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琬猜到是什么事,脸上就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笑容,等程方进来的时候,兴致勃勃地对裴熙道:“我托了伯清表哥,让他帮我留意一番适龄小娘子,也好给九郎做个媒。”

赵肃看着秦琬长大,教她用匕首,教她打猎,告诉她长安风土人情,天天跟在她身边,始终保护着她。对秦琬来说,赵肃不仅是她极信任和看重的人,也相当于她半个师长,自然得方方面面都安排好,才不负这十载情谊。

“赵肃…”裴熙皱了皱眉,顾虑着秦琬的心情,斟酌片刻,才不大高兴地说,“与隋桎有些像。”

秦琬知裴熙关心自己,不由笑了起来:“我知晓,但他没隋桎的资本,需得依靠咱们,若非如此,我怎会将此事拜托伯清表哥?”

沈淮是聪明人,看得出代王及秦琬对赵肃的倚重,即便沈家没有适龄的小娘子,但沈家的姻亲多啊!谯县公府在顶层权贵看来,的确是没落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二三十年前战事频繁,战死的将领不计其数,后人没能得到很好照拂的比比皆是,沈家好歹有个县公爵位撑门面,还出了个王妃。真要算起来,这盘根错节的一众姻亲中,除却代王外,便属谯县公府声势最显赫,从前如此,现在更是。

秦琬瞧出赵肃的野望,愿意为他铺前途的同时,也需一二掣肘的方针。但她对“自己人”的手段,向来不会多么狠辣,赵肃的身份又有些高不成低不就,若能许他一门婚姻,配个祖上有荣光,又和谯县公府沾亲带故的长安淑女为妻,提携起来更方便不说,赵肃闻达之后想要背叛代王,面临的压力也会更多。

裴熙也就一时担心,很快便想明白其中关节,用不着秦琬解释。好在他和秦琬交情非常好,故秦琬说这些的时候,他也没打岔,待她说完才点了点头,说:“你做事向来周全,我不该多问这一句的。”

秦琬笑了笑,刚要说什么,目光落在程方身上,唇角的弧度却慢慢收起,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程二郎,怎么了?”

“谯县公府刚回了信儿,说…”程方吞了口唾沫,谨慎又不失恭敬地说,“无人愿意去!”

话音刚落,他便觉得四下凉飕飕的,乍着胆子看了一眼秦琬,就见秦琬面沉似水,生生将书房坐成了个阎罗殿。

这等情状下,裴熙非但不安慰秦琬,反倒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人呐,便是这样,只看得到眼前的好处,瞧不清未来的路。来年便是春闱,京中士子云集,何愁挑不到好夫婿?谁会看上年纪大了,一门心思都在沙场,打算娶妻生子之后便远赴边疆的赵肃呢?”

“你还漏说了一点。”秦琬冷笑一声,手边的茶碗咯咯作响,“论在北衙的权势,阿耶还不及沈家,想提携也难,偏生九郎有咱们这一层关系,若是做了他的寡妇,想改嫁很困难。阿耶好文,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是嫁给士子,即便是夫婿做个王府清客,也够衣食无忧,嚼用一辈子。”

她越想越气,右手不自觉用力,温热的茶水溅到手上,秦琬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重重将之一放,咬牙道:“阿耶的境况尚未好转,这些十年来对我们不闻不问,七拐八拐的亲戚,已经迫不及待要攀附上来,吸我们的血,吃我们的肉了!”

这话…说得很重了。

程方知晓秦琬在代王心中的地位,本不打算将这事告诉她,却怕旁人借此离间自己好不容易与代王夫妇经营起来的情分,故不敢冒这个险,毕竟代王府大总管的位置,不知多少人盯着。不过他和秦琬到底有十年相处的情分在,凭着这份脸面,他有心为旧主说几句好话,就听见裴熙说:“你还忘了一点,若你是个郎君,又或者这事是王妃吩咐下来的,他们也不敢这样轻慢。”

我的祖宗哟,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添油加醋!

饶是程方早早就知晓裴熙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听见他这样说,仍在心里叫苦不迭。

裴熙的言下之意,秦琬听得明白,渐渐从暴怒中冷静了下来,语气竟能维持昔日的平淡:“你说得对,这事必是妇道人家的自作主张,伯清表哥定不知情。不过,他管束家宅这样无力,我很不高兴。程方——”

“奴婢在。”

“沈淮下次上门,就说我忙着,礼物也退回去。”秦琬冷冷道,“不必为他们辩解,好了,就这样吧!”

