挤在外面,对着彩幕等待的百姓的叫喊声,几乎立刻就潮水般扑进来。

“我的子民们!”景横波伸手对底下黑压压的人群一扬,“朕不仅是王朝的女王,六国八部的女王,更是你们的女王!朕要对王朝负责,对官员负责,更要对数万万大荒百姓负责!拉下这些见鬼的幕布,朕允许你们旁观这一场考验!我配不配做女王,你们——”她一指人群,“说了算!”

百姓轰然一声,如被雷霆击中——大荒建国数百年,民众自觉居于被统治阶层,习惯了忍受各种不平等。从未有人正视过他们,从未有人听取过他们的意见,从未有人将“民为重社稷为轻”之类的思想,灌输于他们心中。隔绝民众的不仅是一道幕布,更是数百年来不可动摇的阶层藩篱。

然而,今日的新女王,一言一行,充满自由光辉和人性魅力,如一道新鲜而亮烈的风,忽然就卷过了大荒百姓的心头,将陋规陈俗卷去,换一场渴望自主新思潮。

“拉下它们!陛下说拉下它们!”几乎立刻,无数的百姓就跳了起来,越过拦阻的卫士,拉下那些垂挂在高处的彩幕。

人群里伊柒一帮干得卖力——他们在高处游走,脚尖一踢,一道丈宽的彩幕便无声滑落。

“我媳妇说要收帐子。”伊柒和拦阻的卫士认真地说。

“打雷下雨收衣服咯!”高手们欢快地喊,“谁收的快谁娶她!”

绕台一周的彩幕全部落下,阳光烂漫地铺洒开来,隔绝于百姓和贵族之间那一道无形的墙,首次被从容摧毁。

群臣的脸色很精彩——景横波动作太快,根本没给大家反对的时间,她露的那一手隔空下彩幕,也震住了众人,很多人开始思考,女王会高深武功?

景横波笑吟吟地瞧着,其实眼角一直瞄着宫胤和耶律祁。

她发现宫胤并不太在意她的举动,目光反而时不时从四周卫队人群中掠过,而耶律祁一直紧盯着宫胤,对宫胤兴趣好像比对她还大。

蒙虎无声地走到宫胤身边,宫胤眼角斜斜地飞过去,蒙虎几不可察地微微点头。

一切就绪,随时应变。

耶律祁轻轻弹了弹指,他身边一个打瞌睡的护卫,有意无意凑过头去,似乎在打呵欠,却将嘴凑到了他耳边。

“大人,”护卫悄声道,“下头报上来了,宫胤确实有异动,他调动了龙骑和亢龙,蛛网谋子今天也倾巢出动。”

耶律祁眼底掠过一丝笑意,似在意料之中,又似微微惊讶。

“想不到他真的…”他微喟,却忽然转了话题,“既然他想干些惊天动地的事儿,咱们就盯紧些,等着抓他把柄就成。”

“是。”

“还有…”耶律祁眼风在人群中掠过,那里有一道阴冷仇恨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那是斩羽部的首领,战绝的父亲战辛。

“老而不死是为贼也…”他咕哝道,和战辛目光相撞,在对方恨毒的眼神逼视下,展开无辜而和善的笑容。

“赶紧瞪,再不瞪就没机会啦…”

懒洋洋打瞌睡的护卫,脖子一缩,似乎又去睡觉了,但不过一会儿,他那不起眼趴着的身影,便从耶律祁身边消失…

台下风波暗涌,台上咄咄逼人。

景横波不容商量地撤掉彩幕,令众臣措手不及,隐隐感觉到新女王不安牌理出牌的霸道。随即众臣也便觉得,这样做也有这样做的好处。人多压力大,人多情形下她的失败会更耻辱,更加不可挽回。

大贤者跪坐在景横波对面,开始了毫不客气的发问。

“请问陛下有何才艺展示?”

景横波托腮,“你们觉得什么是才艺?”

贤者沉吟一下。

“陛下可会武技?强大的武力,会让臣民觉得可以得到庇佑。”

“不会!一个女人打打杀杀很好看吗?练武会损伤我娇嫩的皮肤的!”

“陛下可会诗词?出众的才学,可以指引臣民前行方向。”

“NOZUONODIE。我觉得这句诗非常好。传达了人生至理,臣民们,尤其是你们听了,就不会再作死了。”

“…陛下言语深奥,求明示。”

“超越时代千百年的智慧啊,你注定不得回响。”景横波感叹,“算了,说人话,不会!下一题!”

