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光线里,剑上先前追刺宫胤时,沾染上的细白丝絮,遇上那股溢出的烟气,忽然飞速膨胀,将剑紧紧捆住,悬在空中,甚至似有一双手在施力一般,缠住剑柄,霍然向内一收!

此时刺客已到,被烟气影响视线,一边贪婪吸取白石逸散的真气,一边顺手去拔剑。

烟气被吸,微微晃动,黑剑上白色丝絮忽然一颤,向外大力一弹!

剑光电射刺客胸膛!

刺客大惊,半空一个鹞子翻身,剑尖擦他鼻尖掠过,带起一抹血珠。

剑上粘连的细白丝絮,在白石烟气的影响下,竟然如一张可控弹性网络,能够控制剑势!

刺客震惊,脚尖在殿顶一点,纵身翻起,欲待夺回黑剑的控制权,那丝絮如有意识一般,霍然缩回,下一瞬间,闪电般从上到下直劈!

竟然重复了刚才刺客刺杀宫胤的动作!

刺客骇得魂飞魄散,半空想要倒退,但烟气忽然一沉,四面气场凝滞,他直觉身形不畅,为了避开这一剑,只得全力下沉。

他坠落。

只是刹那之间。

宫胤大喝:“匕首!”

景横波反应几乎同时,双眼光芒一亮。

先前被刺客射出去,试探白石之后落地的她的匕首,向刺客坠落下方,飞快横空掠来!

“砰。”

刺客胸膛着地。

“噗。”

他的胸膛,送上了景横波等在那里的阴险的匕首。

“啊!”

一声惨叫,鲜血洇出,刺客挣扎欲起。

“叮。”

黑剑追下,刺入他背脊,将他钉在地上,黑剑和先前插入刺客胸膛的匕首,刃尖相撞,将他贯穿。

“你…你们…太…”

太狡猾?太坏?还是在说自己太后悔?

刺客终究没能说完,喉间发出格格的声音,眼珠慢慢凸了出来,手慢慢移向背后,似乎至死不能明白,自己明明完全掌握优势,怎么忽然就落入了死局。

沾血的手未及挪到背部,便颓然垂落。

殿内一霎寂静,景横波和宫胤,同时长长吐了一口气。

今日本是绝境,无比安全的大殿成了阻碍救援的绝地,宫胤动弹不得,景横波没有战力,对方这个刺客,又是真正的高手,怎么看都是死局。

所幸他们还有智慧。

两个智慧的人联手,宫胤以自身相诱,使刺客的武器沾上他床边的秘密天丝,景横波把握高手对武道的追求之心,讨价还价,扰乱刺客杀心,骗得他窥测殿顶白石,再骗得他射出自己的匕首,作为下一步的武器。当刺客扑向殿顶,其实就已经在走向死亡。

天丝遇上白石里蕴藏的般若雪真气,就会拥有伸缩之力,将刺客逼下殿顶,迎上景横波在那一霎以意念迅速调动的匕首。

环环相扣的局,诱惑与危机共存的不动声色的机关,没有经过研究的计划,身在其中也无法看破。靠的不仅是两人的智慧,还有彼此的默契,不需解释的信任,无需过多言语便天衣无缝的精妙配合。

两人都松了一口气,忽然又都茫然若失。似乎就在这合力御敌之后,有些气氛已经改变,有些心情已经不同。

大殿一时显得特别安静,各自的呼吸都有些心不在焉,当外在的危机解除,身体的危机便烈火一般爆发,两人都感觉到了对方身体的灼热,气息的急促,和彼此清郁清甜的呼吸。这样毫无距离的接触,似乎都将对方的体肤揉进了自己的怀中,以至于触觉无比敏感,似一根丝弦颤颤绷紧,稍一撩拨,便要断了。

景横波脸红若火,试探着挣扎了一下,立即便觉得那火红的绳索似勒入肌肤,似带着倒刺的火鞭,细密尖锐的疼痛烧心,她“啊呀”一声险些惨叫出声。

“别动!”于此同时宫胤喝止。

喊迟了一步,景横波已经被勒得火气大减,而且她明显地感觉到,挣动之后,绳子似乎又紧了一些,她嘶嘶地吸着气,道:“这什么见鬼的绳子怎么这么痛,这样怎么解绑?”忽然想起那刺客临死前说的话,心中咯噔一声,道:“宫胤,咱们不会解不开这绳子吧?那家伙的口气,好像是要我们被勒死呢。”

宫胤默不作声,将手掌移了移,挡在了她被勒紧的臂膀上,景横波清晰地看见三道绳索立即若有生命般缠紧了他的手背,在手背上留下三道宛如被火灼伤的伤痕。

她一怔,心中一热。想要感谢,却又不知怎么开口,他却已经转过眼去,神色不动,似乎不觉得疼痛,也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同。

她忍不住想笑,闷骚的人,自有闷骚的可爱。

宫胤在慢慢移动,将手臂探进绳中,尽量避免她被绳索碰到,这样就等于他张开双臂抱住了她,她不得不将脸贴在他胸膛上,听见“砰,砰,砰。”的稳定心跳声。

景横波有点怨念:这个时候他居然心跳如常?太伤她自尊了。

不过马上她就发觉不对劲了,不是心跳如常,是心跳太慢,她细细数了数,一分钟六十次都不到。

这叫什么?难道他的激动紧张,和常人反应不一样?

