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琬怔了一怔,眼中不自觉流露出一丝伤感的意味,随即摇了摇头,失笑道:“瞧我,咱们别说这个了,我相信苏彧吉人自有天相,咱们也莫要贸然下定论,指不定折了他的福气。”

她与苏彧感情不好,人尽皆知,真要按世俗的观念来,仁至义尽的是她,得寸进尺的是苏彧。亲近一些的人,如陈妙,沈淮,无不认为苏彧配不上秦琬,见秦琬听见苏彧失踪的消息竟是这般态度,不免有些感慨,觉得她到底像足了代王,心软。殊不知秦琬一直认为,她和苏彧到底夫妻一场,他可以对她不好,她也可以对他冷淡处之,不给脸色,但这些都只是小事,怎么也没闹到盼着对方死的程度。

诉苦、苦恼、耍脾气,这些都是愚蠢至极的行为,除了让外人看笑话,让自己更狼狈之外,没有任何好处。至于赌咒、谩骂甚至算计,那就更不行了,无论男女,谁愿意自己的枕边人天天想着自己去死呢?唇亡齿寒,不外如是,你连夫婿都能杀,灭了一两个忠心的臣子,自然不在话下。

正因为如此,无论秦琬心里对苏彧多瞧不上,在外人面前,她定然不会说苏彧一句不是,顶多沉默罢了。再说了,她也不愿苏彧真死了,人活着,日子好不好都有个说法,真过不下去了,寻个借口和离便是。苏彧若是死了,秦琬想要摆脱苏家就不是那么简单了,寡妇再嫁虽是寻常,皇室贵女更不讲究,但冢妇再嫁…到底会被戳脊梁骨。

沈淮自知失言,立刻应下,便听秦琬问:“魏王私底下的勾当,表哥知道多少?”

“魏王…”沈淮留意秦琬的神情,见她平静如昔,瞧不出半分端倪,惊叹之余,也将真心话给说了出来,“魏王对政敌,从不手软。”

魏王一向以廉洁奉公自居,打着革新吏治的招牌排除异己,当然了,让官员不往自己的口袋里捞钱简直是异想天开,这些人越闹越过分也是实情。魏王此举,的确起到了正一正官场风气的作用,同时也是圣人欣赏他的原因,但说句实话,魏王动辄抄没贪官家产,甚至封了十余户勋贵人家的举动,也让许多人心有余悸。

沈淮身为左金吾位大将军,勋贵人家想给子弟谋个侍卫缺,亲朋好友想要托他办点事,商人更直接,白送干股,只为求他庇护,这些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可真要算起来,沈家的收入那也是节节攀升,毕竟县官不如现管,富庶之地统共就那么些,若无完全的把握去鱼米之乡捞上一笔,谁愿意离开长安呢?

在勋贵、世家子弟眼中,事涉储位之争被抄家没族实属寻常,你想求从龙之功,也要担失败的风险,但贪赃枉法…他们可不认为自己是侵吞国库财产,借机中饱私囊,反倒认为当官就是为了捞油水,天经地义,无人能够置喙。为了这种事情,昔日还与你一道喝酒,游园的勋贵就被抄家、砍头,活下来的人,要么被流放,要么贬为庶民,甚至沦为奴婢、贱籍,难道不会有一种兔死狐悲的苍凉?

真要说起来,哪家没这样的事情呢?今天你能对没落的勋贵动手,明日难道不会欺到我们头上来?习惯了抄家带来的好处,动辄大笔大笔的金钱入国库,哪天国库没钱了,主意就打到“肥羊”头上,我们还要不要活?

在这一点上,秦琬与魏王倒有几分相似,她也极厌勋贵们的贪婪无度。不,应该说,想当皇帝的人,对敢于从自己口袋里掏钱的人,没有一个能看得惯的,区别只在于做法不一样罢了。莫要看鲁王现在拉拢勋贵,礼贤下士,在勋贵中赚足了好名声,若他登了基,能不对这些勋贵动手?

想到此处,秦琬勾起一丝讥讽的笑容,淡淡道:“何止是毫不留情,简直是丧心病狂。”说罢,便将神玉的来历交代了清楚,却未泄露玉迟的身份,只道此事乃是常青吐露的。至于常青为何要背叛,她也给足了合理的解释。

沈淮的面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见秦琬端坐正厅,虽轻声细语,却有一股凛然威势,心中一突,忽然明白了秦琬的用意。霎时间,心底燃起的小小火苗猛地蹿高,将他紧紧包裹,四肢百骸都燃烧起来。

沈家的人都有一种源于骨子里的赌性,不过片刻的权衡,沈淮便霍地起身,朝秦琬深深一揖,毅然道:“县主有何吩咐,伯清无所不从。”

“我知自己有些强人所难,但——”秦琬坦然受了沈淮的礼,正色道,“我希望伯清你能想办法,将人安插到韩王府,掌握韩王的行踪。”

诸王为争夺那张椅子花样百出,收买、算计和派出的细作自不会少,他们也知这一点,对王府看管得十分严格。常青曾告诉秦琬,魏王府哪日要进什么人,尤其是陌生脸孔,提早十天半月他就会知晓,命手下细查对方的底细,事后还要派人跟踪至少三月有余。

魏王性子多疑,力求掌控王府,韩王虽有些粗疏,在这等事情上也未必会怠慢。与这件事的难度和风险相比,跟踪纪清露的奴仆什么得都是小意思,以秦琬之见,即便玉迟大笔大笔的钱财撒出去,顶多也就是在内宅安插人;至于常青,魏王应当不会让他知道血影潜伏在韩王府的全部暗线,为不暴露身份,他也不能轻举妄动。

秦琬要得是双管齐下,既要派人盯着韩王妃,也要留神韩王,前者玉迟能够差人做到,后者却只有沈淮才能办到最好。此事需担着极大的风险,若不向沈淮倾吐一二,别人凭什么为你出生入死?

果不出秦琬所料,沈淮的心,热了。

代王不想争权,这点没错,但他身边的人想啊!魏王登基,再怎么对长兄礼让,仍旧是自己的部署吃肉,顶多让代王的亲属喝汤。代王登基,代王一系才能横着走,沈淮又是最明白代王对妻女言听计从程度的人。一想到代王若是做了皇帝,沈曼就是皇后,秦琬至少能做个摄政公主,沈淮的一颗心就险些从胸腔跳出。

想想穆家因两代皇后受了多少好处,再想想自家处境,沈淮能不心动么?别说什么外戚的名声不好听,那么多抨击的话语,酸话的分量占多少?等捞足了实惠,咱们再赚名声也不迟。那么多子孙,总不至于个个都成器吧?他这样努力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求个封妻荫子,自己位极人臣,家人也一辈子富贵荣华,安乐无忧么?穆家人横行霸道,无人敢欺,他虽看不过眼,但若能让沈家人这样过活,他岂会不乐意?