“陛下可擅策论?精通时政的君主,可以给予国家最明晰的治国方略。”

“策论是什么东东?我倒是有一篇精彩的《色论》,将天下美男分为四大类十六小类,非常详细地列数了各系美男所具有的特色,并从星座、生肖等角度进行了完美的分析…算了你这样看我干嘛?不会!下一题!”

“陛下可懂兵法?强大的军事力量是一个国家的立国之本。”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算不算?”

台下的官员们露出不出所料的讽刺笑意。

果然是个草包。

更远处百姓一直屏息聆听,态度虔诚。这在他们看来是首次以百姓身份参与可以决定王权的大事,自有无上的神圣感。此刻这安静的人群也微微起了骚动。

一连串的不懂不会,一连串的胡言乱语,最初因为新女王特立独行产生的激动渐渐平复,百姓开始神情严肃。

毕竟,新鲜只是一时,一个出众的君主才更符合百姓的期待。

百姓的失望也被众官员看在眼底,不由笑意更盛——这才叫新女王自己作死呢!本来关在黑幕之内考核,通不通过他们还可以看看心情,反正是一个傀儡女王,她若肯做一些重大让步,也不是不能让她登基。可是她非要把事情晾在光天化日之下,没有真才实干,却妄想得到百姓的支持,做梦!

也有人兴奋依旧,信心满满。

“我媳妇就是特别!什么都不会!”伊柒说。

台上询问的大贤者,脸色越来越黑,眉头越来越紧,语气越来越无奈失望。

贤者心底无私,并不属于任何派系,倒是少数真心希望女王才能出众的官员之一。

“那么陛下可会女工刺绣?这可是女子本分!”

“看我这手指,你舍得被针扎?”景横波晒出洁白十指,啧啧爱怜。

“陛下可会厨艺?可会打理家务?好歹你嫁人也能履行人妻职责。”

“女人如我一般精致,就该十指不沾阳春水!我的目标是找个会烧饭的男人。”景横波悲愤,“你们舍得用厨房的烟气熏我!”

宫胤瞟她一眼——回头一定押她进厨房。还有,会烧饭的贵族统统杀掉。

耶律祁抚了抚下巴,有点忧愁地对身边护卫道:“我有不祥的预感。”

“啊?”

“她一定会死乞白赖地要嫁我。”

“啊?”

“因为我会烧菜啊…”耶律祁感叹,“纵观大荒朝廷上下,会烧菜的绝世男子,就我一个啊!”

人群里伊柒抓了抓头发,“老四,你那听说有本宫廷菜谱?回头借我。”

“陛下可会歌舞?”问完了所有能问的才艺,大贤者脸色阴沉,搜索枯肠,问出了最后一个根本不以为然的才艺,“当然,任何摆弄肢体的舞蹈都不允许女王展示。女王只能展示庄重肃穆的神赐之舞。第三十八代女王曾经擅长祭祀舞,当时的国师有幸目睹她庄重而又优美的舞姿,为此作诗以纪,算是流传百年的一段佳话。”

佳话,佳话你妹!

在臣下面前献舞,臣子还可以写诗YY,怎么充满青楼段子的既视感?这是女王还是妓女?

“钢管舞算不算?广场舞算不算?草裙舞算不算…”景横波看看对方越来越黑的脸,摆摆手,“算了,不会,下一题!”

底下百姓失望之色更浓,有人开始默默离开。

“伊柒,你确定你要娶这样的媳妇?”

“是啊,挺好的,我好想看看草裙舞。”

“回陛下。”贤者脸上浓浓讥诮之色,“所有女王应有的才能,以及女子应会的基本才艺,微臣都问过您了。再难的移山搬海、行云布雨,一日千里,挥手雷霆之类的神异之能,想来您也是不会的,倒也不用问了。”

“你说的后面几种好像我是会的…”景横波叹气咕哝。

没人理她。

大贤者冷哼一声,轻蔑地看了景横波一眼,恨恨拂袖转身,先对百官摇摇头,随即对面露失望之色的百姓们道:“诸位,可以散了。接下来对女王的处置,你们无权参与。”

百姓发出嘈杂的叹息声,却依旧盘桓不肯离去。

景横波眨眨眼睛,咦,这就谈处置啦?太没耐心了吧?

“我觉得。”一位坐在台下上首右侧的老者,缓缓站起身来道,“女王无能,为众目所睹,无须再议。按例,转世女王身应继承前任女王部分才能,但新女王明显没有继承。老夫认为,此女不是女王转世身。建议放逐黑水之泽。”

台下哗然一片,大多数人神情恐惧,景横波眯眯眼睛——这是什么地方?听起来很恐怖。

她盯着那老者,总觉得他脸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老者对面,一个气度雍容的中年妇人,微笑着道:“轩辕大人慈悲。按说此女假冒女王转世身,欺骗臣民,应当立即处死才对。”

景横波眼睛眨了眨,坏了,她是不是内存出问题了?怎么看这个女的,也觉得面熟呢?

