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他这么说,长随们也不以为意。

这位主子一向悠游随性,想到一出是一出,与谁都谈得来——除了将“规矩”刻到骨子,一副阎王脸的人外。

很显然,平舆侯隋辕不在此列。

杨繁之所以临时改了主意,也是有原因的。

他本对苏沃没太大意见——你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你,我们两人虽是兄弟,奈何道不同不相为谋,保持表面上的敬意就可以了,真要兄友弟恭,倒不是做不出来,就是心里都不会当回事罢了。

但刚才,杨繁与杨夫人说着说着,忽然回过味来。

没错,苏沃现在的手段确实不够高明,之所以能成事,倒有一大半是林宣等人顾忌圣人。可苏沃敢想敢做,要是被他打开了这一门路,岂不坏事?

苏沃有多聪明,做事有多周到,杨繁是清楚的:自己需要反复读的东西,苏沃过目不忘;打小仆人就都说苏沃好,说杨繁闹;至于身手,那更不用说,自己不睡到日上三竿就起不来,苏沃却能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自己之所以不亲近苏沃,也是有原因的。一是幼时苏沃在宫里,见面少;二是苏沃知晓不能住在宫中后,性子有些古怪,自己不敢靠近;三便是懂事之后,大义公主的私下教导。若非如此,自己早就傻乎乎地当他的好弟弟了,哪有今天的事情?

人都是会成长的,苏沃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手段。万年公主是女流之辈,想要继承皇位,最重要的两关——****和生育都还没过;临川郡王年纪小,尚且看不出本事。再让苏沃成长下去,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哪怕圣人天纵英才,那又如何?太宗皇帝不厉害么?仍旧阻止不了嫡长子和嫡次子厮杀;世宗皇帝是万乘之君又如何?还不是没能保住怀献太子,让他被魏庶人害死了?

苏沃…可不像圣人那么宽厚大方…

杨繁打定主意坑苏沃一把,一路上都在琢磨这件事,等打定了主意,侯府也到了,与隋辕推杯换盏之际,便笑嘻嘻地说:“我带来的东西,不知道您喜不喜欢,不喜欢的话,我再去弄合您心意的来,劳烦您在圣人面前为我张张目。你看我也老大不小了,总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吧?”

隋辕虽心眼不出众,到底长在高门,听多了百转千回地婉转措辞,鲜少有这么直白地说,我给你送礼,您给我跑个官呗!

偏偏他就吃这一套!

“你呀,你也是时常能见到圣人的,这一套,你在圣人面前直接说不就好了?”隋辕爽朗道,“明明能直接做,却偏偏要欠我这么大一个人情,怎么了?莫非是想做我家女婿?”

杨繁心想,您这话要是被侯夫人知道,耳朵肯定又要受罪。再说了,您家的女儿,我也不敢消受。

平舆侯畏妻如虎早已不是什么新鲜话题了,他的夫人大名鼎鼎,将门虎女,拉得开一石弓,柳叶刀虎虎生风,马鞭更是使得好,拳脚么,应付三五个人不在话下。女学学生的骑射,都是这位朱夫人负责传授的。很少有人知道,自幼就养在当利大长公主膝下,进退有度,笑不露齿,出口成章,典型高门文雅淑女的平舆侯长女也是酷肖其母,看似纤纤弱质,眉目秀丽,拳脚功夫却着实不弱,真要打起来,杨繁这等疏于练武的懒惰性子,关上门只有挨打的份。

隋辕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免有些讪讪得,又有些庆幸,幸好杨繁不是个嘴碎的,否则女儿的清誉不就有损了么?

杨繁见他不自在,也不促狭,继续央求:“圣人一直觉得我爱混闹,还没长大,我也想做出点成绩给圣人看。您就行行好,帮我这一次吧!”

他知道,隋辕是个厚道人——不厚道的人,不会得当利大长公主偏爱,也不可能令家中一派和睦。毕竟,这个社会到底还是男人说了算,朱夫人就是再能打,不是隋辕让着,也不可能活得那么肆意。隋辕的女儿也是一样,如果不是隋辕点了头,谁敢让千金小姐真去习武?读书绣花,方是本分啊!

