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再上药…包扎…洗伤口的时候,注意力全在那些血肉上,她还不觉得,此刻洗干净了,她才惊觉面对的是年轻男性一丝不挂的躯体,这让她又想扔下布巾逃脱,然而她最终还是咬牙站住,一个洞一个洞的塞药,伤口很多贯通伤,她得抱住那身体翻来翻去,血脓沾了一身,那躯体软绵绵如一堆死肉,丝毫使不上力,她不得不抛下少女的矜持和羞涩,拉开他的身体,抬起他的大腿,抱着他轻轻翻转,少女光滑的脸颊,贴在那几近丧失生命力的腐烂身体上…

太疲累太紧张,她没有注意到,窗外悄悄站下的人影。

锦衣人似笑非笑,裴枢眼神晦暗如夜。

当日救孟破天,是他身为男子的责任感驱使,他没有想过要回报,也没有想过和感情有关的事,他遇见过那么多女人,也因此明白,自己现在喜欢的,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然而此刻,那臭气熏天,寻常人一进去就要吐出来的小屋里,那少女默默所做的一切,让他如铁石坚刚的心,都隐隐震动。

是什么让她这样坚持,这样勇敢?

夜色渐渐深了,疲惫欲死的孟破天,拒绝了锦衣人护卫安排的睡觉地方,只要求了一条长凳,睡在床上人的身边。她累得沾凳子就睡着了,但一翻身就掉下凳子醒来,一醒,她就立即扑过去看看那人伤情,查他的体温和脉搏,拭去他身上冷汗。轻轻帮他翻身,以免背后伤口压迫化脓。大半夜的又换了一次药,厨房里整夜开火烧着热水,满地里扔下的带血布条,黎明前天最黑的时候,她刚刚擦完那人额头,头一顿就睡着了,脸靠着那狰狞的脸,屁股滑稽地远远拖在板凳上。

窗外,一直站着裴枢,乌黑的眸子如夜色,闪着明灭的星光。

这样的日子近乎煎熬,才第一天,孟破天的脸就瘦下了一圈,整个下巴都尖了,眼神幽幽的,也像个鬼。锦衣人倒不虐待她,好吃好喝都给她一份,可是那潮湿难闻的小屋里,面对那样的伤口和脓臭,谁吃得下?孟破天不过随便喝些水,精神倒是十足的,可是那精神看起来又有点不大正常,目光灼灼,两颊泛着不健康的红晕,谁都看得出来,这姑娘是把巨大的压力都担了过去,可要是不成功,她就会像绷紧的弦一样断了。

裴枢已经无数次和锦衣人抗议,要么停止骗人,要么放他出去,锦衣人置若罔闻,也根本不靠近他,倒霉的护卫便成了火气很大的裴枢的发泄玩具,最倒霉的是拉丁文,他在一次给裴枢送饭时,被他勒住了脖子,险些直接给勒死。

这日子到了第三天晚上,除了锦衣人乐在其中外,所有人都觉得受不了了。

然后那间小屋里的灯,忽然灭了。

片刻后,屏住呼吸的所有人,听见了孟破天的哭声。

那个人,那个她辛辛苦苦伺候三天,一心想要保住他性命的人,终究还是死了。

孟破天抱着那扭曲可怕的尸首,压抑三天的泪水终于落下,她哭,哭的是苦心白费,哭的是生命无常,哭的是以为遇见希望结果最后还是绝望,哭的是十七年首次少女心思如春水,到今日付诸东流…

她哭得撕心裂肺,夜鸟惊飞,院子里护卫默默听着,那些见惯生死,自诩也算铁石心肠的护卫们,默默排队走到了锦衣人的屋子里。

锦衣人一看见他们那架势便道:“滚出去。”

他可以自己心软,却不喜欢侍卫们心软,属下心太软,敌人就有空子可钻。

护卫们默默退了出去,中文临走的时候却道:“主子,你一定也不愿意文姑娘这么哭。”

锦衣人手一顿,片刻,叹息一声,忧伤且寂寞地道:“我明明是为她好,在帮她,为什么所有人还是看我是个恶人呢…”

