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枢是和景横波争吵,才一气之下潜入上元,想要独力救走紫蕊的。谁知道遇上锦衣人这个变态。

而景横波,曾有机会救他,却最终没救。虽说是被裴枢震撼,不得不尊重他的意志,也心存侥幸,觉得不致于死,但那一霎行为,真的导致了谁也没想到的惨烈后果。

这要景横波情何以堪?

她将一辈子活在内疚之中!

好半晌穆先生才上去,下来得很快,上去得很慢。

还没到井口,景横波的脸已经探过来,急不可耐地问:“怎样?没事吧没事吧?”又看他身后,“他受了伤,你怎么不带上来?是不是不大好带,要不要人帮忙?”

穆先生一抬手,拦住了她的手,“横波。”他道。

只是短短一句。

她望着他,从他的眼神里看出答案,他心疼地看见,她的眸子唰一下黯淡如灯灭,眼看着有什么晶莹的液体就要泼了满脸,他正想上前一步,将她搂进怀中好好安慰,她却唰一下转过身去,压住井口,对那边抬眼看过来的两个女子笑道:“呵呵没事没事,受伤了,不轻,一时拖不出来,我和穆先生另想办法,孟破天,此地不可久留,麻烦你带着紫蕊出宫吧。我想现在我救出你们的消息还没传出去,这时候明晏安还在故意放水,不让侍卫出动,你们趁这机会出去最安全。去吧去吧,去吧。”

她一口气说了一大串,速度极快,不给自己失态的机会,也不给紫蕊孟破天反应的机会,赶鸭子一样过去,将她们赶起来,不由分说把紫蕊往孟破天手里一塞:“你的命是我救的,你得报答我,不然你就是没江湖义气对不对?你给我把紫蕊送出上元,我知道你有办法。”

孟破天呆呆的,眼珠子没什么活气,但对“江湖义气”四个字还是有反应,也没了先前的明亮张扬,牵了紫蕊的手就向外走。紫蕊也不说话,生怕打扰了她和景横波,只回头看了景横波一眼,就和她走了。

景横波看她俩走了,果然宫内没传出什么动静,她猜的不错,明晏安还不知道这边锦衣人失败,还在约束着护卫,要等尘埃落定再来。

安静下来之后,她才靠着井壁滑了下来,支起膝盖,手撑住头,手指顶乱了一头发。

穆先生站在井边,看着她披泻的黑发,微微颤动的肩膊,心头一阵尖锐的刺痛。

刺痛的不是她此刻终于暴露的脆弱,而是她到此刻才暴露脆弱。

在知道噩耗之后,她这么放纵无羁的性子,竟然能立刻约束住情绪,将两个女子送走。

她甚至想到孟破天留下来可能会惹事,干脆以恩义相挟,让这个最重江湖义气的女子,不得不保护紫蕊先走。

她还考虑到此刻明晏安故意放水,走最安全。

情绪剧烈波动之下,仓促之间,能如此思路清晰,谋划周详,她确实已经成长。就算是他自己,也不能保证在这样的心情下,做到这么多。

可唯因如此,觉得心痛。

她这样的人,成长到今天,到底付出了怎样的摧心代价?

她到底是长成了翅膀,还是在长久的艰苦磨折中,被折去了最初的鲜亮翅膀,另行练就了一双铁翅?