果然,隋辕一看到杨繁,就想到他爹没了,养母也没了,亲妈还不能认。虽说也是侯爷,但身份实在尴尬,免不得心软,便道:“那成,下次我见了圣人,就对圣人提一声。圣人一向讲理,如果你先见到圣人,你也能求一求。免得圣人觉得你还要迂回曲折闹圈子,指不定恼了你。”

杨繁心中赞了一声,圣人果然有眼光,平舆侯再忠厚善良不过,便主动将杯子斟满酒,与隋辕喝了起来。

隋辕记下这件事,到底有点脑子,与夫人商议一番后,就决定先去探探底——朱夫人与纪清露一向交好,论进宫的频繁,这对夫妇自然及不上纪清露,便先在纪清露这里透了点口风。

纪清露会意,下次觐见秦琬的时候,便提到了这件事。

秦琬听了,有些诧异:“我上次见阿繁,他仍是那副半点事情也不理的散漫德性,怎么忽然想到要上进了?”

难道是博望侯府最近开销比较大,杨繁缺钱花了?也没听说啊!

纪清露也是打听过的,闻言便笑道:“听说他往绸缎庄跑得比较勤,想来是受了些启发吧!”

秦琬和纪清露都清楚,杨夫人并没有什么政治眼光,也没什么商业眼光,为人勤勉本分,也有些眼色,行事温煦,不容易得罪人。进取是不要想的,就是守成也要掂量。可谁不知道她掌管的绸缎庄是皇室私下的财产,敢给她使绊子?

这样一位贤良淑德的女子,督促儿子的,自然只有“上进”二字。估计杨繁是被念得有些烦了,才巴巴来求个差事来糊弄生母,且一看就不是特别渴求,只是敷衍了事罢了。不管成不成,在杨夫人那里都有个说法——真要势在必得,这事就不会办得这么粗糙。

“这个小滑头!”秦琬笑着骂了一声,摇了摇头,“罢了罢了,就让他去少府监待一会儿吧!”

纪清露忍俊不禁:“他若知道是这差使,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少府监总百工技巧之政,铸币、互市一把抓,毋庸置疑的肥缺,非皇帝信任的人不能做。现在的少府监不是别人,恰是从小看着秦琬长大,与他们家一道去流放,后任王府总管的程方长子程岱。

程方虽已逝世,却陪葬先帝陵,程家老夫人,闺名七月的沈老夫人尚在世,备受秦琬尊敬。程岱满脑子忠君爱国,方正刻板,哪怕杨繁是个混世魔王呢,遇到这一位,也只有收了神通,老实干活的份。

第四百八十章 巧拨千斤

“久久,救命啊!”

秦晗正与女学中认识的几个好友一起,笑嘻嘻地站在池边,赏着池中夏荷,就听见一阵鬼哭狼嚎响起,非但惊扰到了她们,也令赏荷的人们莫名其妙,惊讶地四处张望,寻找声音的来源。

这个声音…怎么有些耳熟…

秦晗下意识地打量了四周一圈,见众人只是一惊,女学的女护卫们将学生围成一圈,却没有如临大敌地拿起武器,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她心中清楚,自己身边有许多丽竟门的暗卫贴身保护,既然这些暗卫没做出太大的反应,那么来人就应该构不成威胁。

说起来,知道她身份,又这样大大咧咧,毫不顾忌的,应该只有杨…秦晗刚想到某人,灰头土脸的杨繁就一路狂奔,出现在她面前。

秦晗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位风靡了长安的小侯爷,原本灵活的眼睛已经被熬得通红,布满了血丝,脸上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衣服皱巴巴地,毫无以往的风流倜傥,简直像一颗风干了的蕨菜。

秦晗忍俊不禁,险些笑了出来,就见杨繁苦着脸说:“久久,这一次你可一定要救救我,真的!”

护卫们自然是认识杨繁的,也知他与秦晗有交情,便让出了一条路。

瞧见四周的女生们眼睛都亮了,耳朵也竖了起来,秦晗顿觉有些苦恼,故意板着一张脸:“侯爷请自重!”