程方不确定沈淮是否默认了不让姻亲之女嫁给赵肃的事情,可无论如何,秦琬都说了沈淮不知情,那么沈淮就一定不知情,这事还有斡旋的余地。倘若秦琬认定了沈淮知情,王府和沈家的情分,就得重新商榷了。

待程方退下,秦琬沉默许久,才说:“阿娘的亲戚,不是我的亲戚。”沈曼愿意提携沈家人,甚至与沈家沾亲带故的人,秦琬,不乐意。

她从未这么清晰地感觉到,即便是骨肉至亲,所思所想,所爱所恨,也不完全一样。同理,哪怕是至亲的母女,旁人对待沈曼,也远远比对秦琬恭敬。

为何有这种区别?

一是身份,二是年龄。

每到这种时候,秦琬就恨不得自己的年龄翻上一倍,可若真翻上一倍,她早就该嫁人了。

说来说去,一切的缘由,无不落在她不是男子身上。

裴熙闻言,失笑道:“你呀——”

“怎么了?”

“太追求完美了。”

听见裴熙这么说自己,秦琬鄙视地看了他一眼,很自然地说:“我这不是跟你学的么?”

“我?”裴熙惊讶地指了指自己,见秦琬的回答不似作伪,他才苦笑着摇了摇头,说,“我看不惯这些没错,但我和你不一样啊!你欲凌驾九天之上,我却只愿做个闲云野鹤,能一样么?”

秦琬闻言,不由愕然,随即,她低下头,认真思索起来。

裴熙见她听得进去自己的话,神色柔和了一些,破天荒用极为和煦的态度,缓缓道:“谁家没一两门糟心亲戚呢?宗族一向抱成团,你想得到人才,就必须接纳庸才甚至无赖,即便是圣人,富有四海,妃嫔子女亦各有不同。”

说到这里,他神色黯然了些许,无奈道:“这世间,终究是普通人多。”

没那么聪明,没那么多心机,没那么善良、热枕,却也没那么自私、冷酷。他们的目光或许不长远,只能看得到眼前利益,谁是热灶就往上趁,谁落了难就急忙避开。这些行为或许很自私自利,又或许很愚蠢,被裴熙、秦琬这样的聪明人看不顺眼,可他们的的确确存在着,并且,人数最多,怎么避也避不开。

知音难求,不外如是。

“你若有宏图远志,就必须有海纳百川的气量。”裴熙望着秦琬,一字一句,极为郑重地说,“沈家的姻亲再怎么不成器,也是王妃娘家的姻亲,天生就与你亲近。虽说姻亲这玩意,必要时什么都不是,却也只是在对等的情况下才会如此。谯县公府蒸蒸日上,他们巴结奉承都来不及,怎会背叛?哪怕真背叛了,只要预防得当,作用也不是很大。沈淮是个非常谨慎的人,尤其在他的妻子得罪了王妃之后,他绝对不会对妻子太过倚重。若我猜得不错,这件事情,沈淮怕是嘱咐了妻子用心去办,可他的妻子不当一回事,瞧不起赵肃,连回禀他一句都不曾,就直接将结果报了过来,才会惹得你雷霆大怒。”

被他这么一说,秦琬神色肃然,郑重地向裴熙行了一礼:“多谢。”

裴熙说得不错,她心思太过玲珑剔透,两三眼就能将一个人彻底看穿。哪怕外表再怎么谦和,也无法掩饰她骄傲的内在,尤其在所有人都明里暗里瞧不起她,只因她在流放之地长大,就让她的心思越发逆反。

没错,这样是不对的。

再聪明的人,也不可能全知全能,更不可能算无遗策,将人心谋算得分毫不差。你或许可以一千次都不出错,但只要出错一次,就可能万劫不复。无论何时何地,无论面对何人,都不能真正地轻视,哪怕是依附她而存活的人也不例外。

“我年少轻狂时,自负至极,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却被现实摧心摧肝。”裴熙微微一笑,语气非常平淡,“我走过的歧路,自不能让你再走一遭。”

秦琬听了,心中难受,不知该说什么好。裴熙倒是不以为意,反倒问:“之前咱们说到哪里了?诸位宰辅的性子?”

“我…暂时没心思听了。”

裴熙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只是问:“那你想听什么?”

“我在想桢姑姑。”秦琬托着脸,有些好奇,又有些遐思,“高家人做下这种事,不知桢姑姑会怎么处罚他们?”

第九十四章 棘手之人

沈淮得了程方的信,心急火燎地回府,见着妻子于氏,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赵肃的事情,你给回了?”

