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横波一笑——当时她可没想那么多,作为一个现代人,自然对待生命一视同仁。紧急避险选择危害最少的那一种,是现代人在危急情况下必然选择。如果当初知道后来没能救下成耀祖,有那么惨重的后果,她会不会还会坚持救人?扪心自问,她也不知道。

“可恨我父王他们,还认为女王琉璃坊那样救百姓是傻,死几个老百姓嘛,又不是她的责任,为此得罪亢龙军,导致无法在帝歌立足,实在是大大地划不来。”和婉越说越气,“一群政客!独夫!老腐朽!”

景横波哈哈一笑,拍小狗似拍拍她,“睡吧。”

和婉气鼓鼓地睡下,在被窝里翻了翻,咕哝道:“不管怎样,她是个怎样的人,我知道,她自己知道,全天下老百姓知道。将来…”她又翻身坐起,握紧拳头,“我一定要做个她那样的人。”

“小心死在哪里都不知道。”景横波打个呵欠,一把将她拽回被窝,“行了,别发宏图壮志了,壮志好比内痔,太过用力去挣,是会流血的…嗯,你还佩服谁?”

她只是想岔开话题,却听见那丫头顿时声音梦幻地道:“国师!”

景横波手又是一顿,飞快缩回,这回连是哪位国师都不想问了,立即转身,“睡吧。好困。”

“你这人怎么一点好奇心都没。”和婉悻悻地扳着她的肩头,“都不问我到底是哪位国师…”

景横波飞快地打呼噜。

“你真怪。”和婉在她背后叽叽咕咕地笑,“大荒哪个女子提到两大国师,不是春心萌动,多听他们点消息也是好的,就你这德行,你不会悄悄竖着耳朵吧?呵呵那我就悄悄告诉你好了,我尊敬佩服的啊,是右国师宫胤…”

景横波很想抓起被子蒙在她头上,闷死她算完。

“布衣之身掌控大权,短短数年权倾天下,玉照亢龙俯首,文武群臣臣服。”和婉目光闪闪,“威风啊,煞气啊…不过,”她摇摇头,“最近我对他的观感坏了点,他怎么可以放逐女王?一对恩爱情侣,怎可如此劳燕分飞?天下再重要,有身边红颜重要?可我父王他们这次又和我观点相反,说什么宫胤越来越厉害了,男儿如铁,江山为重…哼!这是男人们的天下,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女人,女人算什么!”

她似是想到自己,越发愤恨,小拳头擂得床板砰砰响。

景横波坚决装睡,头也不回。

“女王那么好的人,他怎么舍得放弃她…”和婉想了半天,目光发直,喃喃道,“我总觉得不应该,我总想当面问问他,不过很快,我就可以当面问问他了…”

景横波霍然转身,“什么?”

“哈,就说你还是关心国师的吧?”和婉得意了,指住她大笑,“瞧你这急样儿。”

景横波定定神,“你刚才最后一句说的是什么?”

和婉伸个懒腰,躺下了,困意袭来,她口齿不清地道:“…襄国定亲礼比成亲礼更重要,我父王向帝歌递表,国师居然答应了来观礼,真是破天荒头一次…”

她声音渐低,过了一会,有沉沉鼻息传来。

她睡着了,景横波不能睡了。

她僵硬地躺了半晌,才把那个消息消化完。又躺了半晌,才让心脏恢复正常跳动,再躺了半晌…躺不住了。

起身,撩开纱帐,外面是如水的月光,碎银一般铺在木质的长廊上。

她赤脚轻轻走到廊下,随手拿件披风披了,在长廊上轻轻坐下来。和婉不愧是国主最爱的女儿,整座宫殿,包括寝殿外的长廊,都铺设了地龙,温暖如春。

景横波仰头看天际明月,恍惚想起似将十五,再过半个月,就快过年了。

冬夜月光冷彻,看一眼便凉到心底,似揣了冷玉在怀,心跳体温,捂不热。

宫廷里的矮树四季常青,在月光尽头郁郁葱葱,浸染出一片层次分明的翠色。

宫中种树,为免被刺客藏身,向无大树。静庭就不一样,有连绵的红枫,也有葱郁的青树,似乎毫不在乎刺客这种生物。

因为静庭的主人,刚如山石,睥睨天下,无需砍伐高树以自保。

琉璃身,金刚境,以天地冰雪寒气为眼神。

她忽然激灵灵打个寒战,只觉得心中一痛,一股烈火之气游走四肢百骇,半身立即麻痹。

她脸色一白,心中暗叫不好——毒发了!

