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一声,鞭子抽上黑豹的脊梁,那畜生痛极发狂,又被自己鲜血激发了野性,抬爪一抓,竟生生抓住了铁风雷的鞭,按在爪下。

它怒极之下,便要抬掌,将爪下的人一掌拍死,然而听见铁风雷的声音,它硬生生忍住不动。

铁风雷夺鞭,夺不动,一抬头看见黑豹一只眼睛金光闪闪,另一只眼睛血红涔涔,望去狰狞如妖兽,顿时大惊,连声下令:“这孽畜发狂了!杀了它!杀了它!”

御林军张弓搭箭,万箭齐发,黑豹仰头怒吼一声,啸声里无限悲愤,踩着铁风雷的手臂,纵身跃起。

夕阳里它跃起的身姿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无数箭矢从它光滑的背上擦过,竟然无法钉入它的肌骨。

最后一声啸悲愤留恋又决绝,黑豹半空一个翻身,将背上象征主人的鞍鞯甩落,一闪不见。

空地上只留铁风雷一声惨哼,他的手臂被黑豹临去那一踩,断成四截。

有人要上前救治,被他一把推开,他怒指紫蕊,厉喝:“是她搞的鬼!本王看见她先前对仙鹤打了个呼哨!给本王先杀了她!”

箭手的箭立即转了个方向,齐齐盯住了夏紫蕊。

铁星泽忽然扑了过去。

他原本被栓在黑豹身后,黑豹甩落鞍鞯后,他跌落一边,此时他如风雷般扑起,拖拖拽拽带着鞍鞯和锁链,一把扑倒了紫蕊。

与此同时天弃也一脚踢翻看守自己的人,从另一个方向扑了过来。

三人滚倒在一起,两个男人护住了下面的紫蕊,箭矢从低空咻咻地过,漫天里都是铁器的森寒气味。

夏紫蕊被压在最底下,听得那铁箭飞掠碰撞声响,感觉到身上男子微微震动的身体,澎湃的心血和热泪一同横流,她忽然一手抱住铁星泽,一手拉住天弃,大声发出一串怪异的声音。

蹄声踏踏,扑翅连绵,御花园里无数的飞鸟走兽,如同得到命令般齐齐奔来,兽扑向箭手,鸟覆上人身,箭矢扑簌簌穿过那些鸟兽的身体,漫天里闪着无数扑扇的翅膀,飞了一地苍青雪白的鸟羽。

御林军何时见过这样的景象,一时惊愕,手上一慢。

天弃一把扯住紫蕊和铁星泽,咬牙说声:“下水!”三人骨碌碌滚入一边湖水。

噗通一声,湖面上洇开一片淡红。

夏紫蕊入水时,只觉得寒冷彻骨,头砰地一声,不知撞上什么东西,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晕倒之前,只隐约看见一线黑影,自眼前飘过。

铁风雷受了重伤,去不了城门,只得命亲信大将先上城作战,自己回后宫疗伤。

他是个多疑的人,因为太过暴虐杀人太多,所以也害怕有朝一日被人杀,谁都不相信。当他的随身坐骑兼护卫黑豹离开之后,他竟然觉得,让谁护送自己回宫,似乎都不大妥当。

他害怕被人趁人之危下手,因此携带武器的护卫一个不带,命一群太监宫女,护卫着自己进入内宫。

他夺取王位之后,就将自己的寝宫做了改造,在那里,有无数的机关,可以保他安全。

进入寝宫,要先经过先王的灵殿,先王丧期未过,按说这里该祭祀香火不绝,但此刻那里冷冷清清,连看门的人都没有。

铁风雷从那殿门前过的时候,下意识看了一眼,发现殿门竟然半掩着。

他有点生气地想,这是哪个偷懒的看门人,连门都不关好。

换成平日他也许就要杀人了,但此刻臂膀剧痛,他做什么事都没心思,冷哼一声便要走过。

便在此时,门忽然缓缓开了。

没有风,没有人,门向外缓缓推开,吱嘎一声长响,响在凄清的宫道上,听来瘆人。

铁风雷不可自控地停住脚步,一眼看进门内,一色夕阳光影里暗殿深深,正面对着自己的,是黑暗背景下的明黄巨棺,那棺上四爪龙怒睛如火,似在眼前。

他浑身一冷。再看看身周那群太监,个个如冬日鹌鹑般,青白抖索。

他暗悔自己失策,受伤之后疑神疑鬼。还是应该带几个高手才对。

此刻他不想多留,紧紧衣裳想要快步走过,却在此时又听见一种声音。

嘎嘎声响,木头和木头在摩擦,什么沉重的东西被缓缓推开,一阵悉悉索索声响,这回是厚重衣服摩擦木头的声响,再然后咕咚一声,似乎什么东西蹦到了地面上,沉重而笨拙,然后就是一阵一阵的“咚、咚、咚…”声音,伴随着厚衣裳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响,一步步逼近,一步步蹦在了人心上。

