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忽然有翅膀扑扇声,伴随一种特殊的韵律,那声音熟悉,他霍然回头。

一角雪白羽翼从视野从掠过,一样东西啪在落在他掌心。

他接住,是一个小小的锦囊,已经十分陈旧,边缘发暗,锦囊上,白龙浮沉于云霞之上,五爪金光闪闪。

这是家族的徽记!

当年开国女皇打击家族,在她的遗命下,大荒皇族世世代代封杀毁灭和家族有关的一切传说和物件。家族徽记,他也就机缘巧合看见过一次,据他这么多年查访所知,现在只有家族剩下的最后一批人,还可能携带带有徽记的东西。

这么多年,他在寻找家族,其实也就是在寻找徽记。家族的人,必然和含徽记的东西在一起。

遍寻多年不获,却在此刻忽然得见!

一生追逐,谜团终结,生死攸关,家族承续,乃至整个大荒,甚至可能影响他和她未来和结局的最重要线索,忽然在此刻出现!

他手指捏紧锦囊,抬头看天际,刚才雪白一角翅膀早已不见。

并没有看清楚那送信白鹰,到底是不是雪山训练出来的,雪山向来这么神秘,首尾无踪。

冬日风冷,他是冰雪之躯,从不知寒冷为何物,然而此刻他捏紧锦囊,只觉得从发丝到足尖,都瞬间冰凉彻骨。

一生里最大的为难,忽然这么寒光森冷,逼至面前。

往前的局,事关她生死。

往后的局,同样事关她生死,甚至关系更多人生死。

往前或者往后,都可能影响她生死!

他甚至不能派遣他人前去,属于他家族的秘密,是他最大的秘密,除了他本人,也无人有能力真正鉴别。

穷尽多年才得这一丝线索,如果错过,也许这一生就再也没有机会。

纵知这是阳谋,也不得不停驻。

捏紧锦囊,他迟迟没有打开,他有预感,打开会更为难。

打开,会有更有力的证据,告诉他线索在哪,只要他亲身前去,就可以解决多年疑问,可以结束多年寻找,可以获得自己和家族的生机。

无比的诱惑,以至于冰雪般的人,掌心也渐渐汗湿。

护卫们凝神看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被他此刻眉间神情所惊,屏息等着下一个影响重大的决定。

他维持着捏紧锦囊的那个动作,足足半刻钟。

半刻钟里,翻江倒海,惊涛骇浪,无数回忆和旧事纷至沓来,那些艰难的岁月,苦熬的人生,穷尽心力的寻找,为了寻找所付出的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

他岿然不动,心却被巨浪一波波冲击,在前进与后退中饱受折磨。

半刻钟后。

他捏紧的手指,微微一动。

然后,五指松开。

锦囊慢慢落下他的五指。

自始至终,他没有打开锦囊。

一直凝视着他的首席护卫,唯一一个知道一点内情的人,忽然泪流满面。

只有他知道,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只有他知道,主子为这个线索所付出的代价,而那代价还将继续付下去,直到生命终结。

这铁打的汉子,并不是为主子放弃线索,自己接下来还得苦苦寻找而流泪,他只为这人生里多少的无奈和放弃而震撼——那些沉默做出的牺牲,甚至不能为人知。

他已经转过头去。

决定了就不后悔。

这天下之大,万事之重,不及她安危一半。

“走!”

未及策马,锦囊却忽然一震,自动裂开,一张轻薄的东西,飘了出来。

他下意识转目,但眼角余光已经看见那东西,那一霎他心中巨浪又起。

那半截绸缎…

是当年他襁褓的布料,独一无二的世家铭文,上面会有一些关系真相的家族密记!

这东西,足以证明这个锦囊不会仅仅是个骗局,必然有一些极其重要的线索。

设这个局的人,根本不愿意给他放弃的机会。

他目光从那半截绸缎上掠过。

然后衣袖一拂。

一股劲风卷起,卷向那半截软绸。

护卫露出遗憾和痛苦之色——主上心志坚毅,决定放弃就不肯再动摇,真相机会摆在面前,为了避免自己受不住诱惑,干脆打算毁了。

这一毁,就毁了多年心血,只剩越发渺茫的希望。

他闭上眼,不忍看。

那股风忽然一停。

护卫睁开眼,就看见一道人影卷过,唰一下掠走了那半截绸缎,那人影并不停步,直卷向主上马匹上方,半空里挥出一掌,掌力雄浑,四周草木如被狂风吹起,哗啦啦飞了半天,众人都忍不住闭上眼睛。

一片灰暗混沌之中,只听见砰啪两响,有劲风从头顶卷过,护卫急忙向中间靠近,再睁开眼时,就见两条人影如弹丸掷过长空,没入了远处的芦苇丛中。

“砰”。一声,宫胤和锦衣人,齐齐落入芦苇丛中。

宫胤落地便要起身,锦衣人却扑过来,压住他的肩,手中半截绸缎对他面前一晃。

宫胤转头不看,冷冷道:“你喜欢,拿去玩。”

“真的?那我拿去玩了。”锦衣人当真将那绸缎收起,宫胤看他动作,神色复杂。

锦衣人回头手一摊,“拿来。”

“嗯?”宫胤挑眉。

“人皮面具。”锦衣人挑起另一边眉,“你不是很会伪装吗?你身上会没有近似你自己的面具?”

