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人绝不可能这么长时间飘着。

那紫影长发披散挡住了脸,隐约露出秀美的轮廓,在空中水袖蹁跹,幽幽地唱着狐狸们的相亲相爱史。

山风浩荡,她身子以一种人体不能达到的弧度翻转折叠,既翩然又僵硬,让人想起现代那世那些利用鼓风机做出各种动作的充气人。

她的头和脚可以折叠在一起,她的脑袋可以从裆内探出,她的右腿搭在左肩,柔若无骨。

烈烈山风,荡荡鬼影,幽幽吟唱。

隔壁屋子爆出一声惊叫,紫蕊和拥雪也看见了。

一声惊叫将景横波唤醒,她摸出匕首,抬手一扔。

匕首冲那紫影头顶上方而去,在那影子上方呼啸纵横,横劈竖砍。

景横波认定这家伙头顶一定有黑色的,柔韧的,看不见的细丝吊着。砍断了他就不能装神弄鬼了!

匕首在所有可能的位置呼啸来回,都砍在了空处。

没有细丝。

景横波越砍心越凉——难道真是鬼?

紫影冉冉地逼近来。山风吹起她的长发和衣袂,露出半边脸雪白。

景横波盯着那影子,手一招收回了匕首,握紧,准备如果这鬼真的暴起伤人,她就红刀子进白刀子出。

那鬼还在唱歌。

“大狐狸病了,二狐狸瞧,三狐狸买药,四狐狸熬,五狍子死了,六狍子抬…”

歌声流水般过,紧张状态下的景横波原本没在意,忽然一怔。

等等。

狍子?

不是狐狸吗?

宛如一道闪电劈下,瞬间恍然大悟,她大怒,抬手砸出一块石头。

“伊柒你去死!”

砰一声她关上窗户,躺下睡觉。

啪啪几响从隔壁传出,半空中哎哟哎哟惨叫,大概是紫蕊和拥雪也砸了石头,以报复伊柒半夜装鬼吓人。

伊柒在空中抱头无处鼠窜,哀哀地向上空叫:“老不死,你害我得罪媳妇,快放开我!”

半空中嘎嘎一笑,声音颇不好听。景横波再推开窗户,紫影已经没了。

“无聊的老不修!”她冲半空怒骂一声。

啪地一坨鸟屎落下,屎大如盘,景横波迅速缩头,鸟屎在窗户上溅开黄黄绿绿一大片。

景横波啪地一声再次推开窗户,“要不要脸啊你!”

轰然一声,这回坠下的是一只老鹰。

景横波迅速缩头,窗户一关,鸟屎上再溅上鸟毛一簇。

景横波抱膝坐在床上,忧伤地看着窗户,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虽然看着七杀的德行,也知道紫微上人没啥值得期待的,但坑爹到这个程度还是有点突破峰值。

高人高人,就算游戏人间,内心自有风骨,狗血小说都这么说的。

可这位,坑蒙拐骗杀人放火扮鬼装贼无所不为,还故意挑起她的内疚和自责,在她心绪不宁的时候扮幽魂击中她软肋,被揭穿后也不羞愧甚至不见好就收,泼妇一样以牙还牙,明摆着一个一丝亏都不肯吃一点脸都不要的老不修。

以往听七杀大肆吹嘘如何欺负师傅,还以为紫微上人是个脾气很好的娘娘腔,现在看来,娘娘腔也许有,脾气很好?算了吧,受欺负?呵呵!

想到自己还要有求于这个老不修,想到这个没品的老家伙一定会挟恩求报,不知道会提出什么古怪要求,她顿时觉得相信七杀果然是世上最不靠谱的事情。

山崖上再没有动静,连英白裴枢等人都没有出面,要么被紫微上人钳制住了,要么就是在装死。

景横波忧伤地展望了一下前景灰暗的未来,倒头睡觉。

再悲剧的事,都是明天才到,何必现在就急着操心忧虑呢?今朝有床今朝睡,对吧?

后半夜的睡眠很安稳,就是总做梦有鬼影在飘。

一大早她顶着满眼的红血丝打开门,紫蕊和拥雪已经起来做早饭,两人眼下好大黑眼圈,显然也没睡好,连二狗子都不再吟诗,蹲在窗边看对崖的松树,景横波凑过去一看,对崖树上有只少见的白老鹰,正在顾盼自雄。

“那是啥,那是啥?”二狗子问。

“麻雀!麻雀!”景横波拍它的顶毛,“少见的白麻雀哟,狗爷抓来做喽啰,狗爷抓来做喽啰。”

远远看去,那只白老鹰,也就和麻雀差不多大。

二狗子陷入了沉思,或许它被霏霏欺负久了,进入深山看见很多鸟,开始思考培养手下以对付小怪兽的可能。

小怪兽盘在桌子边睡得正香,忽然睁开眼睛,探头对那边白老鹰看了看,然后一脚把二狗子蹬出了窗外。

彩羽乱飞,二狗子挣扎半天才爬上窗户,大骂:“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爷去找喽啰,杀你不嫌迟!”

每天都这种戏码,景横波早看腻了,撇撇嘴,出门洗漱。

门一开,她差点脖子向前一伸。

我勒个去,哪来的一堆山精?