听他的心跳声,特别沉稳厚实的感觉,似山在远处巍巍,永远为自己遮蔽风雨,景横波此刻心情安宁,如果不是背上被那绳子勒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疼,她甚至不介意这样捆上个一天一夜。

只是想着也想笑,她和宫胤和绳子有仇吗?上次是网这次是什么火蛇绳,总这么紧紧捆在一起真的好吗?

随即她知道真的不好了。

火热的感觉越来越明显,疼痛也越来越尖锐,她都这样难以忍受,何况抵挡了大部分绳索的宫胤?

景横波运起意念,将那插在刺客背上的黑剑摄来,试着割绳子,结果差点把宫胤肌肤割破,也没能割开绳子。

她没办法了,只能指望宫胤,朦胧光线里宫胤脸色微红,神情却似有些犹豫。

景横波不相信他没有办法,可是此刻他似乎还在斟酌,到底是什么让他为难?

还没问,宫胤已经开口道:“你想办法弄来一个烛台。”

景横波操控来一只离自己最近的青铜烛台。

宫胤微微转头,对黑剑呼出一口气。

气是白气,浓厚若实质,撞在黑剑上竟然咚地一声,黑剑应声飞起,擦着烛台飞过,带起一溜火花,钉入前方墙壁。

“快!”

景横波唰一下摄来烛台,灯芯凑上那溜火星,嚓一声火光亮起。景横波才来得及赞一声:“帅!”

朦胧烟气中,他以气击剑陡然生星火的一幕,漂亮得如同仙术。

宫胤伸出一指,拖住了烛台,烛台微微倾斜。

“原来可以烧断?”景横波眼睛一亮,“那快烧啊。”

宫胤却似乎在犹豫,到底是烧景横波那边的绳子,还是烧自己的绳子,似乎这是一个很严重的命题,以至于杀伐决断如他,手在半空顿了好一会。

景横波看得莫名其妙,这么纠结干嘛?是怕烧痛自己吗?这绳子其实很细,稍稍一接触可能就烧断了,肌肤被灼伤的可能性很小。

“你要怕痛,就烧我这边啊。”她催促。

宫胤淡淡看她一眼,他清澈的黑眼珠子活水黑石一般,流动着幽蓝如深雪的光。

“我怕你控制不住。”

“至于吗…”景横波咕哝,不就是短短烧一下?他那么严重的语气神情干嘛?

宫胤不答她,烛台缓缓倾倒下来,他神色很凝重,手指控制力度很轻巧,景横波被他的严肃神情所慑,也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火光凑上绳子,咝一声微响,几乎立刻,绳子就燃着了,下一瞬间,“嘭。”一声轻微的炸响,景横波瞪大双眼,骇然看见细细的绳子在接触火的一霎,忽然膨胀蔓延,恍惚间化为一条巨大的红色火蛇,罩向宫胤和她!

景横波惊讶的“啊”字还没出口,宫胤迅速衣袖一振,火蛇断裂飞起,在半空中化为一片红色的烟雾,盘旋回绕,无数细碎的火星溅射,在朦胧烟气里纷落如血色星雨。

宫胤衣袖一卷,将火星挡开,景横波忽然被一星碎火灼着,忍不住“啊”一声,宫胤分神回头对她一看,一蓬已经散开的红色星火忽然又逼了近来,落向宫胤后背。

景横波直觉不妥,正要提醒,宫胤忽然将她扑倒,揽着她顺地一滑数尺,离开了红色星火肆虐的范围。

景横波眼看那灿烂一蓬在淡白烟气中盘旋如蛇,几番飞舞,才化为星屑,渐渐淡去。颇觉神奇。

大殿内终于安静下来,她舒了一口气,忽然觉得四面气息似乎有点不对,微腥,却又不算难闻,吸入之后,有种特别膨胀激越的感受。

这感觉有点熟悉…

“快午夜了吧,得看看雷暴天气来了没…”她惦记着外头的事,推了推宫胤要起身,手一触上他的身体,忽觉烫手。

宫胤的身体忽然火热如炭,景横波一低头就看见他刚才被火蛇碎屑覆盖的手背,正有一线深红,逼进臂上。

“你怎么…”她刚想问怎么回事,忽然宫胤向前一扑,将她扑倒,冰凉而柔软的唇,紧紧地覆上来。

天又崩了。

地又裂了。

景横波又傻了。

过往十九年岁月,都是她各种调戏挑逗虚晃一招,何曾真正这么实地开战?

