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横波想不到这么深,她只觉得耶律祁这时候跑来是画蛇添足,打扰她和宫胤的秘密沟通,有些不快,但她也觉得这是耶律祁给她面子,是示好,伸手不打笑脸人,所以还是偏头勉强笑了笑。

宫胤的脸色还是没变,只是眉宇间忽然便冷漠了下来,似蒙一层薄薄的霜,景横波明显地感觉到他刚才还显得温润的掌心,忽然就冷了。

变温动物哦?冷好快。

如果不是她抓得紧,她觉得他应该会想立刻甩开她。

这家伙又犯什么别扭性子?是怪她没有甩开耶律祁的手吗?可是这时候甩开?她就算无所谓这女王,也得替他考虑下后果吧?

景横波心情悻悻地,迁怒耶律祁,借着高高衣领遮掩,怒瞪他一眼。

耶律祁却笑得越发魅意生花,悄声道:“陛下每次都这样瞧我,瞧得我怪心慌的。”

声音不大,却足够宫胤听到。

景横波心中哀嚎一声。

此时已经到了红毯之上,宫胤很自然地放开手,伸手一引,微微撤后半步落在景横波身后。

他那走位很巧妙,正好抢占了耶律祁的位置,耶律祁总不能绕过他走到另一边去,只能跟在他身后。

大型场合的走位也是一门学问,欲待跟上的众臣都停了脚步,眼光意味深长。

耶律祁却只是一笑,很干脆地退开,并没有走上红毯,却笑道:“微臣在礼台恭迎王驾。”

众人吁一口气。

又平一回合,或者说,和以往一样,耶律国师巧妙避让。

这样才对,这样才习惯,两个人同时迎接女王,才叫人不习惯。

政治这种东西,要的就是平衡和稳定,不欢迎打破和颠覆。因为任何微小的变动,都会引起无数的连带反应和各种难以预料的后果。

景横波用眼角余光扫射宫胤,看不出他到底生气没有。

此时也容不得她再分心和宫胤的心思猜猜猜了,护卫队放宽了限制,被女王惊艳的百姓欢呼着涌了上来,争相一睹新女王的风采,无数彩带鲜花被投掷到红毯上,漫天下一场五彩花雨。

前世屌丝的景横波,啥时候享受过这样的待遇,立马来了精神,微笑,“哈罗!”

百姓们静一静,不明白这打招呼的新词儿,但大荒人民很有礼貌,随即便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回应,“哈罗!”

声浪震天,景横波险些打个踉跄。

我那个去,大荒人民好热情!

赶紧挥手,声音更大,“哈罗!”

百姓嗷嗷叫着挥手,“哈罗!”

群臣面面相觑——女王入城,应面色肃穆,目不斜视,直奔礼台,这这这…

觑完了赶紧看国师,国师没有表情!

宫胤毫无意外地看着某人卖萌。

早知道会这样。

她就是一蓬火,到哪哪燃。一抔深雪浇下去,稍不注意她也能冒出火苗来。

不想管也不愿管,日后的日子会少很多自由,现在,何必约束她太过。

随即他的眸子就眯了眯。

因为人来疯的景横波,被百姓热烈的气氛所感染,快步走到红毯边缘,手指轻轻按在唇上。

百姓一静,目光灼灼,充满渴望。

无数花痴男双手捧心。“她在看我!她在看我!”

宫胤眼神一厉。

这女人要做什么?

不会又…

正想阻止,景横波手指已经销魂曼妙地弹了出去,向着人群,轻轻一点。

“哈罗!我爱你们!”

一个飞吻。

百官失声,被震得神魂俱灭。

百姓失声,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那雪白的手指,在空中流畅地掠过。

随即,轰地一声,人群沸腾了。

比海潮还要凶猛的呼喊,瞬间几乎掀翻了整条大街。

“哈罗,陛下!”

声潮滚滚,覆盖全城。

古代人终究不够开放,大多数人只喊出了陛下,没好意思来一个“那个”字眼,但也有极少数浮花浪蕊花花公子,在人群中尖声大叫:“陛下,我们爱你!我们爱你!”

伊柒在人群中双手捧心热泪盈眶,“她在对我说,她只在对我说,她看的只是我!”

他接受了这汹涌澎湃的爱,也接受了六位师兄弟汹涌澎湃的殴打。

景横波双眼晶亮,脸颊通红,心跳如擂鼓。

她第一次感受到了群众崇拜的力量,如此激越振奋人心,令人似觉有光环加身。

难怪那么多人想做明星。

百姓们也双眼晶亮,脸颊通红,心跳如擂鼓。

对于百姓来说,相对于印象中沉闷拘谨的历任女王,这位新女王,无比新鲜新奇亲切动人。活泼如清泉,明艳似新桃,天生一道靓丽风景,刷亮了帝歌城一直稍显沉黯的天空,有她在的地方,连远处粘腻黑暗的沼泽,都似在汩汩歌唱。

宫胤双眼沉郁,面色雪白,眉宇如挂霜。

刚才那什么动作?

刚才那什么字眼?

爱?

爱?!

人来疯景横波被人潮的汹涌呼喊刺激得果然快发了疯,踮起脚尖,双手按在唇上,准备给热情的大荒人民一套连环霹雳十面八方全方位飞吻。

一只手及时地拉下了她的双手。

景横波不满地回头,嗔他:“干嘛呀,这是礼节!”

宫胤眉头微微皱着,想说她,想叫她看看此刻群臣们的表情,然而目光落在她喷红的脸颊和晶亮的眸子上时,忽然心中一软。

似乎从认识她开始,她戏谑不经,嬉笑自如,或闹或哭或笑或狂,他看过她诸多表情,却还真的从未见她如此欢喜兴奋。

这个谜一样的特别女子,难道这一刻才是她的本我么?