她当然知道杨繁求她为得是什么事,事实上,这段时间她看热闹也看得开心极了——一向风流倜傥,甜言蜜语张口就来,优哉游哉的博望侯爷,自打进了少府监,简直就像进了天牢一样。每天必须按时点卯,熬到足够的时辰才回府,与文书打交道,弄得一脸狼狈。

杨繁最拿手的三招:装可怜、耍无赖、充流氓,放到程岱这里,统统没用。

程岱蒙父恩荫,身上也是有伯爵爵位的,又算他的长辈,制起杨繁来压根不会有什么顾忌。更何况,程岱并不是刻意整杨繁,让他知难而退。相反,程岱一片好意,觉得杨繁年纪轻轻,天资也不差,成天吊儿郎当地混日子,实在不像个样子,便如杨繁的亲爹一般,对他耳提面命,逼他努力工作。落到杨夫人耳里,更觉秦琬仁厚,不仅给予儿子肥缺,还是一个这样好的上司带着,絮絮叨叨,让他上进。

可怜杨繁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天天被“关”在少府监努力学习,没有漂亮侍女红袖添香,只有连篇累牍的文书。相熟的人,要么羡慕他得了肥缺,要么过来幸灾乐祸。惨兮兮地去求穆淼,穆淼语重心长,告诉他陛下这是为他好;去求裴熙,被裴熙嘲笑了个体无完肤;去求卫拓…他连卫家大门都不敢进去,毕竟在这位宰辅面前,他站都有些站不稳,更别说求情了。

小侯爷鸡飞狗跳的生活,给大家都增添了不少乐趣,如果是在宫里,秦晗少不得取笑杨繁一番,然后,恩,坚定地继续看他哭得惨兮兮。

当然,这是时间还不长的缘故,如果小侯爷的苦日子再持续下去,不用他找上门,秦晗都会忍不住,向秦琬求情。

只可惜,这是在外面。

秦晗可没忘记,自己是顶着“谯国公府旁系之女沈久”的身份进的女学,偏偏杨繁这混蛋,平常没事也倒罢了,有事老来找她,“久久”、“久久”随便乱叫。自己的小名,他叫也没什么,谁让他们勉强也算是兄妹,感情也好呢?但他这么一闹,导致同学们的眼光都有点怪异,很多人平时说话就有些酸,阴阳怪气贺喜她快当侯夫人了。

杨繁虽然有些不着调,可人家年纪轻轻就是侯爷,生得也俊俏,上头还没个老夫人压着,家里也没什么叔叔伯伯兄弟姐妹,还与皇室拐着弯连着亲。不管谁嫁进去都是一进门就能当家做主,没有婆婆要伺候,没有妯娌要周到相处,更没有小姑要照顾。目前也没听说闹出了什么庶子庶女的笑话。心气大一点的姑娘,对小侯爷这样混日子的人,未必看得上。但有些出身不够的,或者心气没那么大的,可不将这一位当做了目标么?

女孩子之间的暗流涌动,杨繁似乎压根没察觉到,忙不迭道:“久久,你就帮我说句好话吧?我现在也只能指望你帮我了!”

秦晗心里清楚得很,杨繁嘴上不说,心中确是将她当做妹妹疼的。不仅如此,他待她的好,虽然带点讨好的意思,但并不谄媚,反倒更像一个缺乏亲情的人,想靠近妹妹又不敢,唯恐她不高兴。但他今天这么冒冒失失地跑过来,弄得她又要面对同学的敌意,还要想法子解释她与杨繁并没有关系,她也有些生气。

见杨繁又是作揖,又是哀求,秦晗故意把头别到一边,不去看杨繁:“我是哪个名号的人,哪里帮得上博望侯爷的忙?”