瞧出丈夫的不满,于氏登时矮了一截,她下意识地低着头,躲避着丈夫的目光,用帕子掩着口,小心翼翼地说:“您又不是不知道,这些日子,我去张家、李家、杨家…人家一听我提起这事,有的面色就直接变了,有些花样百出,这里有难处,哪里很不妥,归根到底就是一个不字…”她越说到后头就越顺口,浑然忘了沈淮的表情,径自抱怨起来。

沈淮见状,气不打一处来,喝道:“莫要说那些有的没的,我问你,你是不是觉得县主身份不够,使唤不动你这位县公夫人?”

于氏双手捏着帕子,紧张得话都不会说,支支吾吾:“不,不是,是那个姓赵的身份太低。”

说到这里,她仿佛找到了理由一般,昂起头,激动道:“没错,是那个姓赵的身份太低,大家都不乐意。”

沈淮气得眼睛发黑,下意识地扬起手,想要给妻子一耳光,却仍是忍住了,摔门而去。

他鲜少发这样大的火,即便那一巴掌没落到于氏的脸上,也让于氏胆战心惊。只见她摊在椅子上,对着凑上来的使女招招手,急急道:“快,快去唤了大郎来。”说罢,她拉着心腹妈妈的手,满面惊慌,“夫主…即便是上次,夫主也没法这样大的火,若他恶了我,抬个姨娘进来,这可怎生是好?”

于氏虽是高嫁,这些年来却端得好命,丈夫俊秀又能干,对她极为敬重,即便有几个丫头服侍,偶尔逢场作戏一番,府中却没半个有名分的姨娘;儿女一个个生,聪明又孝顺,婆母在世时疼她疼得和亲生女儿似的,姑姑沈曼看在她为沈家开枝散叶的面上,对她也是和颜悦色;亲戚个个对她奉承不已,走到哪里都有脸面;下人更不用说,多少年的当家主母,一呼百应也不为过。哪怕前几年在银钱上有些不称手,也不至于到捉襟见肘的地步,如今更不用说,财源滚滚而来,只有他们不敢接的,没别人不会送的。

这样养尊处优,一呼百应,几乎事事顺心的日子,于氏过了十余年,骤然触怒了丈夫,惶恐不安得很。

沈淮还不知妻子想得那么远去了,他怒气冲冲地出了院子,也不欲出门丢人现眼,本打算去书房静一静,不知怎地,心血来潮,竟去了外院的一处僻静院落。

这间僻静院落的主人,姓沈名泰,原是沈豹的义子,早年也一员猛将。只可惜他运道欠了几分,在一场惨烈的战役中,虽捡回了性命,却废了一只左眼,脸上留下一条从左眼到右边下巴的长长疤痕。空荡荡的袖管里,短了半截右小臂,脚趾也少了几根。

身体残缺至此,自然没了做官的可能,大好前程因此而断,沈泰的脾气变得十分暴躁,成日打鸡骂狗,动辄摔盆砸碗。饶是如此,沈家上下,即便是最困难的那几年,也一直好吃好喝地养着他,对他恭敬礼让,当做自家人一般看待。

沈淮小时不懂事,对这位面貌狰狞的叔爷有些发怵,稍微大一点,勉力支撑门庭的时候,又觉得沈泰实在讨厌,对他敬而远之。今儿一进门,见沈泰头发花白,脸上皱纹深深,脊背虽努力挺得笔直,却抵抗不了岁月施加的佝偻,不知怎得,心中一软。

叔爷…老了…

沈泰虽没沈淮这等难得的感慨,见着“侄孙”来了,他桀桀怪笑两声,冷嘲热讽道:“谯县公百忙之中,竟能抽出时间看我这个孤老头子,失敬,实在失敬。”

他这话说得十分刻薄,按理说,沈淮没必要受他讥讽,奈何沈淮今日心乱如麻,满腔忧愤无处可诉,闻言竟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说:“正有一事要向叔爷请教。”

沈泰见状,慢慢收起讥讽的神色,打量了沈淮几眼,方正色问:“何事。”

明明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老者,认真起来,竟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势,让人不自觉在他面前低下头来。

沈淮不敢怠慢,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沈泰思忖片刻,才问:“你认为,今日之事和上次的事,究竟哪个更严重?”

“自然是今日!”

“何解?”

