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宫胤再转头神情如常,“下去吧。有点冷,窗户替我关上。”

蒙虎心领神会地眨眨眼,关上了窗。

“咔哒。”一声,外头花枝微微摇曳。

霏霏轻巧地跃了回来,对宫胤眨了眨眼,坐在了门楣上。

宫胤低头继续看折子,吩咐道:“点灯。”

门外有人应了一声,片刻,一个护卫慢慢地走进来,手中一盏油灯,灯光晕黄,将他的脸照得模糊不清。

宫胤没有抬头,专心看折子,淡黄光芒下,衣衫如雪黑发如缎,垂下的眼睫浓黑似羽。

护卫的步子很慢,似乎在屏住呼吸。

“有烟气,放远点。”宫胤随意地吩咐,看也没看他一眼。

护卫应了一声,将灯放在一边的灯架上,很殷勤地将灯架搬远了一点,搬完后顺势就站在了宫胤的身边,似乎很忙碌地捡起了地上被风吹起来的一枚枯叶。

他捡叶子的时候,目光落在桌下,从宫胤的腿看到腰看到脖颈,再在他被长发半掩住的侧面轮廓微一停留,才慢慢站起身。

“你挡着我的光了。”宫胤忽然道,“站开些。”

他急忙应一声,往前站了站,这下离宫胤更近,在他的侧后方。

宫胤注意力始终都在折子上,不住圈点,那护卫踮起脚尖,仰着脖子,小心地看宫胤落笔,眼光并没有落在折子上,却不住在宫胤雪白如玉雕的指节上打转,又着重看了看他冰贝般的指甲。

他呼吸渐渐急促,努力屏住,下意识扭着手掌,掐着掌心,细微地晃动着身体,盯着宫胤背影,步子微微向前一点一点地挪。

“好看?”宫胤忽然道。

他一怔抬头。

“哗啦”一声,满桌的折子忽然飞起,噼里啪啦一阵乱飞,金红硬皮壳子半空拍击回旋纵横来去,竟如大阵,堵死了他所有道路。

“护卫”哈哈一笑,并不紧张,大声道:“果然瞒不过你!”身形诡异一转,已经脱出铺天盖地的折子大阵,到了宫胤背后,五指一亮如爪钩,抓向宫胤肩膀,“那就和我一起走吧!”

“吱嘎。”一声锐响,他的手指在一道冰练之上滑过,溅开冰屑无数,雪影一闪,宫胤已经到了他身后,一脚踹在他后心,“砰。”一声他撞倒在桌案上,笔墨砚台乒乓落了一地。

“好狠!”他依旧大笑,在宫胤第二脚踹过来之前,身子游蛇般向前一滑,从桌案前滑了出去。宫胤那一脚对他似乎没有丝毫作用,速度快到无法看清。

“啪。”雪影漫天一声巨大裂响,宫胤出手的雪链重重击打在桌案和地面,生生在坚硬的白石地面上,劈出一道足有尺许的满是冰晶的沟!

那位置如果还有人,此刻连尸骨都已经粉碎!

那人闪电滑出,半空回头,眼中也露出骇然之色,惊道:“她没骗我,你果然…”

宫胤手指一抬,雪影锁链呼啸而起,涤荡出满室的风雪链光,那人哪里还来得及说话,身子一扭向外拼命便逃,宫胤指尖一弹,链尖忽地长出三尺,“啪”一声,那家伙神一般的速度也没能完全逃掉,后背立即溅出一块手指大的血肉!

那家伙惨叫一声,拼命向前狂扑,他轻功无与伦比,一闪之间眼看就要逃出,忽然门楣之上,一个毛茸茸的玩意翻了下来。

那家伙只看见一双巨大的幽紫色圆眼睛,在自己面前慢慢一眨,一眨。

然后他惊骇地发现,自己的速度忽然就慢了下来!