而更令他情何以堪的是,这折断她鲜亮初翅的人中,似乎他也算一个…

他深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想要揽住她的肩。

她却又霍然起身,咬牙道:“不,我不信这个邪!裴枢那么邪性,老天都不敢收,怎么可能就这么…”转身就要下井。

穆先生哪里敢给她看那惨状,那可能就真支撑不住了,急忙要拦,却心情波动,也忘记了景横波的瞬移能力。

身影一闪,她从他臂间不见,只留一抹淡淡幽香。

他注视空空怀抱,惘然如失,似乎由这一刻擦身,预见更多无奈的未来。

女帝本色第八十一章真爱柔软

景横波身影出现在井中。

黑暗井下,血肉模糊的尸首,很是瘆人,她此刻却完全忘记害怕。

她并没有去看那尸首,不用看也知道那死得不能再死,她不要面对那个。

“裴枢…”她扶着井壁,轻声唤,“裴枢,裴裴,枢枢,你出来,你出来…”

…黑暗中有人霍然睁开眼睛。

“裴枢…”景横波把井壁一寸寸摸过去,声音从未如此柔和,“我知道你没死,我知道你骗我,你一定想看我急对不对?嗯嗯我承认,我真的急了…你舍得我急吗?回答我一声好不好?”

…黑暗中他呼吸急促,张口要答,一只冰冷的手,忽然捂住了他的嘴。

他要挣扎,四周却十分紧窄,他完全动弹不得。

“小枢枢…”粗糙的井壁磨伤了景横波的手指,她似浑然不觉,语气多了几分诱惑,“出来啊,别闹了,你出来,咱们什么都好说,你伐开心,要抱抱也可以,怎么样,想不想?”

他挣扎得更激烈,可那该死的手也捂得更紧,甚至有另一双手,按住了他的身子,避免他发出动静。

他有些奇怪,这四周这么逼仄,是怎么容得下三个人的?

景横波将井底都摸了一遍,沾了一手的青苔和血,越摸越绝望,最后精疲力尽地坐倒在地,靠着井壁,呆呆地望着天,井口穆先生的脸探下来,眼神满是担忧,她看得清晰,天快要亮了,这真是奔忙的一夜,惊心动魄的一夜,令人绝望的一夜。

她看出穆先生眼神里的牵挂,心中一堵,大力拍井壁,“裴枢!尼玛你什么意思?你搞我啊?诈死吓我啊?好吧你是吓到姐一点点了,但是你就没想过,玩过火了怎么收场吗?我数一二三,你敢再不出来,我就和你绝交,真的永远绝交,你就算回去我也绝不理你,我说到做到,我数了,我数了啊,一…”

…他开始试图用腿去踢那压住他的人,又怒瞪那只手,可惜手生根一样不肯动弹,腿倒是踢出去了,很快碰到石壁,踢得他脚趾剧痛,转瞬又有人压上来。

“一、二…”景横波数得很慢,眼睛东看西看,期待着马上有人推开身边一处石壁,探出头,对她笑出一口白牙,“嘿,我和你开玩笑的,吓着了没有小波儿?”

身周没有动静,井壁坚实,回声幽幽,血腥气浓郁,尸首一动不动,青苔泛着潮味,满地血水横积…这里如人间地狱,她的心也似遇上地狱。

“…二点一、二点二、二点三…”她越数越慢。

井上穆先生实在不忍听,对她伸出双手,示意她赶紧上来,如果不是她太懒,钢钉没收,跳下去没地方站的话,他早想下去把她拎起来了。

这样子也许她还好,对别人着实是折磨。

…黑暗里他听着那缓慢数数一声声,只觉得每一声都敲在心上,他少年意气金戈铁马,当初不懂喜欢只爱血染黄沙,到如今明白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却不懂如何去喜欢,直来直去,依旧如使剑一般大开大合,他以为爱也就是那般,狂风暴雨的付出,霸气十足的给予,不容拒绝的恩赐,只要我给,你便接受。

然而此刻隔着井壁,听她这般绵长地数数,金刚般的心,忽然就软成了这井壁上的青苔,携着清新和生命的气息,微微潮润,按上去,便能盈出一汪水来。

他忽然懂得了恋慕的真正滋味,原来亦如这青荇,飘摇柔软而酸苦。

他忽然懂得了爱情里,那种没有缘由的放松与柔软。

一壁之隔,她不理穆先生的双手,偏过头去。

“二点九点一…二点九点二…二点九点三…”越数越慢,直到,“…二点九点九…二点九点九一…”