宫胤默然,半晌道:“为何要给你?”

“因为我要代你去。”锦衣人指指怀中绸缎。

“不需要。”宫胤立即拒绝,“我可以另派护卫前去查看。”

“你当我是景横波,好哄?”锦衣人笑意讥诮,“第一,你的护卫对这种事肯定没有什么办法;第二,你怎么知道对方猜不到你会这么做?对方也许就是故意要调走你护卫,等你孤身一人了,自然还有后招绊住你。”

宫胤默然,他当然看得出,但交托给锦衣人,那一样不靠谱。

这人足够智慧武力,却未必有忠诚和道德,又无制约。谁知道他玩心一发,又搞出什么来?

“对方既然有备而来,那么,去查探那件事,也一样危险。”

“真好,我就喜欢危险。”

宫胤又默了默,转头看了看沉铁的方向。

他一生行事谨慎,步步为营,然而自从认识了她之后,他开始学着和人生做赌。

此刻他也打算赌。

赌锦衣人真心帮他,赌他有帮他的理由。

他忽然起身,开始脱衣服。

这下轮到锦衣人惊愕了,“你要做什么?”

宫胤也不理他,把自己外袍脱了,顺手一扯,把锦衣人外袍也扯开了。

锦衣人赶紧向后一让,目光顿时由散漫转为警惕——嗯?有特殊爱好?此乃双刀?

难道宫胤其实不爱景横波,真正目标是他?

这下有点麻烦,那自己插这一脚,是不是被他误会为示爱?

小蛋糕会怎么想?

复杂的大脑瞬间转过无数念头,宫胤已经把自己的外袍扔在了他头上。

“换上。”

“嗯?”锦衣人抓下头上衣服,眼神颇有些不善,似一只被随意挑衅了的大猫。

“扮成我,怎么能不穿我的衣服?”宫胤语气清淡又嫌弃,“我什么时候会穿你这样颜色恶心的衣裳?”

锦衣人低头看看自己特殊织料制成,闪着暗蓝淡紫斑斓色彩的长袍——哪里恶心了?

但宫胤的话很有道理,他竟无言以对,只得脱下锦袍和宫胤换了,顺手也扔了一张和自己近似的面具给宫胤。

他们这种人,出来混,这些东西都是有备无患的。

宫胤换了他的衣裳,二话不说掠出芦苇荡,半空中冷笑一声道:“你已经是强弩之末,还敢和我对招!”一伸手掌风一卷,芦苇荡芦苇哗啦啦倒了一片,赫然和刚才锦衣人施展的那一掌,看起来差不多。

锦衣人冷哼一声,听起来也是宫胤那清冷的声气,一抬手芦苇断裂,唰地凝上一层冰雪,漫天雪影,直刺宫胤。

他这一招,看起来竟然也有宫胤几分神韵。

都是高手,模仿一两招经典招式,还是能做到的。

他们也不知道附近有没有人监视,既然做戏就做个全套。

两人“交手”一招,各自折身,锦衣人做踉跄状,宫胤则直扑自己的护卫队伍,一伸手夺了首席护卫鞍鞯上的包袱,向前掠去。

护卫带着的物事,自然也有些重要物件,当然不能这么被抢走,当即护卫便追了上去。

片刻,一道白影冲天而起,在半空中似乎犹豫一顿,随即向反方向离开。

全套剧本不需演练,智慧人物的选择,本就差不多。

锦衣人疾行在风中,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不对劲,他低头看看身上。

此刻才发觉,素来白衣如雪的宫胤,这次的衣裳竟然像是三天没换,看似还是白的,但衣裳边缝里,满满是土。

锦衣人顿了顿,险些从半空掉下来。

半晌,风中传来一声怒哼。

“亏了!”

“报!亢龙军忽然出现在城外!即将攻打城门!”

“报!一支沉铁骑兵忽然出现,打开城门,联合亢龙军,已经进城!”

“陛下!我们必须现在出战,趁他们立足未稳,还有一线机会冲出城外,绝不能在城中等死!”

“传我号令,全军收缩,退入内宫,凭借宫墙死守!”

“陛下,这是下策!现在出去还来得及!”

“你是女王还是我是女王?”

“陛下!”

“守!”

她在崩塌高殿之上,遥望玳瑁方向,过往与现实交织,铁军伴血火同行,前方,城门处,亢龙和沉铁果然早有默契,一个及时攻城,一个打开城门,两队精兵,如两柄尖刀,同时插向她的两肋。

她还有机会,在两军还没合围的时候突围。

她却只在殿顶沉默,红衣飘飞,将自己站成不动不言的雕像。

宫胤。

我在一步步进入死胡同。

一生只犯这一次傻,这次输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说不定连命都没了。

你在哪里?