对沈淮来说,魏王好坏与否,不过是一个借口,他们这一系的人需要用“魏王不好,若让魏王登了基,咱们定没有好日子过”的理由来鼓舞自己,仅此而已。

第二百三十四章 初疑鬼神

从春熙园出来的沈淮被冷风一吹,满腔的热情清醒了大半,他迎着料峭的寒风,打了个激灵。

方才的交谈,他的思绪一个劲地跟着秦琬走,到最后头脑已有些发热。如今却回过神来,既有些后悔,也有些后怕——魏王在圣人的九个儿子中,即便不能算最不占优势的那个,也能排倒数第二,如今呢?

魏王能走到今天,一小半得归于运道,大半则是他本身的谋划算计。这样的人,哪怕性格阴鸷,手段毒辣,想在他手下活着就必须折断了脊梁,匍匐跪倒,可一想到要与他为敌,沈淮岂能不害怕?

沈淮踌躇片刻,仍觉心中纷乱,忍不住去寻了叔爷沈泰,吐露秦琬的用意,谁料话还没说完,沈泰用仅剩的左手抄起拐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打。懵了的沈淮生生受了两下,这才忙不迭回避,在远一些的地方站定,又急又气地问:“叔爷,您怎么打人啊?”

“你都多大人了,这点事都不懂么?”沈泰气喘吁吁,好容易才撑着拐杖,“人家告诉了你,你就该烂在肚子里,谁让你转个身就问我的?难怪县主捏着这么多事情,连个响声都不发出,必是看中了你这一点,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向你求助。”

沈淮只觉被人抽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却无从分辨,只得讷讷道:“叔爷,叔爷并不是外人。”

“是不是外人都一样!隔墙有耳,不得不防!”沈泰重重拄着拐杖,见沈淮三十好几的人了,平日在外头也是沉稳有度,进退得宜,在自己面前却低了头,心也软了,“唉,这也不怪你,该怪命!大哥、二哥、三哥、四弟,你的父亲,还有你那七八个叔叔,哪怕只活下来一个,也不会让你无所怙恃,长成这样事事都想周全的性子。”

谯国公治军有方,沈家的奴仆又多是亲卫,或是灾难战乱时救下的,忠心能够保证,即便年长的主子都去了,也能将小主人照顾的妥妥帖帖,那又如何?主仆有别,他们还能教他怎么待人接物,又如何秉正一颗心,好好做人么?即便是谯国公义子的沈泰,为了避嫌,也不敢与沈淮过多地接触。

沈曼年少时,也曾教养了侄儿沈淮一段时日,她见侄儿略有些骄纵,花了狠心将他掰正。若她嫁入门当户对的人家,寻了个人品方正的还好,夫妻俩循循善诱,不愁教不好沈淮。偏偏沈曼嫁入皇室,沈家也重新被人记起,沈淮小小年纪就要外出走动,平素接触得多为皇室宗亲,顶尖勋贵。无论哪个都不好惹,轻易得罪不得,久而久之,沈淮堪称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在“决断”二字上却总是欠缺了几分。

都说慈不掌兵,沈泰跟着义父南征北战,见惯了生离死别,一颗心早被磨砺得坚硬无比。他冷眼看着沈家唯一幸存的男丁,只觉沈淮人不错,奈何心不够狠。转念一想,又觉得沈家许是杀孽太过,才会落得如此结局,反正沈家已经足够富贵了,沈淮当个太平官也没什么不好,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如今,却是不得不打醒他的时候了。

常青悄无声息地窜了出去,回到春熙园,向秦琬回禀。秦琬闻言,不由笑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话说得可真不错。表哥能不惧魏王狠辣,愿意与我们站在一起,我也能放心了。”

她血脉相连的亲人本就不多,放在眼里的更没几个,沈淮虽有些瞻前顾后,却只是历练不够,被沈泰这么一提点,立场也能站稳了,秦琬才能真正放心——谁愿意派人盯着自己信任的人呢?多疑到这种程度,就该是病了。

常青仍旧保留着一些江湖豪侠的意气,听见秦琬派他去跟着沈淮,心里本有些芥蒂,听见秦琬这么说,又颇为羞愧,暗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攸关身家性命的大事,谁敢含糊呢?骨肉至亲反目成仇尚不稀奇,何况表亲?

他尴尬之余,忍不住寻找话题,奈何最近没什么新鲜事,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到几条,末了只能悻悻地问:“已经有几个小国来使入驻驿馆的事情,您知道么?”

秦琬听了,非但没激起任何好奇心,反倒若有所思:“算算时间,圣人万寿也就两月有余,各国使臣都已在路上了,好些小国甚至是国王亲至。这样隆重的场面,按理说,高翰和苏彧无论查没查出结果,也得将帽子随意扣在一个份量足够的人身上,早早抹平这件事,及早赶回来才是。”

万寿前夕,贺礼失窃,无疑让喜庆的气氛蒙上浓重的阴影。虽说圣人不喜冤假错案,但真要追究起来,沿途的官员哪个没责任?按照大夏,不,应该说从古到今的作风,没有完全把握查清楚案子的情况下,解决这件事情的最好办法,就是抓个分量足够的替死鬼出来,塑造案件结束,歌舞升平的表象,至于往不往下追查,那又是另一回事。

将罪名栽赃给穆淼,说他自编自导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没人敢这样做。可除了他之外,一时半会又难以找到分量足够的替罪羊,这也是大家都觉得苏彧疯了的原因——查案本就艰难,查得还是这样的案子,又有无形的时间限制。偏偏这还是苏彧第一次办差,一个不好,哪怕他后半生劳心劳力,想要扭转别人的看法也十分艰难。

陈妙若有所思,忍不住说:“听沈大人的意思…”

“他们应是查出了什么。”秦琬点了点头,仍有些不明,“孟怀——旭之说了他没问题,苏彧又这样笃定…”

裴熙的判断加上洛阳裴氏的人力,秦琬自是信服,但苏彧的举动又有些诡异,就好像他知道谁有问题,直接找上门一般。联想起莫鸾的性格,实在不得不让秦琬心生疑虑——莫鸾欺善怕恶,面甜心苦,无利不起早,她坚持嫁给苏锐的时候,苏家落魄至极,她却是皇长子妃的候选人,怎么也凑不到一起。

难不成像莫鸾这样的人,年轻时也为爱疯狂过?那就更说不通了!苏锐若待她不好,过车拆桥,莫鸾蜕变成这样倒也情有可原,但苏锐没一处不妥的地方,莫鸾仍旧是这幅德性,可见是本性了。除非莫鸾早就知道代王会面临如此尴尬的局面,苏锐会飞黄腾达…

秦琬一向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奈何莫鸾与苏彧母子的举动处处透着诡异,她琢磨着琢磨着,忍不住就带了出来:“难道这世上真有未卜先知的奇人?”老天即便真是开眼了,也不该将这份能力赋予莫鸾这种人吧?

