

寅时正,秦琬睁开眼睛,缓缓从床上坐起。

察觉到她的动静,早早便守在一旁的珍珠立刻递上一杯温热适宜的蜂蜜水,宝珠则取了秦琬的衣衫,想要服侍她宽衣。

秦琬不习惯父母之外的人靠自己太近,故她摆了摆手,吩咐道:“衣服我自己会穿,你们退下。”

话音刚落,与珍珠、宝珠一道来自宫中的钱姑姑便上前一步,恭敬道:“县主金尊玉贵,岂可亲力亲为?这等琐碎小事,还是由宝珠来做吧!”

她的声音十分轻柔,话语温和而委婉,秦琬却瞧得出来,钱姑姑身上带着一股傲气。

不仅仅是钱姑姑,珍珠和宝珠也是一样,与其说是在服侍秦琬,倒不如说她们在用一种高高在上的眼神俯视秦琬。明明没说一个字,态度也温和得紧,偏偏眼角眉梢,字里行间,无一不给人这种味道。

这份傲气藏得很深,却瞒不过秦琬的眼睛,正因为如此,秦琬也来了脾气。

这几个女子之所以骄傲,因为她们来自宫里,礼仪规矩样样比别人好。一旦放出宫,根基浅一点的豪门大户抢着要,可那又如何?宫里之所以比外头好,全赖活在里头的人掌握了生杀予夺的权利,令天下子民仰其鼻息。倘若大家都是奴婢也就罢了,无非自身权势多少的问题。可我乃圣人的亲孙女,血脉之情,无可割舍,你们凭什么对我傲气?

秦琬一贯冷静,鲜少有头脑发热的时候,纵被这样不着痕迹地轻慢,她也未曾动怒。只见她穿着小衣,坐在床上,微微一笑,当真如三月春风般和煦:“哦?不知是哪家规矩,皇室贵女不能自己穿衣?”

宫中的人惯会察言观色,越是遇事不动声色,绵里藏针的主儿就越是厉害。钱姑姑在宫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全须全尾地出来,被圣人赐给代王府中做管事妈妈,自不会察觉不到秦琬的一丝怒意,但她心中非常不以为然。

如秦琬般的刺头,钱姑姑见得多了,最后还不是老老实实地低下骄傲的头颅,融入社会,一身规矩无可挑剔?

正因存着压一压秦琬性子的想法,钱姑姑非但没有借着秦琬给的台阶下,反倒温顺得体地笑了笑,极为恭谨地说:“县主以后就知道了。”

秦琬盯着钱姑姑看了片刻,轻轻地笑了起来:“我以后知不知道,现在还不知晓,倒是你,从今往后别来我这里了,我受用不起。”

莫说宫外的女眷,就连宫中的贵人,乍入掖庭的时候也在“规矩”上吃了钱姑姑不少苦头。但到最后,她们没一个说钱姑姑不是的,反倒众口一词,称赞钱姑姑忠心,办事得力,规矩极佳。谁都没有想到,就为区区一件小事,秦琬就直接赶人。

与钱姑姑一道的张姑姑走上前,刚要开口,秦琬已披着衣服站在地上,瞧都不瞧钱姑姑一言,轻描淡写地说:“我知很多人家里,长辈的猫儿狗儿都比小辈体面些,凡事沾上‘御赐’二字,更是轻易碰不得。不过呢,人又要另当别论,你们可不是死物,打碎弄没全凭一句话。”死物打碎了,弄没了,自然很难收场,至于一个大活人…随意安插个“不敬”的罪名,难道圣人真会为区区几个奴婢去惩罚千辛万苦才从彭泽回来,他一心打算补偿的嫡亲孙女?

秦琬未曾说明,可在场的无一不是千伶百俐的人精,哪有不明白的?登时,秦琬的卧房内,使女妈妈们就跪了一地。

见着如此情景,秦琬的神色越发平静,眼中的轻嘲却怎么都抹不去。

她知这些人并非真心忏悔,必定一个两个在心中骂她骄纵张狂,之所以下跪,一是以势相逼,二便是以为摆出个悔过的姿态,自己就会放她们一马。只是,凭什么呢?哪怕自己宽恕了她们,她们也不会心存感激,八成会在心中腹诽得更加厉害,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谁做?