这声音实在太让人能发生某些不好的联想,太监们的脸色已经由惨白变成惨青,人人张着嘴,想要惊呼,却又不敢惊破此时诡异的气氛,又怕声音一出,就会引起那门后的“人”凶猛的扑进。

铁风雷却站定了。

作为出名凶人,能杀掉几乎所有兄弟,占据王位的最暴虐王子,他的骄傲和血性,不允许他在此刻退让。

诈尸了?诈尸了又怎样?如果让自己老子的尸首在宫里到处窜,他还不如不要做这个王!

当初敢杀他一次,现在就敢杀他第二次!

他甩开太监的搀扶,走上台阶,一脚踢飞了大门。

大门敞开,能看清楚里头内殿的灵堂,一眼就能看见,那巨大棺木,果然已经开了盖。

所有人汗毛都站了起来——此刻那开启的盖子之下,老王的尸首,还在不在?

不敢想。

铁风雷也怔住了,随即他发现门后似乎有不对劲。

门缝之下,露出一角明黄色的衣袍,风正将袍角瑟瑟吹动。

这颜色,除了他,只有死去的爹能穿。

真诈尸了?

铁风雷冷笑一声,忽然出剑。

剑光一亮,穿入门板。

管你门背后是人是鬼是僵尸,这一剑,神仙来了,也要对心穿!

剑哧一声穿过木板,他却觉得手感不对,门后似乎没有东西!

那那一角衣袍怎么回事?

闪电一念,他来不及拔剑,急退。

背后的门后,却忽然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抓住他断掉的臂,把他狠狠向内一拉。

他猝不及防,剧痛之下无力抵抗,一个踉跄栽入门后。

砰一声,似风推动似人关阖,双扇大门立即轰然关上。

随即一阵怪异声音响起,挣扎、扑闪、撕咬、啃吃、断裂、喘息…蒙昧而沉闷,空气里隐隐的血腥气息。

台阶下太监们怔怔地立着,浑身里外透凉,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不敢猜里面发生了什么,但每个人都明白,里头一定发生着世上最为可怖惨烈的一幕…

一个眼尖的太监,忽然发出一声低呼,指了指台阶,身子一晃晕了过去。

众人看见深红的血液缓缓渗出,漫过汉白玉台阶,血蛇一般慢慢逶迤向脚下…

一霎死寂之后。

惨叫惊呼声,在寂静肃杀的宫廷爆开。

“大王被老王诈尸杀啦!”

纷沓的脚步声,将寂静宫道踏响,声声慌乱。

只有灵堂里的步声,从容,自在,宛如行走于春光之下御花园。

伴随着那从容的步子,悠悠的声音响起。

那人道:“唉。你这样好像有点惨。”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你不死,我要如何留一座空城,请女王入瓮呢?”

那步声渐渐远去。

“砰”一声响,双扇红门被撞开,一个人,或者说一坨肉从门后,跌跌撞撞挪了出来。

仔细看那坨肉,似乎是铁风雷。

其实他已经可以算是个死人,却一口气息未绝,挂着满身淋漓的碎肉,有些地方已经露着白骨,喘息着,一步一个血脚印,不死心地向外挪。

濒死的人神智已经昏聩,唯心中执念未绝,他记得自己是大王,掌管这沉铁的疆土,现在有外敌来犯,有内敌将他重伤,他要挣扎出去,他要求援。

青石宫道上,一道血痕,歪歪扭扭地曳出去,比先前铁星泽被拖拽出的那道血痕,更宽,更艳。

“哗啦。”一声,天弃从湖水里冒出头来。

四面的御林军已经没有了,都因为大王的被害而赶去救援,天弃在水下闭了一阵气,等到完全没有声音才出来,他喘息一阵,在湖里一阵摸索,将险些被水草绊住的紫蕊拖了出来,正要寻找铁星泽,忽见前方跌跌撞撞冲过来一个人。

那人实在也不能算是人,满身血肉零落,狰狞之状,惊得天弃眼珠子都大了一圈。眼看那人踉跄扑来,正正撞向岸边的紫蕊,一双半白骨的手在空中飞舞,血色发黑似有毒。

天弃毫不犹豫一剑飞出,电光一闪,穿心。

那人喉间格格一声,架在他剑上不倒,天弃隐约觉得这人熟悉,还要仔细看时,忽听身后铁星泽的声音,悲声道:“三哥…”

