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风四处乱飞,想寻个看起来顺眼又有钱还不会惹来麻烦的家伙做冤大头,不经意瞟到了楼上,一个苍白瘦弱的少年正趴在栏杆上,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看。

景横波的眼神迅速从他身上华贵的衣料、脸上从容的表情,以及他身后站着的神态恭敬的从人扫过,得出了“这是个凯子”的结论。

更重要的是,她认出对方身后的从人,穿的是这赌场里的护卫制服。

这少年,应该是赌场的主人,不然也有关系。

“喂,你到底还赌不赌?不赌把位置让出来!”庄家不耐烦地赶人。

景横波让开他的手,袍子一撩,一抬腿,跳上了桌子。

“哗。”底下庄家赌徒们齐齐仰着头,呆了。

楼上的少年脖子伸得更长,眼底闪烁着兴奋的光。

“喂!上头那个!你看看我的美貌!”景横波扯着脖子对上面喊,“老子这么美貌,你们好意思赢我钱,好意思出千?”

“好厚的脸皮…喂你说谁出千?滚下来!”庄家暴怒。

一堆人去拽景横波,景横波拢着袍子左窜右跳,大骂:“就是出千!老…子要是出千,你们早输得光屁股回家,在老子这个正人君子面前出千,你们有脸没有!”

“哪来的疯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城南赌场胡言乱语?”庄家怒极反笑,对着逼近的彪悍侍卫一挥手,“来人——”

“让他上来。”上头一个恹恹声音传来。

庄家神色一整,立即垂手躬身:“是!”

景横波得意地一笑,拢着袍子,风情万种地下桌,款款上楼去了。

少年摇摇晃晃地迎来,景横波一看他的脸,心中大呼:“小受!”

这位当真长了一张小受脸,苍白脸色,细细腰身,淡淡眉弯弯眼,风一吹晃三晃,说起话来轻言细语。

“在下钟情,还没请教公子大名。”钟受受难得这么有礼貌,细长的眼睛盯着眉目明媚的景横波,灼灼生亮。

景横波给他盯得浑身发毛,有点庆幸袍子宽大挡住了曲线,又有点遗憾袍子太宽大挡不住曲线。

对于这么一个性情阴柔的家伙,她不知道哪种性向更合适些。

“客气客气,在下景大波。”她一脸假笑,咳嗽一声,正考虑怎么开口借钱,或者光明正大赌一场赢回赌本,那钟受受已经一脸讨好的笑迎上来握住了她的手。

“大波兄弟,今日得见,真是上天所赐的缘分,底下兄弟不懂道理,冒犯了兄弟,你大人大量,别和他们一般见识,来,来,请兄弟往在下雅室移步一叙,让愚兄当面好生给你赔罪。”

钟情满脸春风,抓着景横波脚不点地地往里走,景横波想要拒绝,却忽然闻见一股诱人的食物香气,再一看,那看似软趴趴的钟情,动作很迅速地已经让人送上点心。桂花莲子粥百合糕水晶虾饺翡翠烧卖色香诱人,本就饿着肚子讨生活的景横波顿时便身不由已地跟上去。

底下恢复了热闹,众人继续开赌,没人注意到门口人影一闪。

景横波跟着钟情,没注意到那一大批随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然后她忽然发现,上三楼的楼梯口,竟然是空的。

没有楼梯?

钟情站在楼梯口,笑的得意。

“梯来。”他仰头,十分装B地曼声轻唤。

四面墙壁忽然轧轧连响,弹出无数横木条,转眼迅速拼接在一起,正是一个悬空梯形状。

“妙!”景横波赞,笑吟吟看着钟情,“你设计的,真牛逼!”

跟美国科幻大片似的,难为这古代边陲小镇还能看见这样的设计。

钟情苍白的脸上涨出兴奋得意的微红,嘴上勉力轻描淡写,“小意思。”

女人崇拜的晶亮的目光,总能令男人荷尔蒙大量散发,钟情现在神采奕奕,搀扶景横波踏上梯子时分外殷勤。景横波笑吟吟捏了一把他的脸,以示赞赏,钟少爷越发开心,目光灼灼如狼。

屋梁上似乎有影子一闪,不过一个低头看楼梯一个专心览美色,没人注意。

“就是梯子悬空,看着有点怕人。”景横波低头看看楼梯,可以看见下面两层的人头。

钟情笑得越发得意神秘,迫不及待地打了个响指。

“板来!”

啪地一声脆响,所有悬空木板突然横向滑出一截薄板,垂直往下一搭,咔咔一阵相连,完整的楼梯搭建完毕。

“奇思妙想!”景横波想不到还有这一层设计,瞪大眼睛惊呼,“你怎么想出来的!”

她语气里的真心夸赞连傻子都能听出来,艳美容颜因惊讶而眸光晶亮,肌肤透红,似蒙上一层珠光,温润又耀眼。

钟情欢喜陶然得似要飘起,笑道:“不过雕虫小技耳…梯板最近打过桐油,小心滑脚…哎哟!”