富贵来得不易,更应懂得珍惜,却也不能委屈求全。环境那么艰苦的时候,秦琬尚未委屈过自己,难不成如今恢复了身份,反倒要受一群丫头婆子的暗中钳制?她身边的人,可以不够聪明伶俐,却一定要摆正自己的身份,对她足够忠心。故秦琬自己将衣裳穿上,取了件披风,往身上一罩,径自出了门。

她所居住的院落与沈曼住的正院毗邻,虽说快步走起来需要两盏茶的功夫,却也不是太难记。

偌大代王府,秦琬未曾踏遍,自不知所有的院落与道路,这点小小的路径,她岂有看了一遍还记不住的道理?

珍珠和宝珠见状,整个人都傻了。

在她们看来,满屋子的使女妈妈都跪下了,秦琬可以放狠话,可以说软话,可以恩威并施…总之,无论她做什么,她们都有应对的措施。偏偏秦琬来了这么一出,闹得她们起身也不是,不起也不是。

哪怕一直跪着,跪到腿都废了,也比现在这样好啊!

珍珠经历的事情多一些,知晓这时候必得有个决断,犹豫片刻,还是咬了咬牙,一股脑从地上爬起来,急急忙忙地追出去。

有她做榜样,宝珠与其余使女立刻追随,钱姑姑不情不愿地起来,脸上火辣辣地,如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满腔羞愤充斥在心中,差点让她喘不过气来。

混迹宫中三十余年,她可从未被人这样打过脸。如今县主来这么一出,自个儿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秦琬可不会在意一个连身份地位都认不清的女官得想法,她拒绝了肩舆,缓缓地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回廊上。由于脚下穿得是软鞋,走路略微轻一点,不至于发出声音,但…她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使女们脚上的木屐,心中暗叹一声“好功夫!”

脚踩木屐,走路无声,这是“世家底蕴”的重要一环,也让勋贵们纷纷效仿。眼见天气越来越热,什么流觞曲水,夏日宴会,考校得都是脚上功夫。难怪阿娘担心,这份本事,当真速成不来。

丢脸就丢脸好了,她这一生,可不是为别人的闲言碎语而活着的。

这般想着,秦琬的脚步也轻快了起来,谁料刚走出院门,她便看见了一个踟蹰徘徊的声音,不由惊讶:“三郎?”

秦放不是她嫡亲的兄长,一声“哥”自然叫不出口,好在秦放也不挑这些,一见秦琬出来,就满面堆笑,配上他的绝色容貌,当真能令春花秋月为之失色:“妹妹还未曾逛过长安吧?你若愿意,咱们向王妃请安之后,为兄就带你去长安东市转一圈,如何?”

他这番话说得轻松又惬意,秦琬却能看出潜藏于秦放心底的无尽惶恐,或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望向秦琬的眼神,并不似庶出兄长对嫡出妹妹的讨好,而是绝望溺水的人见着了一块浮木,不惜一切也要抓住。

想到昔年他们一家三口的担惊受怕,秦琬心中升起一丝怜悯,何况秦放的主意确实令她动心。故秦琬微微一笑,脸上便流露出几分好奇:“长安东市么?闻名已久,早就想去了,但…”

秦放自以为猜到她担心什么,忙道:“东市贸易虽兴,却多为富贵人家的居住地,不似西市,三教九流齐聚。长安的贵女们也喜欢去东市,未曾听说谁名节有损,反倒传出不少佳话。”

他都说到这份上了,秦琬很爽快地答应:“成,我待会就和阿娘说,咱们今儿去东市转转,省得留在府中给阿娘添乱。”

见她答应,秦放心头悬着的大石不由落下,殷勤地为秦琬介绍起四周的景致。

他口才极好,秦琬渐渐听得来了兴趣,问:“我见府中多有荷塘水池,莫非这是长安流行的房屋样式?”