杨繁一见,更是急了,见旁边好多双滴溜溜地眼睛看着,又不好明说,索性将秦晗的袖子一抓,拉着她就径直往旁边走:“你过来,我们好好谈一下。”

他原意是要走到个僻静地方,否则不方便说事。再说了,他们兄妹,虽说没到亲密无间的程度,也是经常见面的。他性子还痞,时不时要逗这个妹妹几下,这种抓袖子拉人一起凑热闹的举动,他也不是干过一回两回了。

但他忘了,现在的秦晗,并不是万年公主,而是沈久,周围的人也不知道这一层。见他这等举动,女学生们——不管对他有意无意——全都被吓到了,有些惊慌失措往后退,有些尖叫起来,女学的护卫们也上前一步,想要抢回秦晗,而杨繁的护卫们见状,连忙也迎上来,保护主子。

就在这时,杨繁忽然感觉手腕一麻,下意识地放开了手,女护卫连忙将秦晗护到身后。

杨繁揉了揉酸痛的手腕,然后缓缓弯下腰,将落在地上的银扣给捡了起来,旋即微微侧过身,瞧见来人,脸色就有些不好看,语气中也带着几分挑衅:“原来是卫国公世子,您这身打扮,似乎有些不雅啊!”

听见“卫国公世子”,秦晗的心砰砰直跳,忍不住踮起脚,伸出头,向萧霆望去,见到了那道俊眉修目,身姿挺拔的身影。

下一刻,她立刻将身子缩了回去,整个人都躲在女护卫后面,不停埋怨自己。

哎呀,怎么又见他呢?明明想好了,这个人和自己没缘分,自己也想像阿娘一样,以女子之身,垂拱天下,做出一番大事业,可…

秦晗忍不住按了按胸口。

可是,一见到这个人,一颗心就欢喜得像要溢出来一样。

萧霆冷峻的眉目并没有什么波澜,仿佛没将杨繁的挑衅放在心上一般,礼貌一拱手,平静道:“早闻侯爷大名,今日有缘一见,是霆之幸。不知霆可否有幸,请侯爷喝杯茶?”

姿态很低,谦恭有礼,却绝口不提方才之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众人这才发现,四周的人群已被卫国公府的人清了场,也就是说,只要女学的人不传,杨繁控制得当,萧霆身边的人守口如瓶,这件事就没人会传出去。

萧霆当然是能保证自己的随从得,而他请杨繁喝茶,想必也是为了解决这件事。如果女学内部出什么问题,那就不是他们所能控制的了。

这个人…

杨繁眯了眯眼睛,旋即笑道:“行啊,不过我不大喜欢喝茶,只喜欢喝酒。”

“喝酒亦可,世子请。”

“两个人喝酒多没意思,不如我们…喊点人吧!”杨繁舔了舔嘴唇,跃跃欲试,“我喜欢热闹,越热闹越好。”

萧霆一听便知,杨繁这是想让他在众人面前出丑,而且是要在皇亲国戚,达官贵人面前出大丑。

敢做出这等挑战的人,酒量往往都不错,一般人很可能就不敢应下这个赌了。但萧霆是战场上杀出来的人,什么挑战都不会退避,所以他微微拱手,毫不犹豫地说:“刚好,我正与几位好友小聚,世子请。”

待他们走后,秦晗一个人站在那里,不知为何,心中却有些不安。

一个是她的兄长,一个是她喜欢的人,这两个人…

“萧霆和杨繁拼酒?”旁人津津乐道的笑谈,落到秦琬耳里,却让她神色一沉。

这件事情,不管谁来告诉她,都会让她提高警惕,更何况是裴熙亲口说的?

而且,裴熙还把卫拓给拽了过来。

裴熙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兴致勃勃地说:“对啊,两个小家伙都是千杯不醉的海量,两个人从白天拼到晚上,把醉香楼的库存喝了一小半。一旁挡酒的人,直接喝趴下了三十来个,其中就有卫兄的嫡长子。卫兄,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卫拓听了,没任何反应,神色平静,一如往常:“家教不严,见笑了。”

裴熙似笑非笑:“卫兄文采斐然,今儿怎么用错词了呢?怎会是家教不严,分明是家门不幸才对吧?”