她左右四顾,这长廊是内凹的,是公主寝殿的露台,四面有花木扶疏,宫女们睡在另一侧的殿边,并无人接近。

无人接近代表着安全,同样代表着无人帮助。

她外衣内袋里有七杀给她的药,可以在毒发时护心,避免被伤及心脉,但是现在,她很难从廊下挪移到屋内服药。

大喊可以惊动别人,可是自身的弱势,任何时候都不应被人发现。谁知道附近有没有心怀叵测的人?

一直坐在这露台上等毒发过一波,也不现实,露台底下虽然温暖,但毕竟是在外面,寒风一阵阵吹过来,时间久了,身体虚弱情况下,还是会冻出问题。

她心中暗恨,恨自己还是不能收拾好情绪,未能真正做到金刚心境,浑然不侵。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还是要回去拿药。

她单手支撑住身体,勉强挪动着想要站起。

她的手指忽然僵住。

指尖旁,忽多了一双靴子。

紫金靴,属于男子的靴,靴子紧紧靠着她的手指,只要轻轻一抬,就可以踩上她的手指。

景横波没有立即抬头,似乎还没发现,又似乎很专心地研究自己的手指。

“在敌方没有任何动作的时候,最好自己也不要轻举妄动,最好能迷惑对方,当对方也摸不清你想做什么时,他也会等待。等待的间歇,就是你自救的良机。”

遇敌遇袭时刻,总是这些他教过的话一闪而过,想要阻止都阻止不住。

她慢慢咬了咬牙。

从她的视野里横扫出去,可以看到窗台上一盆冻梨。

故意放在室外冻的梨子,一般都很坚硬。

她用尽残余的力气,意念一闪,盆子最上面的梨子,慢慢飞了起来。

比平常慢,她毒发状态,实在不比平时。

她额头隐隐沁出汗来。

那靴子一动不动,面前紫金袍角静垂,对方似乎是个耐心极好的人。

梨子已经到了那人头顶。

景横波慢慢抬起头来,冬夜天气,满头汗滚滚而下,噗噗落在木板地上。

那人似乎一怔,道:“你…”

就在这一刻!

她一扬手。

梨子闪电般砸下!

那人手一抬。

一手抓住了梨子,看看,然后,咔嚓一口。

景横波僵住。

一瞬间想吐血。

“你看,”那人一边吃着梨子,一边温文尔雅地和她道,“今夜月色真好。”

景横波顿时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

月色极好,纤毫毕现,梨子飞到他头顶时,会有明显的投影。

只要他不是猪,都会发现那团动来动去的黑影。

景横波精疲力尽,干脆懒懒往地上一趴。

“好吧,”她道,“要杀要剐随便你吧。”

那人笑了笑,在她身侧盘膝坐下,紫金色袍角齐齐整整垂下。

“你刚才是什么功夫?”他问。

“隔山打狗。”她道。

他并不生气,若有所思,“隔空摄物,是很高深的内家功夫,看不出你年纪轻轻,居然有如此内力。”

景横波嘿嘿一笑,毫不谦虚,“天赋异禀明不明白?”

他看了看她脸色,道:“你有毒伤。”

“废话。”

“很不凡的毒,出自宫廷,应该还是最顶级最秘密的那种,一般人想被毒还想不到。”他道,“你身份定然不简单,你这样的人,混入公主身边,所为何来?”