“亭台楼阁,自然少不得水,不过啊,咱们王府的水特别多也是真的。”秦放虽说不怎么信命,说起神道来,也有点敬畏,“霞举飞升,得道成仙的南岳真人曾为…”他压低声音,小声说,“曾为代、梁、齐三王批过命,说大王仁厚,身具土德。”

秦琬一听,眉头便皱了起来:“本朝崇水…”南岳真人说秦恪身具土德,这不是要秦恪的命么?见秦琬心急,秦放忙道:“别急,南岳真人还说了一句,大王,命中犯火,需要以水镇之。听说在东宫的时候,大王居住的屋子就着过火,一下子就烧了起来,若在里间,根本来不及救援。当时大王病了,原本在那个时间,他都是睡着的。偏偏那天,他不知怎么,觉得口非常渴,身体很热,忽然醒了,竟起身沐浴…不仅如此,梁王犯事后,圣人还给南岳真人所在的太玄观中施了好大一笔钱财,用以翻新。大家都说,梁、齐二王的批命也准了,故王府之中,处处都修池子,尤其是现在,谁敢不用心?”

第六十五章 当机立断

听了秦放的解释,秦琬非但没有释然,反倒不依不饶地追问:“南岳真人为三王批命的事情,你从何而知?”

圣人素来厌恶佛道之事,岂会信奉这一套,让旁人左右皇位的更迭?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圣人让南岳真人为自己的三个儿子批了命,他身边的人,谁敢不守口如瓶?哪怕真有人手眼通天,知晓了这一秘密,也不会外传出去,更不是几乎脱离了权贵圈子的秦放该知道的。若秘密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也就谈不上“秘密”二字。如此一来,岂不是打了圣人的脸?

与其说“霞举飞升”的南岳真人神乎其神,铁口断乾坤,倒不如说这是有人为了阻止代王成为新太子,蓄意造谣。

秦放不知嫡妹一眨眼的功夫就想了这么多,想得这么深,他以为秦琬如绝大部分贵女命妇一般,都好个佛道之事,听见这等算命神准的神仙中人便十分感兴趣。只不过,他这些年的经历说起来有点难以启齿,不适合详细说给秦琬听,闻言便含含糊糊地说:“我也是听旁人说的。”

对于“秦放究竟从哪听来的消息”这一点,秦琬并没有执着,她奇怪得是另一件事:“我听阿耶说,如今的代王府是圣人知晓阿耶要回来,特意命人修葺扩建的,不知这次的代王府督造是谁?”

秦放对政局并不通晓,相信这则流言无可厚非,但能领到督造、监察代王府扩建事宜的,绝不会是什么傻子。他在代王府建造这么多水池子,让人“坐实”了这则流言,就不知此人究竟是心眼太实,对此事极为笃信呢?还是…另有所图?

“是魏王殿下。”

“魏王?”秦琬皱了皱眉,越发奇怪,“堂堂亲王,竟插手此事…”哪怕魏王再不得圣人喜欢,也没有替另一个兄弟建房子的道理吧?皇室理应处处彰显权势带来的尊贵优渥,方能压制以血脉和先祖自傲的世家一筹。皇孙贵胄,不当差也就罢了,真入了朝廷,怎么可能分派这么一个职务给他?即便是兼领的,也有**份。

听得秦琬此言,秦放连连摇头:“魏王殿下奉圣人之命,督办此事,未有插手一说。”

奉圣人之命?

纵然猜到此事不可能是魏王擅作主张,听见这个答案,秦琬的心里也“咯噔”了一下。

裴熙对她说,圣人极恶钟婕妤,宫人见状,对钟婕妤及其儿女避之唯恐不及,魏王与乐平公主的日子颇不好过。但在秦琬的想象中,圣人感情充沛不假,却也是极冷静睿智,英明神武的一代帝王。魏王能被裴熙看中,说这位六皇子极有可能荣登大宝,就证明魏王的本事绝对不差。按道理,圣人纵再怎么厌恶魏王,也会给予他一两分颜面才是,如今一见,竟是这般…也对,倘若圣人真能“因子及母”,裴熙也不会说出魏王想成为太子难之又难的话了。

“实在难以想象…”秦琬做出吃惊的样子,脚步也缓了下来,她轻轻摇了摇头,好半天才望着秦放,有些尴尬地说,“我未曾想到…唉,摊上这样的生母,也不知是上辈子欠了她多少,今生又如何才能还清。”

秦放早就打听过,秦恪与沈曼带了个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道士回来,这才投其所好,说了南岳真人的事情。未曾想到秦琬竟有如此一语,不由心中忐忑,只见他看似随意,实则极为紧张地问:“妹妹信佛?”