她不信这些,常青却有些信,毕竟秦琬读得书太多,知晓许多吉兆都是后人牵强附会,或者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常青生长的地方却极为偏僻,赤脚大夫都少得可怜。乡里乡亲有个头疼脑热的,不是硬抗就是找点草药敷了,要么就是找神婆、游方道士来看病,符水喝得比药都多。

孙道长早年行走江湖,干得也是这等坑蒙拐骗的买卖,他还算有些本事的。那些没本事的神婆神棍们成日装神弄鬼,为了蒙骗旁人,满嘴胡言,一会是张家村有个女人断了气却又活了过来,满口大家听不懂的话,原是被恶鬼附身;一会是李家村有个孩童开了天眼,能够预测未来。常青打小就见多了这等伎俩,灌了一耳朵奇闻轶事,哪怕干得是红刀子进白刀子出的买卖,仍旧有些敬畏鬼神,便道:“兴许真有此事呢?”

“哦?”

常青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又觉得此事有几分可信,忽地想到玉迟,不知怎地福至心灵,压低声音:“您想想,玉先生家自打得了神玉后,家业越来越兴旺。莫家的老祖宗好歹是跟着圣人一道攻破江南的,若是得了什么奇珍,秘而不宣…”

他这么一说,秦琬也有些将信将疑,斟酌许久,仍是请了玉迟来,想了想又觉不够,仍是将裴熙邀来,方问起此事。

南宫家自得了神玉后,当真是兴旺发达,一发不可收拾,知情的几位主事人都对神玉有种近乎膜拜的依赖,明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仍旧不愿将之交出去。玉迟在这等环境下长大,怎么想得还用说么?他非但对这种事深信不疑,甚至反过来劝秦琬相信这些:“南宫家是十年前灭的,魏王得到神玉之后,怀献太子在朝堂上越发不稳,自寻死路,魏王又一步步到了今天,还不能证明神玉的功效么?”

他知秦琬不会因他只言片语就改变主意,指不定是认为魏王多年经营,一夕奏效,但他又很想说服秦琬接受这一解释,略加思考,便问:“您不信这等事情,是不是因为莫家这些年无甚出息子弟,趋利避害的本事也不够高明?”

第二百三十五章 本性难掩

玉迟说得不错,秦琬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手艺人的绝活尚且是传男不传女,传子不传媳。即便莫家真有这等宝贝,也该放在精心修筑的密室里,小心翼翼地供起来,早早构思好万一家族落败,宝物该何去何从,最重要的一条则是——只有一家之主和家族全力培养的继承人知道内情,怎么看,这份责任也轮不到莫鸾担上。

莫家的底细,秦琬也派人去查过——莫鸾的祖父莫枕共有三子,长子即莫鸾的父亲庸庸碌碌,次子、三子却精明强干,领着实职的同时,对爵位也虎视眈眈。莫家长房一心想让嫡长女莫鸾嫁入皇室做王妃,以挽回长房颓势,便派人往穆家送了厚礼。

圣人对皇长子一向是刻意忽视的,可无论如何,代王到底是圣人的第一个儿子,哪怕不受期待,不会喜欢,圣人也不会苛待他,想着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便有意为他挑个无一不好的贤妻。

穆皇后对代王多有冷待,实在不愿见到代王联姻世家,增一强援,与她对着干,穆家人也是同样的心思。兄妹几个合计了一番,都觉得莫家做皇长子的亲家不错,既有老一辈的名望在,勉强拿得出手,这一辈又没出什么人才,家族内部还面和心不合,无法做到齐心协力。

拿定主意后,穆皇后便游说圣人,从圣人登基谈到过往艰难,从过往艰难谈到孩子大了,从孩子大了谈到江南之行,再从江南之行谈到两位跟在圣人身边,战功赫赫,襄助圣人平定了江南的老将。夫妻俩感慨一番世易时移,故人不在,最好优抚一番,以彰皇家仁厚。圣人明白穆皇后的小心思,但他也不打算让长子继位,也就默认了穆皇后的意思。

穆皇后本打算多喊莫鸾和沈曼进宫几次,名为相看,实则走个过场。她也要脸,说是说两家老将的后裔,但沈曼的长辈几乎全部死绝,穆皇后再怎么也不可能将沈曼嫁给代王啊!这不是让全天下的读书人都戳她的脊梁骨,说她虐待庶子么?

明明是穆、莫两家心照不宣的事情,却被莫鸾自己拆了抬,虽说后来莫家长房三番五次作揖赔不是,口口声声都是小姑娘不懂事,被二房三房的人害了,一个非君不嫁的少女到底没资格做皇长子妃。穆皇后闹了个没脸,将莫家也怨上了,莫家的日子也变得不怎么好。

穆皇后本打算再给代王挑个好的,哪怕是世家也忍了,谁让她之前精挑细选的人出了岔子呢?圣人却想到沈家一门忠义,沈淮年幼,正需贵亲支应门庭,又见沈曼又不卑不亢,气度非常,想到长子是个拎不清也拿不起的,恰好需要个性格略刚强的娘子镇着,命人合过两人的八字,确定是大吉之象后,便给二人赐了婚。

从这点来看,莫家倒没什么令人生疑的地方,倒是莫鸾一个劲拆台…秦琬还没理出个所以然来,就听裴熙说:“这还不简单?试一试就知道了!”

“啊?”秦琬这次真是一头雾水了,“这还能试?”