想到妻子做下的糊涂事,沈淮绷了绷面皮,努力克制自己的怒气,方道:“姑姑对我,似姊似母,情分难以割舍。海陵县主被代王殿下亲自教养着长大,即便是嫡子,也没哪个与生父有着这样的情分。县主聪明绝顶,看问题一针见血,做事极有分寸…”说到这里,他喉结动了动,半晌方颓然道,“这样的人,我怕。”

沈泰眉头紧锁,已然明白秦琬对代王的重要性。

幕僚臣属的建议,主君听得进去,奈何他们身为外人,总要留意一二分寸,有些话不能说,有些话,哪怕说了,主君即便听了,也会将信将疑;儿子是最值得信任的人,许多事情完全不用保留,却架不住长幼有序,辈分有别,儿子的提议,主君只会当做是儿戏,很难听进去。

正因为如此,一个身兼儿子和幕僚身份的人,无疑是极可怕的——他们自身能被主君毫无保留地相信,他们的建议也能被主君采纳十之八九,血缘的天然联系,自身的强横本事,秦琬又是代王亲自教养出来的,质疑她的品行等于质疑代王的教育,若再加上代王对爱女的愧疚…

这种人,的确得罪不得。

前朝的高祖徐然不就是这样的么,他的父亲无甚本事,唯一的好处就是对儿子言听计从。徐然出使诸多势力时,龙章凤姿,让人眼前一亮,由子推父,众人都觉得他的父亲更加厉害。即便是光武帝刘秀,在徐然的父亲死了时,也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对徐然加以厚赏,以为能拉拢到他。殊不知徐然的父亲从头到尾都是个橡皮图章,他一死,徐然名正言顺地掌权,更成了刘秀的心腹之患。

海陵县主是个姑娘,代王也不是一方诸侯,却也不意味着他们就能轻易得罪。若是代王对他们芥蒂甚深,愿意自断臂膀,新君只有欢喜的道理,焉能不同意?

沈泰想了许久,才问:“如果她出嫁了呢?”

“出嫁…”沈淮面部肌肉不自然地抽动两下,稍稍一想这可能,他都麻木得很,“以海陵的本事,若真要动手,无论哪家都不够她和裴熙折腾的。到时候,一边连着娘家,一边拽着婆家,只要往庄子上一住…”

圣人体贴得很,代王与秦琬的庄子恰恰挨着。邻里乡亲,互帮互助,莫夫人和陆夫人不就是如此么?否则莫夫人怎会顶着那么大的压力也要收养安娘子?到那时,两家的庄子并作一家,成日住在一起。父女天性,骨肉亲情…谁能说个不字?

他不像妻子,以为海陵县主总会嫁人,对代王的影响不如王妃沈曼。在他看来,秦琬若真嫁了人,反倒更加棘手。毕竟没嫁人的时候,沈家与她的关系还算亲近,等她嫁了人,生母的娘家和自己的夫家,远近亲疏还用想么?

要不怎么说是皇室呢,哪怕最安静,最温和,最无害的主儿,真要发起怒来,也不是他们轻易能招惹的。

谁敢轻视皇族,触犯他们的禁忌,就得付出代价。

比如,申国公,高家。

陈留郡主小指尖挑了一点宫中新赐的胭脂,细细瞧着纯正的红色,漫不经心地问:“盈儿呢?”

“郡君静心作画,谁也打扰不了她。”玉屏知晓秦桢爱听什么,专挑高盈好的地方说,“郡君纯孝,听见是您要的,这画不作三五个时辰,断不会出门。”

秦桢微微一笑,柔声道:“就怕她用心太过,伤了身子,你们也要看着些,隔段时间就让她休息一会儿,莫要因着灵感来了便不管不顾。”反正她也不是真需要高盈画的画,只是要支开自己心地善良的女儿罢了。

玉屏听了,连连称是,不敢多言。

秦桢懒懒地抬了抬眸,见着烈日当空,十分随意地问:“怎么,她还跪着?”

玉屏心中一紧,斟酌着言辞,谨慎回答:“世子夫人犯了错事,心中惶恐,怎敢随意起来?”

“她求我也没用,被人瞧见了,还以为本宫不心疼儿媳妇呢!”秦桢轻轻地,慢慢地,一字一句咬得很轻,字里行间带着散漫的意味,轻声细语,眸中笑意淡淡,“祠堂的墙塌了一半,这是祖宗发怒,兆头甚是凶猛。这等节骨眼上,高家的人若是再去参加永宁节,岂非告诉别人,申国公府没半点忌讳?”

申国公府的祠堂上一次大规模修葺还在十年前,由当时还活着的申国公太夫人寻人操办,由于是“可信的自家人”,收工时也就没检查得太过仔细。陈留郡主倒是知道这些人中饱私囊,偷工减料,可她为什么要说呢?