“自然不信。”秦琬笑了笑,很自然地说,“只不过,阿耶虽然崇道,却也觉得佛理中颇多意蕴,时常与旭之谈玄论道。我在旁边听着,天长日久,免不得在话里带了出来。”

知晓自己没有马屁拍在马腿上,秦放总算松了口气,笑道:“佛教虽是西域传来的东西,虽有些可取之处,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它竟唆使信徒将之毁去,实在是贻笑大方。故权贵之中,信佛的人少,信道的人多。”

秦琬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即便如此,诸王之中,信道得也只有阿耶一个吧?”

秦放唯恐她生气,忙道:“诸王虽不信道,公主们却泰半都是信的。”道教的养生功法能让人青春常驻,年过四十依旧如二十一般美丽,哪个女人不爱呢?“几乎所有公主都有自己的道观,尤其是乐…”

话说到一半,秦放尴尬地住了嘴。

乐平公主极厌自己那五大三粗,其貌不扬的驸马,一年倒有大半时间不住在公主府,而是住在她修筑的道观中。出入往来的多为世家子弟,权阀贵胄,也不乏落魄狼狈,籍籍无名之人。虽说乐平公主的眼光颇高,不至于每个都…但她的风流浪荡,已是整个长安都出了名的。

见他不自在的模样,秦琬猜到大概,刚打算说两句安慰的话,视线却越过秦放,落到不远处。

秦放顺着她的视线转过身,就见几个使女婆子簇拥着一个胖墩墩的男孩,一步步走了过来,便小声对秦琬说:“四弟。”

秦琬打量秦敦片刻,方收回了目光。

大夏皇族在容貌上的质量之高,已是上流圈子里公认的了,秦敦虽说又矮又胖,乍一眼看上去也如面团一般,颇为喜人。但不知为何,他总给人一种很不舒爽的感觉,秦琬想了想,觉得,大概还是因为这位四哥走路有些慢,却没有半点优雅,反倒让人觉得迟缓,生出些步履维艰的错觉,才会下意识地厌恶他吧?

秦放也不大喜欢这个弟弟,准确地说,他对周红英一系有着本能的厌恶,秦敬不过是被生母和兄长连累了而已。故他往后退了两步,小声说:“妹妹,咱们站远一些,若惹怒了四弟,他往你身上一撞,力道非同小可。”

见秦放这般模样,秦琬就知他吃过这方面的亏,左手下意识地按向腰间,面上却露出一丝笑意,扬声道:“来者可是四哥?”

秦敦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望着笑盈盈的妹妹,没想到自己能得到她的善意。

秦琬见秦敦眼神纯净,心中也有些奇怪,笑容却越发明艳起来:“四哥也打算向阿娘去请安么?”

“啊?”秦敦愣了一下,随即不住点头,“对对对,我今儿已经尽量早起,却还是起得迟了。阿娘、二哥、二嫂都往王妃的院子里去,我才急急忙忙…”

听见他喊周红英做娘,秦琬的神色立刻冷了下来,秦敦见状,还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平素所见之人,多半对他投以嫌恶的目光,就连亲娘也哭天喊地,觉得他既蠢又笨,什么都做不好,定不能讨代王的喜欢,对他冷淡得很,就和他不是自己亲生的一般。好容易见着一个身份尊贵,生得又如此美貌的姑娘善意对他,哪怕对方是周红英和秦敬耳提面命的“敌人”,秦敦心中也是欢喜的。

正因为如此,见秦琬面露不悦,秦敦情急之下,上前一步,想走过去对她解释。谁料这时,他身边两个婆子猛地冲了出来,见秦敦往池中一推!

七月虽热,大清早却仍有些寒气,加之池水又引得是活水,真要沉下去…秦放来不及多想,就要冲上去救人,秦琬一把拉住他,生生见他拽得失去平衡,险些栽倒,同时厉声高喊道:“珍珠,去喊人!”

珍珠本吓得魂都飞了,被秦琬这么一喊,仿佛找到主心骨,连忙飞奔而去。

秦放的脚步下意识一停,就见秦琬果断地松开了他的手,利落地一拔匕首,寒光刺痛了所有人的眼!