面前站着一群人,说是人,着实有点凄惨。衣衫是破烂的,脸是青肿的,浑身是泥巴的,看上去像在烂泥塘里滚了三年再被轮了的。

她伸出手指点了点,一二三四五六。

“咦,你不是喝醉落崖了吗?”

对面的戚逸眼睛里还晕着圈圈,看上去像快醉死了。

“咦,你不是去救人了吗?”

对面的陆迩鼻青脸肿嘴歪斜,救得果然很辛苦。

“咦,你不是去参拜佛光了吗?”

对面的武杉吊着个胳膊,再打不了合十。

“咦,你不是去采药了吗?”

对面的司思嘴肿成香肠嘴,还在嚼着一个形状颜色都很恶心的东西,眼看着嘴更加肿了。

“咦你不是尿遁了吗?”

山舞看起来伤痕最轻,似乎没什么大碍,但脸色明显不对劲,紫涨紫涨的,不时忍不住勒住肚子,不时在地上转圈跺脚。

嗯,看上去像在憋尿?

“接师傅的那个哪去了?”

尔陆不在。

“去黑水泽接师傅了…”逗比们愁眉苦脸地说。

景横波看向最后一个,他还穿着昨夜的紫裙子,披散着头发,一张脸被粉涂得雪白雪白。表情很惨,嘴巴扭着似乎随时要吐的样子,可景横波一点都不想放过他。

“我的狍子呢?”

伊柒脸上想吐的表情更鲜明了,嘴巴扭了几扭,吐出一簇毛。

狍子毛。

景横波瞪着那狍子毛——整只狍子不会被他活吃了吧?

当然不会是他心甘情愿的,瞧他们那被轮得痛不欲生的表情。

难怪飘荡那么久都不肯回山。

景横波看看六个人,想着昨天自己那一堆“狐狸谋杀案”的谬论,想着那家伙哭哭啼啼跳水的姿态,浑身汗毛唰一下竖了起来。

这里不能呆!

老家伙睚眦必报,而且手段下作花样百出!

要说得罪得狠,昨天她那堆话肯定比七杀得罪师傅来得狠。

她小命会被玩完的!

景横波唰一下转身,招呼紫蕊拥雪:“收拾包袱,咱们走路!”

她话音刚落,满山里忽然回荡起沉雄的声音。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玩了我徒弟,管杀不管埋。”

最寒冷的季节过了,大荒的天气日渐回暖,温暖的阳光将回廊晒热,那人的衣襟却依旧如雪之寒。

宫胤在听蒙虎回报,手指轻轻插进小胤胤温暖柔软的白毛里。

“已经抵达七峰山。”蒙虎神情有忧色,“只是我等担忧,紫微上人那性子…听说七杀大兄当初练武时,命都去了半条。”

“命只要在就够了。”宫胤淡淡道。

蒙虎垂下眼,他知道主子向来是心硬如铁,决断如钢的人。有段日子他险些以为主子变了,到后来他明白原来主子从来初心不改。

成功的男人,自有他常人难及的狠,对自己,对他人。

“之前的路已有变数,往后的路更加艰难。”宫胤道,“天地辽远,早该放手。”

蒙虎点点头。是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能量,每件事都会出现变数,前行过程中,全盘掌控是不可能的。他们做的,从来只是根据对方的动因,提供一点线索,之后无数个可能,由当事人自己选择。每个选择导致的结果,也只有当事人自己承担。

事情都要自己去做,能做到,才能走下去。

那条路已经鲜明地开端,后头,就是自由发展的天地。

宫胤给小胤胤梳了梳毛,端详了一下小草泥马,道:“长大了不少,之后可以添加些硬料了。”

“是。”

“听说那人做得不错,传来看看。”他出了一会神,忽然道。

蒙虎转身,做了个手势。

片刻,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他听着,微微皱了皱眉。

蒙虎也皱眉转身,指了指正走过来那人脚下,道:“不要踮脚,不要故意放轻,不要想着要控制脚下。”

那人停在那里,过了一会,继续前行,这回蒙虎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宫胤回头,对那人看看,日光下那人冰雪琉璃彻,似要被晒化。

他难得眯了眯眼睛,第一次在阳光下直面,他有些不适应,原来日光下,是这个样子啊…

看起来不怎么舒服呢…

当初她有没有嫌弃过?

他又开始出神,那人静静地等在廊下,没有不耐烦之色,也没有谦恭不安的神情,眼眸远远地投出去,似在看着远方,又似什么都不看。

蒙虎神情满意,挥挥手示意对方下去。

这回之后,想必可以不再连续长途来回奔波了。那样真的太辛苦。

那人转身的时候,神态依旧高贵。

宫胤看着那一抹雪白的衣袂转过廊角,在蒙虎奉上的金盆里洗了洗手。

“等黄金部战事告一段落,便准备远行行装吧。”

“是。”

“一刻钟内在半山民居中找到我,我就放人质。”

景横波攥烂了手中一张鬼画符的纸条。

刚才她一转身,发现紫蕊和拥雪都不见了,然后门上忽然多了一张纸条,纸条上的字她一个都不认得,但七杀一看就认得。

景横波欲哭无泪——她是来治病的,不是来玩饥饿游戏的,老不死无聊发了疯,逮个新人就像猫遇见了老鼠。

“一刻钟我如果没完成任务,他会不会宰人质?”

“会。”七杀异口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