裴熙瞟了秦琬一眼,给了一个“你还太年轻”的眼神,淡淡道:“过往种种,咱们就不必深究了,莫鸾不是聪明人,结交的人却恰到好处。无论苏锐还是承恩公府,先前都不怎么显山露水,如今却炙手可热——”也正因为如此,就连他这种敢胡编乱造神仙,亲自动手编纂道家典籍,甚至完善一个教派出来糊弄人的性子,也有些怀疑,否则也不会有这一提议了,“莫枕不仅有三个嫡子,还有十余个庶子,加上叔伯兄弟,同姓本宗,林林总总一大拨人。这些人又有姻亲,亲戚再连着亲戚。”

秦琬听他这么一提点,立刻回过味来:“这些人中,总有几个家境贫寒,却很会读书的人。”

大夏的科举三年一度,虽取得举子不多,往往一次只有几十人,顶天也就一百出头,却是无数寒士改变命运的机会。

勋贵们虽有门路,到底有限,莫家也不是顶尖的门阀,说话就更不管用了,但苏家是啊!

裴熙见秦琬领会了自己的意思,复又露出懒洋洋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从而什么都不在意的神情:“择两个家境清贫,又很会读书,面貌举止也不差的年轻人,给他们找点麻烦,想办法安排他们,哦,最好连他们的母亲一起去苏家拜访莫鸾。”

“这两个人嘛,外表看起来应是一样,温文尔雅,举止有度,但…”秦琬眼波流转,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内里却大不相同,一个恪守君子之道,一个却卯足了劲往上钻营。”

常青听了,不由咋舌,玉迟明白二人的用意,迟疑道:“这…不是很好找吧?”想试莫鸾是否未卜先知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如果对方是看到一个人便知她的前程倒也罢了,若这份能力时灵时不灵,又或者只能预见大事,这两个年轻人就得在未来做出一番成绩,这种人难道很好找?退一万步说,哪怕找到了,他们也未必和莫家有亲啊!

裴熙眉毛动都没动一下,很不客气地说:“谁说从莫家姻亲找了?长安这么多名宿大儒,先把他们的弟子给筛一遍,择那些家境清贫的举子出来,再一一试探,挑立场最坚定,性格最极端的出来。两个不行就四个,四个不行就八个,只要拿住了人,还怕扯不上关系?莫鸾若没办法预测未来,对待他们就该是一个样,若是太过热情,或者避之唯恐不及…哼!”

秦琬知裴熙天不怕地不怕,即便莫鸾真知道未来,在他眼里也就是个渣,不,应当说连渣滓都不如,压根不会放在眼中。只是…看着裴熙轻描淡写的模样,秦琬便觉头疼。

这位大少爷说得倒轻巧,真要动起手来,不知要费多少心力。

裴熙与秦琬认识这么多年,对方的心意想法不用思考也能猜着七八分,他知秦琬必定在腹诽自己,便将扇子轻轻往她肩膀上一点,似笑非笑:“你也是糊涂了,魏王是什么性子的人?能让他看重的人,品性必是与他所差无几的,就如那易牙、竖刁、开方一般。至于另一种么,便是让他铭记终身的。”说到这里,他将折扇转了转,对着自己的胸口,“譬如我,就定是让他恨不得食肉寝皮,即便死了,也逃不脱刨坟鞭尸,挫骨扬灰结局的心头大恨。”

秦琬见他笑吟吟说出这番话的模样,忍不住皱眉:“敢情你还得意上了?这也是能胡说的?”她本不信这些,如今却有些将信将疑,正因为如此,她才越发见不得裴熙这等满不在乎说身后事,连刨坟鞭尸、错挫骨扬灰都说出来的态度。

她却不知,裴熙的断言精准无比——在莫鸾的前世,裴熙虽不知魏王做下的累累罪行,却从对方的言行中推断出了魏王真正的品行。

他不愿对魏王弯腰,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对方的拉拢,几番推辞朝廷的征召,成日饮酒作乐,放浪形骸,动辄吟诗作赋,抨击魏王。

裴熙本就是天下闻名的奇才,诗词歌赋占尽天地钟灵毓秀,一笔好字万金难求。士林又一向崇尚清高风骨,不知多少人效仿裴熙,认定他的言行举止方是世家风流。那些讽刺魏王的诗篇妇孺皆知,被一再传唱,怎么禁都禁不住,谁让它们都是裴熙写的呢?

魏王怒不可遏,几番逼迫,却奈何裴熙不得——裴熙言辞如刀,魏王敢对他动手,他就敢把魏王的皮扒三层下来。什么忌惮苏锐啊,想要废太子啊,全无骨肉亲情,不敬生父啊,什么难听说什么,偏偏还都是真的。不管朝臣表面上怎么附和魏王,抨击裴熙,他们心里却都是信了的。这也是后来回纥大军逼近长安,北边又被异族长驱直入的原因之一——将军们也很难做啊!打了胜仗功高盖主,必定讨不了好,打了败仗会被追究,权衡一下利弊,还是别为魏王卖命,先保住自己这条小命,再送上厚礼给天子近臣,腆着脸做戏一番,总比被卸磨杀驴好吧?

上辈子的裴熙可没有秦琬这般能与他真正说得上话的人,他自觉无人理解,心中苦闷,明知五石散的危害,仍旧沉浸其中,又宴饮无度,纵情声色,终是年纪轻轻就去了。魏王见裴熙死了,竟是一刻也等不得,立刻授意手下拿出早就罗织好的罪状,一盆又一盆地污水倾倒下来,将裴熙早年好奇,央罗老太爷带他一道出使突厥的举动说成了通敌叛国,又假惺惺地说自己只追究裴熙一个,宽宏地原谅裴家其余人。随即以雷霆之势威逼洛阳裴氏,销毁裴熙的手稿,推倒裴熙的墓碑,命裴熙独子亲手鞭笞裴熙的遗体。一旦听见有人传唱裴熙的诗篇,立刻逮捕入狱,大加株连,甚至允许百姓、官员之间相互告发,竭力抹去“裴熙”存在的痕迹,令人闻裴旭之而色变,也因此被历史铭记千年。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章的时候,心有点痛,下笔艰涩。虽然知道裴熙就是这种活的时候痛痛快快地活,压根不管身后事的人,但…不过想想,魏王当了皇帝尚且奈何不了他一介白丁,从而留下浓重心理阴影,连文字狱都弄出来了,也就觉得╮(╯_╰)╭不愧是裴熙啊!

第二百三十六章 纪家旧事

裴熙见秦琬动怒,耸了耸肩,权作投降,话题却硬是没转半分方向:“知晓了魏王的心性、气量,你们还能不明白他这么做的缘由?”

