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忆中,未曾见过他这样的目光。

但随即转念,不禁心中自嘲一笑——没见过的多啦,在那事之后,当然一切都该不同。

此刻看见的,才是真相,不是吗。

她一惊便醒,眼看四周众人诡异目光,立即推开耶律祁,顺势在桌案后伏下。

并不觉屈辱,最屈辱是完全无知被欺骗,是完全无奈被压迫,一旦心中有了愿景,做什么都不过是过程。

耶律祁被她一推,这回头上云鬓真的歪了,啪一声流苏中坠落,滚到正中地毯上。

此时也不方便去捡,已经够吸引人注意了,再出头就是自己找死,两人都当没看见,将头低下。

一片寂静中,景横波眼角觑到宫胤雪白的袍角,缓缓从自己眼前过,并没有停留。

她心中悠悠出一口长气,暗赞七杀易容术精妙。

那片雪白衣角烟云般地过了,景横波眼光从空荡荡的地毯上掠过,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刚才滚到地毯上的流苏步摇呢?

被踩到?为什么没有发出声音?

然后她看见宫胤长垂至地的袍角下,忽然腾起一抹淡粉浅金色的烟雾。

景横波怔怔看着众人的脚步过了,流苏步摇不见了。

宫胤一脚将步摇踩成了粉尘?

她心中忽然拔凉拔凉的。

是巧合,还是…

好在虽然步摇消失得有点让人惊悚,但后来宫胤没有任何异常,他和襄国国主夫妇在殿上,按例道喜祝酒,敬国主夫妇,遥敬殿上殿下,众宾客起身恭领,诸般仪礼做完,从头到尾没有看景横波这边一眼。事实上也不大看得见,隔得太远。

景横波这回看见了绯罗,作为襄国女相,她排在前面,景横波正想着她能用什么办法来传递消息,忽然觉得肩头被谁一碰,她回头想看,却忽然看见自己膝上多了一根筷子。

拿起筷子仔细一看,上头有细细密密的小字,她却不认得。耶律祁忽然凑过来,在她耳边轻轻道:“香泽池里有玄机,让纪一凡右移三步。”

“什么意思?”景横波有听没有懂。

“我也不大明白。”耶律祁在她耳边沉吟,“绯罗不可能会将全计划告诉我们,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见机行事。”

他很入戏,靠着景横波说话,侧面姿态娇媚,罗袖软软地拂在景横波膝上。四周官员有些用眼角觑着这边,都不无嫉妒地暗哼一声,心中大骂这对夫妻感情忒好,这小娘子忒粘人,这做夫君的忒身在福中不知福。

景横波满脑子想着绯罗的阴谋诡计,哪在意某人的“千娇百媚吐气如兰?”

上头襄国国主一眼看见,笑对宫胤道:“难怪年轻人不知自重,那位年轻夫人,想必出身蓬门小户,甚是娇媚放纵。”眼神颇贪馋地在耶律祁身上落了落。

宫胤只低头喝酒,淡淡道:“此人似有狐臭。”

“啊。”襄国国主瞪大眼睛,甚八卦地道,“如此,那做夫君的倒算癖好特殊!您瞧那两人挨挨擦擦,甚是亲热,也不嫌味道大。”

宫胤又喝一口酒,眼也不抬,道:“想必饥不择食。”

过了一会,景横波看见前殿起了一阵骚动,随即看见一身红锦的雍希正出列拜倒在地,而殿后,和婉被女官贵妇缓缓搀出,翟衣双佩,九钿紫缨,头冠垂落珍珠面帘,珠光柔和,隐约可见其后年轻秀美面容。

景横波原本还想着是不是像电视里那样凤冠霞帔,盖头遮面,这样也许和婉可以狗血的李代桃僵,让个丫鬟装扮自己,然后想办法和纪一凡私奔。此刻一看和婉出来的阵容和装扮,才知道自己想得太简单,王家婚礼,身边侍应的人没有一百也有五十,衣裳冠制更有特例,不是谁想跑就能跑,谁想扮就能扮的。