她忽然住了口。

自欺欺人,终究是因为不愿面对,然而不愿面对也得面对,她曾经有做懦夫的权力,那时候不知人间风雨,然而现在她避无可避。

她忽然狠狠一掌,拍在井壁上。

粗糙的石壁立即划破了她的手,她浑然不觉,猛地双手抱头,开始呜呜哭泣。

“尼玛你个裴枢…你还真不出来了…你至于这样吗…你至于用这种方式让我后悔吗…”

…黑暗里他震了震,一时有些茫然,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好像之前有和她吵架来着,好像自己是赌气来上元要救人来着,好像在上元遇上之后,又吵了一场来着,当时自己说“有种你别后悔…”

现在她后悔不后悔他还想不到,他自己已经后悔上了。

他是随口说的好吗!

他已经忘了好吗?

隔壁传来呜呜的哭泣声,他挣扎的身躯一震,整个人都僵住了。

是她在哭吗?

是她…在为他哭吗?

第一反应是心疼,用句他以前觉得肉麻的话来说,他真的觉得哭得他心都疼了,然而那疼痛里,却又隐隐泛上不可置信和狂喜——她是为我哭吗?她真的是为我哭?原来她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讨厌自己,她心里他一直很有地位是吗!

一时间不知是悲是喜,是心疼是澎湃,他知道景横波并不爱哭,她宁可笑着骂人,也不肯流泪哭诉。

他有点苦恼地想,好像被那锦衣人传染了变态了…

“…呜呜呜我真的后悔了…我不该和你吵架…我不该用那样粗暴的方式对你…我好歹该先哄着你和你说明白…我后悔了…我承认我后悔了你赢了…只要你别用这样的方式惩罚我…”

裴枢暴怒起来,伸手就去掰那捂住自己嘴的手,虽然他变态地想多听听景横波的哭声,这是景横波第一次为他哭,保不准也是最后一次,但他更明白,这个时候他再不出去,那以后他就得哭一辈子了。

那手不肯放,他一拳就打了出去,对方似乎也没想到,他手上重伤还能打出这么暴烈的一拳,砰一声这一拳正中肚腹,风声急响,那人似乎被打飞出去,另一个负责按住他手的人,急忙出手援救同伴,裴枢没了牵制,大喜之下急忙翻身,便要去推自己身后石壁。

他根据声音判断,自己和景横波只有一壁之隔,一定有办法推开。

手指刚刚触及石壁,脚踝忽然被人抓住,那双手如金刚一般,一抓就掐住了他的软筋,一股麻痹贯穿全身,他连声音都发不出了,然后他如麻袋般,被人一路拖了出去…

少帅眼看自己离那石壁越来越远,愤恨的拳头狠狠地捶打在地面上…

哭泣声回荡在狭窄的井里,听来越发滞闷,穆先生再也忍耐不住,不顾钢钉危险,跳了下来。

景横波哭得稀里哗啦,抬头看看,伸手一挥,将钢钉卷开。

这动作让穆先生由衷安慰和感激,感激她这时候还能想到他,她越来越体贴细腻,也因此越来越让人心疼。

他快步过去,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景横波此时心中并无风花雪月,只有无穷的悲苦和悔恨,这个时候谁的肩膀对她来说都是渴望的依靠,她立即往他身上一趴,拿了他的衣裳当抹布,眼泪哗啦啦浸了他满肩,一边哭一边砰砰捶着拳头,“这个混账!这个脾气没救的怪胎!一把年纪了不长情商!赌什么气闹什么情绪!充什么英雄逞什么能?不知道天大地大性命最大吗?他这是存心让我不能好好过日子啊啊啊啊…”

“别哭…别哭…”穆先生抚着她肩头,往日里滔滔口才,到如今都凝噎在咽喉里,化为反反复复这两句。

心底不知是怜惜是苦涩,怜惜她的背负,苦涩着结局如此令人难以接受,忍不住又想,如果自己死了,她是不是也会这般为自己哭?

