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下这烟气,应该就会令众人恍惚,她会带众人进入自己的寝殿。

女王寝殿是私密地,众臣清醒时不会随便进入,但迷糊状态下就可以了。

她想让他们领略下自己寝殿之下,那一片特别天地的美妙。

等他们领略过了,也许想杀她的主意就改了,她准备学一学宫胤,也让他们签下不得不遵行的协议。

现在,就等烟气发挥作用了。

她目光在殿内掠过,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好像少了一个人。

半刻钟前,拥雪出门去查看外头动静。

声音好像发生在墙外,她踩着积雪的石头,想要爬上去看清楚。

头顶墙头忽然有碎雪簌簌而下,碎雪里,一抹亮光刺破她视野!

拥雪仰头就让,脚下忽然一滑,跌下石头,重重栽倒在雪地中。

后腰咯着石块,她痛得泪眼朦胧,隐约中看见一抹身影如轻絮雪影,飘然自墙上掠下。

这姿态…她心中一惊。

那人飘近她身边,蹲下身,似乎想要看她伤情,又似乎已经拔出了剑,手中亮光闪闪。

拥雪未及看清楚,伸手就去抓那人脖下,那人似一惊,向后一闪,手中银光一亮便要劈下,忽然一停,似听见什么声音,身子一掠,如风将雪吹过高墙,消失不见。

拥雪躺在雪地上,慢慢睁大了眼睛。

冷硬的刀顶在背后,翠姐一动不动。

“静筠。”她道,声音一开始发颤,说了几个字便稳定下来,“你果然在装病。”

“谁说的,我什么时候装过病?”静筠在她身后咳嗽了两声,连咳嗽都是轻飘得意的,“但是为了手刃害我的人,我就算病体支离,也得爬起来是不是?”

“谁害你了?”翠姐皱起眉,“你不会是说大波吧?”

静筠冷笑一声,声音寒气似入骨髓,“为什么不会?你忘记上次就为一碗姜汤,她怎么对我了?”

“那也是你先心术不正,自取自辱。”翠姐声音里满是轻蔑,“你的命都是大波救的,你却对国师动了春心,是你先要去抢她的男人,她那么对你,要我说,还是客气的!”

“什么她的男人!”静筠声音忽然激愤,“她的她的,什么都是她的!我告诉你,什么都不是她的!不是!”

翠姐冷笑一声,连反驳都懒得。

两人不再说话,看庭前雪落沙沙,穿越深红窗棂,一两片雪花扑入脸颊,彻骨的冷。

“你是要杀了我吧?”半晌翠姐吸一口气,闭上眼,“那你就杀吧。我只恨当初没有力劝大波立即送走你。”

“她送不走我的,这本来就是我的地方。”静筠冷悄悄地在她耳边道,“我本来都不记得,最近,我都想起来了…不然你说为什么,我就能从这里面出来呢…”

“你什么意思?”

“你不配知道什么意思,你确实是要死的,我已经厌倦透了你在大波面前的模样,总是一副忠心耿耿姿态,总是一副对我防备模样。我和你认识这么久,也没见你对我这么上心,你不就一个爱钱的婊子,因为大波地位高才这么死心塌地投靠?非要装得为朋友两肋插刀模样,你觉得你恶不恶心?”

“恶心的人看什么都觉得恶心。我爱钱,我贪了大波很多钱,但我也回报她了。总比有些人,得人家照顾很久,还心心念念想着害人来得正当,就怕恶事做多了,举头三尺有神明,死起来想必也不会比我迟哪去。”

“我本来就不会活很久…”静筠笑起来,急促的咳嗽引来呼吸的波动,拂乱翠姐的发,“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现在我想明白了,死之前,我要把试图取代我的人,都统统先赶下地狱去!”