门槛近在咫尺,却若远在天涯。

“嘶。”劲风呼啸就在背后,可以想象出手人的决断和毫不容情。

他心中一叹,闭上眼,不敢去想一霎后自己尸骨裂成两半的惨景。

这种死法…算不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早知道该信她的…

念头一闪而过,寒气冻僵肌体,他缓慢的意识忽然一滞,发觉有一些不对。

风声怎么忽然停了?

但身后那种尖锐凛冽,足可刺入灵魂的威胁杀气还在。

一点冰凉的东西,探入他的脖子,随即轻轻巧巧一带,霸气而冷静地,将他翻了个身。

他第一眼看见指着他咽喉的,银光闪烁造型特别的雪链。

第二眼看见毫无血色,但令人感觉特别稳定的执链的手。

顺着衣袖一路看上去,最后撞进一双静而冷,如千万年雪山的眸子。

千万年雪山冰雪不化,千万年长空涤荡如洗,千万年天池如玉明澈,千万年的风,掠不去的无垢光华。

所谓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在这样的逼人气质之前,都似嫌多了几分烟火气。

天弃很慢很慢地,抽了口气。

“原以为那画已是极致,却原来不过十中之一。”他喃喃道,“朝见美人,夕死可矣!”

宫胤就好像没听见这明显味道不对的话。

他自幼姿容出众,大荒民风也多怪异,什么样的人也遇见过,什么样的怪话也听过。眼前这个,能令他住手,自然不是因为行止特别。

“名字。”

“天弃。”

“何方人氏。”

“商国。”

“师承。”

“无师承,山野得奇技。”

问得漠然,答得老实。强力之前,没有奸猾的余地。

“见过我画像?”

“我一生最正确的事,是见过你画像后,再赶来见人。”

“死了你就不这么认为了。”

“我承认,我自大了。”天弃叹气,“不过我想我不会改变看法的。”

“似狂放又谨慎,似疯癫又明智。性情诡异而坚执,且擅隐匿身形,擅轻功提纵,擅临急应变,擅内家功夫。”宫胤的语气,像在点评一块肥瘦适中的猪肉。

“不过三招,你就能得出这么多结论。”天弃对四面望了望,“能以白衣之身登如此高位,大国师名下不虚。”他满目倾慕地望着宫胤,“不过我觉得你的容貌还胜你才能一筹,真不明白为什么外界不知。”

“知道我是谁,就应该听说过,我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宫胤就好像没听见他最后一句。

天弃的脸色变得很古怪。

“你要什么?”

宫胤手指一弹,一枚雪色药丸激射而出,天弃下巴一阵酸痛,无可奈何地张开嘴。

药丸入腹,凉意泛起,他激灵灵打个寒战。

宫胤收回锁链,坐回座位,他静静沉默在椅中的白色身影,在灰黯的室内看来有些模糊而疲倦。

“不想死,就去保护一个人。”他道。

天弃的脸色更加古怪。

“你一确定我的性情武功,就做了这个决定是吧。”他道,“为什么?”

“危险也许永远不会来,但必须为此做好准备。”沉默半晌,他语气淡淡。

“去做,用尽你的全力,你的一生。”

天弃从墙头一跃而过,不惊花叶。

他知道这一刻静庭无数护卫目光笼罩着自己,如果他稍有异动,会死得很惨。

他心中并无畏惧,却有奇异的情绪流动。

越过高墙时,他回头对静听看了一眼,隔着重重碧影,隐约一抹白影静静伫立。

他不由想起在另一所庭院里,那个跃动如火笑声慵懒的红影。

两心一知,今日终于得见。

他在风中穿行,留下一句轻轻的感叹。

“今日之后…”

“…终于又相信了感情。”

女帝本色第八十五章想要我吗?