秦琬看他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恨不得抄起书往他脸上砸去,没好气地说:“欲壑难填的人都是这样,只想自己还有多少没得到,从来不想自己已经拥有了多少。魏王身为皇子已是多少辈子修来的福气,他却只看到了生母的不如意。越是自卑,便越想将一切都掐在手里,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是他的奴才,不会发出第二种声音。”

这本就是一个先看出身,再看能力的时代。秦琬若不是代王嫡女,也没有如此底气;裴熙若不是洛阳裴氏的嫡系子弟,早就被人无声无息地害了,哪能逍遥自在这么多年?

魏王身为皇子,天底下就没几个人比他尊贵,他的眼睛偏要往上看,因及不上寥寥无几的那几人而自卑,非要将他们踩在脚底,实在是…

正在此时,常青忽欠了欠身,告辞离开。

知他定是收到了什么重要情报,秦琬登时停住了,裴熙却道:“还有件事要告诉你,圣人打算册丽妃。”

圣人素爱裴熙之才,甚喜他棱角未被磨平,神采飞扬的模样。因圣寿前夕,官员不宜调动,更不适合处置,一时半会空不出位置,圣人便亲赐裴熙朱袍玉带,时常招他问话,旁听宰相议政也不是一回两回,秘事都知道了不少,何况圣人没打算瞒?

册封正三品婕妤之下的妃嫔甚是简单,衣衫首饰都是早早备好的,即便没有,临时赶制也来得及。移宫、添人都不是什么大事,玉牒上改动几笔便是。从九嫔开始却含糊不得,册、印、宝,各色礼服都要备好,殿中省、内侍省、宗正寺乃至吏部一早就得到消息,忙活开了。

大夏后宫制度仿周礼,一后、三夫人、九嫔,分别居超品、正一品和正二品,又在三夫人和九嫔之间添了从一品的四妃,谁让太祖一心一意对待发妻,太宗却是个百无禁忌的主儿呢?

三夫人中仅剩的白德妃身份尴尬,早在殿中辟了道观,虽说妃嫔不能出家,她算半个方外人,不理红尘中事却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宫务皆有四妃中的郭贵妃、李惠妃和刘华妃打理。这三人或资历极老,或身份高贵,且都有儿女傍身。眼下要册丽妃…贵、蕙、丽、华,真要算起来,丽妃还排华妃之前。

“圣人——”秦琬叹了一声,眼眶有些湿,“到底还是念着阿耶的。”

“所以啊,你也就只能再逍遥几日了。”裴熙取笑道,“我劝你还是学学陈留郡主,在苏家内部辟个独门独户的花园吧!”

陈留郡主那是夫家和郡主府在一起,悠游自在,她可不是。秦琬白了裴熙一眼,就见常青匆匆赶回来,极为激动地说:“县主,裴大人,玉先生,那间宅子,那间宅子有消息了!”

宅子,哪间宅子?

秦琬先是一怔,立刻反应过来:“你是说,纪清露背后的人?”

“正是!”常青连连点头,不知怎地,脸上便浮现一抹古怪的神色,“今日那户宅子的管事见了个年轻人,说是卖传家宝的,瞧上去极为年轻,说话尖声细气,做事有条不紊。我派去盯着那间宅子的人曾在绿林混过,行话切口都懂,总觉得此人有些古怪,便跟住了那年轻人,却发现对方在一家成衣铺子换过衣衫后,拿了令牌往宫里去了!”

秦琬和裴熙交换一个眼神,裴熙冷哼一声,毫不犹豫地说:“这事,我来办,你等消息即可。”

“尽量快一些。”秦琬心里头也有了数,叮嘱道,“圣人万寿在即,又有那样的打算,这时候…”

“你放心,我明白。”裴熙二话不说,竟直接起身,大步流星地离开。

秦琬这才望向玉迟,沉声问:“玉先生,大夫接近了邓家么?”

玉迟也是个长袖善舞,办事能力出众的人,闻言立刻道:“邓家人已经信了他的医术,却没办法将他送到魏王府去。”

“他进不去,邓凝还出不来么?”秦琬思忖片刻,便道,“这事好办,我再设一宴,多请些贵妇,将魏王妃和邓凝一道请来。”这些贵妇平日无聊,嘴巴恨不得长在别人身上,邓凝本就被逼得快崩溃,再被刺一刺,情况定然不好。

邓疆到底是宰相,秦琬设宴,请邓家女眷也无可厚非。她们要在春熙园搭上,与秦琬有什么关系?即便邓家女眷上魏王府拜访,魏王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玉迟也是心有七窍的主儿,如何不明白秦琬借着纪清露这条线,挖出了魏王的一大依仗?别看这只是后宅妇人之争,用得好了,照样是妙棋一招。故他二话不说,放手去干,秦琬也立刻写帖子宴客。

秦琬自搬到春熙园后,隔三差五就要大邀宾客,宴饮一番,旁人见怪不怪,自不会怀疑有什么问题。

秦宵新纳的侍妾中,有孕的那个乃是中书侍郎徐密徐相爷连襟的侄女,虽说徐大人立场方正,与姻亲虽有来往,却不至于立刻改变政治立场,但这位侍妾的出身也谈不上低——她的祖父曾外放,做过一郡之守,父亲虽不成器,领着闲职,伯父却做着六品官,也算年富力强。外祖一系更不消说,光是有徐密这个女婿就十分荣耀,无人敢轻视了。

这样出身的侍妾有了身孕,肚子一日比一日鼓起来,寻了积年的稳婆来问,都说她肯定会生儿子,饶是邓凝上辈子没见过这个“情敌”,也忍不住心中苦闷。邓家人比她更急,纪清露再怎么说也是个出身低微的老女,哪里比得上这位侍妾威胁大?在亲娘的撺掇和陪伴下,她打扮得像个寻常贵妇,去寻那隐居在闹事的神医问诊。

玉迟和常青都派人盯紧了这里,她前脚刚到,后脚便有人对神医使眼色。神医知道这便是东家吩咐的人,深吸一口气,为邓凝看诊。才一搭脉,手竟一抖,好容易才稳住,含糊地混了过去,开了几贴药,便将诊断结果对玉迟一五一十地说了。

饶是秦琬早就知道魏王父子的品行,仍有些心惊,正在这时,裴熙的消息传来,约好了时间、地点。

秦琬带着陈妙,示意常青藏在暗处,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裴熙约定的田庄,就见裴熙早等在那儿,朝她轻轻点了点头。

她曾想过一千次一万次纪清露背后的人到底是谁,却仍旧不敢想是那个人,即便隐隐有些心理准备,得到裴熙肯定的答复,仍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第一次感觉到了魏王的可怕。

同时,也燃起了前所未有的斗志。

秦琬让陈妙退下,与裴熙一道坐在椅子上,两人都没说话。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一个身着锦袍,面貌儒雅非常,让人一见便觉此人气质平和的老者缓缓走了进来,他朝二人笑了笑,淡淡道:“海陵县主,裴郎君。”

秦琬礼节性地站起来,顺带将不情不愿的裴熙一拽,方笑道:“匡内侍。”

匡敏也不避让,他回了礼后,坦然坐在秦琬对面,见两人复又坐下,方道:“二位慧眼如炬,老奴无话可说。”

“今日见到您,我才懂为何阿耶一直教导我,为人处世需平和,得饶人处且饶人。”秦琬叹道,“穆家人虽跋扈非常,却也多是看人下菜碟的主儿,若他们知道纪岚身后站着匡内侍,定然不敢这样怠慢于他。”

匡敏摇了摇头,淡淡道:“他不知道。”说罢,顿了一顿,眼底已浮现一抹惆怅,“老奴这般样子,又如何敢与他相认,平白污了他的清名?”