“就你这破筛子一样的身体,小心拖人不下,自己先落了地狱。”

“呵呵…”静筠似乎并不生气,笑意轻飘,“你一向牙尖嘴利,我不和你斗嘴。和死人斗嘴,浪费。”

翠姐咬咬牙,闭上眼。等着那冰冷一刀插下。

她不求饶,也不想求饶,对静筠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独自怨恨许久的人,求饶不过是死前给自己多一层屈辱。

刀稍稍往里入了点,刺破衣裳,停住。

她睁开眼。

“知道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么多么?”静筠的声音再次悄悄在她耳侧响起,“因为我有个很得意的计划,马上就要实行。这么智慧的东西,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简直就是锦衣夜行。我想让你也听一听,我想你听完之后再死,一定会特别焦虑和遗憾。”

翠姐不做声。眼睛盯着前殿,前殿静悄悄,雪簌簌而落,拥雪还没有回来。

“等下会有人来,拖我去献毒丸。”静筠笑眯眯地道,“我会咳喘着,哭泣着,一步一行,爬到她的膝下,我会抱住她的膝盖,哭着表示不要她吃药,表示我愿意代她死。我还会忏悔我以前的不是之处,和她做临死前的道歉和告别,我会表示我愿意拿我的命来换她的命,只求她活得好好的…你说,她会怎么做?”

翠姐只觉得浑身的血,都似在这一刻冷了。

“你…好毒。”她的声音从齿缝发出,在每个齿尖,狠狠地砺。

真要这样,大波会怎么想?大波本来就因为上次的事,对静筠心有歉意,如今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静筠当面代她去死?

一旦大波试图救静筠,会有什么变数?

就算大波真的狠下心,让她去死,静筠一定不会死,到时候又会出什么事?大波如果误以为静筠因她而死,这心障,也注定跟随一生。以后还让她怎么做回景横波?

进或退,都是伤局死局。

“我给她备着好东西呢,”静筠一只手托到她面前,“你看,这里有药哦,有人提前给我送来的解药。万一景横波真那么狠心,真能眼睁睁看着我在她面前服毒,那也没关系,我会先服下解药,这药是宫廷珍藏御品,可以解这世上绝大多数的毒…呵呵,你说,她再不放心我,再怀疑我,看见我决然为她服毒,以死明志,是不是会感动信任我?呵呵到那时…”

她带着残忍的笑意,偏头看翠姐的侧面,她喜欢这样的感觉,从高的角度俯瞰,似一只兽,因胜券在握而从容笃定,戏耍爪下注定要死的猎物。

这会令她忘记现状,真切地想起当初。

做久了弱者,在黑暗中苟延残喘穿行,忘却当日阳光之下的灿烂,忘却当初身为上位者的荣光。

过往的记忆其实早已模糊,只知道下意识追寻那些曾经属于自己的东西,直到某一日被唤醒,才惊觉原来自己已经失落那许多。往事模糊如此刻窗纱,蒙一层凉而薄的雪,触手森冷。

“我想…”翠姐的声音忽然也很模糊,“我会知道的…”

她忽然猛地向后一撞!

“哧。”一声匕首插入她后腰!

静筠不想她竟然自己往刀口上撞,大惊之下手一软,身子向后一仰,翠姐趁势压下来,砰一声重重将她压倒在地,反手就是一个肘拳,击在静筠肋下发出一声闷响,静筠连吭都没吭一声,眼睛一翻便闭过气去。

翠姐倒在她身上,急促地喘息,身后鲜血慢慢洇染,染红静筠胸前衣裳。

好一会儿她才稍稍平息,艰难地慢慢爬起身,先将落在地上的那颗解药收起,再咬牙伸手到后腰,想要拔刀,却忽然顿住。

门外忽然有脚步声。

步声微急,敲响这落雪寂静的后殿。

翠姐停住手,跪在窗下,警惕地向外看了看。正看见绯罗披着大氅,匆匆而来。

“等下会有人来,拖我去献毒丸…”

静筠的话忽然回旋在她脑海。翠姐咬牙站起身,一把拉下旁边衣架上一件厚绒披风,裹住了全身。

披风带着宽大的风帽,将她的脸遮住大半。

她站起身的时候晃了晃,脸色苍白如纸,乌发在这冬夜被汗湿,显得一双眸子大而无神,乍一看竟然真有几分像静筠。

绯罗已经走进廊下。

翠姐来不及再处理静筠,怕自己力气不够杀人时静筠挣扎,被绯罗听见,只得拉过地毯盖住静筠的身体。自己匆匆迎出屋外。

她垂着头,用手挡住脸,一步一咳,一步一摇地走向绯罗。

此刻这虚弱姿态,宛然便是静筠。绯罗以前自然看见过静筠,但都是远远一瞥,襄国女相眼高于顶,自然不屑于多理睬静筠这种身份的人。

此刻她也只是淡淡一瞥,便道:“要你做的事,你都知道了?”