雍希正与和婉拜倒在宫胤和襄国国主面前,按例参拜,各有勉励祝福话语,宫胤一直都是淡淡的,将一对玉如意放在宫人奉上的托盘里示意下赐,便抬手叫起。襄国国主和王后赐下的东西却不同寻常。

国主是短刀,王后是刀鞘。不过短刀没有开刃口,并无杀伤力。

耶律祁在她耳边轻轻道:“这是模仿当年第一代国主渡黑水泽送信一节。当年第一代国主送到对岸去的,就是开国女皇随身携带的短金刀。如今襄国这一礼仪,大抵是指从此后夫妻同心,如刀入刀鞘,协力对外,其利断金。”

雍希正与和婉起身后便向殿外行去,身后,跟上了纪一凡和一位年轻女子。分别帮他们捧了刀和鞘。纪一凡捧刀,那年轻贵族女子捧鞘。

“原来是这样。”耶律祁恍然大悟,悄声道,“纪一凡这身份,算是雍希正的傧相,等会是要将刀递给他的,雍希正持刀,和婉持鞘,两人在香泽边套上铁鞋,相向而行,至金案正中以刀入刀鞘,将当年第一代国主做过的事重复一遍,才算完成全套仪礼。这才是真正的合印。”

“幸亏刀不在和婉这边,”景横波喃喃地道,“不然我怕她干脆一刀就捅死了未婚夫…”

“香泽泥池里有玄机,等下纪一凡应该有固定站位,而机关肯定需要换个站位才能被触动,绯罗要你我做的事,就是迫使纪一凡换个站位。”

“咱们和殿下隔着台阶和一小段路,上下都是人,众目睽睽之下怎么逼他换位?”

“不然绯罗何必让你我去?就是因为出手容易,但看的人太多,众目睽睽之下出手很容易被发现,她是打定主意要躲在人群后,洗清自己的。”耶律祁笑道,“不过这个其实对你来说一点不难,你随便操纵什么东西砸砸纪一凡的头,他也就移动了,正好也报了他推你下屋之仇。”

“你想害死我就赶紧地!”景横波瞪他一眼,顺手塞了一个肥猪蹄到他嘴里,笑道,“说这么多,辛苦了,吃块肉润润嗓子,啊?”

这席上的猪蹄是摆菜,白惨惨的毛都没拔尽,一股腥膻之气冲鼻,景横波欣赏着耶律祁瞬间要吐的表情,顿觉心神大畅。

筷子刚刚放下,忽觉背后有如芒在背感觉,似乎被什么目光紧紧盯住,她微微侧头,用眼角余光打量绯罗和帝歌重臣那边,没有什么异常。

收回目光时她有意无意瞟了一眼殿上,宫胤似乎正在和襄国国主攀谈。

她目光近乎茫然地从他袍角掠过,重重地落在朱红的殿柱上。

不该看,要洗眼睛。

以意念操控物体来砸纪一凡,迫使他换位置是行不通的,这等于告诉在场无数人自己是景横波。最起码宫胤和绯罗一定能发现。

景横波正在思考办法,忽然听见一个女声轻微地“啊!”了一声。随即听见一阵低微骚动。

她转眼,才发现跟在和婉身后那个年轻贵族女子,忽然跌倒在地,也不知道是被什么绊住了。

景横波眼尖,隐约看见她鞋底附近有一颗粉红珍珠,似乎正是先前耶律祁鬓上的步摇上的珍珠。

可是步摇不是已经被宫胤踩成灰了吗?哪来的珍珠?

景横波确定刚才自己在宫胤离开过,注意过红毯,那步摇在他走过后完全消失,红毯上什么都没有。

只剩下一个可能,就是还有珍珠先前就滚落一边,但要落,也是落在红毯和白石地面的缝隙之间,如此才能躲过宫胤那凶猛一踩。

但既然已经滚到一边,现在又怎么能忽然滚出来,滑跌了那少女?