人群攒动,楚河汉界,官民对垒在继续。

景横波被护在人群最里层,并没有急着说话,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有些事,没那么简单,总要给人家取舍抉择的时间。

浮水部的老太尉眼神思索。

他并非不知道景横波拼命救他,也并非不感激女王,然而他的身份令他为难。

亲眼看见官员阶层对女王的排斥,而此时他代表浮水部,一旦发声,浮水部便等于站在了女王一边,他自觉没有资格和立场,去替浮水部做这样影响深远的决定。

“成老。”瞿缇忽然在他身边悠悠道,“想当年成老不仅有一夫当关的战场传奇,也有当殿金瓜打权臣的朝廷轶事。老夫以为,前者固然了得,不过是将军保家卫国本分;后者才是成老作为浮水部股肱大臣,真正风骨气节所在——不畏强权,只持本心。”

“三十年风霜过,三十年星华歇。”他长声叹息,“难道温软帝歌,无边富贵,真的能将一个人的虹霓志气,都消磨了吗?”

成太尉老脸一红。

“诸位!”他忽然大声道,“静一静!静一静!”

老家伙毕竟当年叱咤战场,嗓门了得,景横波给震得一抖,四面声浪被瞬间压下,一静。

“你们都误会了。”成太尉开门见山,“方才是有刺客意图趁人多行刺老夫等人,多亏女王陛下及时赶到,救下老夫。”他一指景横波还在流血的手臂,“陛下替臣挡住了刺客一刺,臣还没多谢陛下救命之恩。”说完深深一揖。

景横波立即高声笑道:“太尉大人不必多礼,你是国家重臣,救你是朕应当的。”

纷扰的人群立即安静了,官员贵族们面面相觑,神情尴尬,百姓们激动平复,稍稍一静之后,又爆发出一阵欢呼。

“陛下万岁!”

“陛下仁慈!”

还有人高声讥笑教训对面的官员,“睁大狗眼看清楚,别总昏头昏脑分不清是非!”

“他们懂什么是非?这辈子唯一能分得清的就是黄金白银!”

官员们讪讪后退,景横波瞧着,冷笑一声。大声对外头百姓挥挥手,“多谢父老乡亲,也没什么事儿了,都散了,散了吧。”

“陛下,这些混账官儿再为难您,您喊一声,咱们都不远!”

“陛下,有空来奴家的摊儿吃炸果子!”

“陛下,绫街的小吃最好,吃腻了宫中御膳,不如有空来尝尝咱民间风味!”

“好唻好唻!”景横波从善如流,笑颜如花。

百姓渐渐散去,景横波斜睨那些官儿,“怎么,要朕请你们吃饭?”

官儿们涨红了脸,默默施礼离去,刚才还水泄不通的画像馆门口,终于清静下来。景横波皱眉看着人流散去,想着刺客又找不着了。

她想起上次在赵府,也是这种情况,但上次赵府有范围,有固定人数,最终被宫胤揪出了凶手,今天这种场合,无论如何也找不出人来了。

是巧合,还是有人一直和她做对?

身后禹春和铁星泽都长出了口气,道:“陛下,你可算安生了。”

禹春的脸色尤其不好看,他就发现这位女王陛下简直是事故体质,每次一出门必有大事,还一次比一次轰动,今儿险些就酿成帝歌有史以来第一次官民大范围冲突。

禹春觉得他有必要和蒙虎交换一下职责,换个人来保卫女王,这样下去,小命不玩完,小胆也要吓破。

铁星泽却道:“陛下的伤得赶紧包扎下。”

禹春一迭声叫请大夫,景横波却道:“我先前过来时,看见有一家医馆,人不少,想必大夫医术不错,不如就去那里包扎一下。”

“请来便是。”禹春满不在乎,“何必劳动您大驾亲自前去。”

“大夫被拖来,等着看病的人怎么办?”景横波白他一眼,“要亲民。”

铁星泽笑道:“包扎好了,还可以去吃吃小吃,逛逛街。”

“知我者铁星泽也!”景横波大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