他知秦琬和裴熙心中必有无数疑问,说不定已将他看成了背叛圣人的小人,便道:“县主和裴郎君不用怀疑,老奴确实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圣人喜欢秦琬和裴熙,他爱屋及乌,也爱这两个年轻人,竟有几分闲话家常的意味:“老奴只记得,弟弟妹妹们成天喊饿,还有阿姊凄厉的嚎哭——”让他无数次在午夜中惊醒,冷汗浸透衣衫,泪水打湿枕畔。

即便六十余年过去,想到当年的艰难,以匡敏的心性,眼睛仍有些红了:“姐妹们卖完,便轮到了阿娘。小弟离了阿娘的怀抱,哭得嗓子都哑了;大哥二哥面黄肌瘦,一双手却鲜血淋漓。老奴看弟弟哭得实在可怜,又见两个兄长已是半大小子,可以帮扶耶娘,不知哪来的勇气,偷偷找了那个买男孩儿的人牙子,将自己换了五个巴掌大,硬得磕牙的饼子。”

那时,他已有六七岁,从旁人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中,了解到姐妹们被卖去了“不好的地方”,而他的亲娘,也要被卖去那里。

现在想想,那时候要买人的,也未必就是那种地方,战争嘛,死得也多,一夜暴富的人也多,总要买些奴婢的,可当时的他不知道啊!他只觉得自己人小力弱,十分无用,弟弟连路都不会走,压根离不开娘。哪能想到买下他的并不是什么好人,而是一个干脆利索阉了男童,借此谄媚当地土霸王的人呢?

第二百三十七章 自食其果

战火纷飞的年代,既有夏太祖秦严,燕王容襄这样气吞山河的雄主,也有南朝皇帝那般偏安一隅的庸才,更有许多占领几个县城或一郡之地,就敢自封为王,甚至自立为帝的蠢货。

这种人在秦严、容襄面前连土鸡瓦狗都算不上,可只要他们统治着一方土地,便有无数人投其所好,为了奉承对方,什么歪门邪道都能使出来。送钱、送女人的人太多,买匡敏的人牙子排不上,他寻思良久,最后决定,送阉人。而且是年纪幼小,体格瘦弱,不会让男人在任何方面产生忌讳的阉人。

众所周知,唯有皇帝才有资格用阉人服侍,他进贡阉人,不就是说对方是皇帝?对方岂有不高兴的道理?可惜皇帝瘾没过多久,秦严的部队就打了过来,砍下了土霸王的脑袋。年纪幼小的阉人们无所去处,也被秦严差人接管——他已经称了帝,子孙妃嫔也该有些阉人服侍了。先前是秦严仁厚,怕人走这门路,没有松口,刚好来了一批,自然是边观察边用着。

匡敏年纪与圣人差不多,生得清秀,人又机灵乖巧,不知怎地就入了贵人的眼,指派他去给圣人做伴当。与他一道的还有三个人,战死的战死,背叛的背叛,到最后,就只剩下他了。

圣人一直认为人牙子误匡敏一生,若无那一刀,允文允武的匡敏早就该出将入相,而非呆在他身边做个内侍,即便是内侍监,到底也脱不去旁人异样的眼光。他曾想过帮匡敏寻找亲人,但匡敏苦思冥想,只能记起自家是遭了洪水,又恰逢军队抓壮丁,方背井离乡,仓皇逃难的,他上头有两个比他大不少的哥哥,下头有个嗷嗷待哺的弟弟,中间几个年纪相仿的全是姐妹。再要问家住何方,父母姓什么,他的记忆已然模糊,不欲圣人耗费人力只为他这么一个宦官,便推说自己想不起来了。

几十年一晃而过,匡敏本以为一生也就这样的时候,忽然见到了纪岚。

寒门举子,匡敏没见过一千也有八百,本不会注意到纪岚,哪怕对方很出挑也是一样,可圣人喜欢提拔有志气有才华,品性又不差的年轻人,时常召纪岚来问话,匡敏也就多看了纪岚几眼,总觉得对方有些面善,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直到他再一次从噩梦中醒来,忽地记起纪岚像谁——纪岚的轮廓若是柔和下来,像极了匡敏的姐姐和娘啊!

姐姐被人牙子拉走时的哭喊,匡敏一辈子都忘不掉,他留了心,暗中探查,旁敲侧击,为不落旁人眼中,费尽千般手段,七拐八拐,终于查清楚了纪岚的祖宗十八代,确定了对方正是自己的侄孙,忍不住热泪盈眶。

他虽是从三品的内侍监,无论谁见了都要卖好,骨子里却一直为阉人的身份自卑,认为自己让祖宗蒙羞。如今见到十年寒窗苦读,一举金榜题名的纪岚,如何不欢喜?

纪家有了纪岚,生活无虞不说,交际的圈子也拔高了,子弟无论读书还是做官都轻松些。再过十几二十年,族中子弟长成,也能厚颜称一句“”了。

在匡敏,或者说在世人的心中,这才是一个家庭最正统的攀升路,而非自家出了宠妃或是炙手可热的大宦官。匡敏清楚世人对宦官的厌恶,为了让纪岚的仕途平坦,他不敢与纪岚相认,就连帮衬之举都少。谁料穆家为了安插自家子弟,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走纪岚,甚至让纪岚顶罪,导致纪岚被圣人外派出京,抑郁而死。虽有纪岚气量不大的缘故在,可若穆家不咄咄逼人,纪岚何至于此?