玉屏知晓主子的手段,听见陈留郡主这样轻描淡写就绝了高家父子出风头的机会,头皮一紧,连忙附和道:“可不是么,若非圣人恩德,金口玉言说了让您出席,您都打算往庄子上去了。”

第九十五章 郡主教女

申国公世子夫人吕氏跪在青石板上,娇嫩的肌肤被强烈的光鲜晒得泛红,汗珠沁出没多久,又被炙烤干了,轻薄细软的衣料浸着汗,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

芳景园的使女妈妈们训练有素,人来人往,进进出出,谁也没往这边多投一个眼神,可混进后宅的,哪个不是人精子?吕氏做姑娘的时候娇生惯养,嫁了人之后,国公府的大权揽了大半,何曾有这样狼狈的时候?一想到自己的情景全落入奴才的眼,会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吕氏又羞又气,却没忘记丈夫叮嘱的话语,生生将委屈吞了回去。

这几年的政局变幻莫测,邓疆这般揣摩圣意,青云直上的人虽有,却到底少,更多得则如申国公高衡一般,仍享着高官厚禄,却不知哪里惹得圣人不满,圣眷大不如前。为了重获圣眷,高衡绞尽脑汁,不知想了多少法子,却收效甚微。偏偏在这时候,申国公府的祠堂又塌了一半,莫说犯了皇室的忌讳,就连高家人自己也心里打鼓,觉得莫非是儿孙不孝,祖宗发怒了?

申国公高衡为稳定人心,自要将此事清查到底,查来查去,查到竟是过世的太夫人失察,任人唯亲,导致祠堂偷工减料,登时没了脾气。

他心中清楚得很,当时,陈留郡主知晓了他“误娶”之事,大发雷霆,命工匠大兴土木,修建芳景园,一副与他划清界限,不再来往的模样。申国公太夫人苦苦挽留儿媳妇,见素日贤惠的儿媳软硬不吃,也来了火气。

太夫人奈何不得陈留郡主,却一门心思要和儿媳妇打擂台,思来想去,不知为何将脑筋动到了祠堂身上,说要出私房钱修葺祠堂,博个美名。这等花钱买吆喝,又能得到好名声,不触犯旁人利益的事情,族人自然是大加赞美,也不会在工匠的人选上与太夫人别苗头。谁能料到十多年过去,一时的婆媳置气,却让申国公府落入这般尴尬的境地。

高衡不能说过世的生母不好,若说工匠不行,少不得落个“识人不清”的名头,有这么个名声在,做不成官也是可能的。可若一直担着“让祖先发怒”的不孝名儿,还指不定旁人怎么猜,一个不好,官位也没了。他思来想去,只觉千般计策,无一不可为,却都绕不开圣人的表态。故申国公世子高炆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让妻子弯下腰,怎么小心谦恭怎么来。哪怕是死,也得死在芳景园里,不能被赶到外头去。

吕氏与陈留郡主接触得不多,平日既庆幸婆婆不管事,不用她晨昏定省,又觉得公公的小妾实在烦人,若婆婆能将她们收拾得妥妥帖帖就好。如今遇到事儿,猛地发现婆婆的喜好,自己一丝都不了解,才有些诚惶诚恐,战战兢兢。

陈留郡主兴致勃勃地研究脂粉,压根没拿儿媳妇当回事,高盈却搁了笔,问贴身侍女洗砚:“外头是什么情况?”

她本就是冰雪聪明的人,母亲平素不爱她劳神,如今却要她作画,她便明白了大概。本想装聋作哑,偏偏静不下心来,纠结许久,还是忍不住问了洗砚。

洗砚不敢直说申国公世子夫人已经在烈日下跪了小半个时辰,含含糊糊,避重就轻地说:“世子妇有事求见郡主,郡主头疼,让世子妇回去,世子妇不肯,便在门口等着。”至于是站着等,还是跪着等…正常人都不会觉得事态重要到需要“跪求”吧?陈留郡主的贤惠之名,长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可不是什么搓揉儿媳妇的人。

“大嫂?”高盈难以置信地看着洗砚,追问了一句,“不是大兄,是大嫂?”

“正是。”

高盈瘫坐在椅子上,苦笑一声,自嘲道:“这就是我的父亲,我的兄长——”事情是他们做的,责任却要一个无辜的弱女子来扛,他们能不能有点担当,能不能有点担当?

“郡君…”

“我去见阿娘。”

洗砚心中焦急,却没办法阻止,便向吹墨使了个眼色,让她去向陈留郡主报信。自己则弯下腰,恭恭敬敬地说:“外面日头热,郡君稍待片刻,奴婢这就去准备。”

吕氏跪在人进人出的地方,不就是仗着高盈心软,若她见了,必会说情么?哪怕她视若无睹,小姑见到长嫂这样狼狈,都不说一句话,传出去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他们的用心,陈留郡主早看得分明,一得了吹墨禀报,她便起了身子,瞧也不瞧吕氏一眼,乘着肩舆,搭着使女的手,款款来到高盈的房间。

高盈知使女们得了母亲的吩咐,也没急着去,一见母亲来,先行了一礼,服侍陈留郡主坐下,这才欲言又止地看着母亲。

陈留郡主挥挥手,使女妈妈鱼贯而出,将门合上。

“阿娘——”

“盈儿,你想说什么?”