他这个人一向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戳人伤疤就算了,还要再踩几脚,捅上几刀,才觉得畅快淋漓。卫拓知裴熙脾性,不与他多加争辩,只道:“是拓之过。”

作者有话要说:

(づ ̄3 ̄)づ作者这段时间忙成狗,现在好一点点啦【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更忙】

这篇文也快到尾声啦,这是最后一个小阴谋【大雾】,然后就开新文新文新文…希望能先存点稿,新文不要断更QAQ

第四百八十一章 螳螂捕蝉

一个皇帝,两个宰相。

本朝最有权势的三个人,看似漫不经心,闲谈趣事,身边伺候的人却都低眉顺目,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尊雕塑。

紫宸殿中伺候的宫女、内侍,哪个没点政治嗅觉?两位宰辅不会无的放矢,之所以这样说,自然意有所指。联想一下权贵们最关心的事情,一些极为精明的人心里已经有了底,知晓此事的关键还要落在一个“巧”字上。毕竟,长安城这么大,万年公主怎么偏偏就被卫国公世子给救了呢?

万年公主喜欢卫国公世子的事情,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裴熙就是其中之一。至于卫拓,之前虽不知晓,现在却也能猜到。

世人都道裴熙难相处,他却不觉得——一个当面戳你伤疤的人,总比口蜜腹剑,表面上与你称兄道弟,背后却毫不留情捅刀子的人好。所以,卫拓沉吟片刻,又道:“庶子无状,家教无方,是拓之过。”

卫相府的事情,秦琬不说知道个百分百,七八分还是清楚的。

若问大夏的文臣,谁肩负得事情最多,卫拓敢说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这也就导致他分在公务上的精力太多,并不很能兼顾家里。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卫拓的子女家教就不好了。相反,他三子二女,虽没继承到他的绝世之才,却也有几分模样随了他,能力也颇为出色。哪怕不靠父亲的恩荫,凭他们自己的本事,加上出身宰相府的天然优势,中举还是很简单的。

只不过,卫拓是个很公平的人。

他一直认为,宰相之子不管走到哪里,人家都要高看一眼。即便是科举,人家要拼尽全力才能争取一个名额,他的儿子却直接可以参加,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公平。但这是社会现实,他不可能因此去压自己的儿子不去考,可他也不会多管,能走到哪一步,就凭他儿子的本事了。

这种做法虽然冷静、理智、相对公平,但落到大多数人眼里,却有些不近人情,加上卫拓发妻早逝,续弦当家。明面上虽一家和睦,心里却未免有些隔阂。尤其是卫拓这种不偏不倚的做法,他自己当然是觉得没问题了,但他的发妻廖氏所出的子女却隐隐有些不平。

嫡长子、嫡长女,本就该是地位最高,家族资源倾斜最大的存在。这与能力无关,纯粹是为了“稳定”和“传承”的需要。出众如裴熙,不也因为是次子身份被打压了好些年么?偏偏卫拓就这样不偏不倚,任由他们自己去做,这自然会引起某种程度上的恐慌。

卫家到底不像穆家、裴家,有个爵位做保障,确保嫡长子的地位一定会高于弟弟们。各凭本事的情况下,二十年后谁优谁劣还真不好说。卫拓的三个儿子年龄相差又不大,嫡长子自然有些不甘,想要结交各家嫡长子,混个人脉资源,将来遇上什么事情也好有个帮衬的人,也是应有之义。

这些事情,卫拓向来是不会管的。

他的子女在外结交谁,做了什么,他都知道,但他无动于衷。因为他很清楚,那些人结交他的儿子们,并非因为这几个年轻人有多能干,而是将主意打到了他这个宰相身上。只要他八风不动,坚若磐石,秦琬又对他信任有加,那就出不了大错。

卫拓的嫡长子热衷交际,朋友甚多,文的武的,勋贵世家,他都有关系极好的朋友。刚巧,萧誉大破高句丽,凯旋而归,得封卫国公,不降等袭爵三代。人们毫不怀疑,新设的瀚海大都护非他莫属,乃是如今长安最炙手可热的大人物。连带着他的儿子,尤其是卫国公世子,正四品的都尉萧霆也是人人趋之若鹜。哪怕是王孙公子,若有什么宴饮,若不请到萧霆,也有些美中不足。

萧家的家教也是非常好的,越是炙手可热之时,他们家就越是谨慎、低调。所以萧霆赴宴的次数极少,呼朋引伴去踏青更是没几次,谁让他年纪轻轻就跟着父亲萧誉去了北境拼杀,并不贪恋这些富贵荣华呢?

