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头痒不痒?”

“痒。”景横波只觉得给他看得浑身都痒了。

好奇怪好奇怪。

宫胤立即站起,招来侍卫吩咐几句,便有人架起简易棚子,又有人端来热水,还有人拖来躺椅。

“来洗头。”他白衣如雪,卓然立在热气腾腾的盆架前,像一个剃头大师傅般招呼她。神情从容自然。

“哦。”景横波答应完了才想起来抗议,“不要,我喜欢洗澡的时候洗头,这样洗会弄得我一脖子水。”

“你在轻视我的动手能力吗?”大神说。

嗄?什么意思?景横波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拉了过来,按在了躺椅上,“躺下。”

“哦。”景横波躺下,看着他赶走护卫,亲自动手,将热水盆架挪到躺椅之后,慢慢瞪大了眼睛。

“宫胤…”她小声的,不敢置信地道,“你…你是要帮我洗头吗?”

“有人很蠢,洗头都会弄一脖子水。”他伸手调试水温,看也不看她,“我想看看,有人帮着,她是不是还是这么蠢。”

景横波不说话,笑眯眯侧卧着,看宫胤试水。这是第一次她遇上宫胤毒舌不回嘴,宫胤难得地也没有乘胜追击,低头专心试水温,白色的热气袅袅升上来,遮没他的眼神,只看见长长的垂下的睫毛,凝着细钻一般的水蒸气。

热气温暖而柔和,热气里景横波的眼波,也盈盈如水。她微微弯起唇角,心中的欢喜如花一般开放,却不愿在此刻出声惊扰,她怕一出声,一表达,那个骨子里其实闷骚羞涩的家伙就会扔下手巾跑掉。

失去大神亲自给洗头的机会,她会活活呕死的。

要淡定,淡定。

她在躺椅上翻个身,不去看他以免他难堪,笑吟吟地道:“帮我解开头发,好痒好痒。”

他似乎停了停,随即,一双手伸了过来,轻轻解开她束发的发带。

她不喜欢盘髻,朝务会议上会梳一个简单的髻,平常没有其他人的时候多半披着,需要行动的时候便如此刻一般束起。

天生的好发质,几乎手指刚只轻轻一捋,那深红锦缎发带便悠悠一滑而下。

一蓬微微卷曲的长发,云一般在他掌心散开。

长发并不是纯黑色,景横波曾染过金发,但是是自己动手染的,效果并不如意,后来有用脱色剂洗掉,现在发色在慢慢恢复,因此呈现出的发色很是特别,有点像栗色,好在天生底子好,光泽不减,每一根都在日色下闪着微光。

宫胤的手指忍不住轻轻一蜷,只觉得握住的是一团云,或者一个梦。云是在天野上游离的云,放纵浪漫而自由;梦是在心头熨帖着的梦,温暖隐秘而贴近。淡淡香气也似一蓬忽然开放的花儿,不请自来扑入鼻端,和她的体香又有区别,清淡些,带着自然的花香味儿,被这样的香气拂过,会令人觉得自己的心,也一瞬间如掌间的发一般柔软。

他久久没有动作,她却觉得头发微颤真的有些痒了,忍不住笑着催他,“喂,水凉啦。”

不知怎的,这声音里就带了鼻音,辗转的,回旋的,尾音转出七八个转弯来,。

她是天生慵懒微带沙哑的声线,不旖旎也风情那种,却天生内心骄傲,从来不屑矫揉造作的语气,然而到此刻她才明白,有爱的心情自然荡漾,不需矫饰也缠绵悠长。每段音调都被喜悦隐秘的心情锤炼,出口就是最自然的爱娇。

听着她这样的语气,他又有些微微发怔,低低“嗯”一声,颇有点小心地捧住她的发,浸入热水之中。

景横波舒服地“嗯…”了一声,放松身体,热水漫过头皮的那一刻,心似乎都热了。

他在轻轻动作,布巾捂住她发顶,再慢慢顺下,一缕一缕地抖开她的发,浸入热水中,眼看入水的发黑亮如云,轻轻逶迤,也是曼妙的姿态,撩在他心上。

她闭着眼睛,嘴角噙着笑。不想告诉他洗发水怎么用,只想这一刻能拖得久些,更久些。

他也不问,两人都不想说话,不愿让语声惊扰这一刻的宁静心情。他很聪明地自己开了洗发水瓶盖,先是倒,没倒出来,想了想,挤一挤,果然挤出一大坨,他盯着那一坨,有点不确定多还是少,想了想,又挤了一坨。