一句未完,猛然一阵怪风掠过,撞得他脚下一滑,一个倒栽葱,砰砰乓乓顺着梯子滑了下去、

景横波吓了一跳,赶紧奔下去扶他,“怎么回事?这楼梯不怎么滑啊。”

“我也不知道…”钟情满脸涨红,这楼梯打桐油还是一个月之前的事,根本算不上滑,他不过是想献殷勤去扶扶佳人玉臂,怎么就倒着了呢?

景横波伸手来扶他,黝暗的楼道衬得她手指根根如玉,从钟情的角度,正看见她浓黑鬓发边珍珠一样的耳垂,透着淡淡的粉红色,一边一个晶莹的小孔。

耳洞。

第一眼看见这个,就知道她是女子。

馥郁的香气在四周浮动,因暗室而越发鲜明,香气浓郁又自然,让钟情想起诸如牡丹芍药大丽菊之类的名花,这些以艳丽著名的花都不香,但不知为何,他就觉得她有牡丹芍药的艳,又有牡丹芍药不能有的芬芳,天意钟爱,自得完美。

钟情心中腾腾一热。

他是西康老帅的独子,自幼先天不足深居简出,过惯了苍白寂寞的日子,闲暇时,也只能凭借自己少有的天分,玩玩机关之术。因为身体原因,以往未曾想过女人,也没觉得女人有什么重要。

然而今天似乎有些不同。

也许,苍白惨绿少年,往往更易被风情独具,张扬于外的艳丽御姐所吸引。

钟情有点悻悻又有点欢喜地去接景横波的手指,指尖将要相触时,忽然景横波哎哟一声道“谁推我?”身子向前一倾。

两人手指交错而过,景横波控制不住身形,踉跄跌下一步楼梯,砰一声将正准备爬起来的钟情又撞了下去。

“啊啊啊啊…”钟情娇弱的小腰垫在楼板上一级级蹭蹭下滑,腰骨摩擦硬木发出可怖的嚓嚓之声。

“嘭嘭嘭。”他再次一路栽到底,大头朝下,裤裆朝天。

景横波手指含在嘴里,眼睛瞪得溜圆,觉得今天诸事不吉,或者应该先烧香。

她回头望望,楼梯口哪有人影?刚才一阵推在背上的怪风哪来的?

钟情哎哟哎哟跌在楼底,泪汪汪望着上头“哀上楼之多艰,长太息以掩涕。”

这回景横波不敢搀他了,钟情一步三摇地爬了上来,终于没再发生什么事,到了楼上钟情靠在楼梯口,气喘吁吁地道:“美吗…”

景横波的目光已经被一片巨大的黄杨木屏风给吸引。

迎面一面巨大的黄杨木墙,墙上满是向日葵,个个大如轮盘,花托饱满,昂头挺胸,姿态英俊。

景横波想了一下,没发觉本地人有用向日葵花做装饰的爱好,一般都牡丹桃花什么的。

“这些迎阳花美不美?”钟情神情陶醉,“它们只迎日光盛放,志向高远风标独具。它们看起来是不是特别强壮,特别挺拔,特别…像我?”

景横波看一眼他水蛇似的腰霜似的脸,觉得除了“迎阳”两个字特别符合他受的气质之外,其余什么都不像。

“不好,不好。”她大摇脑袋,“为什么用这么丑的花?为什么用这么傻的花?人要像这花那可糟了,傻兮兮地只晓得向一个方向看,后头有鬼怎么办?还有这身材,细身子顶个巨大的脑袋,你是怕人家想不起来你发育不好吗?”

钟情“呃”地一声,再想不到还有人这么诠释他心目中独特有气节的迎阳花。这么一说,再看那迎阳花,忽然就觉得姿态乏味面目可憎。

“那你觉得什么花适合我?”

“菊花!”景横波欢欣鼓舞地拍着黄杨木屏风,“菊花才最符合你的气质,是所有极品美男子的经典标志!这一面墙如果都是菊花,大菊花小菊花金灿灿的菊花,该多么美多么令人触景生情!”

不知道她手舞足蹈触及了哪处机关,轰隆一声屏风一分为二,景横波就势跌了进去,一抬头看见满室的向日葵花瓶,向日葵帷幕,向日葵地毯,向日葵座椅,金灿灿华丽丽,硕大的花盘逼人眼球。

景横波连连摇头,“太没品味了,为什么不是菊花?都换成菊花多美!”

“我都换成菊花,你会喜欢吗?”钟情气喘吁吁的问话好像就在身后。景横波似乎都感觉到了他忐忑呼吸的热气。

景横波一回头,果然看见钟情苍白的小脸就在自己后脑勺五公分处,因为她的突然回首,那少年不及掩饰眼底的渴望和倾慕,景横波被那忽然灼热的目光灼得一怔,钟情已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如果这里什么都换成你喜欢的,你会留下吗?”钟情握紧她的手,在她耳边切切又怯怯地道,“我知道你是女子,你好像也就是一个人,我不问你的来历,我只想讨你的喜欢,如果我都顺着你,宠着你,你…你会留下来陪我吗?”

