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孤漠这一手,不可谓不狠。

他不造反,却带了死士前来请愿,合情合理,光风霁月,整个亢龙大营必定都为他委屈,都关注着事件的进展,

这和当初他在琉璃坊的愤激表现不同,这回他占据了道理的制高点,无可指摘。令宫胤无法再以家国大义之名策反,将他逼入死角。

她心中模模糊糊掠过一个想法——他行事风格已变,背后必有高人指点…

“失望愤怒的不止是亢龙!”绯罗一声高叫,走到成孤漠身边,席地坐下。

浮水部的属下百姓,抬着成太尉的尸首,走上前,坐下。

礼相由司中官员们扶着,颤巍巍走到最前面,坐下。

赵士值由人推着轮椅,行到最前,在他人搀扶下挣扎着从轮椅上滑下,跪在地上。

他与众不同,此时也不忘做戏,双手拄地,仰头向宫城,长声嘶号。

“国师!赵士值为您忧心如焚!天下苍生,尽悬于您一念之间!请国师万万不可自误!”

喊声凄越,天上忽落几点零星雪片,众人茫然抬头,正看见深黑的天幕上,有星星碎点,旋转飘落。

今冬的第一场雪,提前来了。

“苍天有语,雪我沉冤!”赵士值双手向天,大声哭号。

“苍天有语,尔敢有违?”绯罗锐声高叫,“宫胤!你真的要为一个妖女,违逆苍天,违逆民意,违逆这整个朝廷,忠心军队,天下士子,六国八部吗!”

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最近的请愿者已经触及守宫门的玉照护卫的衣角。那些冰冷的护卫,眼中也微微露出惶然之色,手按在刀柄之上,轻轻颤抖。

宫城下呼声如潮。

宫墙上宫胤一言不发。

气氛绷紧如弦,似乎指尖一弹,便要锐声崩断。

“报——”

忽有一声高喊,惊破此刻压抑。人人浑身一颤,宫城上宫胤霍然抬头,看向来者方向。

那是雪色一骑,马头插白羽,标准的玉照斥候骑士装扮。一骑闪电般穿越广场,溅起广场上碎雪泥泞,众人惶然抬头,看见高大马身之上,骑士浑身汗湿血染!

景横波心猛地一跳。

“报——亢龙大营发生啸营!”

皇城广场对立尖锐,堂皇府邸相谈甚欢。

锦帐绣幄之间有舞女翩翩,做霓裳之舞,赤足深陷于柔软的金黄地毯,雪白脚踝上金铃低微脆响,不觉清亮,反更添几分奢靡柔媚气氛。

“请。”耶律祁银黑色衣袖曼妙拂过桌面,修长手指拈金杯,从容一敬。

“请。”客人一饮而尽。

相视一笑。

客人的笑容只看得见下半截,他戴了银制面具,只露薄薄嘴唇,和方正下巴。

“下雪了。”耶律祁忽然抬头看窗外,“今年的雪来得真早。”

“下雪了。”客人也侧身去看雪,“不知道皇城广场的雪,是否更冷一些。不过我想宫国师,此刻定然不会如你我这般,有心思去讨论雪来早来迟。”

耶律祁一笑,“或许他可以和半个朝廷的人,讨论一下雪和血哪个更冷。”

“如果真这么讨论了,”客人微笑,“想必耶律国师以后便可以和在下,讨论一下玉照宫宝座到底有多宽了。”

耶律祁唇角勾起一抹浅浅弧度,似这酒液摇曳醉人。

“现在说这个还为时过早,宫胤未必会输。”

“他有很大可能不输。”客人道,“他久掌大权,积威甚重,帝歌附近的兵权都在他手上,广场上那么多人,没有一个敢真正针对他。都只要求他处死女王。只要他能狠下心,杀了景横波,他依旧是大荒独掌大权的右国师。”

耶律祁斟酒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笑道:“你觉得,他会杀,还是不会杀?”

“你觉得呢?”客人反问。

“枭雄者,冷情绝性也,”耶律祁耸耸肩,“哪有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不就是杀一个女人么?换谁,都该有正确抉择吧。”

“如果换耶律国师抉择呢?”

耶律祁端杯的手又是微微一顿,随即笑道:“这还用问吗?”

“耶律国师神情似言不由衷。”客人紧紧盯着他。

“不必操心我的神情,毕竟需要做取舍的不是我。”耶律祁笑容似有冷意。

客人微微一笑,回到刚才话题,“宫胤不会杀。”

“哦?”耶律祁的神情颇有些古怪。

“他和别人不同。他不喜欢受人威胁,他不喜欢背叛,他还因为某些原因,对某些感情特别在意。”客人道。

“哦,比如?”

“无可奉告。”客人笑,“我只能说,这个女王,对他是不同的。”

“既如此,”耶律祁神情复杂地长出一口气,“他岂不是要众叛亲离?为景横波选择放弃国师大位?”

“所以要恭喜耶律国师啊。”客人微笑,“您我费心筹划,这不是终见成果了么?”

耶律祁一杯酒端在手中,似在凝神,半晌却摇摇头,“不,不对。”

“哦?”