他吸了口气,终究什么都没说,把她的手送回衣袖,顺手用掌心里的白绢,将她的掌心擦了又擦。

“干嘛呀,”景横波被擦得发痒,低低发笑,“我按在自己嘴上,你擦我手干什么?”

按自己嘴上,送天下万民!

宫胤冷冷看她一眼——笑,还好意思笑,他倒是想去擦路边所有人的脸,能吗?

看着她依旧坦然的神情,他缓缓垂下眼,手指一动,一个圆润光滑的东西,塞入了她的袖中。

“什么?”她想拿出来看。

“不许看。”他道,“你等会,如果真的没有了好办法,拿它出来。”

景横波顿了顿,仰脸看他,宫胤却避开了眼光,淡淡看远处肃穆的群臣人群。

景横波手指摩挲着那东西,温暖光润,带着他的体温,这,想必是他手中极其重要的东西吧,这样随身带着,在最后这一刻,还是拿了出来给她。

是给她的护身符吗?

她气过他对自己的低看和不信任,无数次发誓要让他刮目相看,然而此刻心中只剩下温暖。

“谢了。”她眉开眼笑,“我可以当作,这是你给我的定情信物吗?”

他根本不接话,顾左右而言他,“这东西给你是可惜了的,希望你最好别用上。”

“你的定情信物我怎么舍得用?”景横波冲他抛个媚眼儿,“相信姐,姐一定让你刮目相看!”

“走好你的路。”他扶正她的肩,指着前方,“前边。”

景横波此时才看见前边礼台上的宝座,心中一震,适才的兴奋淡去,她微微抬起了头颅。

百姓们也渐渐平静下来,转头注视着彩幕后的宝座,此时他们才想起今天迎驾大典上的重头戏,想到这一点,众人便心中一沉。

谁都知道,要想在迎驾大典上,展现出令所有人折服的才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百姓们有些惋惜,想到难得看见这么一位亲切可人的女王,眼看就要失去了。让这样一个美人自尽或者被放逐,多么残忍。

宫胤负手看着景横波背影,淡淡对蒙虎道:“准备好了没?”

“是。”蒙虎神情却有些犹疑,“您真的要…”

“让龙骑接应,亢龙断后。”宫胤好像没听见他的话,“一发现有异动,不必再请示我,立即发动。”

“是。”

“还有,”宫胤盯着那华彩丽饰的仪礼高台,缓缓道,“高台什么时候搭建的?”

“据说是五日之前就已经准备。”

“谁主建。”

“大贤者。他清正廉洁,两边不靠,最可放心。”

“嗯。”宫胤微微沉默,眼光却没有移开,“去好好查看。”

“…是。”

黑色的裙摆在红色的地毯上缓缓移动,烈日下光影凝重。

景横波艰难地走着。

整整两排的礼司官员,走在她的身侧,看她顶着厚重的礼服步履维艰不仅不帮,还袖着袖子,不断严厉地指正着她的行为。

“陛下,腰要挺直,不能佝偻,太无王者风范!”

“陛下,走路不能太快,一刻钟五十步为宜…您走太快了!站住!停一停!…现在又太慢了,您必须快点!”

“行步要款款,裙角不能动!靴子不能露出裙角!”

“必须走直线,您走歪了!退回去!这里是皇城中心线,您的直线行走预示我大荒风调雨顺,皇权如一。走歪有不祥之兆!退回去,必须重新走!”

景横波站定,侧头,对身边那个脸色严厉的礼司官员怒目而视。

那官员毫不畏惧地迎着她的目光。礼司官员掌管朝廷及王室的所有礼仪事务,也负有监督王室礼仪的任务。他们有权对女王的任何不当行为进行纠正,女王不得有任何违背。以往那些年,不是没有女王受不了沉重繁缛的规矩,试图过反抗,有些脸色比现在这个更难看,可结果如何?强大的监督机器和已经稳定的仪典威压,迟早会让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屈服。

这个自然也不例外。

景横波只觉得浑身的汗,已经足可洗澡。路途不短,裙子太重,一开始的兴奋劲儿没了,身上的负重就似高山般沉沉压着,每一步都是拖累,高天上的太阳火辣辣地刺下来,将豆大的汗珠,一滴滴地逼出她雪白的额头。

人群中一些老人,看着这一幕,已经露出悲悯的眼光,他们隐约想起当年,似乎也有一个年轻的女王,承受过这样的盛典,在人群的中央兴奋得小脸发红,可惜她体质孱弱,没走到礼台之下就力尽晕倒,被救治了继续进行仪礼,但精神恹恹地怎么能做好接下来的事?果然没通过考验,随即就被放逐。当日的煊赫荣华,终成短暂一梦。

没有人知道,高冠厚服,三里红毯,午时仪礼,巍巍压力,本就是对女王考验中,最为阴险的一环。

景横波抹一把额头的汗,看看似乎越走越远的高台,她并没有旁观者想象得那么艰难,因为宫胤给她的那个东西,竟然一直在幽幽散发寒气,护住了她的心脉,身上虽然汗透重衣,十分难受,身体却没有丝毫中暑的迹象。

只是这样汗透重衣也很狼狈,景横波知道群臣的用意,一个气喘吁吁花了妆容的女王,是很难雍容华贵地展示出让人折服的风范来的。

就如眼前,一个微末小官,也敢命令她退回重来。

她冷哼一声,看也不看那礼司官员,忽然站定。

所有人的目光投过来。那官员脸色难看,厉声催促,“陛下,休要无礼,快点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