“放逐黑水之泽,大抵也相当于处死了。不过在此之前,也请右国师大人对于此事,给诸臣一个交代。”老者矛头一转,指向宫胤。

话说得客气,意思却很明显。女王无能,不被承认为转世身,那就是假冒产品,将假冒产品千里迢迢带来,还劳师动众,影响大荒全国上下远迎的右国师宫胤,自然难辞其咎。

台上下渐渐安静下来,众人脸色凝重。

谁都知道,六国八部目前因为有质子在帝歌,虽然心中各有不满,对宫胤表面上都是服从的。而朝中,拥护宫胤和拥护耶律祁的臣子各成一派。少壮派、草根派多半是宫胤的忠诚下属,而老牌世家、世袭贵族,则自然选择同样出身百年世家的左国师耶律祁。

老者和妇人,一个是家族中曾经出过七位副相的轩辕氏,老牌官宦世家代表。一个是专门的大祭司家族,历代长女都担任皇宫总祭祀,地位仅次于左右国师的桑家家主。宫胤掌权后,撤换副相,架空祭祀,两大家族,现在都已经公然发话,愿意追随左国师耶律祁。

女王迎驾大典,两家当先出面。

面对发难,宫胤居然还是面无表情。从容喝完了手中的茶,轻轻放下茶杯。

他搁下茶杯时,原本闹哄哄的广场,忽然静得落针可闻。

宫胤的回答,果然还是他一向的风格,简单到近乎霸道。

“女王是真。”他道。

“如何才能全无?”中年美妇立即追问。

“不为竖子展示耳。”宫胤看也不看她一眼。

一群人气得面色铁青,中年美妇倒不动怒,嫣然一笑,“是,国师言之有理,国师既然觉得女王是不屑对我等小人展示她的满腹才华,那么接下来国师是不是要说,请女王回宫,等她心情好了,想展示再展示?这个心情好,也许是十年,也许是百年?”

她语气讽刺,宫胤眼都不眨。

“如此甚好。”他道。

“国师是在公然偏袒咯?”对方步步紧逼。

宫胤看她一眼,目光清凌凌如浮冰之水。

“那你是在公然挑衅?”他道。

毫无危机自觉、一边看戏的景横波险些拍案叫好!

国师酷炫狂霸拽!

桑家家主被堵得口气一噎,想要说是,不敢,无数人阴冷的目光已经逼了过来,想要说不是,不甘,脸色一时憋得铁青。

一声咳嗽,耶律祁终于开口了。

“轩辕大人,桑女司。”他道,“宫国师所言似乎也有道理。女王不能展示才能,也可能有多种原因嘛,也许是紧张,也许是害怕,也许是心情不好,也许是因为昨晚没睡好?”

他说到睡字,对景横波眨眨眼。

景横波回以鄙视的目光——一脸骚情!

众人都有些诧异,不明白耶律祁怎么就帮宫胤说话了,只有宫胤不为所动,背在身后的手指微微一弯,随即台下蒙虎便隐入人群。

“或者有可能是慑于宫国师的威风煞气?”耶律祁笑道,“所以,本座建议,女王放逐黑水之泽的处罚,可暂缓进行。但既然女王暂时身份存疑,自然不能继位,可暂住偏宫,由桑女司和轩辕大人共同负责照管女王起居。女王未明身份之前,不得再接见臣民,如何?”

他半转身,又对宫胤充满歉意地笑道:“本来应该由宫国师指派专人照顾女王的。但是因为女王身份还存疑,你毕竟是此事经手者,这个…在女王得到承认之前,似乎不太方便再由你管辖女王事务…”

轩辕镜和桑侗都笑了。

好主意。

说得委婉客气,其实步步杀机。

不放逐,却软禁,交在他们手里,就等于控制了女王。很少有人知道,桑家擅长控人心神之术,她们可以很容易地让新女王承认她是假冒,承认宫胤故意作假,甚至承认宫胤与别国勾结都有可能。

这个提议,也不会得到宫胤派系群臣的反感,毕竟他们也不欢迎女王。杀了或者放逐女王,会伤了宫胤的面子,软禁听起来很可以接受。

宫胤在这样看似绵软的退步面前,如果还毫无道理地坚持护着女王,就会让人怀疑他的动机,怀疑他另有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