秦琬看也不看水中扑腾了几下就没声的秦敦,锐利得几乎能刺穿一切的目光盯着那两个仆妇,毫不掩饰周身的杀意,冷冷道:“谁敢过来,我就杀了谁!”

秦放做梦也没有想到嫡妹会随身携带一把开了刃的锋锐匕首,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三教九流混得熟,眼力极好,几乎是一眼就看了出来,这把匕首的鞘虽极为华丽,看上去像一些特立独行的贵女所喜爱的,华而不实的装饰,实际上却并非如此。它的刀锋冰冷而锐利,轻轻划过肌肤,只需稍稍往内压几寸,就会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极度的惊吓后,秦放也渐渐回过味来,瞧着那两个身强体壮的婆子,不由打了个哆嗦。

真论起重量,秦敦与自己相去不远,这两个婆子能见秦敦弄下去,自己若冲过去救人,再被她们一推…想到这里,秦放打了个寒颤。

周红英有两个儿子,还有嫡亲的孙子,死掉一个不喜欢的儿子自然无所谓,但他秦放只有一条命,折了就没了。这些年来,为了逃脱周红英的算计,成功保命,他受尽了艰辛。本以为苦尽甘来,谁料…秦放感激地望着秦琬,见着她冷冰冰的神情,再瞧见她威风凛凛,熟练把玩匕首的样子,登时哆嗦得更厉害了。

第六十六章 人心难测

一大清早,代王府的总管就匆匆赶到太医署,拿着代王的名帖将太医令和几位医术精湛的太医给请走了!

这一消息从太医署传开,迅速蔓延至四面八方,权贵世家的掌舵者无不精神抖擞,等着看代王府的恩怨情仇,十年纠葛。就连素来谨言慎行的太医们也板着一张严肃的面孔,揣着一颗好奇的心。碍着身处代王府的缘故,他们不能伸长脖子,只好一边为秦敦看诊,一边竖起了耳朵,随时收集第一手的消息。

太医诊断的结果尚未出来,周红英已伏着椅子的边缘,泣不成声:“四哥儿,我的四哥儿啊!你究竟犯了什么错,才有这般劫难。都是我这个做娘的不好,若我没生下你,你何至于来尘世受苦…”

简九娘站在周红英的身后,默默地擦拭着眼泪。

沈曼支撑着病弱的身体,居于正座,居高零下地俯视两人。过了一会儿,她似是被吵得头疼,有些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

秦恪本就心烦意乱,见沈曼露出疲态,越发不耐。他背对着周红英,压根不想看见她的脸,怒道:“周红英,你嚎够了没有!”

“阿耶,事到如今,周孺人怕是不要个令她合心得解释就不肯罢休的!”秦琬稳稳地坐在椅子上,把玩匕首,见状微微一笑,慢悠悠地说,“四哥身边的使女婆子会说什么,不用问也知道,倒是我身边的人,到底是宫中出来的,有几分体面,不好随意开审。还不如屏退左右,就命几个贴心的卫士守着,一问即知。”

秦恪听了,顿觉女儿贴心。

他见儿女的神态,就知此事有猫腻。

在秦恪心中,女儿一贯是大方懂事得,事情闹到这种地步,十有八九是周红英情急之下出了什么幺蛾子。只不过呢,他对周红英母子三人厌恶归厌恶,秦敬和秦敦终究是他的骨血。如今他统共就剩下三个儿子,哪怕再讨厌,也不希望他们出什么事,或者背上什么不好听的名声,毁掉一生。

只不过,这些仆人…

想到秦琬话里的意思,秦恪皱了皱眉。

他念及许多人都是伺候自己已久,在王府中呆惯了的老仆,哪怕他被流放,这些人都恭恭敬敬地伺候着小主子,才动了恻隐之念,让这些人回来继续伺候,得一份体面。如今看来,很多人怕是早就被周红英收服,对她忠心耿耿了。但…秦恪想不明白——周红英也太傻了一点吧?她能收买下人,难不成还能收买宫里的人?

也罢,终究是自己两个儿子的娘,屏退左右,将裹儿的使女姑姑们喊来,一问便知!