瓶子瞬间空了一半,他晃晃瓶子,摇摇头,觉得这东西虽然芳香方便,但实在不经用。

景横波感觉到冰凉的液体自他掌心覆盖上她发顶,她很喜欢这种被包裹住头顶的感觉,有种被保护的美好,忍不住脑袋向上凑一凑,在他掌心蹭蹭。

他停了手,低头看她,她眯着眼,一脸爱娇和满足,日光被花影隔断,覆在她颊上浓浓淡淡,将线条融合得更加柔美,似一只无忧的小猫。

心口一动,随即微微生痛,他唇间却微微勾起一抹弧度,温柔。

微凉的液体覆上,他无师自通地轻轻帮她揉搓,发在指间缠绕,生出无数粉白的泡沫,像此刻蒸腾而又温软的心情。

他指尖在她头皮上轻轻刮搔而过,力度合适,她舒服得如猫一般哼哼,浑身起了一阵隐秘的颤栗,忍不住在阳光下摊开身体。

日光渐明,穿透一蓬茂密的翠叶,照亮树下躺着的女子和坐着的男子,她的手搁在心口,唇角满满隐秘的欢喜,一头黑发在铜盆里摆荡,他坐在她头侧,就着铜盆轻轻搓洗她的长发,日光将他侧脸照亮,一抹眼神专注而清亮。

光影如纱,披人一身淡金红的朝霞,水声微微,笑意浅浅,花开淡淡,风过轻轻,指尖不经意弹起的水珠,晶莹如梦。

树下,时有低低呢喃声,也如梦境回旋婉转,生甜。

“宫胤…”

“嗯。”

“宫胤…”

“嗯。”

“宫胤。”

“嗯。”

“宫胤。”

“你到底要说什么?”

“…没有什么,只是想叫叫你的名字,宫胤…宫胤…你的名字真好听…”

“傻…”

声音冷,手指动作却更轻,哗啦啦换了一盆水,满盆里还是白色的泡沫,他有耐心继续,没有关系,洗不干净慢慢洗,今天是休沐日,今天她在这里,今天大臣统统不接见,他在洗头。

她也无所谓,一时洗不干净?正好。慢慢洗。今天是休沐日,今天她要和他在一起,今天谁来煞风景她宰谁,今天她要洗头。

“宫胤,洗头很舒服的。”

“嗯。”

“下次我帮你洗。”

“不要。”

“真的,好舒湖…”她口齿都不清了,“我要给你洗头,我要给你洗衣服,我要给你盖被子,我要给你生蛾子…”

“嗯?”他霍然停手,偏头,“什么?”

她没有回答,鼻息沉沉,竟然已经睡着了,日光下温软地偏了头,嘴角一朵笑意犹自不为风吹破。

他用力盯了她半晌,似乎想把她盯醒,好好回答刚才最后那句要命的话。奈何那个早上起太早的家伙就是不配合,顺势还翻个身,抱住了他一边手臂,嘟囔着把脸贴在他臂上。

他的盯视快要变成瞪视,一边手臂也已经抬起,很想拍醒她的模样,然而沾着水的手指还没碰到她的脸,他便收了回去,顺手还把指尖的水弹掉,以免落在她脸上惊扰她的睡眠。

生蛾子…

他叹口气,觉得和这女人在一起,心脏得更强大一些才行。

盆里还是有很多泡沫,他又叹口气,心想这东西到底什么?一点点东西,怎么这么多泡沫?好像还越洗越多了,看来她的东西也未必就是好东西,这个洗头发的什么液,真要这么洗,不把人给累死。

本来她提议将来帮他洗,还有些心动来着,现在看来,拒绝得很正确。

半个时辰后他第十二次弹指,“换水。”

大半个时辰后景横波咕哝一声醒来,茫然了好半天,看见地上多了一只巨大的桶,桶里全是热水,远处护卫们歪歪倒倒地站着,满地都泼了水。

她愣了好久,才“啊”地一声道:“我那个去,宫胤,怎么还没洗完?我骨头都睡酸了,还有,我怎么觉得头皮好痛…”

大神举起自己已经被水烫红的双手,看看盆里依旧存在的白色的泡沫,默默良久,转头,道:“换水。”

一个头洗了半上午。

等景横波终于能从躺椅上起身,她已经觉得骨头都要酸了,头皮都火辣辣了。

她嘶嘶地吸着气,想着祈祷这头洗得长一些再长一些,果然老天这回听见了,长得够上一年洗头时间叠加了。

想笑又忍住,不行,这一笑出来,以后就别再想大神再伺候她了,瞧他那小脸色青的。

翠姐端着托盘,犹犹豫豫进来不进来,现在这时辰,早饭还有送的必要吗?

景横波肚子早已饿了,看见急忙欢呼:“送来送来。”又对宫胤炫耀,“你一定要尝尝,今天的粥是我熬的哦,小菜也是我给你准备的哦。”

翠姐翻翻白眼——手在淘米盆里翻搅两下就算熬粥了,倒是第一次听说。

宫胤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由景横波牵着在一边花架下的石几上坐了。挥手令所有上来伺候的人退下去,也不待景横波帮他动手,顺手拿过一边的碗,便替她装了一碗粥。

“哎,我还想亲手替你装呢。”景横波为失去一个献爱心的机会而惋惜。

“我怕由你装的话,我便吃不上一口热粥。”大神还是口舌毒辣而动作温柔,动作很快地又给她夹了一碟点心。

景横波则笑吟吟替他掀开一个白瓷盘的银盖子,“当当当当,举世无双第一爽口开胃居家旅行必备之小菜出场!”