越是如此,这件事才越是不同寻常。

万年公主喜欢萧霆,萧霆不知万年公主真实身份,见博望侯杨繁拉扯秦晗,误以为对方强抢民女,出手相助…这件事情,看似偶然,落在秦琬这种心思千回百转的人心里,已经有无数怀疑和猜测,最要紧的问题就是——萧霆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他是和谁去的?这件事又是谁提议的?为何时机那么巧,恰到好处,英雄救美,撞了个正着?

裴熙看似是凑热闹,顺便踩卫拓两脚,实际上呢,却是把卫拓给摘了出来。否则,卫拓就算知道这件事,他怎么对秦琬解释?我的儿子为了前程,想凑热闹;你的儿子把妹妹当做障碍,想要铲除她。所以我的儿子被你的儿子利用,并非我儿子的过失?

卫拓要是这样说,再相得的君臣之情都要打个折扣,不多,却伤感情,所以他明明知道,却只能缄默不语,裴熙却能开这个口。

秦琬也是心思剔透之人,面对如此情景,压根不需多想。故她装作没事一般,和颜悦色与卫拓、裴熙聊完了高句丽的处理、瀚海都护府设在哪里等国事之后,秘密地把陈玄喊了过来,问:“阿繁那天为什么去找久久?”

陈玄早有准备,闻言立刻道:“杨繁口出无状,惹怒了程岱,心中后悔,不敢去少府监赔罪,这才求上了公主殿下,怕是想请殿下帮忙说和。”

听见这个回答,秦琬有些诧异。

她原先还当杨繁是受不了苦,偏偏谁都不帮他说情,才来了这么一出,结果竟然与她所想得不同?故秦琬又问:“他说了什么?”

以程岱的性子,寻常的口出无状对他全然无用,杨繁虽说混不吝,却也不是个嘴上跑马的性子,怎么会闹这一出?

陈玄答道:“程岱一直逼着杨繁读书上进,杨繁被逼急了,便说,你又不是我爹,凭什么这样管我,难道想做我的老丈人不成?就算你想做,小爷还没那想法呢!当时整个少府监的人都在,虽说畏惧程岱的威严,不敢多说,却仍有些风言风语。程府女眷知晓后,大哭了一场。”

秦琬听了,不由皱眉:“这个杨繁…”大夏风气虽开放,女孩子到底还是要名声的,程岱一心为他好,他却口不择言,连程家女孩的名节都带上了,这不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么?

话虽如此,秦琬却将疑虑打消了几分,毕竟,这事若是杨繁刻意做的,他非但捞不上半点好处,还把程家彻底得罪了,实在不划算,就问:“那天赴宴的都有谁?”

陈玄心里清楚,秦琬虽这样问,最想听到的却只有一句——这次的事情,与苏沃毫无关系。

可惜…

他在心中叹气的时候,卫拓和裴熙正并肩走向政事堂,卫拓忽问:“为什么?”

裴熙清楚,卫拓问得并非自己为何帮他,而是另一件事,便满不在乎地说:“难得见到个好苗子罢了。”

卫拓并不会随意评价别人的短长,但裴熙方才帮了他,他便也多说了一句:“既是如此,更不应替他遮掩,令他在歧途上走得更深。”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一向光明正大,自然瞧不上这股子邪性。”裴熙懒洋洋地说,“卫相的好意,我会转达给那个小东西的。”

裴熙一向不走寻常路,他回了府,听见杨繁曾派人送了礼来,请他帮忙说和,漫不经心地吩咐道:“行啊,约个时间,让他上门。”等到杨繁来了,他第一句话却是,“这世间聪明的人很多,自作聪明的更多,你说,你是哪一种呢?”