天弃一惊,这才看出这一团烂肉是铁风雷。可不过这短短一段时间,刚才还凶残狂傲的铁风雷,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他心中不知是喜是忧,回身看铁星泽,他脸色苍白,黑发湿漉漉贴在额头。

“你要为你三哥报仇吗?”天弃轻声问。

铁星泽凝视着铁风雷,铁风雷卡在天弃剑上,至死都没闭上眼睛,那双凸出的眸子,似乎依旧残留着震惊、不解、愤恨、后悔…种种复杂情绪。

铁星泽伸手,将铁风雷眼皮慢慢抹下。

他轻声道:“不,我说过,亲兄弟是兄弟,义兄弟也是兄弟。若狭路相逢,请你快意恩仇。若他伤害你,我也会亲自出手。”

天弃默然,半晌狠狠捏了捏他肩膀,“交了你这兄弟!”想了想又忸怩地道,“人家不太适应兄弟这称呼,要么叫大哥?”

铁星泽一笑,“随你。”将铁风雷尸首背起,道,“无论如何,他是我兄长,我想先安排他的后事。”

“快去。”天弃挥手一笑,“你的兄弟们都死啦,现在这个王,不是你也得是你的了。哈哈哈得失天定,不到最后看不到结果呐。”

铁星泽摇摇头,苦涩地道:“若非得这般生死厮杀,亲人凋零才有这王位,我倒宁愿做个普通人…”

天弃看着他背着尸首的背影渐渐走远,感叹地和刚刚醒来的紫蕊道:“老铁真是个好人呐。这沉铁王位,该他坐!这么重情重义的人…你也是有福呢。”

紫蕊望着铁星泽背影,微微苍白的脸上,泛一层浅浅幸福红晕。

王城城门前,仗还没开打。

景横波梭巡城下,等着铁风雷出场。轻骑突进,趁人不备,连下边城是可能的,但要连王城都一举拿下,那就是做梦了。

但景横波有自己的想法,她的瞬移天下无双,最适合擒贼先擒王。以她对铁风雷的了解,这种凶顽之徒,一定会亲自上城,而这种凶顽之徒,未必能得民心,只要她拿下了铁风雷,现成的有铁星泽在,她自己不染指沉铁王权,沉铁的抵抗就不会太剧烈,就可以实现王权的顺利过渡。

说到底,她不是来抢地盘的,完全是来替朋友撑腰的。

铁星泽多年质子,于国有功,当年老王送他为质的时候,亲口说过待他熬过这些年,会将王位传给铁星泽。沉铁官员民众现在慑服于铁风雷的淫威,不代表不知道王权正统应该在哪里。

但现在已经过了一个时辰,铁风雷没有出现。守城大将不予接战,城上城下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想先开战。

众将都有些焦躁,已经打到了这里,宁可真刀真枪立即拼杀一场,最怕的就是被人耗住,回头被人包了饺子。

然而无论怎么叫骂激战,城头上都没有回应,守城大将看来就是个守城的,没有大王指令,不敢接战。

可见铁风雷霸道专权,这种控制欲极强的人统治下的王权,一旦出现裂痕,很容易立即崩塌。

景横波身边,英白忽然耸了耸眉,道:“城内有异动。”

而七杀已经飞跃而起,在半空里叠成罗汉,抢着爬到第一个看里头的场景,大笑道:“哟,里头在干吗?唱戏吗?”

景横波过了一会才听见城里,人喊马嘶,蹄声急速,直奔城门,听起来像是出了大事故。

她看见城头上士兵惊惶下望,看见那大将匆匆下城又上城,下令加固城防,听见城内号令哨声不绝,城头上也有骚动。

直觉告诉她,时机到了!

“帮我一把!”她一拍英白。

英白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弓,是极其少见的三石重弓,全部包铁,寻常人拎都拎不动的那种,那弓在他手中轻松成满月,啪一声,一道圆溜溜的东西,射上半空。

城头所有人目光,下意识追过去。更多人涌向那守城大将,撮着他向后让。

现在女王神异之名,已经传遍大荒,众人都知女王轻功无双,神出鬼没,都防着她忽然出手掳人,死死挡住了主将,宁退也不接战。

那圆溜溜的东西在空中一个翻滚,造型熟悉,赫然是个酒壶。

酒壶足有五斤量,生生被重弓射起,这一箭却不是向着城头的,已经越过牒跺,直飙城墙上方,城头众人齐仰首,就见黑银色一团悠悠放大,遮蔽阳光。

然后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