“我…”高盈咬了咬下唇,半晌才讷讷道,“父亲和两位兄长,实在太…”太过分,太没有担当了。

陈留郡主微微一笑,让女儿坐下,凝视着女儿的面颊,温言道:“隋桎想娶你,你知道么?”

高盈听了,脸色通红,不自然地低下头来,小声说:“阿娘觉得好,他必定是好的。”

“是么?我倒觉得,隋辕更合适。”

“啊?”高盈心中惊讶,猛地抬起头,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孟浪,耳根都红透了,“阿娘…”

陈留郡主握着女儿的手,敦敦教导,字里行间却满是冷意:“隋桎与高衡、高衡的两个儿子一样,皆是功名利禄高于一切的人。对这种人来说,妻子只是服侍父母、打理家事、生儿育女、教养儿女的工具,妾室则是闲暇无聊时的点缀。女人为了过得好,可以将自己装成这个样子,却不能真削平了自己的棱角,把自己往这个框里放,将男人的话当成金科玉律。他若不尊重你,这辈子都不会尊重你,到了关键时就会将你舍弃,就好比你的嫂子,哪怕她生下了申国公府的嫡长孙,那又如何?我若退让一步,教养孙子为代价,逼着高炆休了她。莫说高炆,就是高衡,也是一百个同意。当然了,为了名声,休倒是不会休吕氏,让她无声无息地死了却很简单。”

说到这里,秦桢顿了一顿,方道:“这样的男人太过可怕,我不能庇护你一辈子,只能让你一辈子不与这种人同床共枕。倒是隋辕,傻是傻了点,却有颗赤子之心。只可惜,他的声名太过狼藉,当利也不好想与。这等人,勉强做个朋友也就罢了,关键时说不定能帮上忙,过一辈子还是算了,隋家,不是你的好去处。”

秦桢知女儿一贯听自己的,却不知对隋桎这等人人爱慕的对象时,心底究竟是什么感觉。她已经放弃了两个儿子,不愿与女儿离心,便借着这个机会,细细为女儿剖析一番。

高盈谈不上对隋桎有好感,但对方终究是诸多贵女心中的如意郎君,权贵命妇眼中的大好女婿人选,心中怎会没有一丝绮念?如今听陈留郡主这么一说,本就不多的心思登时烟消云散,只见她秀眉微蹙,似要流露一丝厌恶,碍着修养,生生忍住,只是小声说:“还是裹儿厉害,第一眼就不喜欢他。”

“裹儿确实很聪明,你将来有事,只管去问她。”陈留郡主想都不想,毅然道,“断不会有错。”

“那…永宁节的时候…”

陈留郡主摇了摇头,叹道:“那种时候,事情便轮不到你出头了,这事,二叔和恪弟会做。”

二叔?

高盈乍了乍舌,点头应下。

申国公府的波澜起伏,秦琬自有所耳闻,她挑了挑眉,默默将陈留郡主的名字往“不可招惹”的名单往前挪了几位,便施施然地坐在书房,与代王讨论起永宁节的贺礼来。

代王虽回京不过月余,诸如乔迁之喜,晋封之喜等等,长安权贵无不送了贺礼过来,加上圣人的恩赐,库房颇为充盈。

知晓代王困窘,想借机讨好他的人不在少数,这些送来的贺礼中,很大一部分都极为名贵,很适合送给圣人。秦恪对着这些珍宝,却有些不敢挪动的意思,唯恐谁借此机会栽赃陷害,又害他万劫不复。

秦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秦琬却不。她翻阅着礼单和物品册子,勾勾画画,圈了好些名单出来,拟了好久,这才递到父亲面前,温言道:“阿耶,您看,这样如何?”

此言一出,坐在书房里的一个中年人下意识皱了皱眉,威严的脸上略有些不悦,却碍着秦琬的身份,不好发作。身为代王府的司马,对县主什么外事都要插上一手,甚至越俎代庖的做法,宇文杉是极为不满的。别说是个小娘子,哪怕是个小郎君,也没有手这么长的道理,偏偏…唉,主君不说了,他一个做臣子的,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第九十六章 充仪蓝氏