说罢,不等杨繁装傻,裴熙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陛下只有二子一女,但这天下,姓秦的人,可不止一个。”

杨繁一听,冷汗就浸透了衣衫。

他和苏沃一起长大,兄弟俩虽然不亲近,但对彼此的心思还是抓得比较准的。所以杨繁清楚,苏沃不敢动秦晗,至少现在不敢,只能迂回曲折。刚巧,秦晗对萧霆有意,男才女貌,家世也匹配。苏沃便有意促成这桩美事,这样一来,秦晗自然没了继承权,他再想办法对秦昭下手——圣人好容易坐稳江山,自然想将基业传给亲生儿女,两个小的没了,可不就只能选他了么?

摸清楚这位兄长的想法,那就好办了。

苏沃能凑齐那么多王公子弟,不着痕迹上演“有缘再遇”,杨繁将计就计,顺便给这出戏添点彩头,加一出“英雄救美”。为此,他连程家都得罪了,这样损人不利己,只是为了让秦琬不怀疑而已。谁能料到裴熙一语点破,自然令杨繁恐惧,生怕秦琬也看穿了他的把戏,将他流放千里。

他也是运气好,裴熙对苏沃那是一百个看不上,这才顺手帮了卫拓一把,也是请卫拓别将这事说出去;陈玄忌惮苏沃心思深沉,若真让这位登基,他这个暗卫统领就要倒大霉。这两人心照不宣,帮杨繁描补,否则秦琬雷霆之怒,一万个杨繁也死了。

“我见你还算有几分小聪明,奉劝一句,不要以为天底下就你一个聪明人,更不要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裴熙轻描淡写道,“自以为得意的人,顶多算只上不得台面的螳螂,从来都笑不到最后。”

第四百八十二章 黄雀在后

杨繁走后,裴熙百无聊赖,一人打谱下棋。

其他人下棋,往往全神贯注,眼中再无他物,裴熙却不。他一边自娱自乐,一边思考如今的时局。

裴熙之所以帮杨繁,并不是他与杨繁有很深的交情,也不是他很看好杨繁。如果看好,他就不会是这种态度了。他这样做,纯粹是因为他不喜欢苏沃,外加他心里清楚这件事不算完罢了。

正如他说的,秦琬只有两子一女,苏沃眼巴巴地盼着秦晗和秦昭失去继承权,为此精心编制阴谋,小心翼翼地在坑同胞的时候,顺带撇清自己的干系。却不知道,秦琬对朝堂的控制力并非苏沃所能想象的,一旦这样做了,秦琬绝对能查出来。那时候,别说苏沃本来就没有的继承权了,只怕连小命也要丢掉。

秦琬已经三十出头,再生育虽说不难,高龄产妇,仍是有极大危险的。按裴熙对秦琬的了解,她十有八九不会这样做。为了大夏江山万年,她就只有过继子嗣一条路了。甚至在很多朝臣眼里,这条路也是正确的,或者说,这条路才是最正确的。谁让这些忠于皇室的老臣们一直觉得,秦琬的儿女不该姓秦,不算皇室中人,江山的传承还是应该找秦氏皇族的男丁呢?

大好江山,如画山河,谁能不动心?

算计到苏沃,不大可能,那小子心机深沉得很,想让他十成十地落入陷阱,几乎不可能。但谁又说了,一定要算计到苏沃呢?像杨繁这样,借着苏沃的火,往里添一把柴不就行了?

储位之争,本就混杂各方势力,每个人又加点料进去,最后就成了一锅大杂烩,一场神仙局。这等情况下,想要顺藤摸瓜,查清谁做了什么,哪怕是常青出山,也太为难了一些。所以裴熙才要敲打杨繁,乖乖的,不要再乱来。

裴熙能帮杨繁一次,是因为秦琬对裴熙深信不疑,陈玄和裴熙在苏沃的事情上利益一致,卫拓又欠了裴熙人情。再有第二次,裴熙未必捂不住,但风险太大。裴熙和秦琬一世挚友,就连他的亲爹亲哥闹幺蛾子都被他镇了下去,何况区区一个杨繁呢?