他灼热的气息逼近,吞吐之间也如一条火蛇,燎在她肌肤上,似要将她烈烈卷了去。她恍惚里想起那火蛇被燃着一刻的异像,终于明白了刺客要说的是什么,也终于明白了宫胤先前的慎重,这火蛇还有第二层功效,就是传说中最狗血穿越必备桥段的功效!

这个时刻她依然在走神,想着他如此灼热,为何唇还是如此温凉柔软,依稀记忆中的好滋味,清如流泉,携着高山雪水的清冽和雪莲花一般的淡香…

她抿了抿唇,这个时刻反倒不敢再试图挑逗他,而他虽然灼热,却也有些僵硬,似乎一直在努力控制自己,又似乎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他只是热烈着,苦恼着,在一色鲜红的缠绕中,映像着她的雪肤红唇,柔若无骨。影影绰绰,风姿摇曳。

他将她更深更深抱紧,有些慌乱不安地寻找着属于她的清凉,却又在下一个瞬间退缩,然后因为灼体的热而微微呻吟。她未曾见过他如此失控模样,忍不住微笑触了触他的唇,换得他更深埋入,将彼此的香气交换邀请。

蓦然她身体一僵,慌乱地向后退,大声道:“不!不是时候!”

他抬起头,乌黑的眸子掠过一丝迷乱和茫然。

忽然外面一声巨响,整个大殿一震,殿顶一缕玉质般的烟气飘下,所经之处,原本被火蛇碎屑染成淡红的空气顿时被涤荡,化为一片透明,那清冷的透明色迅速蔓延,直入他的眼眸。

几乎瞬间,他抬起头,眼眸已经微微清明,低头一看不由变色。

景横波慌乱地抓着衣裳,左抓一把右抓一把试图为他也为自己遮掩,一边语无伦次地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其实我是理解你的…其实都是那个见鬼的火蛇绳子作怪…那个…这个…”

宫胤定定地看她半晌,景横波骇然看见他眼底红丝又一点点蔓延开来,难道那烟气并没有完全驱除火蛇的火性?

不过这回宫胤没有再被火蛇所控,他手一招,那柄黑色细剑呼啸而来,景横波一看剑来方向,疾呼:“别!”

然而剑比她的呼声快,嚓一声掠过他肩头,带起一溜红得发紫的血液,在半空中溅射。

一滴鲜血喷上景横波眉心,艳若桃花,她怔怔抚摸那滚热的血,喃喃道:“至于吗…”

宫胤却在自刺出毒血之后,飘身而起,正在此时又一声巨响,景横波听见“咔嚓”一声。

她怔了怔,跳起来,大呼:“雷电!”

是雷电,还是特别凶猛的雷电,否则不能传入这封闭的大殿。

白影一闪,宫胤已经掠了出去,景横波看他奔雷般的速度,惊觉已经到午夜,他的禁制已解。

她对了对手指,茫然若失,不知道是该怨他解得太不及时,还是遗憾解得太及时?

殿门已开,她来不及多想,牵挂着自己的预言,跟着奔了出去。

第一眼看见外头电闪雷鸣,大雨如瀑。

第二眼看见如瀑大雨里奔走的人群,到处摇晃的宫灯。

第三眼看见宫胤已经到了高处,笔直立在大雨中,毫无遮挡,似乎想用这样的暴雨好好清洗掉一些不该有的欲望,蒙虎匆匆赶去为他撑伞,被他拂袖击下围墙。

第四眼,看见祭司高塔。

本来夜色漆黑,此刻正好豁喇声响,天边一道闪电劈下,将半边天空刷白,那白色的天空下,是黑色的,正缓缓崩塌的高塔。

成功了!

远处呼啸惊叫,静庭四周却静寂如死,无数人站在雨地里,呆呆仰头,看着那数百年雷电避让,传说里永远矗立,代表着祭司家族神赐荣光和无上权威的神圣高塔,一寸寸自天幕之下,萎缩。

似看着一段传奇结束,一个时代终结,一个家族倾毁如废墟,一段新鲜的历程将从废墟中崛起。

于景横波,则似看一出惊心动魄的末世默片。

未看他起高楼,却见他楼塌了。仿若素手轻轻一推,毁的是这长矗高塔,也是这强权长围,不变帝歌。

而这个漆黑雨如瀑的黑夜,帝歌城中,又不知有多少人,默默走出家门,立于高处,以复杂震惊的眼神和心情,看祭祀家族的倾毁终结。

雨如天瓢倾倒,整个宫廷乃至整个帝歌,都在大雨中震撼无声,远处高塔倾塌的方向,却蓦然传来一声长嚎。

尖锐、凄厉、不可置信,也似一抹冷电,刺着众人的胸臆。

是桑侗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