秦恪心中认定了秦琬的无辜,便依秦琬的意思,命周五带了几个人进来,屏退左右,除了卫士之外,就留了当时在场的人,乌压压跪了一地。

想到是珍珠喊的救命,秦恪也不问别人,径自走到珍珠面前,神色温和:“珍珠,方才是怎么一回事,你细细说来。”

珍珠仰起头,瞧着秦恪,一颗芳心似被人生生撕碎,又用力揉在了一起,五味陈杂。

代王殿下是多么英俊啊!纵年过不惑,沉淀了岁月的沧桑,却丝毫不显老迈,反倒被时间赋予了独特的韵味。他温和,优雅,高贵而沉稳,与代王妃站在一起,不似夫妻,而像姐弟。

世人皆道代王宠爱妾室,可细细算来,代王府中真正得封的媵妾,唯有生儿育女的周、王、李三人,较之旁的王府少了许多。更重要的是,代王对周红英已心生厌烦,又不喜秦放,可以说,无论谁为代王生了儿子,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未来的县公太夫人之实,怎么也跑不掉。

女官听着风光,实际上永远留在宫廷的居多,哪怕圣人恩典,将她们放出宫,可谁会挑才用没一两年,年轻鲜嫩的人走?自然是二三十余岁,年华不再的宫女才能享受到这项恩德。这般年纪…填房,后娘,又能轻松到哪里去?

圣人赐她到代王府的时候,她也不乐意,只谈命运不由人,无从选择,可…偏偏,偏偏王妃忌惮她们这些宫中女官,竟以她们“规矩好”为由,将她们赐给海陵县主做贴身使女!

代王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怎会饥不择食到对自己最疼爱的女儿的使女下手,毁坏自己女儿的名节?代王妃沈曼,何其阴毒,何其善妒!

想到这些天来的沮丧、忐忑、欢喜、期盼再到失望,想到周红英给她捎的话,珍珠的心中如有一团火焰在熊熊燃烧。她望着高居堂上的沈曼,瞧着漫不经心的秦琬,又瞧了瞧哭得梨花带雨,身后还站着一个儿媳的周红英,轻轻地伏下自己的身子,听见自己的声音从遥远的虚空传来,冷静绝情到不似本人:“四郎君,是县主推下去的。”

秦恪闻言,勃然色变:“你说什么?你再说一句?”

珍珠低着头,一字一句,见“事实”详尽叙述:“四郎君与县主发生争执,不知说了什么,四郎君想要打县主,县主怒极,拽住四郎君的手。四郎君想将县主甩开,县主站不稳,将四郎君一推,三郎君见状,扶住县主,四郎君便…”说到这里,她低下头,身子几乎贴到了地,没再说下去。

她将过程说得极为详细,每一个听见的人都能描绘那副场景,秦恪知秦琬性子极烈,心气之高远胜男儿。沈淮为讨好这位表妹,让她不计较沈曼嫁妆被于氏挪用的事情,不知送了多少她从未见过的好东西,却只有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入了她的眼。若是秦敦真对她不敬,莫要说扭打起来,不经意将秦敦推下水,哪怕是一脚将秦敦给踹下池塘,也是极有可能的。

秦琬见生父沉思,轻轻笑了笑,目光落在宝珠身上:“宝珠,你也看到了?”

她年纪轻轻,纵是一副漫不经心却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样子,也无人会信。宝珠瑟缩地看了秦琬一眼,又瞧着眉头紧锁的沈曼,见沈曼脸色蜡黄,一看就是沉疴难愈之象;再瞧见周红英,四十许的人了,仍旧是三十出头的模样,索性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说:“珍珠姐姐所言不错!”

“那么,钱姑姑——”

见秦琬的目光落在软硬不吃的钱姑姑身上,周红英忍不住有点怕,连忙止住哭声,恶狠狠地看着秦琬,抬高声音,故意说:“怎么?县主挨个问过去,是想逼着她们为你撒谎么?”

听见这句话,秦琬微微一笑,站了起来。

她莲步轻移,缓缓走到周红英身边,周红英瞪着死对头的女儿,刚要说两句,却见秦琬扬起右手,狠狠地扇了周红英一巴掌。

周红英多少年没人掌嘴,整个人都被打懵了,秦琬的手一反,再扇了她一耳光!

“你——”周红英气急,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伸出双手,打算掐秦琬,与她拼命。秦琬匕首一扬,狠狠将周红英的衣衫撕开一个大口子,将之扎在案几上!