“想杀了她。”她懒洋洋地道。

他似乎短促笑了下,摇摇头,“你杀不了她,你也没打算杀她。”

景横波瞄他,他背光而坐,垂落乌发如缎,依稀是一张风神温雅好容貌,她若有所悟,“你不会一直跟着我们吧?”

他笑道:“托你之福,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公主居然也有尊敬敬佩的男女。想不到她小小年纪,竟然也心怀万民。”

景横波诧道:“你一直守在殿上?你一直保护着她?你…”她心中电光一闪,“你是雍希正!”

他笑而不语。

景横波倒默了。

看和婉如此抗拒,原以为不过是一场政治婚姻,可这彻骨冬夜,雍希正亲自守在她寝殿之上,当真只是为了在未婚妻殿顶看月亮?

有一种守护和深情,无法言说,只在沉默中化为烟火。

她忽然有些怔忪——世间痴情男女,爱嗔痴怨难料,一朝红绳错系,乱多少红尘哭笑。

雍希正凝视着她,这男人目光很有力度,说话很慢很清晰,一看就是那种心志分外坚定的人,这种人能力强,野心大,也分外难以撼动。

景横波心中叹口气,觉得和婉与纪一凡的事儿,越发渺茫了。

“我知道你没有杀意,否则我早杀了你。但你这样的人留在和婉身边,也不怀好意。和婉太单纯,不该被你们影响。”他仿佛在打商量般和景横波道,“我决定把你送走。”

“送哪里?”

“绯罗那里。”

景横波忍住霍然抬头的欲望,保持神情不动。

“你看起来似乎无所谓,”雍希正依旧语气平静,似乎永远相信自己的判断,“但你的呼吸出现了变化。”

景横波在心中默默决定,回头还是要和七杀学习如何控制呼吸。

“当我不能确定你的来历,也不想惹麻烦时,把你送到我的政敌那里,是最正确的处理方式。”他道,“你出现在和婉身侧,必然和绯罗有关。无论你是绯罗的人,还是她的敌人,把你送给她,都会让她震惊不安,自乱阵脚,最起码明日的宫宴,她想做的事就可能受影响。”

他语气从容,字字如断金,纵然敌对,景横波也不禁暗赞,除了帝歌那几个人之外,雍希正是她见过的最沉稳,思路最清晰的牛人,这人年纪轻轻能做到副相,令绯罗如临大敌,果然不仅仅靠的是家世出身。

“和婉!和婉!快来救我!你夫君要杀人啦!”她忽然扯开嗓子叫起来。

雍希正没有阻止她,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殿内毫无动静,别说和婉,连宫女都没出来看一个。

“和婉我已经点了睡穴,她明天会很累,今天应该好好休息。”雍希正莞尔,“至于宫女,只要我在,都不需要别人。”

景横波吸一口气——她讨厌这些独霸专权的男人!

以为他们的安排就是圣旨,女人就该跪舔?

她决定了,必须把舅舅和外甥女送做一堆。

“我总不能穿成这样被你带走,你是生怕别人不误会你吗?”她指指自己身上的中衣。

雍希正果然不给她机会进殿,也不离开她,道:“我命人将你衣服送出来。”

景横波也不急,只要衣服能靠近她,她总有办法取出药来。

雍希正对着殿内拍了拍手掌,片刻,一个太监模样的男子,缓步出来,站在殿口,对雍希正微微躬身。

景横波忽然心一跳。

那人…

虽然和所有宫女太监一样,习惯性缩肩低头,但姿态似乎有些僵硬,更重要的是,他出现在殿口的那一霎,雍希正背对殿口还没回身,她一眼看见他出现时的姿态。

笔直,沉默,从容,他青衣的身影从黑暗的殿口忽然出现时,她竟恍惚觉得记忆的黑暗尘封也剥落,将这身影和某个影子重叠。

但这感觉只是一瞬。

随即那般弯腰弓背分外谦卑的太监姿态让她回神,忍不住在心底讥诮地笑自己一声。

看谁都像他!

打住!

雍希正看也没看这太监一眼,他这种人,本就不会将眼光落在低贱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