秦恪虽信任女儿,这么大的事情却不敢让她一人决定,才巴巴地将长史、司马和裴熙一道请了过来。偏生秦琬兴冲冲地拟了礼单,直接给他看,压根连让其他人过目的意思都没有。

知晓女儿孝顺,秦恪也不好驳她的兴头,便接过礼单,认真看了起来。

秦琬见状,笑意盈盈地看了一眼裴熙,裴熙神情轻松至极,眼中带了一抹赞许。

代王对女儿无所不应,这没错,可情分这东西,挥霍着挥霍着就没了,你怎么就能确定自己经营的情分足够兑换几十年来一次又一次的要求呢?若是反过来,代王有什么难处,秦琬先帮着解决了,天长日久,代王习惯了事事靠女儿,无论什么棘手问题都有女儿处理。哪怕属下汇报了难事,代王也不会自己去想,第一时间就扔给秦琬。到那时候,秦琬即便不伸手,外事的处理权也全在她手上了。

宦官弄权,数见不鲜,何也?不就是他们急皇帝之所急,想皇帝之所想,专给皇帝看他乐意看到的么?比起指点这个,抨击那个,让你这又不准做,那又不准做的忠臣,自然是事事趋奉的佞臣来得可心。

“这单子…”出乎秦恪的衣料,女儿拟的贺礼,实在没什么可挑的,就是…“好些是旁人送来的贺礼,咱们呈上去…”会不会寒酸了点?

不是说贺礼的贵重程度,仅仅是说别人送过来的贺礼,自己转手上贡,实在凄凉。

秦琬望着父亲,十分认真地说:“咱们有些什么,圣人都知道,谈不上寒酸,阿耶的孝心到了就好。再说了,您难道不觉得,登记造册,哪怕出事也有据可查的东西,总比咱们在才开不久的铺子里买来,不知是谁送过来,也不知是不是给咱们设的套儿好吧?”

“你这孩子…”秦恪听了“出事”二字,本能地心中一紧,见秦琬说得这么郑重,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宠溺道,“好吧,你这样说,咱们便这样送。”

话音刚落,他便意识到自己又不小心将长史和司马给忽视了,不由尴尬起来。

秦琬知父亲的心思,小声道:“阿耶,我听赵九郎说,魏王府在城外的庄子,最近多了好些鬼祟的人。”

代王再怎么不理会朝政,也知魏王是新太子的大热门,若他换个略好一些的生母,哪怕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宫人,也不至于处境这样尴尬。

他对赵肃十分信任,也知秦琬与赵肃的关系好,丝毫不怀疑这个消息的真实性,连连点头:“你说得不错,谨慎些好,谨慎些最好。”

说到这里,秦恪忽然想起来,女儿曾经兴致勃勃地要给赵肃做媒,他们夫妻俩还调笑,说她小小年纪就这么爱操心,也不知她究竟是三分热度还是真打算做,便随口问:“说起来,赵肃的亲事呢?定了人选没有?”

秦琬低下头,默不作声。

代王见状,便知情况有异,他按下心中的疑虑,故作随意地将单子递给长史吴利,望着宇文杉,说:“你们参详一番。”

宇文杉是个粗人,统兵作战有一手,人情世故却是自家婆娘一把抓,什么礼单啊,贺礼啊,他从来不管,挣东西是他的强项,怎么花怎么用,全归娘子管,娘子说行那就行。故他从吴利手中接过单子后,装模作样地看了两眼,一看到长长的名字,这个福那个寿,这个金那个玉,他便觉得头大,连忙将礼单呈给代王,瞧着吴利。

吴利沉吟片刻,正色道:“县主蕙质兰心,所拟之物并无不妥,唯有一二物件,略犯内宫忌讳。”

秦琬温言,微微挑眉:“内宫?郭贵妃、李惠妃和刘华妃的喜好,我都顾虑到了,陈修仪也没落下,即便是仙师,亦是按着往年的例来,不知还有设呢需要注意的?”

枕头风的威力固然不可小视,不争皇位的代王也不需要对后宫谄媚太过。

皇后过世,三夫人没了两个,剩下的那个已是方外之人,逢年过节都不抛头露面。

四妃虽是从一品,却也受不得正一品亲王的全礼,想到她们打理后宫多年,颇为了解圣人,又是如今妃嫔中身份最高的,秦琬才照顾了一下她们的喜好,尽量让贺礼不要刺到这三位的眼,哪怕是鲁王的生母陈修仪,秦琬也顾虑了几分。至于魏王的生母钟婕妤,这位常年累月都不准出席任何场合的妃嫔,谁会在意她的喜好?

吴利敢挑秦琬的毛病,自然不会无的放矢,故他欠了欠身,恭敬道:“县主有所不知,后宫中还有一位蓝充仪,虽无所出,却极受圣人宠爱,即便是…”他本想说太子妃,却立刻意识到这个外甜内苦,害得太子无子嗣,坟茔凄凉的女人已成了是皇室禁忌,便生生改了口风,“便是陈修仪,也需避其锋缨,开罪不得。”

听见这个妃嫔姓蓝,代王有一些印象,便问:“这个蓝充仪,是不是侯妾出身的那个?”