干净利落地做完这一切后,秦琬望着面色惨白的周红英,微笑道:“这一次,清醒了么?”

秦恪目瞪口呆地看着女儿教训小妾,此时才反应过来,忙道:“裹儿,不可胡闹!”

此言一出,莫说周红英,简九娘的心都冷了。

胡闹?

海陵县主嚣张跋扈至此,在代王嘴里,仅仅是胡闹?

“阿耶,您这话可就说错了。”秦琬笑嘻嘻地望着父亲,眼中却有了泪光,“我是正二品,圣人亲册的县主,她不过就是个因子得封的正五品孺人。如今她对我出言不敬,偏生我身边又没一二可心的,敢掌她嘴的人,无奈之下,我就只能自降身份,亲自上阵,这哪里是胡闹?分明是无可奈何。”

你正二品,她正五品不假,可她是你父亲有名分的妾啊!你见过哪个做儿女的敢打父亲的妾?还有,你对代王说话这口气,实在太随便了吧?

秦恪丝毫不觉女儿胆大妄为,失礼冒犯,他看着女儿倔强昂着头,明明伤心难过却要强作笑颜,不肯服输的模样,几乎无法克制涌上心头的悲伤。

他永远骄傲明媚,哪怕在流放之地也聪慧懂事得紧,给他和曼娘带来无尽惊喜与幸福,支撑着他们活下去的女儿,才回到京城一天,就被逼成了这个样子。

秦恪的记性很好,所以他清楚地记得,很多很多年前,他对秦琬许诺过,他的一切都是秦琬的,任何人都抢不走。

对旁人来说,这可能是一句戏言,于秦恪,却铭记于心,不曾忘怀。

如今,是该履行承诺的时候了。

想到这里,秦恪望着钱姑姑,话语中已有了一丝冷意:“钱姑姑,你说呢?”钱姑姑见秦琬张狂至此,想到自己得罪了她,心中后悔得紧。如今见代王偏心秦琬,越发胆战心惊,心道若不趁此机会,将秦琬彻底按下去,搞臭她的名声,自己后半辈子岂有出头的机会?故她心一狠,亦道:“启禀代王殿下,珍珠所言,句句属实。”

第六十七章 背主之人

句句属实?

听见这句话,秦恪怒极之下,反倒笑了起来。

他生于王府,长于深宫,多年来处于这世间最鼎盛的富贵之地,自然明白——在这种地方,没有所谓的公理和正义可以讲。

皇宫中所有人无不仰圣人的鼻息,为谋求圣人的宠爱,竭力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圣人看。前朝的臣子或许还敢与圣人争执,但在后宫,圣人的话永远是对的,大家必须照着做,圣人所喜爱的人必定是好的,绝大部分的人都会跟着学。他们没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也不需要有,想要活得更好,就得将自己打磨成规规矩矩,被圣人所喜爱的模样。

同理,这条原则也适用于王府。

只可惜,圣人是个讲规矩的人;十年前的代王,或许也是个比较重视规矩的人。但在经历了十年的流放,于生死边缘走了好几遭,遍尝世情冷暖之后,他温和依旧,却在很多事上固执得紧。尤其是涉及到秦琬的事情,对代王来说,简直是龙之逆鳞,触之则血流成河。故他冷冷一笑,不复昔日温和,竟带了几分属于上位者的冷酷意味:“看样子,不动大刑,你们是不会说了。来人啊,将她们脱出去,狠狠地给我打!打到她们愿意说真话为止!”

这些人想用“规矩”来钳制秦琬,让她不被代王喜爱,实在大错特错。

秦恪打心眼里就不认为女儿犯了错,退一万步来说,哪怕秦琬真将秦敦推下水,代王若有心追究,岂会不问秦敦身边跟着的使女婆子,不问庶子秦放,独独问秦琬的使女?因为他觉得,唯有秦琬的使女,才是和秦琬一体的,就算真有此事,也会为主人掩盖。谁料珍珠、宝珠和钱姑姑三人一副“为了公理正义”的样子,让秦恪弄懂了“身边无可心之人,皆不敢掌周红英的嘴”是什么意思,心中便腾起一团火。

宫里惯会察言观色,岂会看不出他的用意?明明知晓他打算保全秦琬,依然这样做,可见她们的用心何等险恶!