景横波盯着那颗珍珠,浑身的汗毛慢慢竖起。她忽有诡异感觉,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劲,但又说不清哪里不对劲。

那少女跌倒在地,一时爬不起,和婉见状,立即回身要去扶。

当然用不着她去扶,后一步的宫女也不少,都赶上来去扶那少女。一大群的宫女低下身,撒开的宫裙裙摆,遮住了地面。也遮住了那少女跌落在地的托盘。

景横波心中那种诡异的感觉又出现了,她努力探身,想要看清楚那边的情况,但人太多太杂,能看见的只是重叠的人腿和裙子。

片刻后,那少女已经被扶起,但神情痛苦,似乎已经不能走了。

有人将情况报上去,襄国国主皱起眉。这男女傧相,是特意选出来的襄国贵族少年男女。一般都选出身高贵的未婚纯净少女,以示吉祥。这下人忽然出了问题,临时找谁来替代?

宫胤高高坐在首位,浓黑眼睫微垂,似一尊在云端的神,无意于人间纷扰。却忽然开口:“既然女傧相不能行礼,那就换人吧。选在场身份最为高贵的女子代替便可。”

女帝本色第十二章情海生波

襄国国主脸色一变,阶下绯罗一怔。

除了王后和公主,就她这女相身份最高贵了。

众人脸上也多有怪异之色——绯罗高贵是高贵了,可这是个寡妇,还是个嫁了三任夫君的寡妇,襄国更有她杀夫的传言,这样的人参与喜事已经算是给她面子,算襄国王室开明。还让她担任女傧相,别说面子问题,吉祥角度来说,也不妥啊。

但宫胤开口说的话,谁敢违拗?国主脸色也就一变,随即笑道:“国师所言甚是,不知女相可愿偏劳?”

绯罗立在当地,脸色微微发白,她一千一万个不愿意!

用尽心思,不惜和耶律祁交换条件,目的就是为了等下的计划中,好让自己干净地摘出去。她已经打定主意今天整个仪式过程,都要处于人群中,众人目光下,博个清白毫无嫌疑。

但此刻容不得她拒绝,她一人无力抵抗宫胤,更不能得罪襄国国主。

她只得盈盈转身,整出一脸荣幸的笑意,娇声道:“绯罗谨领圣意。”

襄国国主咳嗽一声,目光有点飘,一旁的王后脸色铁青,大袖下手指似乎在捏国主的腿,国主的脸色越发难看。

三人暗潮汹涌,宫胤就好像没看见。

景横波一脸古怪,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神情若有所思。

绯罗转身,端起那放了刀鞘的托盘,走在和婉身后,队伍又恢复了正常。

等一行人走到那香泽池子边,景横波原以为客人们也该出来观礼,不想众人都坐着不动。她问耶律祁,耶律祁道:“按说是该观礼的,想必国主也怕人聚多了,容易出事,干脆都不让动,这样也安全些。”

景横波想安全是安全了,但如何能逼纪一凡让开三步?

襄王夫妇站起,对宫胤伸手一引,道声:“请。”三人一起下殿,前往玉阶下庭院观礼。

景横波看了下众人的位置。和婉与雍希正对面而立,侧对众人。纪一凡站在雍希正身边的池角处。绯罗站在对面同一位置。宫胤和襄王夫妇三人侧背对她,面对殿下众臣而立。

有宫人上去给未婚夫妻送铁靴,所谓铁靴就是束紧了口子的皮靴,镶铁皮靴尖,淤泥池中行走艰难,穿沉重的靴子走更难,以此表示牢记当年第一代襄王渡沼泽之艰辛困苦,不堕先王之志。

和婉蹲下身套上铁靴的时候,绯罗忽然上前,亲自帮她穿靴。和婉有点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对绯罗没什么好感,下意识避了避,绯罗却微笑着,扶住了和婉的肩。

景横波看见她扶住和婉肩的一瞬间,和婉似乎僵硬了一下,随即缓缓穿鞋,直起身。

与此同时她看见绯罗手背在身后,似乎在整理腰部衣服一般,对外掸了掸。

耶律祁“咦”了一声。

景横波敏锐地看他:“咋了?”