白色细瓷碟精致玲珑,透出点玉青的底色,一小撮淡黄色的细长茎状小菜点缀着点点鲜红辣椒,色泽清艳,引人食欲。

没错,小菜中最常见最普及南北皆爱陪伴无数人渡过食堂岁月的经典:榨菜是也。

景横波当初在箱子内层夹缝里掏出这一包榨菜时简直热泪盈眶——久违的味道了啊有木有!

榨菜君,近来好吗?你的官方CP方便面和火腿肠很想念你!

这么唯一一包宝贝,无数次她胃口不振时想要撕开干掉,又无数次犹豫不舍,现代的很多东西,到了古代,便显得分外珍贵。大荒的小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土质的原因,大多咸涩,远远无法和现代工艺制作的哪怕是最简单的榨菜相比。

不过拿出来和他分享,她才觉得物尽其用。

宫胤夹了一块,慢慢咀嚼,景横波目光灼灼偏头盯着他,迫不及待地追问:“好吃吗?好吃吗?”

宫胤侧首,看她眼底满是期待,黑玉一般的眸子,明光耀眼。

这是她很稀罕的东西吧?也许只有一份,这个贪馋懒的家伙,很多时候泾渭分明,想要她拿出珍藏来分享,非得在她心中,很重要才行吧?

他弯了弯唇角,嗅着她发间散发的清爽馥郁香气,只觉心情宁静而愉悦,夹了一筷给她,道:“不错。不过我怕咸,你多吃些。”

“哦。”景横波略有些遗憾,大神竟然不晓得欣赏榨菜,不过各人口味不同也没有办法啦。

“咱们出去逛逛好不好?”她扶住他手臂提要求,眼底闪着渴盼的光,“难得休沐日呢。”

宫胤筷子一停,第一反应是拒绝,然而抬头看见她眼光,心中立时一软,正要点头,忽然手一顿。

恋爱中的女人比平常敏感,景横波立即探过头来,“怎么啦?”

宫胤端起粥碗,碗遮住了他下颌,他很快地一口气将碗中粥咽下,放下筷子,道:“我还有事,你自己去吧。不许再偷跑,让禹春跟着。”

“哦。”景横波顾不得失望,目瞪口呆看着他喝粥的姿态,大神吃饭一向斯文优雅,小口慢嚼,什么时候这么狼吞虎咽过?

“什么事这么急?”她有点心疼,伸手拍他背心,“慢慢来,别呛着了啊。”

宫胤一侧身,让过了她的拍抚,她抬头要看他,他却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将她的脑袋压了下去。

“有点急事,你出宫就出宫,不许再多事,死多少人都和你无关。再出什么事,你永远也别想出宫。”

“哼。”景横波照例却这种霸道语气嗤之以鼻,却不反驳,唇角笑意暖洋洋的。

宫胤也早知道她口不应心德行,手从她发上有些留恋地滑下。站起身,将自己的碗拿起,交给宫人去洗。

景横波还在对付自己的粥,笑道:“干嘛这么急,等我的一起洗啦…”

宫胤停了停,没说话。目光落在自己的碗里。

粥已喝尽,只留一点碗底,隐约透出淡淡的粉红色。

也不知道是不是,头顶一株玉兰花的照影。

景横波吃完饭就出了宫。照例带着紫蕊和拥雪。

她用人一般凭直觉,直觉这两人妥帖。至于静筠,她觉得病美人心思太重,翠姐以前是个女汉子,现在慢慢的心思也重,既然如此,就让她们自己好好想想。

景横波有点忧愁,她觉得自己人手不够。

好在现在也没打算搞什么商业帝国,只想多赚一点,多创业,好为自己将来做个依靠。毕竟,有钱有人才活路多,做什么事没钱都不行的。

出门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前几天紫蕊给她看好的铺子,她要开个画像馆。

这个画像馆,和平常铺子要求不同,并不打算开在人烟密织的闹市,相反,她的要求是清净,深幽,有格调,最好临近朝中重臣居住的深宅大院区域,比如聚居大臣的功德坊、西歌坊等地。

照相纸不可再生,每张都很珍贵。所以这画像馆走的完全是上层路线,相当于古董行之流,轻易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不需要对百姓开放。开在闹市,贩夫走卒都可以跑来看个新鲜,那些自持身份的老爷夫人,会觉得自降身份,哪里还肯来?

所以买的屋子也不是小小一间,紫蕊看中了西歌坊以前一位大夫的三进宅院,那位大夫贬官出京,院子被临近的大臣买了下来,一直搁着没用。院中修竹千竿,郁郁森森,青石板路,流水曲觞,符合景横波关于“意境、风情、天生好光影”的要求。就是价格不菲,景横波掏出了所有辛苦从大燕背回来的祖母绿,还差一点,今天过去是打算讨价还价的。

景横波在车上叹气,帝歌居,大不易啊。大荒宝石太多,连祖母绿也远不如大燕值钱,更不要说和现代相比,当初以为自己背无数别墅走天下根本就是YY,其实那价值换算到现代大概也就相当于魔都一间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