翠姐点头,咳嗽。

绯罗昂起下巴,递给她一个托盘,托盘上一颗黑色丹药。

“你可要做好戏。”她道,“只要你做得好,你想要的都会得到。”

翠姐又点头,弱不胜衣地喘息。

绯罗有点嫌恶地转开眼,她并不清楚眼前这个女子的情况。整个计划自有人制定,静筠自有他人接触安排该做的事,她负责的只是将静筠押送去给景横波送毒。

让这女子送药,是连环计,既可避免己方的人中景横波的计,又可以利用静筠给景横波设陷阱。

对于这个看似没武功但常出奇制胜的女王,所有人都不曾小看。

至于联络人和静筠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她不知道,也不关心,她只要做好眼前这一步就好了。

一泓剑光如冷月,轻轻搁上了翠姐的颈项。

绯罗在翠姐身侧,冷冷道:“走吧。记住你要做好的事。”

女帝本色第八十八章

景横波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发现少了绯罗。

人群中唯一一个女性,很容易被发现。

她心中一跳,暗叫不好。大殿此刻密闭,霏霏的尿烟才有作用,一旦有人没进来,后一步开门,灌进来的风雪,就很可能令她前功尽弃。

但此刻也没好办法,只能寄希望于绯罗是想到了马上要面临的难题,为免被推出来,直接躲避了。

这么想的时候她心中又是一动,想着宫胤为什么没跟来?

他在做什么?

她抬起眼,在高处透过雕花槅扇注视殿外的风雪,今夜的雪乱而纷繁,似一团冷麻,忽然就塞进了她心里。

她隐隐不安,觉得似有事发生。

此时群臣们反应已经开始变慢,虽还在推诿,但动作神情语言,都慢了半拍。

有人慢了半拍地道:“咦…女相呢?是女相提议赐毒的,她又是女子,由她来送女王最后一程,简直再合适不过啦。”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赞同。

“女相呢…”

“此事女相正合适…”

“女相啊…”景横波转了转眼珠,笑道,“她去我的寝殿了,怎么,大家是要去找她吗?”

“去寝殿了啊…”有人开始向后转身,有人站在原地不动发呆,还有人皱眉思索。

景横波心中发急,抖抖裙角问小怪兽,效果现在怎样?怎么大家反应不一致。

小怪兽也抖抖她裙角,在她裙底缓慢摇头——殿太大,人太多,每个人身体素质还不一样,当然不一致。

没有任何人能对一大群人下毒,能这样已经不错。霏霏的体液无色无味,如成孤漠等高手也不能察觉。

“女相在寝殿发现了好东西呢…”景横波声音悠悠缓缓,在烟气袅袅中摇曳。

“我确实发现了好东西!”

忽然砰一声门被踢开!大片冷风卷着冷雪,呼啦啦扑了进来!

门口站着双眼含煞的绯罗,一手拖着一个着斗篷的女子。

景横波霍然站起。

糟糕!

冷风卷入,碎雪扑面,顿时将殿内烟气涤荡,很多人面色一变,霍然一醒抬头。

景横波一眼看见,颓然坐下。

只差一步!真是老天不佑她!

霏霏在她裙底磨牙——为了这泡尿,它吃了多少难吃的玩意!

绯罗在门口冷笑,景横波心情沮丧,靠在宝座上重新思索办法,也懒得理她。

绯罗踢开门,将翠姐拖进来,翠姐进门一个踉跄,低低“啊”了一声,绯罗扶住,在她耳边道:“你要的一切,就在眼前,好好做!”

翠姐低头望着地面,缓缓点头。

景横波抬起头来,眼神诧异。

她已经听出了翠姐的声音,不禁有些奇怪,她这时候出现在这里干嘛?还有穿得这么遮遮掩掩…

正想问,忽然翠姐抬头,向她看来。

两人目光一触,景横波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