若是杨繁不听劝,裴熙的人生,可没有“手下留情”四字。

不过,也没有必要查清。

因为,只要反过来推就行了。

他能想到的事情,秦琬也能想到,卫拓更不会错过。

秦琬当然猜得到。

出人意料的,她并没有为这件事愤怒。相反,她的态度很平静,平静到所有熟悉她的人都以为,这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我在彭泽的时候,见到乡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勤勤恳恳,辛劳耕作,却合家才有一件体面衣服。饶是如此,还要祈求上天,赐个丰年。一旦欠收,有可能便是家破人亡。”

秦琬说这些话的时候,身边只有晏临歌在。

窥得圣心固然好,可若听见圣人的“污点”,那就得战战兢兢,唯恐自己小命不保了。

既是圣人,又怎么能有污点呢?

那些寒微时的过往,她不是不能对裴熙提起,但裴熙贵胄出身,又怎能体会她的心境?

还好,有晏临歌。

晏临歌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言。

秦琬和他心里都很清楚,对于富饶的关中来说,彭泽当然是穷乡僻壤。但放眼天下,不管是云中、雁门之地,还是西南蛮荒之地,又要比彭泽穷困不少。

彭泽好歹靠江,水土勉强算是丰饶,就算作物收成不好,打渔也能勉强养活一家。再加上代王被流放到了那里,纵是前途未卜,当地的父母官也不敢纵容豪强,欺压百姓太过,带累了自己的官声。

秦琬曾一度迫不及待想逃离那里,以身份高贵自居,为了权力百般算计,只为性命能握于自己之手。

但当她真正登上九五至尊的位置,眼界彻底打开,真正掌控了自己的命运,将天下万民视之为自己的子民时,却比从前更清醒地认识到,百姓正在过什么日子。

哪怕是太平盛世。

纵然是丰收连年。

秦琬心中是什么想法,晏临歌也能猜到几分。

他沉默片刻后,才道:“除了高门显贵之家,也只有教坊能让人过上锦衣玉食、绫罗绸缎的‘好日子’。”

晏临歌很少主动提起过往,他与秦琬相处得时候,一度是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后来发现秦琬不喜欢之后,就越发沉默。

但秦琬待他很好,非常好。

两人到底像夫妻一样相处多年,晏临歌也就渐渐没了昔日战战兢兢的模样,虽说还是不插手朝政,可有些事情,他也会说:“那里…十几岁就千疮百孔,一张草席裹出去的人数不胜数。偏偏还有很多不懂事的孩子,觉得自己长得好,不愿做下人,非要锦衣玉食、高床软枕。”

按理说,这等“低贱人”,本来是提都不能提,更不能对高门女子提的,因为会污了贵人的耳。但晏临歌知道,秦琬不在意这些,而秦琬果然也不在意这些,只是淡淡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饿得快死了的时候,很多人往往是不会在乎那些礼义廉耻、忠孝仁顺的,更不会想以后。卖身有什么,易子而食,难道是什么稀罕事么?

家国大义,要在国家强盛、百姓富足的情况下,才能提起。否则百姓饭都吃不饱,哪有功夫想别的?

听见秦琬这么说,晏临歌仍旧是那样淡淡的神色,熟悉他的人却能发现,他有些无奈:“既然如此,刑国公——”

他不过说了六个字,秦琬的神色已经变得非常冷漠,如果她身边有伺候的人,绝对能跪了一地。

晏临歌却半点不害怕,反而说:“刑国公是你的长子,纵有再多短处,却也有更多长处,不是么?”

秦琬想得很好,予长子富贵荣华,将万里江山交到长女或者次子手中。

没错,这是对谁都好的做法,但人不是牲畜牛马,不是一日三餐,温饱富裕就能满足的。尤其对苏沃那种人来说,他智计百出,长袖善舞,心高气傲。这样的人,让他一辈子混吃等死,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晏临歌虽然不参与朝政,但最近发生的事情,他心里隐隐是有数的。以他对秦琬的了解,秦琬一怒之下,很可能命人把苏沃的一条腿打折了,让他再也没有办法继承这万里江山。

但他不希望看到那一幕。

他对秦琬的看重,远远胜过对自己的看重,所以他非但不趁机落井下石,反倒说:“刑国公有大才——”

“可他有才无德!”秦琬冷冷地打断了晏临歌的话。

秦琬何尝不清楚这些,可她最大的顾虑,便是苏沃无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