规矩?在代王府,他就是天,他就是规矩,他想宠着女儿,让她自由自在地活着,这些人还敢用规矩来压她?宫中赐来的人再怎么体面,终究只是奴婢,谁敢让她们瞧不起自己的嫡女,欺凌到她头上去?这等背主的奴才,就该活活打死,以儆效尤!

他是圣人的儿子,受了十年的苦楚才回京,又不奢求那至高无上的椅子。圣人会容忍他,诸皇子有求于他,莫说他杀了这几个奴婢,就算他杀了她们全家,那又如何?事出有因,名正言顺,谁敢说一个“不”字?若是处理得好,就连“残暴”二字,都不会与他有关,反倒称他果断。

见秦恪动了真火,沈曼终于开口,平静道:“恪郎,她们孤身一人,心存死志,哪怕将她们打死也无甚用处。因着他们的贱命,污了你的名声,实在太过不值。”说罢,她疲倦地揉着太阳穴,不住摇头,“都怪我,这般无用,连个家都管不好…”

“你才回来一天,这些人…”秦恪冷冷地看着钱姑姑,哼了一声,才道,“此事与你何干?”

不过,沈曼这样一说,倒是提醒了秦恪。

女官们自小入宫,哪怕骨肉至亲,几十年不见也疏远了,未必珍惜得起来。倒是周红英身边的人,老婆孩子热炕头,儿女一窝一窝地生。他们不怕死,无所谓,若是他们的孩子也得跟着死呢?

宫里来的人众口一词,说秦琬不好,反倒让代王认定了女儿的无辜和可怜。一想到秦敦被生母拿来争宠,至今高烧不退,他就见牙咬得咯咯作响,声音几乎从齿缝中迸出来:“来人!见周孺人和老二的奴才全部压上来,一个个给我打!若是问不出结果,就见他们全部扭到官府,告个盗窃之罪!”

此言一出,这些奴才吓得脚都软了。

她们有“体面”,关系盘根错节,就连主母都得分化拉拢,才能将之缓缓收复。饶是如此,还怕使女婆子们嚼舌根,坏了自己的名声,处置起来都得想个妥帖的法子,又出气又让人寻不出错。但秦恪是谁?正正经经的皇长子,代王府的主人,他命人送到官府去的奴才,还能有翻身的机会么?偷窃之罪,可大可小,万一代王说他们偷了御赐的东西,一家子人头落地也不过就是两三个月后的事情,他们怎能不怕?

出人意料的,周红英最信赖的周姑姑哀嚎一声,往沈曼的方向爬去。七月怕她会伤害到沈曼,立刻挡在面前,周姑姑竟抱住七月的大腿,嚎哭道:“奴婢知错,奴婢认错,奴婢老实交代!是周孺人说,实哥儿病了,大王都不来,可见王妃娘娘这十年来灌了多少坏话到大王耳朵里。王妃娘娘…王妃娘娘命薄,养不住儿子,就存心不让有儿子的人好过。既是如此,她便让王妃娘娘也不好过,彻底绝了王妃的指望!”

周红英未曾想到周姑姑会背叛自己,闻言便露出惊惧之色,尖叫着想冲上去,撕烂她的嘴,却被沈曼的使女们拦住,只能一边挣扎,一边高喊:“胡说,你胡说!”

事到如今,周姑姑也放开了,只见她死死搂住七月的大腿,不住磕头,边磕边说:“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周孺人让奴婢挑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见之拨去伺候四郎君,许了她们锦绣前程。大王开恩,大王开恩,奴婢什么都说了,求大王不要将奴婢的家人送到官府!”

“锦绣前程?”秦恪咯咯咬牙,神色无比森冷,“什么锦绣前程?”

周姑姑见他的神态,瑟缩了一下,硬着头皮说:“她们的女儿,可以…可以给二郎君做妾!”

秦恪闻言,狠狠将案几踢翻!

他双手紧紧握拳,青筋一根根爆出来,看上去煞是恐怖。秦琬怕父亲气坏了身子,忙道:“阿耶息怒,今儿是大姐回来的日子,咱们去见大姐好不好?不听这些污糟事了!”

对,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