朦胧的密室光线里,少年苍白发青的脸色难得地涌上红晕,握住景横波的手有些颤抖。

景横波的手试探地向后缩了缩,钟情感觉到她的退缩,脸色白了白,却不肯放弃,手指一紧,反而扣紧了她的手。

景横波转着眼珠,心底有些古怪的意味,如果说一开始她看出这少年身患重病,并不介意陪他玩乐,此刻因了这别样的心思,倒是一分钟都不打算再留了。

负不起的责任,就得避开,她留着玩玩无所谓,万一人家动真格了,她以后跑了,人家心脏病发怎么办?瞧那小嘴唇,爬个楼梯紫成了桑葚。

她迎着钟情希冀的目光,笑嘻嘻地伸出手,准备以一种委婉的方式开个玩笑,不伤他面子的拒绝。

比如摸摸他的脸,说句弟弟你好帅姐姐一见钟情可是姐姐早已嫁人是残花败柳之身可不能昧着良心糟践你之类的好听话儿。

手指还没碰到钟情的脸,忽然背后起了风,风咻地一声从她颊侧掠过,她眼睁睁地看见自己发鬓飞起一蓬黑烟,雾一般地在她眼前化了。

仔细一看,我勒个去,右鬓的短发全没了。

掠过她颊侧的锐风并没有停留,“咻”地一声射向钟情脑门,下一瞬钟情两眼一闭,砰一声直挺挺倒在楼板上。

景横波一声尖叫未及出口,忽然脑后“崩”地一响,眼前一黑。

砰,她也直挺挺倒了。

满是向日葵的屋子里静悄悄,似乎无人。

过了一会,一双软底靴,踏着精织向日葵的华贵地毯,无声缓缓出现在门口。

来人步伐从容,似于自己家中闲庭信步,袍摆如云,漫过人间,经过钟情身侧时,好像没看见般踩过他胳膊。

昏迷中的钟情龇牙咧嘴。

那人在景横波身边停下,手轻轻一抄,将景横波抄起,麻袋般扔在肩后。

随即那人转身,随手一抛,一张写满字的纸,轻飘飘地落在昏迷的钟情身边。

“承蒙公子错爱,妾身敢不从命?只是妾身痴迷于菊,见菊则喜,失菊则伤。公子称对妾身无有不应,如此,请公子为妾身置此菊花屋。诸般器物,帐幕被褥,且请皆为菊花。花屋落成之日,妾身定为公子请执箕帚,自荐枕席。请以三月为期,届时,妾身定与公子,喜结秦晋之好,遂成金玉良缘。”

景横波睁开眼的时候,以为自己还在睡着。

好黑,一定还在梦中。

她重新闭上眼睛,一会儿又睁开来,这回她确定自己没睡着了。

她一骨碌爬起身,感觉这里是个屋子,可是没有光,没有人,没有声音,没有呼吸,甚至没有一切感觉有生命的物质,给人感觉好像是…死地。

对,死地,阴气沉沉,毫无生机。

景横波打个寒战,努力地回想先前发生了什么,脑海中浮现的只有钟情苍白惊愕的脸,满目的向日葵。

哦,还有一道奇异的光,似乎从自己后面穿过来。

她摸摸身边,二狗子不在,霏霏不在,翠姐静筠拥雪自然也不在,这个地方好像只剩下她一个人。

一个恐怖的想法忽然冒出来,猛地抓住了她的全部神经。

啊,不会又穿越了吧?

四面这么离奇的黑,毫无光亮,不会如那些狗血小说所说,没穿好,一不小心穿到时空黑洞或者时空夹缝里了吧?

这个念头一出现,景横波脑袋上的毛都炸起来了。

她跳起来,四处摸索,没有摸到任何门窗。

她敲击墙壁,发出的声音沉闷,感觉四面都是实心的。

周围的空间很狭窄,三步就可以跨到头,奇怪的是,明明这么狭窄,却没有感觉到气闷。

景横波眨巴眨巴眼睛,心上似压了一块大石头,她记得以前逛论坛听说过极度黑暗对人心理的压迫,提到关黑屋子胜于一切酷刑,却不以为然,今天总算是见识到了。

极度黑暗和寂静,让人视觉遗失,自我认知能力遗失,由此衍生的恐惧推演、胡思乱想、思维散乱,才是对人造成伤害的最大利器,时间越长,越危险。

景横波心知不好,赶紧闭上眼睛睡觉,想着既然睡着穿出来了,或许也能睡着穿回去,回现代,回大燕,哪都好,就是别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呆着。

也不知道睡着没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仿佛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间,当她再睁开眼时,依旧看不见自己,依旧面对的是沉重压抑令人窒息的黑暗,她的冷汗,顿时慢慢渗了出来。

头顶上忽然有隐隐约约的声音。

景横波身形定住,抬头,上望。紧张的同时心里微微松口气,有声音就好,总比极度的寂静要好。完全沉默的世界才让人要发疯。

声音似从远处传来。

一开始是风声,水波溅起声,树叶被拂动的声音,还有各种细细碎碎的声音,如蚊虫唧唧野鸟啾啾,寂静中又满含悄悄的热闹,像是有人在河流山川树林中行走,用惊恐的眼神在打量陌生的自然,景横波忽然有点恍惚。想起和宫胤行走山林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