纪家的底子太薄,人口有少,出了个纪岚已经是老天厚爱,岂能在短短时间内再出第二个?眼看自家的上进之路戛然而止,匡敏又急又气,他知怀献太子在圣人心中分量,明白这事一旦揭出来,纪岚就得从贬谪变成暴毙,连他也会失了与圣人的多年情分。碍于纪岚的性命,他不敢明说,暗地里的动作却急了些。好在纪岚地位不高,除了打着某些算盘的魏王外,无一人察觉到了匡敏的异常。谁能想到,什么都打点好了,纪岚自己却想不开呢?

只有魏王。

匡敏对圣人的忠诚无可动摇,想要用复仇等借口打动他非常艰难,反而会引起他的防备。魏王深谙人心阴暗面,知匡敏未必真的很喜欢纪岚,甚至对家人的感情都是淡淡的。只是一直自卑阉人身份,待到纪岚出现后,心中的缺憾忽然有了弥补的地方,将光宗耀祖的希望压在纪岚身上罢了。

纪家因纪岚而在地方上得势,崛起得太快,不知收敛,自然得罪了一些人,现在已到了墙倒众人推的时候。魏王便派心腹幕僚纪鸣前去帮衬纪家,借此与匡敏谈判——纪家想再走正路怕是有些艰难,想要保住他们的富贵也无妨,只要与皇室搭上关系,不就好办了么?

“穆家人是人,纪家人同样是人。”匡敏不疾不徐,不紧不慢地说,“魏王殿下履行了承诺,老奴自会为他在圣人耳边说几句好话。”

匡敏是什么人?他八岁就陪伴在圣人旁边,陪圣人读书习武,替圣人受罚,将圣人的饮食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战场上也舍命救了圣人好几回。圣人特允他陪葬皇陵,连墓室都修好了,可见荣宠之至。

这样的一个人,偏偏又不爱弄权,不贪钱财,圣人如何不信他?他有事没事就见缝插针地帮魏王说两句好话,魏王的刻薄寡恩就变成了不得已,圣人对魏王的印象还不得慢慢扭转过来?

秦琬本想说魏王是否安插了人到怀献太子身边,有没有经没经你的手,却压下这份心思,唇角噙了一抹笑意,淡淡道:“匡大人见多识广,难道就没想过魏王毁约的可能?”

若是三四年前,匡敏当然是将信将疑的,他之所以不同意纪家公然将纪清露送上京,为得也是这一层顾虑。但现在正是魏王要靠着他的时候,魏王只怕要求爹爹告奶奶,恨不得纪清露的肚子里立刻就蹦出一个男孩来,魏王岂会毁约?当然了,匡敏也不是一味自信之人,他能熬过那么多场腥风血雨,自是胆略与谨慎兼备,闻言便道:“县主请说。”

“若不是犹关性命,我也不会揭开这层伤疤!这对我来说可不是什么光彩事。”秦琬自嘲地笑了笑,“我的夫婿苏彧倾慕魏嗣王妃邓凝许久,六年前苏荣的长随跟着我,六年后他仍旧忘不了她,您说,魏王会不会知晓此事呢?”

匡敏心中一突,神色也不复方才的平静。

知道的,几乎是第一时间,他就很肯定地下了论断。

裴熙都将苏荣的伴当送到了大理寺,魏王即便一开始不知道,被裴熙这样扇耳光后,怎能不去了解前因后果?

匡敏跟在圣人身边,岂能不明白圣人对邓疆的评价?若非朝中一时无人,哪能轮得到邓疆做宰相?冒着得罪军功卓著的苏锐的风险,揽上邓疆这个声名狼藉的累赘…匡敏的脸色已有些不好看了。

这便是时间和距离的好处了,匡敏一直跟着圣人,明白圣人从头到尾就不喜欢邓疆,魏王不知道啊!首相老迈,成天想着告老还乡;次相野心勃勃,势力极大,谁会舍次相就首相?再说了,圣人也是这两年明着对邓疆露出了不满,在此之前有几个人能猜到?还当邓疆为非作歹都是圣人纵的呢!

匡敏本就不怎么信任魏王,若是纪清露真生了男孩,看在自家能做皇子外家的份上,他兴许会卖力几分,现在嘛,魏王很难得到他的提点,更别说通风报信了。秦琬正是猜到了这一点,慢悠悠地说:“还有一桩事,您怕是不知道吧?五六个精通妇科、寒症的太医联手确诊,口口声声说生育希望渺茫,需好生调养的邓凝健壮得很,半点事情都没有,倒是纪清露纪娘子…”说到这里,她露出一个完美而矜贵,却不带任何温度的假笑,“道家斩赤龙用的丹药往口里一倒,再怎么求神拜佛,也是生不出儿子的。”秦宵虽为了邓家权势,捏着鼻子娶了邓凝,对她那段“过去”其实是很介意的,哪怕邓凝与苏彧半点关系没有也一样。他见邓凝小产,元气大伤,实在等不了什么嫡子站住了再纳妾的规矩,偏偏又要好名声,便捏造了邓凝接二连三流产的“事实”,说她很难有孕,好早些纳纪清露进门。邓凝前世便没一儿半女,甚至连喜信都不曾传出,早就觉得自己体质不适合生儿育女,听太医这么一说,万念俱灰,竟是连怀疑都不曾就信了。魏王父子的心思,秦琬已猜了个透彻,但她会这么好心地告诉匡敏么?当然是避重就轻,颠倒主次和顺序,也好拆散这份本就摇摇欲坠的盟约啊!

作者有话要说:纪岚的事情告诉我们,做人要低调,不要仗着自己有后台就肆无忌惮。真像穆家这样跋扈,觉得人家是寒门,没有后台,就让他给自家人让路,结果自身最大的后台被搞垮了,他们还不知道原因呢!

第二百三十八章 误会甚深

匡敏虽是人杰,又历经世事,对宦官身份却始终有一层心结在,听秦琬这么一说,即便没表现出来,心里却极不痛快。

若将邓凝和纪清露放在一块做比较,无论出身、容貌、年龄还是才华,纪清露都难望邓凝项背。即便是性情,纪清露柔情似水固然不错,邓凝难道就不温柔体贴?匡敏随侍圣人多年,各色美人见过无数,别说妃嫔们绞尽脑汁讨圣人欢心,宫中的女官、宫女们为了得到圣人的垂青也使劲了浑身解数。

宫中如此,王侯府邸也是一样的,王孙公子们从来不缺女人。在这等情况下,如何让他们划出三六九等?毫无疑问,除了颜色外,便是对方的身份了。

匡敏知晓这些皇子王孙们的气性有多高,穆皇后给庶子们选了样样都好,就是家世略有些不足的王妃,他们尚且心气不顺,与王妃生了几个嫡子后便再不留宿正房,成日流连美妾屋里的比比皆是。出身高门,岳家能给他们臂助的贵女们尚是如此待遇,若被逼着纳一个宦官的本家女…这可不是什么来者不拒,反正自己占便宜的问题,对男人来说,被迫的与主动的,能一样么?