所有人撇撇嘴——有你这么帮的么?你帮人哪次人家不是生不如死?难怪文姑娘给你的生日蛋糕上都写:“死有余辜,恶贯满盈”。

锦衣人怔了半晌,叹口气,按动了一个按钮。

一道旋风从他身边卷了过去,差点把他从榻上带下来。

小屋里,孟破天已经不哭了。

痛痛快快发泄完,下面清清爽爽上路,不要等到人家来催,太不好看。

她拔刀,雪亮的刀背映出少女的脸,三日已憔悴,眼眸深幽无光。

这人世间最美的时光似乎已经过去,就在那日的棺材里,轮盘上。

她觉得此生无憾,她遇见过最明烈的少年,和他吵过,闹过,亲密接触过,在生死顷刻间,被他拿命换命过。

哪怕她明知他给的不是爱,但那依旧是美的。

刀举起,映出自己的眉眼,还有一双…乌黑的眸瞳。

裴枢的眸瞳!

刀呛啷一声跌落地下。

门砰一声被撞开,他从外头踢进来,她从里头踹出去,门板粉碎,两条腿撞在一起,裴枢眉头一扬,孟破天“哎哟”一声,含着泪笑了,含着泪,扑入他怀中。

裴枢又想把她向外推,孟破天一脚踩在他靴子上。

“我就知道你没死!可你怎么忍心装死!”

裴枢手臂有些僵硬。怀里的少女身躯微微颤动,她在哭,嘴里却在恶狠狠地骂,这感觉让他有些恍惚,想着景横波遇上这场景是不是也会这样?

“孟破天,我要告诉你,”他轻轻推着她的肩,推不动,干脆在她耳边道,“我喜欢的,是景横波。”

怀中的身躯一僵,哭泣停止,片刻后孟破天直起身子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

“我知道。”她清晰地道。

裴枢偏头看看她抱住自己的手臂。

孟破天松开了他。

裴枢刚要松口气,孟破天忽然踮起脚,一把捏住了他的下巴。

裴枢的俊脸顿时扯扁了…

还没来得及甩开或者咆哮,他迎上了她的眼睛。

因为瘦显得更大,此刻光芒闪耀,竟似逼人,他没想到她似乎毫不受挫折,一时怔住,忘记动作。

她踮着脚昂着头,捏着他下巴,迫使他正视她,一字字道:“我也要告诉你。我喜欢的,是裴枢。”

女帝本色第八十七章人间有情最美

女王属下们最近都觉得,女王自从仙桥谷回来之后,很有些失魂落魄。

她经常在议事的时候走神,回答问题驴头不对马嘴,比如现在英白问她,三县以往的很多治理条例显得过乱,是否应该让幕僚们重拟,女王发了半天呆,痴痴地道:“乱,确实乱,他把我脑子搅成浆糊他有什么好处?”

有一天下了雪,老夫子们正在咏雪,她忽然变了脸,道:“我最讨厌冰雪!”拂袖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不晓得这算怎么回事,她在仙桥谷受什么打击了?

因为女王常半疯癫状,所以一些不大重要的事,护卫们也就不来打扰她,比如今天有个风尘仆仆的访客,在庄园外要求见女王,被护卫们客气且坚决地拦驾了。

“陛下事务繁忙,不见外客。”护卫们虚虚拦住门口的黄衣男子。

“在下只是路过,其实无暇过多打扰陛下。”男子俊朗温和,语气虽微微焦灼,却仍不失教养,“实在是有要事,要告知陛下…”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护卫忽然殷勤地打招呼,“紫蕊女官,出来给女王采买吗?”

夏紫蕊站定,含笑点头,目光飘过来,忽然一定,不可置信地问:“铁世子?”