“计划有变。”耶律祁道,“绯罗取消了原计划,不要我们想办法让纪一凡移动了。”

景横波一怔,想着绯罗为这个计划已经筹谋了很久,一定要当着众多来宾的面,杀了雍希正,嫁祸纪一凡,怎么舍得忽然放弃?

她心中忽然有些不安。

“她说做就做,说不做就不做,她是你妈啊?”景横波一挥手,“不行,她说不做我非要做,非要纪一凡动三步不可!”

耶律祁似笑非笑看着她,懒洋洋地道:“行,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总是依着你的。”

他语气宠溺,靠在景横波鬓侧吹她的碎发,景横波头一偏,不着痕迹地让开去。

耶律祁笑容似不在意,眼底光芒幽幽。

此时在大殿席上的官员们虽然没有下座跟随,但都饶有兴致地伸长脖颈观看下方的仪式,景横波斜斜靠着桌案,拈着酒杯,似乎对那杯中酒特别有兴趣,有一口没一口地喝。

她高挑修长,媚态天生,做女人时令人觉得天下少有女子如她一般女人味十足,谁都可以扮男子唯独她不能,然而真这么扮了,却又是一番新风采,英秀中几分媚意,活脱脱意态风流红粉少年,殿中那些年轻夫人们,一多半都在偷偷看她。

景横波在看襄国王后,嘴角一抹邪笑,左一眼,右一眼。

耶律祁一看她那姿态神情就知道她要使坏了,然而使坏的景横波眼睛光彩熠熠,令人觉得便是搅翻了天地,能多瞧一眼这风流也值得。

他就殷勤给她斟酒,左一杯,右一杯。

景横波眼神在襄国王后耳垂上飞过。

襄国王后忽然觉得右边耳环往下一扯,她轻轻哎哟一声,护住耳朵,道:“大王,您这是做什么?”

“什么?”襄王莫名其妙地偏头看她。

他一偏头,王后一呆,这才想起大王在自己左手边,怎么可能伸手去扯她右耳垂?再说这场合大王怎么会忽然扯她耳环?

她看看自己右手边,没人,只在斜侧方,站着幼弟纪一凡,他离自己还有三四步的距离,双手捧盘,万万没可能伸手来扯自己。

纪一凡迎上她眼光,莫名其妙地向她一笑。

王后怔了怔,想着也许是幻觉,放下手,端然而立。

此时雍希正在纪一凡的托盘里取了刀,和婉在绯罗的托盘里取了鞘,两人在池子两端对望一眼,扎起袍服,各自下池。

池中淤泥,正到雍希正小腿,和婉膝盖。

因此,雍希正走路就要方便些,他是男子,步子也大,几步就能到池子中心。

和婉就不行了,淤泥阻力大,靴子沉重,走得磕磕绊绊。

但按例两人要同时行到金案前,所以雍希正的步子也很慢。

殿前殿后皆无声,人人凝注那一对璧人慢慢接近,前人的艰苦跋涉到此刻简化成一道短短的池子,跨过便是新路程。

景横波饮酒,目光如流波,掠过。

襄王后忽然又觉得耳垂被重重扯了一下。

她赶紧摸耳朵,眼角看了看身边襄王,他正满怀感慨地看着和婉,眼底隐约有光芒闪动。

襄王后心中有些不快——襄王早年沉迷炼丹,伤了身体,多年来膝下空虚,早先只有和婉一女,两年前才多了个儿子。这幼子是她生的,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从妃子直升为王后。

襄王老来得子,自然将儿子千宠万娇,可长女毕竟也宠爱了那么多年,感情早已根深蒂固,这些年因为觉得愧对女儿,襄王对和婉的宠爱甚至更上层楼,襄王后为此已经不满很久。

想到和婉,不禁就想到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弟弟,她瞪了纪一凡一眼。

向来幼弟怕长姐,纪一凡被她一瞪,下意识向左移动了一步避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