宦官本就被世人所鄙夷,宦官嫡亲兄长的曾孙女在旁人眼里,身份只怕连奴婢都不如,秦宵真能瞧得上?

秦琬微微一笑,不再说什么。

她知匡敏会怎么想,换做她未见苏家人与魏王子女相处,也必定会这样想——苏锐是魏王最有利的臂助,登基之后卸磨杀驴与否姑且不论,大局未定之时,魏王却是万万不能得罪苏锐的,岂有明知苏锐的嫡长子喜欢邓凝,至今仍未忘情,秦宵却巴巴求娶了邓凝的道理?且不说别扭与否的问题,要是日后秦宵对邓凝的心思淡去,瞧她哪儿都不顺眼的时候,再想起这一遭,苏家岂不是要遭殃?即便不被迁怒,好端端的亲戚,能不生分了去?

明明是正儿八经的姻亲,魏王最大的助力,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苏锐的夫人和子女对魏王一系毕恭毕敬,无有不应呢?魏王习惯了苏家的态度,又自信这件事能瞒过苏锐,压根没考虑过苏家会有别的反应,为得宰相支援,替嫡长子求娶邓凝。落到不知内情的人眼里,又听说苏彧喜欢邓凝,再看看邓家的样子,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答案了。

再怎么严厉的父亲,终究拗不过儿子,尤其是寄予厚望的嫡长子。秦宵对邓凝若不是难以割舍的真爱,魏王凭什么要冒着得罪苏锐的风险,攀上这么一个拖后腿的亲家?

一想到这里,匡敏的心就沉了下去。

活在外头的人若是读不好书,还可以习武;不会习武,尚能经商。三百六十行,总能找到出路,宫中的人却不一样。在宫里,圣人就是天,所有人都得以圣人的喜怒为喜怒,以圣人的喜好为喜好,不能有半点事情犯忌讳。宫人们想要活得更好,就得不惜一切往上爬,踩着同伴的尸骨,甚至生生将上面的人扯下来,好给自己挪位置。

匡敏身为内侍监,位高权重自不消说,想要顶替他的人也比比皆是。他虽深负圣恩,却不敢有半分失了谨慎,但凡遇到事情,总会往深里想。

魏王父子对外宣布邓凝伤了身子,子嗣上有些艰难,这才纳了纪清露为媵,结果呢?纪清露早被人暗害,服用了道家斩赤龙用的丹药,一辈子也没办法有子了,邓凝却好端端的,随时可以孕育子嗣。那么多医术精湛的太医,却硬是没有一个吐露半点风声…也罢,魏王最忌讳得事情便是他由钟婕妤所出,岂会让自己的长孙从宦官本家的女子的肚子里蹦出来?如是再像圣人与穆皇后一般,庶长子都快成年了,嫡子才生下来,难不成让外家是宦官的长子与年幼的嫡子争位?

匡敏所求并不高,只求新安纪家在当地颇有财势,可供族中子弟安然读书,一步步往上走罢了。既然他们家出不了第二个纪岚,与皇室搭上关系也是一样的,若能成为未来皇子的外家,自是最好不过。可他却从未想过让纪家成为皇长孙的外家,甚至未来皇帝的母族,又如何能想得到魏王父子竟以此在拉拢他?

他知秦琬不可能拿这种一查就什么都水落石出的事情来哄自己,虽盘算着回去就查一查,心里却信了**分,并将整件事情的过程勾勒出来:魏王发现了他与新安纪家的联系,命心腹幕僚与纪家续宗,借此照拂纪家——他投桃报李,在圣人面前为魏王说好话——两家商定联姻之事,他对魏王在宫中安插人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秦宵和苏彧同时喜欢上了邓凝,为了魏王的大业,苏彧和秦琬联姻,秦宵娶了心爱之人,却不得不履行承诺,两人之中硬生生加了个纪清露——魏王看似对自己极为友善,心里却厌透了他身为王爷却要对一个宦官低声下气,他的态度也影响到了秦宵,明面上对纪清露荣宠备至,暗中却辣手无情,绝了一个女人后半辈子的希望。

想起之前纪清露在送子娘娘庙供奉的香油钱被一再克扣,匡敏对自己的推断深信不疑,霎时间,熊熊怒火从他心底燃起。

当真是终日打雁却被啄了眼,他也算见多了牛鬼神蛇,却因关心则乱,被魏王摆了一道。

与怒意携手而来的,是愧疚。

怀献太子对宫人并不体恤,几十板子一赏,十有八九,这人就得从东宫中拖出去。哪怕是圣人,对这些事也是不关注的,毕竟怀献太子不是打杀宫人,只是很普通的惩戒。对方之所以被拖,也只是打完板子后往往会高热,不能过了病气给贵人。若是这等小事都要管,宫中的妃嫔少说得有七成因此受罚,哪里管得过来?

匡敏身为内侍监,东宫又是极为重要的地方,递补过来的人自然要经他的眼。他还有好大一帮干儿子干孙子,多得是上着赶着为他鞍前马后的内侍,只要尽心尽力,筛选足够清白的内侍也不是难事。但打纪岚被穆家人诬陷,几近身败名裂,虽圣人力保,只是贬谪了他,他却抑郁而死后,匡敏便有了心结,连带着对东宫的打理也不怎么上心。明知妃嫔和诸王一有办法就要从怀献太子身上狠狠咬一口,匡敏也没了昔日鞠躬尽瘁的热枕——他真正效忠得唯有圣人,对穆皇后和太子尽心也不过是爱屋及乌,出了这种事,他不出手害怀献太子已经是拼尽全力克制了,再要他呕心沥血无异于异想天开。今日被“真相”一激,匡敏对魏王愤恨非常的同时,也对怀献太子,不,应该是对圣人生出极深的愧疚。

目送匡敏离开后,秦琬和裴熙也离了庄子,在裴熙的带领下,两人来到五里外的另一处宅院,裴熙方道:“这是我的私产,方才那处也是。”

“经营了挺久嘛!”秦琬奇道,“看样子,你是早有准备啊!”

裴熙转了转茶杯,笑道:“成日被父亲毒打的小可怜,自然需要几处遮风避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