铁星泽对她微笑颔首,苦笑道:“可有人认识我了。”

紫蕊有点忘形地上前两步,醒觉身份,脸上一红,急忙站定,问:“怎么,不给你进去?”看护卫的神色,已经有点不好看。

“没有。”铁星泽却最是宽容好性子,笑道,“护卫小哥多问我几个问题,也是尽忠职守。”

紫蕊看看铁星泽难掩的焦急之色,也没多问,便将他带进去了。

留下护卫好大没趣,却又生气不起来,摇头笑道:“难得看见夏女官脸红呢。”

“你说这个铁世子和她什么关系?”

“少在那乱猜,不过这位铁世子性子倒着实宽容温和,和夏女官很配啊。”

“那是。”

铁星泽和夏紫蕊一前一后走着,两人都很沉默,因为这沉默,便显出几分不自在来。

两人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竟然还是夏紫蕊先开口,声音很低:“世子最近可好?怎么会忽然到玳瑁来?”

“家父薨逝,我获准回国奔丧,经过玳瑁时,发现了一点问题,干脆绕点路过来通知女王,也好探望旧友。”铁星泽温和地解释。

他说“旧友”时,望着紫蕊,眼神温柔又闪亮,如星光璀璨。

紫蕊给这样的眼神看得心慌意乱,不禁又红了脸,好一会儿才“啊”了一声道:“请节哀。”

“谢姑娘关心。”铁星泽颔首,又看她一眼。

夏紫蕊想对他从容地笑笑,和对其他人一样,可不知是久别重逢生出了陌生感,还是他的笑容太醉人,她无法控制心头的微跳,只得微微偏转了脸。

路上经过的人,都诧异地看她一眼,觉得平日里雍容端庄的夏女官,今儿看起来有点不大一样。

到正堂的路平日里觉得很长,今日却似乎有点短,夏紫蕊看着前方铁星泽的背影,忽然想起他在家乡的未婚妻,听说他一旦回国,就要成亲的…

她有点心乱,停住了脚步,铁星泽诧异地回头看她,很君子地停在一边等她。

“女王就在正堂…你自己进去吧,”她轻声道,“她看见你一定很欢喜…”

他对她笑笑,点头转身,她惘然若失。

他却又忽然停住脚步,转身凝视着她,柔声道:“我这次回国,可能会遇上些困难。所以也想向女王讨个主意…”他一笑道,“比如如何保命,以及如何尽量不影响他人的…解除婚约。”

夏紫蕊霍然抬头,但头抬到一半便知不妥,赶紧又唰地低下去。

他却是个体贴的,就当没看见,从容地道:“女王聪慧,紫蕊姑娘心思细腻,都应该有好计教我,还请姑娘不要介意,帮帮星泽。”

说完他一本正经一揖。

夏紫蕊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男子水晶剔透心肝,照出她一棵心内桃花,她又有得遇知己的欢喜,又有心事被看穿的羞涩,还有对自己忽然情动的诧异,一时脸颊滚烫,呐呐不成言,等到她从一团乱麻般的思绪中抽身,抬起头来,他却已经衣袂飘飘走远了。

她立在道边,遥望着他的背影,冬日一地霜雪,心却像开出了漫山的花。

景横波见到铁星泽的时候,十分欢喜。当日两人在帝歌城门之前,未及告别便分隔城里城外,事后她各种忙碌,也很少想起他,或者说不愿意想起——想到铁星泽,便会想起那日静庭红枫三人共酒,真心话大冒险和桥头落水。那一日的枫叶如火,那一次的湖水彻骨,那些记忆太深刻太鲜明太多牵扯,总会激得她心中一痛,下意识地便要避开。

然而故友相见,终究是关心的,不过她对他的回话反应截然不同。

“回国奔丧?”她皱起眉,“你父王没啥征兆就去世了?那你兄弟们岂不是要抢王位抢疯了?他们能给你活着进入沉铁部吗?”

“陛下历练久了,越发敏锐。”铁星泽温和地笑道,“多谢陛下关心。不过想来无妨,终究是亲兄弟。”

景横波鼻子里哼一声,以示对“亲兄弟”三字的不屑。

夫妻父子都使恶毒手段呢,比如明晏安那一家,兄弟算个毛。

“我来只是想告诉陛下,”铁星泽道,“我觉得我好像在玳瑁部看见了亢龙军。”

景横波目光一闪,有点不敢相信——亢龙军全军在黄金部打仗,擅离战场那是死罪,怎么可能在玳瑁出现?