这么想的时候,忍不住要笑自己小家子气,如女人般计较,然而在情感里,谁又能真正大方?

他抬起手,摸了摸脸上的面具,很多时候,他很想就这么撕下面具,告诉景横波,自己是耶律祁。

穆先生这个身份,于她,实在没有隐瞒的必要。

他真的很想以自己的身份拥她入怀,而不是那个变得越来越莫名其妙的穆先生。

然而当那个人横插一脚,这面具似乎就变得难撕起来。他怕撕下面具,她从此就完全当他是耶律祁,永远无法真正走近。

她对穆先生有一份似有若无的莫名情感,而不是对耶律祁。

只有当他还是穆先生,她才有时会因为疑惑和混淆,下意识地对他亲近。

他只想戴着这个面具,有机会靠她近一点,更近一点,直至用耶律祁的穆先生,渐渐覆盖了那个人的穆先生。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然而这份亲近,说到底不过是借着人家光,含着对她的欺瞒,才得以拥有,他又情何以堪。

手指已经触及面具边缘,慢慢顿住。

终究,舍不得。

哪怕她此刻的依偎,是心里认为他是那个他,他也认了。

要如何放开这个怀抱,如何再做回近在咫尺远在天涯的朋友?

含着香气的泪水在自己肩头干透,撕开面具后要如何拥有?

他轻轻叹息,抱紧她,抚着她微微耸动的肩背,井底血腥气浓郁冲鼻,他却只嗅见她泪水的苦涩气味。

她在他怀中微微颤动,是一朵雨后瑟瑟的花,他珍惜她此刻的无助柔软,只恨自己不是矗立在她心头的树,为她遮尽这人间风雨。

她哭声渐低,开始喃喃咒骂,那是她情绪调整过来的标志,他心中微微感叹,感叹她出奇的坚韧,正因了这坚韧和明艳,他们都爱她。

他仰头望着井口,从底下看过去,井口拢着最狭窄的天。

情感的出路,似乎也这样,越走,越狭窄。

一生情感,似乎只剩一个心愿。

但望你能爱上,真正那个我。

裴枢被一路拖出了通道。

井壁连着的通道里,留下了他一路捶下的拳印。

眼前忽然一亮,已经出了通道,裴枢转头,果然看见锦衣人那张举世无双第一可恶的脸。

裴枢盯着那张脸,心中盘算着找一百个男人睡了他的具体操作过程。

锦衣人却似乎看他很顺眼的样子,态度很好地吩咐人扶他起来,给他包扎,两个超级小矮子跑了过来,其中一个看他的神情畏畏缩缩的,裴枢这才明白,原来先前在井壁地道里按住他的,是两个侏儒。其中一个挨了他一拳,才会这么顾忌他。

再回头看看那通道,窄得和蛇洞似的,可能根本不是给人走的地道,另有他用。

他刚才落下的时候,井里已经布了一层网,落网刹那他看见一个人被从井壁上一个洞里扔下来,落在了钢钉上,随即那网一收,他被拖进了井壁的洞里,被俩侏儒按住。

因为洞太小,出口必然也小,掩在一片青苔里,耶律祁和景横波思路没错,认为井内可能有通道,但都犯了思维定势的错误,总认为要有地道必须能让人进入,太小的洞根本不合理。所以摸索时只估算可容人最起码躬身进入的范围,一时没有想到去按一按那些凸出的,只比腰粗一点的单块石块。

裴枢所在的地道人是无法通过的,只能躺着过一个人,或者孩子也可过。可锦衣人有侏儒,偏偏他的侏儒一直藏着,景横波和耶律祁都没看见。

裴枢再看看身边,还是间灯火通明的殿室,锦衣人和护卫们都在,一个个神情自如,根本不把刚才的事当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