吴利想不到秦恪竟问得这样直接,略顿了顿,方道:“正是。”说吧,他压低声音,有些紧张地说,“蓝充仪不喜旁人提及她的出身,自她得宠之后,本来就位于末流的巨平侯府更没了声息。”

秦恪听了,不住皱眉。

他记性不错,依稀记得,这位蓝充仪三年前还是正四品的美人,如今就变成正二品,九嫔中排第七的充仪了?

要知道,美人到婕妤,婕妤到九嫔,看似就是一个位份的差距,实则天差地别。襄城、新蔡公主的生母,生女有功方封婕妤,若没生儿育女却能封婕妤,已是圣人爱重的表示。至于九嫔,那又是另一重意义,细细算算圣人的后宫,能位居九嫔的,或生子有功,或家世显赫,或是圣人做王爷时就进府,且有个名分的老人。蓝氏侯妾出身,不过殊色惊人,何德何能,可以位列九嫔之一?要知道,魏王的生母也只是个婕妤,代王的生母…也只被追封了九嫔中最末的充媛。

蓝氏不过是一介侯妾,代王的生母叶氏虽也是精心调教出来的歌伎,却是实打实的良民。圣人若嫌叶氏出身低微,为何给蓝氏优待?如此一来,圣人昔日的原则和坚持,岂不是一场笑话?

秦恪身为人子,自然惦记生母,听见吴利这样说,免不得愤愤不平地想——叶氏命运飘零,因美色被强抢入王府,成为湘王笼络嫡出兄长的工具;她运道好,被临幸一次就有身孕;却在那之后再也见不到圣人,直到圣人将她赠给部将,她迫于无奈,才当场说出自己有身孕的事情,又有什么错?与命运始终不由自主的叶氏相比,蓝氏不念旧主,嚣张跋扈,品德败坏,凭什么能凌驾于叶氏之上?

“孤是皇长子,犯不着讨好一介侯——”秦恪心中不悦,冷冷开口,话说到一半,见女儿对自己使眼色,裴熙也流露出焦急之色,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转口道,“年轻妃嫔喜欢什么,孤怎么知道,这事也不需孤知道,按旧例办就试了。”

皇长子可以看不起一个侯妾出身的女子,却不能看不起圣人的妃嫔,哪怕只是个最末等的采女,只要她有名分,便不能将轻视挂在脸上,更不能明着非议对方。

无论蓝氏出身如何,圣人封了她做充仪,她就是正二品的充仪。拿她的出身说事,背地里可以,当面还是算了,否则不是打圣人的脸么?

吴利见状,心中一凛,腰弯得更低了。

他已看出来,代王温和归温和,性子却变得有些拧。不仅如此,对那张象征至高无上权柄的椅子,代王竟是真的没想过去争,否则也不会在明知道圣人多宠爱蓝充仪,几番为她破例晋封的情况下,只因为心中的骄傲和不满,就将蓝充仪忽视了个彻底。

这样的主君,必须顺着来,万万不能明着拂逆,尤其在海陵县主的事情上,自己需得潜移默化,不能明着与海陵县主对着干。

吴利和宇文杉走后,代王见裴熙没挪动的意思,也没将他当外人,当着他的面,十分关切地问秦琬:“赵肃的事情怎么说?”

“沈家亲眷中没合适的,伯清表哥在帮着找。”秦琬笑道,“我都说不用了,表哥还这样热心,实在过意不去。”

没有合适…的?

秦恪闻言,狐疑得紧,却忍住没问,待女儿一走,他立刻招来程方,询问事情的经过。

程方自不会让秦恪厌恶沈淮,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谨慎,他着重夸大了“沈家姻亲对赵肃避如蛇蝎,认为他配不上她们家姑娘,于氏碰多了软钉子心中不快,不愿再管”的事实,将沈淮说得繁忙无比,即便有心,也无暇顾及家事。秦恪也是不愿插手家事的人,程方这么一说,他便信了大半。也是沈淮命好,就在秦恪知晓此事的当天晚上,魏王的别院,出事了。

第九十七章 庄园出事

魏王有圣人御赐的庄子,自己也置办了一些私产,于城南有个极大的庄园,供他消暑赏玩之用。

皇孙贵胄时常驾临的地方,即便没卫士驻扎,家丁的凶悍程度也不逊于任何士兵,狼犬巡曳,日夜不歇,任谁都不会把主意打到这种不好啃的骨头上。偏偏这天夜里,防备如此森严的庄园竟然遭了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