然而铁星泽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他温和的目光,和冲淡却诚挚的语气,能让所有人觉得,他的每句话,都有分量。

景横波下意识便要召集幕僚,好好讨论这件事,成孤漠视她为大仇,他的亢龙军出现在玳瑁,哪怕只是一个人,都不是好兆头,必须慎重对待。

然而她举起的手,在半空忽然停住,迎着铁星泽疑惑的目光,她耸耸肩,满不在乎地道:“也许是你看错了?”

“我在帝歌呆了那么多年,不需要标记,也认得亢龙军。”铁星泽语气肯定。

“出现的人多不多?”

“那倒不多,是一个运粮队伍,十来人,而且完全是普通装扮,如果不是我熟悉亢龙军,还真看不出来。但正因为这样,才更可疑。亢龙军怎么会出现在玳瑁?还打扮成普通人运粮?明显有阴谋。”

“我听说亢龙军在打黄金部,战事胶着,军粮短缺。”景横波笑道,“保不准成孤漠急了,偷偷派人抢粮,这种事他干得出来。”

“那也不能抢到玳瑁来…”铁星泽有些发急,却被景横波一口截住,“走了这么远的路,累了吧?瞧你这一身的灰,赶紧先去歇歇,让紫蕊给你做几道好菜。回头咱们再商量。”说着不由分说,便推着铁星泽出去,铁星泽给她一路推着,哭笑不得地道:“哎哎,陛下,您不能…不能…”想要赖着不走,又觉得不妥,犹豫间,早已给景横波格格笑着,一把搡在门外,正撞在匆匆过来的紫蕊身上,铁星泽急忙伸手去扶,紫蕊慢慢站定,抬起脸,双颊如笼霞光,一片艳艳的红。

“我…我来瞧瞧陛下有什么吩咐…”她似乎对自己偷听很不好意思,全然没了平时的从容。

铁星泽含笑收回手,站在一边,体贴地转开眼光,以免她更尴尬。

景横波瞧瞧紫蕊,再瞧瞧铁星泽,心中好笑又诧异。当初在帝歌的时候,她就看出紫蕊对铁星泽有几分意思,但那意思并不明显,没想到相隔一阵子再见,那春心不仅没消减,反而又盛了几分,难道这就是缘分么?

不过她此刻没心思拉皮条。铁星泽虽然好,但他身世太复杂,麻烦太多,未婚妻啥的还纠缠不清,从私心来说,她不希望紫蕊坠入沉铁那个烂摊子里去。她可是听说沉铁部目前诸子争位,手段凶残,紫蕊可不要沉铁王妃做不上,先把命赔了。

不过…她眯着眼,看铁星泽和夏紫蕊相携而去的背影,心里不得不承认,这一对,当真算得上男才女貌啊…

身边忽有人道:“陛下脸上似有春意,可有什么好消息要和我等分享?”

她嗅见一股淡淡酒气,转身,果然看见英白英睿的眉眼,一只酒壶永远遮住他半张脸,露出的半张脸一半酒意一半飞扬的飒飒之气。

她凝视着他,忽然想这也是个谜一样的人物呢,谜一样出现在她身边,谜一样地帮着她。

这么久,她没问过他为什么愿意跟随她,肯定不是因为她王霸之气散发,他虎躯一震什么的。但心里也明白,不必问,问了也没靠谱的答案。

或者,她自己也不想问吧。

如今亢龙军的异动,这位玉照龙骑原大统领,知道吗?

心里心事盘旋,脸上却盈盈地笑,“有朋自远方来,当然高兴。”

英白向铁星泽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铁世子风尘仆仆,脸上似有焦灼之色,而且似乎他来这里也不是顺路,有什么要紧事吗?”

景横波嬉笑着指向铁星泽和紫蕊背影,“来见见心上人,算不算要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