“以宫胤的性情智慧,就算被逼到死角,都有可能绝地反攻。而且对于这种情形,他并不是毫无准备,说不定他也一直在等着这一日,好看清楚所有反对他的势力。我们切不可高兴太早。”

“您说得对。宫胤这个人,不喜欢被逼到死角,所以必然有所准备。但他的准备,也就是将兵力牢牢掌握在手中,不给任何人有机会渗入宫廷。将赵士值等人架空,不给他们翻覆朝政。可以说,从帝歌和朝政掌握上,他到现在还是无懈可击,谁也动不了他。可问题在于,他可以掌控一切外在力量,却无法一手掌控人心,现在真正能逼住他的,是人心。”

“人心…”耶律祁轻轻沉吟,“是这大荒朝廷上下的,官员之心吧…”

他脸上露出微微嫌恶之色,似乎也对这些官员不以为然。

“不管是哪种心,都是不可忽视的心思。”客人从容地把玩着酒杯,“就算他强力压制住了今晚的请愿,人心离散的后果他也承担不起。当然,他不想丢人心,也不想失去女人,可能他还会有后手,比如送走景横波,日后再寻机会。如此,不失人心,也不失女人。”

“依我看,也只能这样。”耶律祁一拍手。

客人凝视着他,嘴角一抹笑容玩味而洞察人心,“您也是认为他会这么做,确定景横波性命无忧。所以对于请愿要求杀女王之事,并不着急?”

耶律祁放下酒杯,同样玩味地看着他。

客人并没有因为他的奇异神情不安,目光平静地对视。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耶律祁半晌缓缓道,“总习惯性擅自猜测他人心思的人,其实很愚蠢。因为这种人,往往会死得很快很惨。”

“哦?您会杀我吗?”客人眨眨眼。

“你说呢?”耶律祁又恢复了他春风化雨般的笑容。

“现在不会就行了。”客人轻轻一笑,抿了一口酒,“我对您,还是有帮助的啊。”

耶律祁看他的神情温柔,如对挚友。

“嗯。”他点头。

“雪似乎大了点,我也该走了。”客人放下酒杯,不待他挽留便站起身,径自向门口行去。

耶律祁并没有起身相送,自顾自坐在原地喝酒。

“对了,”客人走到门口,似忽然想起什么,转身笑道,“忘记告诉您,我觉得,您的希望还是有可能落空的。因为宫胤还是有可能会杀女王的,即使他不想杀,但我会让他,不得不杀。”他轻笑着指了指脑袋,“他不能接受的事,有很多啊!”

他轻轻笑着,放下垂帘,身影翩然穿过回廊。

耶律祁目送他背影消失,唇角那一抹不变的笑意渐淡。

“试血。”他似对空气说话。

空气中无人,梁上却有清脆一声。

“去宫城,伺机行事。”

有风翩然而过。

“蚀骨。”他又道。

屏风后砰然一声。

“去掀下那人面具。”他语气微冷。

一阵风从屏风后过了。

客人行走在耶律府的回廊上,很有兴致地将回廊两侧的梅枝都看遍,他步履轻轻,眼神也如梅花花蕊一般柔和清淡。

忽然一阵风过,梅枝摇曳,淡黄嫩绿的梅花花蕊纷纷飞散,迷乱人眼。

他也似要闭眼。

眼帘将合未合,他忽然又睁眼!

睁眼一霎,手指已经无声无息拂了出去。

如拨弦,如点香,如豆蔻楼头佳人画眉,轻轻。

一拂便将一双忽然出现,想要掀开他面具的手,拂出了丈外!

“唰。”一声人影跌落,血花爆开,染红身侧遒劲梅枝。

客人收回手,微笑羞涩依旧如半开的梅蕊。

他轻轻拍了拍衣襟,将落在衣襟上的碎梅和碎雪拍去,再次抬步,轻轻走过回廊。

从头到尾没有说话,也没有看那出手掀他面具的人一眼。就好像不过一场梦的邂逅,他点尘不惊入梦,再衣袖翩然出梦。

长廊静悄悄,雪落无声。

良久,长廊尽头人影一闪,耶律祁出现。

他行到廊侧,看着跌落在花丛中的手下。

地面上的人静静无声息,雪薄薄覆了一层。

耶律祁的脸色,也如这初雪森凉。

轻功第一,出手诡异莫测的蚀骨,一招之下,身死。

那毫无烟火气,淡漠如梦,却刹那致死的,一招。

“啸营!”

广场上起了微微骚动,马上骑士在这样的冷天汗流浃背。

景横波看着宫胤一霎忽然绷紧的神情,心中剧烈地跳动了几下。

什么是啸营?她不太明白,却能猜出,一定是亢龙大营生变了。

“国师!”成孤漠大叫,“亢龙啸营,您还要无动于衷吗?您要眼睁睁地看着麾下第一强军分崩离柝,自相残杀吗!”

“国师。”成太尉家人扑地嚎啕,“您要眼睁睁看着忠义名将,死于非命吗!”

“国师!”赵士值仰天长号,挣扎下轮椅,跪倒在雪泥之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请诛女王!”

“国师!”轩辕镜昂首,须发颤动,“帝歌朱门,不能容倒行逆施之主!请诛女王!”

“国师!”绯罗冲前一步,红袖飞扬,“六国八部,不能容誖乱昏聩之主!请诛女王!”

“国师!”礼司老相挣脱搀扶他的弟子,“大荒朝廷,不能容颠倒纲常之主!请诛女王!”

又一波浪潮涌起,似呼应十五里城外亢龙大营的啸声,“请诛女王!”

排山倒海之声,震得玉照宫墙都似在微微颤抖,地面都似在微微震动,飞雪都似一停,随即打着疯狂的旋儿,纷纷扬扬落下。

守门的玉照士兵,在逼近的人群前不断后退。

岿然不动的,只剩广场中央开国女皇巨大雕像,和城头上宫胤。

群臣威逼,军队反水,六国八部多有参与,这场大荒历史上绝无仅有的,统治阶层齐心协力的对女王的抗议,未能令他震撼,只令他脸色如霜,冷过这夜的天色和孤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